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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被遗弃者 现世神话 创生

  跨过那道光之门就如同穿越两个房间。方才那濒临消解的世界踪影全无,荷鲁斯突然置身于摩肩接踵的茫茫人海之中,站在一片巨大的圆形广场上,周围是直刺云霄的高塔与华美壮丽的大理石建筑。成千上万人挤在广场上,荷鲁斯鹤立鸡群,他远远望见通往此处的九条大道中还站着很多焦急等待的人。

  奇怪的是,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位凭空出现的高大战士。广场中央矗立着一组雕像,安装在建筑表面的锈蚀喇叭里传出低沉的吟诵,周围这拥挤不堪的人群麻木无脑地缓缓前行。每座建筑顶端都传来铿锵震耳的隆隆钟鸣。

  “我们在哪里?”荷鲁斯问道。他抬头望着那些正面覆有鹰徽的高大建筑,凝视众多金碧辉煌的尖塔和壮观艳丽的彩绘玻璃花窗。所有楼宇都试图用自己的雄伟高度与奢侈装潢压过邻居一头,荷鲁斯对于建筑的恰当比例和优雅风格颇具眼光,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对热忱忠诚的庸俗体现。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塞扬努斯说,“只知道我在这里目睹了什么,但我相信它是某种神龛世界。”

  “神龛世界?什么的神龛?”

  “不是什么的,”塞扬努斯指着广场中央的雕像说,“而是谁的。”

  荷鲁斯仔细检视那些被拥挤人群层层包围的雕像。外围人像由白色大理石所制,每个熠熠闪亮的战士都披挂着全副阿斯塔特铠甲。簇拥其间的中央人像身覆一套超凡脱俗、珠光宝气的黄金战甲。此人高举一柄熊熊火炬,那夺目光芒普照万物。其中含义显而易见——身居中央的这个人物为他的子民带来光明,麾下战士则负责守卫主人。

  那位金色战士显然是某个君王或英雄,他器宇轩昂、英武非凡,然而雕塑家已经将五官面容夸张到了荒谬的程度。环绕在周围的那些雕像同样比例失调,怪异不堪。

  “那尊金色雕像刻画的是谁?”荷鲁斯问。

  “你不认得他吗?”塞扬努斯反问。

  “不,我应该认得吗?”

  “我们再走近看看。”

  荷鲁斯跟随塞扬努斯步入人海,向广场中央穿行,他们面前的人群毫无异议地分立两旁,让开一条道路。

  “这些人看不到我们吗?”他问道。

  “看不到,”塞扬努斯说,“如果他们能看到,也会立刻忘却的。我们就像人群里的两个幽魂,谁也不会记住我们的存在。”

  荷鲁斯在一个男子面前停下脚步。此人衣衫褴褛,蹒跚前行,双脚已经血迹斑斑。他剃光了头发,手中捧着几根用麻绳捆束起来的雕文骨骼。一块染血绷带遮住了眼睛,钉在无袖外套上的长长纸条垂挂到地面。

  那人几乎毫无停顿地从他身边绕过,但荷鲁斯伸出手臂拦住了对方。那人再次试图躲开荷鲁斯,然而未能如愿。

  “拜托了,先生,”他低垂头颅说道,“我必须过去。”

  “为什么?”荷鲁斯问,“你在做什么?”

  那人显得颇为困惑,仿佛难以回想起荷鲁斯所问何事。

  “我必须过去。”他重复道。

  这毫无意义的回答让荷鲁斯顿时泄了气,他迈步移开为那人放行。对方俯首说:“帝皇庇护你,先生。”

  这几个字让一股黏腻汗意沿着荷鲁斯的脊梁匍匐而上。他轻而易举地穿过人群走向广场中央,一份可怕的犹疑在心底渐渐浮现。他在群像脚下的阶梯底座处追上了塞扬努斯,两只振翅而起的青铜巨鹰为一座高大讲坛组成了背景。

  一个肥硕无朋的官员包裹在金色罩袍和丝绸冠冕里,正在高声朗读一本厚重的皮面书籍,众多状如有翼婴孩的生物悬浮在上方,手持银色喇叭将他的话语广播出去。

  荷鲁斯走近之后发现,那名官员只有腰部以上还是人类血肉,一系列结构繁复的嘶鸣活塞与黄铜支杆组成了他的下半截身躯,将他与那讲坛融为一体,共同坐落在带有轮子的平台上。

  荷鲁斯不再理会此人,抬头凝望群像,终于看清了诸位人物的身份。

  纵然身为骨肉兄弟的荷鲁斯已经难以辨别这一张张面孔,但他们的身份依旧明确无疑。

  最近处是圣吉列斯,他傲然张扬的双翼恰似那些装点着广场周围每一座建筑的雄伟鹰徽。天使之主一边是罗格·多恩,他的展翼头环不可能被认错;另一边的人物则非黎曼·鲁斯莫属,他的头发被塑造成一袭狂野鬃毛,那宽厚双肩上则披着狼皮斗篷。

  荷鲁斯继续绕行,在群像中看到了其他熟悉的身姿:基里曼、科拉克斯、莱恩、费鲁斯·曼努斯、沃坎,还有察合台可汗。

  如今,身居中央者的身份便毫无疑问了。荷鲁斯抬头仰望帝皇的石雕面孔。这个世界的居民想必认为那容貌伟岸超凡,但荷鲁斯明白这简直糟糕透顶,根本没有帝皇的卓绝英气与人格力量。

  荷鲁斯站在地势较高的石像底座上,举目展望那缓缓绕行的涌动人群,心中猜测他们究竟为何来此。

  朝圣者,荷鲁斯想到,这个词不由自主地跃入脑海。

  考虑到他在周围建筑上发现的虚浮卖弄和庸俗装饰,荷鲁斯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个表达忠诚的场所,远非如此。

  “这是一个崇拜场所。”荷鲁斯说道。此时塞扬努斯与他一同站在了科拉克斯的雕像脚下,那凉爽的大理石完美地体现了这位沉默兄弟的苍白脸色。

  塞扬努斯点点头说:“这整个世界都是用来赞颂帝皇的。”

  “但为什么呢?帝皇不是神。他花费了数个世纪才让人类最终摆脱宗教的枷锁。这毫无道理。”

  “从你的时间点来看,的确没有道理,但如果放任事态按照目前轨道继续发展的话,这便是帝国未来的模样,”塞扬努斯说,“帝皇具有预见天赋,他对于这样的未来早有所知。”

  “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摧毁各种古老信仰,确保他自己的教会有朝一日能够轻易取而代之。”

  “不,”荷鲁斯说,“我决不相信。我的父亲向来否认一切强加给他的神性。他曾经说过,古老地球的教师如同火把,而牧师便如同灭火器。他永远不会纵容此等行为。”

  “这一整个世界都是他的神殿,”塞扬努斯说,“况且远非仅此一处。”

  “还有更多这样的世界?”

  “数百个,”塞扬努斯点点头,“或许甚至有数千个。”

  “但是帝皇曾经针对这样的行为斥责过洛加,”荷鲁斯抗辩道,“怀言者军团为帝皇竖立了雄伟的纪念碑,惩戒了众多缺乏信仰的文明,然而帝皇坚决反对此类行径,并且宣称洛加的公然崇拜令他感到耻辱。”

  “他当时尚未准备好接受崇拜——他还没有彻底掌控银河。所以他还需要你。”

  荷鲁斯从塞扬努斯面前转过身去,抬头凝视父亲的金色面孔,绝望地试图驳斥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语。若非今日,他早已将出言不逊的塞扬努斯打倒在地,但此时此刻,确凿证据就摆在眼前。

  他再次面对塞扬努斯,“这些是我的几位兄弟,但其他人在哪里?我在哪里?”

  “我不知道,”塞扬努斯回答,“我曾在这里游历多次,却从未见过你的形象。”

  “我是他的钦选摄政!”荷鲁斯高喊,“我为他浴血奋战了上千次。我麾下的战士为他而死,他却将我彻底忽视,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帝皇遗弃了你,战帅,”塞扬努斯继续说道,“很快他就要彻底背弃自己的臣民,在诸神之间赢取一席之地。他仅仅关心自己,关心自己的力量和荣耀。我们都被欺骗了。他的伟大图谋里并没有你我的位置,在时机来临之后,他就会将我们轻易摒弃,孤身成神。在我们以帝皇之名奋勇拼搏的时候,他却在亚空间里秘密地积聚力量。”

  那个官员——荷鲁斯意识到,应该说是牧师——的冗长诵读不绝于耳,众多朝圣者继续在他们的神衹雕像周围缓步绕行,塞扬努斯的话语像一记记重锤般敲打着战帅的头颅。

  “这不是真的。”荷鲁斯低声说。

  “对于帝皇这般超凡入圣的存在而言,一旦征服银河之后,又该做些什么?除了登神之外,还有何事值得他投入心力?那些被他抛在身后的人又有何用?”

  “不!”荷鲁斯高呼,他从雕像底座上一跃而起,将那个絮絮吟诵的牧师挥拳击落。经过改造后与机械融合的传教者从讲坛上撕裂摔落,躺在一摊鲜血与油污之中尖厉惨叫。那些悬浮在半空的婴孩用喇叭将牧师的呼声传递到了广场的各个角落,然而似乎并无一人打算出手相救。

  荷鲁斯在盲目怒火的驱动下冲入那拥挤广场,将塞扬努斯抛在雕像底座处。人群再次为埋头狂奔的他分散让路,对于战帅的匆匆来去都漠然不应。片刻之后,他便已来到广场边际,沿着最近的一条主干道继续前行。大街之上人头攒动,但他们依旧彻底忽视了横冲直撞的荷鲁斯,每一张面孔都带着狂喜凝视帝皇的形象。

  身边没有了塞扬努斯之后,荷鲁斯意识到自己彻底是孤身一人了。他听到遥远朦胧的狼嚎,那声音仿佛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他在一条拥挤不堪的街道中央停下脚步,再次侧耳聆听狼嚎,然而它已经戛然而止,彻底消逝。

  在他止步聆听之时,人群在他身旁涌动如常,荷鲁斯发现依然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所留意。自从荷鲁斯与父亲和诸位兄弟作别之后,他还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孤独。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求旁人的崇敬与爱戴,顿时倍感痛心地明白他是何等的虚荣自负。

  在每一张面孔上,他都看到了与雕像周围那些人如出一辙的盲目崇拜,而他们所尊崇敬爱之人正是荷鲁斯的父亲。这些人难道不明白,为他们赢取自由的那一场场胜利皆是荷鲁斯挥洒血汗的成果吗?

  在诸位兄弟簇拥之中的那尊雕像理应刻画荷鲁斯,而非帝皇!

  荷鲁斯紧紧抓住近旁一名信徒的肩膀,狠狠摇动着喊道:“他不是神!他不是神!”

  那朝圣者的脖颈伴着一声清晰脆响顿时折断,荷鲁斯感觉到对方肩膀的骨骼在自己的铁腕之下碎裂变形。他惊恐不已地将那死者抛在地上,埋头遁入迷宫般的神龛世界深处,胡乱转弯,试图在人潮汹涌的街巷里隐没行踪。

  每次癫狂焦躁都将他引入另一条繁忙大道,其中挤满了摩肩接踵的朝圣者,遍布赞颂帝皇荣耀的种种奇观:宽阔街区的每一块石板都铭刻着虔诚祷言,高达千米的藏骨堂里盛放着覆有金板的遗骸,密集林立的大理石纪念碑上描写着不计其数的圣人事迹。

  各色蛊惑人心者站在路旁,其中一人挥动祷言皮鞭,狂热地抽打摧残自己的皮肉,另一人则捏住边角高举两块橙色布料,厉声宣告自己绝不将其披覆在身。荷鲁斯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

  一艘艘庞大的祷告船在这座神龛城市上空飘动,那些如怪物般肿胀的飞艇装配有迅猛挥扫的黄铜风帆与规模可观的燃油引擎。它们肥硕的银色船身上垂着修长的祷言旗帜,一枚枚状如乌黑颅骨的悬挂式扩音器里传来刺耳的赞美诗。

  荷鲁斯经过一座宏伟陵墓,一群群生有乳白皮肤和黄铜羽翼的天使从幽暗拱廊里飞出,骤然扑向了建筑面前聚集的大批平民。这些庄严肃穆的天使在厉声哀号的众人头顶掠过,偶尔集合一处,将某个欣喜若狂的朝圣者抓上半空,此人随即伴着所有旁观者的崇敬呼喊和热切赞美消失在那阴森恐怖的陵墓大门。

  荷鲁斯在每一片窗户的彩绘玻璃上和每一扇大门的华丽雕饰中都看到了对于死亡的崇敬,那些咯咯轻笑的有翼婴孩像猛禽般盘旋不止,它们手中的喇叭里回荡着致以死亡的葬礼挽歌。拍打翻动的骨骼旗帜咔咔作响,众多颅骨借助青铜立柱固定在神殿壁龛里,挤过空洞眼窝的微风发出尖锐呼啸。对于死亡的病态迷恋像一块裹尸布般悬在整个世界头顶,荷鲁斯难以理解,这个黑暗、严酷而肃穆的崭新宗教如何能够鸠占鹊巢,取代了以澎湃活力推动伟大远征步入星海的真理、理性与自信。

  一座座高大圣殿和冷酷神庙在他身边化为模糊残影:每个街角都有众多修道士和传教者伴着宣扬末日的隆隆钟鸣向朝圣人群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无论荷鲁斯放眼何处,他总会看到一幅幅壁画、肖像和浮雕体现着众多熟悉的面孔——他的兄弟以及帝皇本人。

  为什么荷鲁斯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体现?

  就好像他从未存在过。他屈膝跪倒,向天空高举双拳。

  “父亲,你为何要遗弃我?”

  复仇之魂号在洛肯眼中倍显孤寂,他明白这不仅仅归咎于人烟稀少。战帅的存在是一股宽慰人心的坚实力量,长久以来人们已经熟视无睹,只有他的缺席才引发了这令人心痛的失落。战舰的众多厅堂比以往更加空旷,更加空虚,仿佛是一把除去弹药的枪械——昔日的强悍装备如今化作了冰冷无用的金属。

  一部分舱室里仍旧人满为患,大家三五成群地聚拢起来,围着一簇簇烛光交握双手,然而战舰整体的寂寥意味还是掏空了洛肯的心胸。

  他沿途遇到的所有人都一拥而上将洛肯包围起来,绝望地询问战帅的命运,将平日里对于阿斯塔特战士的敬畏抛诸脑后。他死了吗?他还活着吗?远在泰拉的帝皇是否施以援手来拯救他的挚爱子嗣了?

  洛肯恼怒地将他们逐退,一言不发地挤开人群继续走向三号档案库。他知道辛德曼一定在那里——近来老人鲜有涉足别处——如同走火入魔一般埋头研读书籍。洛肯需要一些关于盘蛇结社的答案,现在就需要。

  时间紧迫,但他依旧绕道造访医疗甲板,将宿敌刃交给了药剂师瓦顿。

  “格外小心,药剂师,”洛肯警告道,他谨慎地将那木盒摆放在两人之间的钢铁操作台上,“这是一柄坎布拉克武器,名为宿敌刃。它是采用某种具有感知的异型金属铸就,极端致命。我认为这就是战帅所受灾厄的源头。你要采取一切手段探明情况,但动作要快。”

  瓦顿惊呆了,他点了点头。他难以相信洛肯居然真的有所寻获。药剂师捏着覆有金色铆钉的剑柄,将宿敌刃放置在光谱分析室里。

  “我不能保证什么,洛肯连长,”瓦顿说,“但我必定尽己所能,给你一个交代。”

  “我也别无所求,但越快越好,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持有这把武器。”

  瓦顿点点头,继续工作,洛肯则动身前往这艘强大战舰的档案库,寻找凯瑞尔·辛德曼。如今他拥有了一个明确目标,那种先前将他心灵紧紧攫住的茫然无措顿时消散。他在积极努力拯救战帅,这给予了洛肯一份鲜活的希望,或许尚有办法令荷鲁斯安然归来,身心俱健。

  档案库一如既往地幽静,但今日显得格外凄凉荒废。洛肯侧耳聆听,试图捕捉任何响动,终于察觉到了书架深处笔尖飞舞的沙沙轻吟。他快步朝声音源头走去,在目睹之前便已经确认,那肯定是自己的老迈导师。只有凯瑞尔·辛德曼会用如此力透纸背的笔触进行书写。

  的确,辛德曼就坐在那张惯用的书桌前。洛肯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便明确无疑地意识到,自从双方上一次交谈之后,老人就未曾离开过此处。桌边地面散落着水瓶和食物包装袋,形容枯槁的辛德曼下巴和脸颊上覆盖了一层细密的白须。

  “加维尔,”辛德曼头也不抬地说,“你回来了,战帅死了吗?”

  “不,”洛肯回答,“至少我认为没有。目前还没有。”

  “你认为还没有?”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药剂室的手术台上。”洛肯坦白道。

  “那么你为何来此?想必不是要学习人类文明的准则与伦理吧?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洛肯承认,“我相信不是好事。我需要你的学识,这关乎一些……奥秘事物,凯瑞尔。”

  “奥秘事物?”辛德曼放下笔重复道,“我现在很好奇。”

  “军团内部的隐秘组织将战帅送往了戴文的盘蛇结社圣殿。他们将他放在一个被称为戴尔弗斯的地方,并声称所谓‘故去者的永恒精魄’会治愈他。”

  “你是说盘蛇结社?”辛德曼问道,他随手从桌子上的书堆里抽出了一本,“盘蛇……这就有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

  “蛇,”辛德曼重复道,“有史以来,在任何一块大陆上,只要存在着崇拜神明的人类社会,蛇就作为神衹形象得到广泛的认可与接受。从非洲岛屿的茂密雨林,到苏格兰的冰封废土,蛇都受到了人们的崇拜、恐惧和敬爱。我相信,关于蛇的传说大概是全人类范围中最为普遍的。”

  “那么这如何传到了戴文?”洛肯问。

  “这不难理解,”辛德曼解释道,“你要明白,神话传说最初的表现方式并非口述或文字,因为彼时的语言尚不足以传达故事所蕴含的真理。神话的载体不是文字,加维尔,而是讲述故事的人。只要有人类聚居的地方,无论多么原始粗蛮,无论多么远离种族家园,你总能找到讲述故事的人。大多数此类神话估计都是借助表演、吟诵、舞蹈或歌唱加以表述的,而且往往是在某种催眠或致幻的状态下。那想必是一番奇特景象,但无论如何,据说这种复述手段能够引导那些蕴藏在自然世界背后或深处的创生能量与鲜活纽带,容许它们进入到你我能够感知的领域里。古人相信,神话能够在抽象世界和具象世界之间搭建一座桥梁。”

  辛德曼快速翻动一本用红色皮革包裹的崭新书籍,随后翻转过来给洛肯检视。

  “看,这里就很清楚了。”

  洛肯看着书中图片,众多部族成员赤身裸体,高举着顶覆盘蛇的长棍一同舞蹈,原始陶器上涂画了种种盘蛇与螺旋图案。其他图片则展示着各色花瓶,表面描绘的巨蛇将日月星辰尽数环绕起来。还有一些图片中的蛇盘踞在茂盛植物脚下或是怀孕女性的腹部。

  “这都是什么?”他问道。

  “这些是我们在伟大远征沿途的十余个星球上发现的不同文物,”辛德曼指着图片说,“你不明白吗?神话伴随我们一路同行,加维尔,我们并没有重新加以创造。”

  辛德曼翻动书页,展示出更多关于蛇的图片,“在这里,蛇的形象代表着能量,具有创造力的自发能量……它也代表着不朽。”

  “不朽?”

  “是的,古人相信,蛇能够蜕去旧皮返老还童,因此深谙死亡与重生的秘密。他们看到月亮的盈亏循环,便将其视为一个同样具备这种重生能力的天体。当然了,一直以来,月相周期就和创造生命的女性节律有着紧密关联。月亮因而担任了诞生与死亡这两份难解奥秘的主宰,蛇则扮演着其凡间代表。”

  “月亮……”洛肯说。

  “没错,”辛德曼继续讲解,他此刻已经彻底进入了状态,“在早期的某些入会仪式里,新人往往被视为死而重生,月亮是圣母,蛇则是圣父。不难看出,蛇与医疗之间的关联成了蛇神崇拜的一个永久成分。”

  “就是这么回事吗?”洛肯喘息道,“那是个入会仪式?”

  辛德曼耸耸肩说道:“我说不好,加维尔。我需要多了解一下。”

  “告诉我,”洛肯咆哮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洛肯的蛮横催促让辛德曼吓了一跳,他急忙抓起几本书籍匆匆浏览,第十连连长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是的,是的……”他一边嘀咕一边来回翻动那饱经磨损的书页,“是的,就是这里。啊……对,在古老地球的某种失落语言里,对应蛇的词语是‘nahash’,其含义看来是‘猜测’。显然这个词也可以被翻译成多种不同意义,这就取决于你认同哪个词源了。”

  “翻译成什么?”洛肯问道。

  “第一种释义是‘敌人’或者‘对手’,但更为常见的直译方法则是‘撒旦’。”

  “撒旦?”洛肯说,“我之前听过这个名号。”

  “我们……嗯,在耳语山脉提到过,”辛德曼低声回答。他四下张望,像是防备有人窥伺窃听,“据说它是一个梦魇般的邪魔,在泰拉被某位金色英雄击败推翻。我们现在已经知道,那个自称萨姆斯的魂灵对于63-19当地居民而言大概有着类似的意义。”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洛肯问道,“你相信萨姆斯是个魂灵?”

  “是的,算是某一种吧,”辛德曼诚实作答,“无论战帅怎么说,我还是认为,你我在山脉脚下目睹的事物绝非异形野兽那么简单。”

  “至于蛇和撒旦的关系呢?”

  辛德曼很高兴找到了一个自己有能力明确阐述的话题,他摇摇头说:“不。如果你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蛇’这个词取自古希腊源头语言中的‘龙’,那是一条寰宇巨蛇,被视为混沌的代表。”

  “混沌?”洛肯惊呼,“不!”

  “的确是的,”辛德曼继续说道,他迟疑地指着另一本书中的某个段落,“若要在实际意义上建立秩序并维持生命,那么就必须克服这个‘混沌’,或者说这条‘蛇’。蛇形巨龙是一个具有深厚力量的生物,它在相当于龙的年份里充满了勃勃野心,十分危险。据说在龙年发生的事件往往有着三倍于常日的强度。”

  面对辛德曼的话语,洛肯尽力掩藏自己的惊惧,盘蛇的仪式性含义以及它在神话传说中的地位进一步巩固了他先前的观点,让他笃信戴文所发生的事情是一场可怕的错误。他俯视一本书问道:“这是什么?”

  “是亚图姆之书的一个段落,”辛德曼仿佛不敢向他明言,“是我最近才找到的,我发誓。我之前对此不以为然,说实话现在也是一样……毕竟,这只是胡说八道,对不对?”

  洛肯强迫自己检视那本古籍,他在泛黄书页上读到的每一个字都让心情越发沉重。

  吾名唤荷鲁斯,以上古诸神熔铸而成,

  吾即是铺平道路以迎接混沌者,

  吾即是震古烁今之毁天灭地者。

  吾所为之事皆自觉良善可贵,

  然万千末日竟扎根意志殿堂。

  吾之命运恰恰归咎于踏上了

  那盘蛇路径。

  “我不是诗歌爱好者,”洛肯厉声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份预言,”辛德曼犹豫不决地说,“它所讲述的是整个世界重归原初混沌,诸位至高神衹的隐藏面目化作那条崭新的寰宇巨蛇。”

  “我没时间听你打比喻,凯瑞尔。”洛肯警告道。

  “在最根本的层面上,”辛德曼说,“它所讲述的就是宇宙的灭亡。”

  塞扬努斯在一座拱顶大教堂脚下的石阶上找到了战帅,众多身披丧葬袍服的高大骷髅矗立在教堂的宽阔门廊两侧,将青烟缭绕的香炉平举身前。纵然夜幕已经降临,这座城市的街道依旧挤满了朝圣者,每个人都用手中的蜡烛或提灯照亮前路。

  荷鲁斯抬起头来看到塞扬努斯走近,心中想着若非今日,在城市街道里秉烛游行的人群本应是一幅美妙景象。他们将一台台坐轿和祭坛举在头顶缓缓行进,如果面前的这份铺张奢华与故弄玄虚都是为荷鲁斯准备的,那么他必将大为恼火,然而此刻他却对此倍感渴求。

  “你看够了吗?”塞扬努斯坐在他身边问道。

  “是的,”荷鲁斯回答,“我想要离开这里。”

  “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你只需开口便是,”塞扬努斯说,“况且你还要目睹更多事物,我们的时间并非无穷无尽。你的身躯正在凋亡,你必须尽早作出选择,如果拖延太久的话,即便是栖身于亚空间的那些强大存在恐怕也无力回天。”

  “这个选择,”荷鲁斯问道,“它所牵涉的事情,是否与我想象的一样?”

  “这一点只有你能决定。”塞扬努斯说,两人身后教堂的大门应声开启。

  荷鲁斯转头望去,在本该是幽暗前厅的位置,他看到了一块熟悉的椭圆光芒。

  “好吧,”他说着站起身来,转向那道光之门,“我们现在去哪里?”“去追本溯源。”塞扬努斯回答。

  荷鲁斯迈入光芒,发现自己立于一个规模惊人的实验室中,周围的高大墙壁由白钢与银板组成。空气洁净无菌,荷鲁斯注意到这里的气温接近冰点。实验室里散布着数百个身影,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全封闭式外套,反光护目镜则是金色的。这些人埋头于一排排修长的钢铁工作台前,面对低声嗡鸣的金色机械忙碌操劳。

  每个工作人员头顶都飘散着一团团淡薄雾气,盘卷在实验服手臂和双腿位置的软管最终与造型笨重的背包相连。这些人精诚合作,正在默默实现某种宏伟蓝图。荷鲁斯在实验室各处漫步,这里的情形与那个神龛世界一样,没有任何人对他加以理会。他本能地意识到,无论这是哪个世界,自己与塞扬努斯都站在地下深处。

  “我们如今身在何处?”他问道,“这是哪里?”

  “泰拉,”塞扬努斯说,“这是一个新纪元的黎明时刻。”

  “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回应,塞扬努斯指了指实验室远端的墙壁。那里的一扇银色巨门被微光力场严加保护,门扉上铭刻着鹰徽标志,以及众多怪异难辨的奥秘符文。在整座专门用于科学探索的实验室里,这显得格格不入,仅是凝神遥望便足以让荷鲁斯感到不安,仿佛大门彼端的事物竟代表着重大威胁。

  “大门里面是什么?”荷鲁斯一边提问,一边缓步退却。

  “是你不愿目睹的真相,”塞扬努斯回答,“还有你不想听闻的答案。”

  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受开始搅动荷鲁斯的肚腹,被他奋力压制下去,然而他同时意识到,注入自己创生过程的种种超凡才智与绝妙手段都未能彻底奏效,这种感受恰恰是恐惧。大门彼端绝无善类。隐藏其中的秘密应当永遭遗忘,累积其中的知识也该尘封不出。

  “我不愿知晓,”荷鲁斯转过身去,“我已经无法接受。”

  “你害怕寻求答案?”塞扬努斯愤怒地质问,“这可不是我随之征战两个世纪的荷鲁斯。我所认识的那个荷鲁斯绝不会在丑陋真相面前胆怯退缩。”

  “或许吧,但我还是不想目睹。”荷鲁斯说。

  “恐怕你别无选择,我的朋友。”塞扬努斯说道。荷鲁斯抬起头,发现自己就站在门前,大门正缓缓开启,能量力场随之解除,一缕缕冰冷空气从底部逃逸出来。黄色灯光在两侧闪烁不已,大门终于没入墙内,但实验室中的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禁忌的知识近在咫尺,荷鲁斯对此确信无疑,正如他明白自己绝对难以抵抗诱惑,必将前去揭示此处的诸般秘密。他必须知道这里究竟隐藏了什么。塞扬努斯说得对,无论遭遇何等艰难险阻,他的步伐都是只进不退,天性如此。他已经面对过这个银河能够炮制的一切恐怖秽恶之物,并且从未退却。今日也将一如既往。

  “好吧,”他说道,“让我看看。”

  塞扬努斯微笑着拍了拍荷鲁斯的肩甲,“我就知道我们能仰仗你,我的朋友。前方之事绝非轻松写意,但要记住,我们为你展示这些,仅仅是必要之举。”

  “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荷鲁斯甩开了对方的手掌。眨眼之间,塞扬努斯在那锃亮门扉上的倒影如同一块闪烁面具般朦胧不清,荷鲁斯仿佛捕捉到了挚友脸上的一道冷酷狞笑,“我们把正事办完。”

  他们并肩走入冷冽雾气,穿过一条宽阔的钢铁长廊,前方那扇造型相同的大门随即隐入天花板里。

  内部房间的面积大致是那座实验室的一半。周围墙壁崭新光亮,洁净无瑕,而且这里并没有任何技师或科学家的身影。混凝土地板平滑齐整,环境温度也从寒冷变为凉爽。

  一条高出地面的中央走道纵贯大厅,左右两旁分别平躺着十枚纺锤形储物罐,约有战用鱼雷大小,罐子侧面各自印着一长串序列号。每个储物罐顶部都不时喷出白雾,仿佛是均匀地呼吸。序列号下方铭刻的奥秘符文与荷鲁斯在大门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诸多储物罐与一系列怪异机械相连,其工作原理彻底超出了荷鲁斯的知识范畴。面前的技术手段是他有生以来前所未见的,即便是战帅的超凡心智也根本无法解读它们的构造。

  荷鲁斯沿着钢铁台阶踏上走道,依稀听见了类似于拳头敲击金属的奇特声响。他站在走道顶端,发现每个储物罐末端都安装了一扇宽阔舷窗,中央是一个转轮手柄,上方则是厚重的强化玻璃。

  夺目光芒在每块玻璃背后闪烁不已,空气中充斥着强大深厚的灵能。在荷鲁斯眼里,这一切都浸透了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他难以自持地想要知道,储物罐里究竟盛放了什么,同时又害怕自己究竟会目睹什么。

  “这些都是什么?”他听见塞扬努斯随后登上走道,于是开口询问。

  “你对此没有印象,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过去两百多年了。”

  荷鲁斯俯身凑近第一个储物罐的舷窗,用手甲抹过水雾弥漫的玻璃。他眯起双眼抵挡光芒,努力加以辨别。在灼目亮度的衬托下,似乎有个模糊轮廓像风中的一缕黑烟般扭动起来。

  某种事物看到了他。某种事物在逐渐接近。

  “你这是什么意思?”荷鲁斯问道。明亮储物罐中那个向自己游来的怪异形体令他分外着迷。对方靠近玻璃之后便放慢了动作,成为一个黝黑剪影,其整体形态越来越坚实明晰。

  储物罐隆隆沉吟,仿佛置身其中的生物散发着巨大能量,几乎难以被金属罐身所承载束缚。

  “这是帝皇最为机要的基因密室,深藏于喜马拉雅脚下,”塞扬努斯说,“这就是你们的创生之所。”

  荷鲁斯对此充耳不闻。他正透过玻璃舷窗,倍感惊愕地凝视着一双与自己恍若镜像的明亮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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