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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又一年,危险渐渐增大。雷诺特始终在搜索,不断搜索,其坚韧和耐心远远超过范认识的任何人。他尽可能避免直接对聚能者动手脚,还做了安排,以保证他设计的行动在他本人下岗冬眠时仍然继续进行。这么做很危险,而且无法像他在场时那样,把有一丝关联的事都联系在一起,建立关联性,所以作用也很小。现在雷诺特好像有所怀疑了,而且她的怀疑范围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逼近她的怀疑对象——首当其冲就是范·纽文。没有别的办法,不管多冒险,都必须除掉安妮。劳的新“办公处”开始使用也许是最佳时机。

  “北爪”,这是托马斯·劳的叫法。其他大多数人会跟着具体施工的青河人,只简单地称之为“湖泊园”。现在,每个上岗的人都有机会欣赏这个最后成果。

  最后一批参观者仍在不断飘进来,这时,劳出现在他的木屋门口。他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压力上衣,下着一条绿裤子。“大家在地面站稳了。我的奇维已经发明了一整套新礼仪,专门用在北爪。”他笑道,人群也附和着笑起来。钻石一号的重力本来就若有若无,只够提醒人们还存在着这么一条重力法则。但在这座木屋周围,“地面”经过巧妙设计,能让人产生一种重力感,更准确地说,一种“抓地”感。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双脚都能立在地面上。这种头上脚下的直立感其实只是多方共享式交感系统带来的。奇维站在木屋门口,就在劳身边,肩头趴着一只黑色小猫。看着站在前面的几百个人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奇维暗自发笑。

  托马斯再次抬起手:“同胞们,朋友们,今天下午,请尽情享受你们在这里创造的成就吧。请想一想,三十八年前,我们几乎被战争和背叛彻底毁灭。对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来说,那场灾难并没有过去太久,按值班时间算,只发生在十年、十二年前。大家可能还记得灾难之后我说过‘这就像巴拉克利亚的大瘟疫时期’。我们毁掉了带到这里来的大多数资源,破坏了我们的星际飞行能力。我当时说,为了生存下来,我们只有摒弃敌意,抛开我们不同的文化背景,携起手来,共同努力……朋友们,我们做到了。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未来能否与蜘蛛人的合作也尚不可知,但请看看周围吧,你们都会看到,我们的伤口已渐渐愈合,我们正在恢复。这一切都是你们从荒凉的岩石、水凝冰和气凝雪中创造出来的。这个北爪,或者说湖泊园,并不大,但它是无与伦比的艺术。看看吧,你们创造出了可以跟任何完整的行星文明所创造的东西相媲美的美景。

  “我为你们骄傲。”他伸出手,搂住奇维的肩膀。小猫一跳,偎在奇维臂弯里。过去,人们背地里说了不少关于劳和利索勒特的下流话。但现在,范看到人们只是笑望着这一幕,没有丝毫不自在。“你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公园,也不仅仅是统领的私人领地。你们看到的是证据,证明宇宙间出现了一种新事物,它融合了青河和易莫金两大文明的长处。易莫金辛勤的聚能者——”范注意到,劳在公开场合提到这些奴隶劳工时客气得多,“为这座园子做了最详尽的规划,青河的贸易和行动则使之成为现实。我个人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新东西。在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和加斯帕,我们统领阶层始终致力于集体福利,但我们的领导经常依靠个人命令,为了贯彻命令,常常会实施强制性法令。但在这里,在与你们青河人共事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另一种方法。我知道,我这座园子能够完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在偿还人情债,其表现形式就是你们偷偷摸摸瞒了我这么长时间的那种愚蠢的粉红色字条。”他单手一扬,几张好处券飘飘荡荡飞向空中。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只要将统领的领导和青河的效率结合起来,不仅可以完成我们起航时制定的目标,还会为我们大家带来无比辉煌的未来!”

  他向欢呼喝彩的人群鞠了一躬。奇维双脚蹭着地面滑到他前面,站在门廊栏杆处,欢呼声更响亮了。那只小猫终于受够了喧闹的人声,从奇维臂弯里一跃而起,飞到人群之上。它张开柔软的双翅进行缓冲,然后轻轻转弯,在它的女主人头上盘旋着。“看哪,”奇维对人群道,“奇迹喵喵不仅可以在这个低重力地区飘行,它还有翅膀,会飞!”小猫朝她猛地扎下来,假装要扑她,然后又振翅飞起,朝劳的木屋所在湖泊的内陆森林飞去。“请大家到统领木屋这边来,吃些点心,尽情玩乐。”

  三脚桌面微微下陷,好像不胜放在上面的美食的重负。有些客人已经开始享用了,其他人也渐渐聚了过来。范顺着人流向前走,一路吆喝,和每个说得上话的人打招呼。重要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注意到他。而此刻,他的眼里都是他那些小小间谍发来的这座园子及森林等各个地方的情况。

  青河人的饮食习俗和易莫金人不同,但在本尼酒吧里早已形成了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进餐礼节。没过多久,大多数人都已酒足饭饱,慢悠悠地四下徜徉。范赶上本尼,在他肩膀上一拍:“本尼!吃喝真不赖呀。我还以为是你准备的饭菜呢。”

  本尼·温赶紧吞下嘴里的食物,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当然不赖。还有,当然是我准备的——呃,还有冈勒。”他朝身边的前军需官点点头,“其实应该归功于奇维的父亲。是他从资料库里发掘出了一批好东西,培养出来的。这批新货色到我们手上已经半年了,一直没用,专门留到今天。”

  范又开始了自吹自擂:“我也有一份儿功劳,外面的活计少了我可不行啊。钻探、为统领的湖泊融解水凝冰,这多么事,没人看着怎么成。”

  冈勒·冯露出了她生意人的笑脸。冯对托马斯·劳那套“携手共创未来”的远景百分之百确信,比任何青河人更彻底,甚至比奇维都坚定。当顺民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这件事成了,人人都有好处。统领现在已经公开支持我的农场,我总算可以弄到真正的自动化系统了。”

  “弄到了比键盘更棒的好东西?”范不怀好意地问。

  “那还用说。还有,今天这个仪式,一切都由我负责。”她戏剧性地一抬手,一盘食物立即听话地飞了过来,在她手底下旋转着,还挺配合地鼓起来一块,让她抓多味海带时更方便些。然后,食物盘转向本尼,最后是范。范的定位器从各个角度分析着这件小玩意儿。这个盘子装有微型喷气装置,飞行时几乎全无声息。从机械上来说,这东西非常简单,但它的动作极其灵活,显示出只有智力才能带来的优雅。本尼也注意到了。“是由一个聚能者控制的?”本尼的声音有些伤感。

问题是,劳说的没错!真该死。

  “嗯。考虑到仪式的重要性,统领大人觉得有这个必要。”范注视着其他食物盘。它们绕着大圈飞来飞去,从餐桌飞向想吃东西的客人。聪明。他们很谨慎地将聚能奴隶藏在幕后,这样,大家都可以假装聚能者将文明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这正是劳经常宣称的理论。

嗯。里茨尔·布鲁厄尔刚刚下岗冬眠去了——这又是托马斯·劳的计策。

  范又跟冈勒·冯说了几句,语言粗鄙,适合“老骗子范”这个身份,恰到好处地显示出自己颇为佩服,却又不肯承认的心态。然后,他从人群中央走开,好像准备弄点吃的。到现在,劳那套关于“远景”的鬼话,大多数人至少能接受其中的一部分。但如果里茨尔·布鲁厄尔在场,就连那些完全相信他的人都会觉得惴惴不安。可眼下,布鲁厄尔冬眠了,劳和雷诺特又抽调了一大批从事简单工作的聚能者,充当宴会看不见的侍者……机会啊,比他设想的更好。可雷诺特在哪儿?这女人极难追踪,难得让人吃惊。有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地脱离布鲁厄尔的监控名单,一消失就是几千秒。范将注意力投向远方。这个湖泊园内分布着百万个定位器,负责稳定湖水、监控通风设备的定位器工作负荷最大,但就算是它们也保留着相当大的运算处理能力。这么多视角,这么多图像,他无论如何也处理不过来。他的意识来回扫视着湖区,只隐隐注意到脚下有些摇晃。劳的木屋内,不是近距离图像,但还是能看出雷诺特的红头发和苍白的皮肤。不出所料,那女人没参加庆典。她正躬着身子坐在一块易莫金输入板前,双眼隐在黑色的头戴式后。身体姿态和平时一样,紧张、专注,仿佛正处在某个巨大、要命的大发现边缘。

  有人狠狠拍了他的后背一下,跟他方才给本尼的那一下一样重:“范,老伙计,你怎么想?”

  范推开眼底的图像,转身看着攻击者。特鲁德·西利潘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看来专门为这场庆典好好打扮了一番。那身行头他只在易莫金历史资料里见过,从没见人真正穿过。蓝丝绸,带镶边,带流苏,不知怎的,越来越像一块撕成一片片、脏兮兮的破布。特鲁德曾告诉他,这是第一代属民的打扮。范将自己的惊讶表现得更夸张些:“怎么想什么?园子还是你这一身?”

  “园子,园子。这一身是正式了点,但这可是个里程碑呀,统领的讲话你也听见了。走吧,转转,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真该死。

  范的眼底图像显示出伊泽尔·文尼从身后向他们飘落下来。“这个——”

  “是啊,你有什么看法,战斗员特林尼?”文尼转了一圈,面对他们站住,目光转向范,“这里所有的青河人中,你年龄最大,旅行的航程也最远。你的经验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丰富得多。说说看,统领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园比起来,如何?”

小王八蛋,多半是因为你,我才非得干掉安妮·雷诺特不可。

  文尼一语双关,当然,特鲁德·西利潘懵然不觉。但范只感到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气。劳发给文尼的范·纽文的“真实”历史深深地影响了这位年轻人。这一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经明白了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还有,他已经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术。他越来越强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证据,说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绘出伊泽尔·文尼的脸,显示出他的血压和皮肤温度。一个出色的聚能监控员会不会通过这些图像,猜出这小伙子在玩某种花样?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对劳和布鲁厄尔的憎恨仍然远远强于他对范的敌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这个因素,雷诺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假装在想怎么回答文尼的问题。

  这些想法掠过范的脑海,与此同时,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这么想的话,小伙子,那你可一点儿都没想错。书本学习是一回事,穿过无数光年实地旅行、用你的两只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没法比。”他转过身去,望着前面的小路。

  他已经花了好几兆秒,悄悄地、细致地检查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么难事。站在这里,他能感受到背后吹来的一阵阵林间微风。湿润的风,稍稍带点寒意,还有一股从这片仿佛绵延上千千米的大森林深处传来的林间气息。阳光透过高空飘浮的一片片云朵投射下来。当然,这也是幻象。近来,开关星这颗太阳的亮度比月亮还弱。但埋设在钻石深处的照明系统可以惟妙惟肖地模拟出任何幻景,唯一暴露出不真实的只是极远处那一抹淡淡的、不断颤动的彩虹……

  脚下的山丘之下就是湖泊。这是奇维的胜利。湖水是真实的,有些地方深达三十米。奇维用侍服阀和定位器组成的网络保证湖面水波不兴,映出上空的白云和蓝天。统领木屋俯瞰着一处充当泊位的小水湾。水湾向外两千米处——其实只有不到两百米——是两座湖心岛,小岛掩在水雾中,俯视对面的湖岸。

  这地方真是一处凝聚福泽的杰作。“是个极限园。”范说。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颇像一种侮辱。

  西利潘皱起眉头:“什么——”

  “这是建园术里的术语,意思是——”伊泽尔接道。

  “哦,知道。我听说过,是指发挥到极致的盆景或公园。”特鲁德急乎乎地说,唯恐别人小看他,“极限园就极限园,统领大人要的就是这个。瞧,这么大一个微重力园子,完全模仿了行星表面。打破了许多美学上的框框——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打破条条框框,这正是一位伟大统领的标志。”

  范耸耸肩,大口嚼着冈勒提供的小吃。他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目光投向森林。这道山丘直抵这个大洞窟真正的洞壁,这种手法在建园术中很常见。树木高达十到二十米,高大的树干上长满暗色调绿苔,让人一望而起凉意。这些树是阿里·林在钻石一号表面培养棚的栅格里培养生成的。一年前还都是些小树苗,可现在,在阿里·林的魔法下,这些树看上去仿佛已经长了数百年。蓊蓊郁郁的蓝色和绿色中,不时能在各处见到“年深日久”的老干枯枝。只要以单一视角观察,不少建园者都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完美。但范隐藏的眼睛从所有可能的方位看透了整座森林,无论从哪个层次上说,统领的这座园子都无懈可击。无论哪一个立方米,都堪称纳姆奇盆景的极致。

  “所以说啊,”西利潘道,“连你都不得不承认,我完全有理由骄傲!大规划是劳统领提出的,但只有在我的自动化系统的引导下,这一切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范感到伊泽尔·文尼腾起一股怒火。他控制得不错,但一个好的聚能监控员仍旧可以发现蛛丝马迹。范轻轻一拳捣在伊泽尔肩上,同时发出特林尼的招牌嘶哑笑声:“伊泽尔,听听他是怎么胡说八道的。特鲁德,做事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你负责的聚能者。”“负责”这个词离事实太远了。西利潘的工作只是照料聚能者,但真要这么直接说出来,就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特鲁德永远不会原谅他。

  “呃,是啊。我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丽塔·廖从桌旁的人群朝这边走过来,端着两个人吃的食物:“有谁看见乔新了吗?这地方简直太大了,稍不留神就找不到人了。”

  “没见过。”范说。

  “飞航主任?好像到木屋另一头去了。”说这话的是个范一时想不起叫什么的易莫金人。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参加这次开园仪式,劳和奇维事先做了安排,让好几个班次的轮值期在这段时间重叠,所以人群中有些人他们几乎不认识。

  “倒霉。我真该跳到天花板上,居高临下地找找他。”但即使在今天这种欢宴场合,丽塔·廖仍旧是个听话的属民,她双脚牢牢站在地面,不敢违背统领的命令。她转过身去,扫视着人群。“奇维!”她喊道,“瞧见乔新没有?”

  奇维从托马斯·劳那一伙人里走开,脚蹭着地面朝这边走来。“见过。”她说。范注意到伊泽尔·文尼抽身朝另一群人那里去了。“乔新不相信那个码头是真的,所以我让他自己去看个清楚。”

  “码头是真的?小船也是?”

  “那当然。来吧,我带你们瞧瞧。”五个人沿着小路走下去,穿着那身丝绸乞丐服的西利潘走得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招手其他人一块儿过来,“都来瞧瞧咱的本事吧!”

  范将自己暗藏的视线投向远方,研究着码头附近的岩石,水畔的灌木丛。那种巴拉克利亚植物透着一股蛮荒劲儿,却跟凉凉的空气很相衬,配合在一起,很美。蓝绿相间的植物后面是一堵山壁,设备隧道的入口便隐在山壁里。这也许是我最好的机会了。范走在奇维身旁,不断提问,希望这些问题能够成为日后证明他跟这些人在一起的证据:“真的可以在湖里划船?”

  奇维笑道:“你自己看吧。”

  丽塔·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就凭这么冷,我就知道这是真的。北爪美是美,但你们就不能弄点热带气氛吗?”

  “不行。”西利潘道。他紧赶几步,来到众人前头,开始高谈阔论:“弄不得那些名堂,这地方完全是真实的,加上别的东西会破坏真实感。阿里·林的安排就是要真实,每个细节都真实。”奇维在场,所以他提起聚能者时似乎也把他们看成人,而不是机器。

  小径曲曲折折,引着他们一路向下,来到形成港湾的石壁前。大多数客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泊舟处到底是什么模样。

  “水面太平了。”有人评论说。

  “是啊。”奇维道,“真实的波浪最难弄。我父亲有些朋友正在研究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在适当的时间使水面的行程短距离——”一阵笑声打断了她的话。三只小飞猫“呼”地低低扫过大家头顶,“嗖”地掠过水面,紧接着一个急剧爬升,蹿上天空。一连串动作真像俯冲的飞行器。

  “我敢打赌,真正的北爪绝没有这种飞猫!”

  奇维笑了:“没错。这是我本人辛勤工作的报酬!”她抬头笑着对范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起航前的营帐里就有这种猫。我小时候——”她四下望了望,在人群中搜寻着一张脸,“我小时候,有人送过我一只,当宠物。”

  一句话暴露了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那个还记得往事的小姑娘。范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惆怅,他的回答像粗鲁的长辈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飞猫其实没多大意思。要想弄点真正有象征意义的玩意儿,你该培育几只飞猪才对。”

  “会飞的猪?”特鲁德差点摔了一跤,“噢,对了,意思是‘不可能的事’。”

  “没错,这就是编程的精髓,时不时就会碰上不可能的事。正因为这个,每个大营帐都有飞猪。”

  “行啊,没关系……只要给我把雨伞挡着,别让猪粪浇到我头上就行!”特鲁德直摇脑袋,后面跟着的不少人笑了起来。巴拉克利亚从来没有类似比方。

  这个小插曲把奇维逗乐了:“也许真该弄飞猪——这些小猫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看,连教它们清理空中的飘浮垃圾都没办法。”

  两百秒钟后,人群在水边四散开来。范逛荡着离开奇维、特鲁德和丽塔,仿佛想找个更好的观景点。他渐渐接近那一丛蓝绿相间的植物。只要运气不至于太坏,接下来一会儿,肯定会出点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事。他敢打赌,准会有几个不习惯地面的笨蛋失足摔倒。他通过定位器网络,做最后一次安全检查……

  丽塔·廖不是笨蛋,可看到乔新后,她没太留神脚下:“乔新,看在瘟疫的分儿上,你到底在搞什么——”她把手里的食物和饮料交给身后一个人,朝码头奔去。那艘小船已经解开缆绳,正朝小水湾外漂去。船是深色木头造的,跟码头和统领木屋一样。但小船的吃水部分刷了一层焦油,船舷和船首涂着清漆。独桅上已经扯起了一面巴拉克利亚式的风帆。乔新坐在小船中部,正朝岸上的人群笑呢。

  “乔新,你给我回来!那是统领大人的船。你会——”丽塔跑下码头,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竭力止步。但已经晚了,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速度只有每秒几厘米。她从地面飘了起来,不断旋转。丽塔又尴尬,又气恼。要是没有人揪住她,她会一路转下去,直到撞上她本次航行期内的丈夫的脑袋,几百秒后再落入湖里。

行动时机到。

  他的程序告诉他,人群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他安插在劳安全部门的定位器也报告说,目前没有任何监控器材盯着他。而雷诺特也仍在统领木屋里忙着。他命令本地定位器暂时关闭,趁机一步踏进灌木丛。事后稍稍做点手脚,定位器发送的数据就能证明他一直留在这儿没动过。这段时间足够他办完该料理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不过,就算布鲁厄尔的监控人员没有当场发出警报,这种事仍然是走钢丝,惊险万分。

应该好好利用,只要使用方法得当就行。

  范手指攀着石壁,飘然上行。速度并不快,始终注意让灌木丛遮挡住自己。这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但仍旧充分显示出阿里·林的超群技艺。石壁本来是钻石,但阿里·林从堆积在L1庞杂体表面的矿石里采集出岩石,做成了真正的岩石峭壁。峭壁表面斑驳,好像历经过流水数千年的侵蚀。这种水渍美得不逊于任何纸上或纯数字化的绘画作品。远赴开关星的航行开始之前,阿里便是一位一流的建园者。聚能之后的这些年里,他变成了一位更加伟大的艺术家。只有当一个人将全部精力集中到唯一一件他热爱的事物上时,他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造诣。他和他同伴的成就真令人叹为观止……这里,还有其他无数地方,都充分地证明,聚能可以赋予掌握这一技术的文明以无穷的威力。

  设备隧道就在上面几米处。这里飘浮着几个定位器,范感应到了。它们为他绘出了隧道门的外形。

  意识的很小一部分仍旧对准了码头处的人群。没有谁往这个方向看。有些身手敏捷的人聚在码头上,组成一条人链,伸向空中六七米高。跟演杂技一样。组成人链的男男女女不断朝各个方向旋转,这是零重力环境中的标准做法,有助于克服方向感的错乱。一些易莫金人呻吟着转开脸,不敢看水面。平平整整的一大片水面,老老实实躺在下方,是一回事,可突然间感到水面成了陡直的水壁,朝自己直压过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这能让有些人吐出来。

  人链顶端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丽塔的脚腕。人链向后缩了回去,把她安全地放回地面。范轻触掌心,码头处的声音立即在他耳边响起。乔新有点窘,不住向妻子道歉:“奇维说没关系,可以用船。驾船没问题的,我是太空飞行员呀。”

  “管理飞行员的飞航主任,乔新,跟飞行员完全是两码事。”

  “差别不大。没有聚能者,我也能办成点事。”乔新在桅杆下坐定,调整调整风帆。小船在码头附近兜圈子,稳稳地浮在水面上。水里可能有一股吸力,能够将船身稳定在水里。但船尾的尾迹却掀起半米多高的浪头,浪花翻卷,跟正常重力环境中浪头在水面张力的作用下所形成的浪花一样。人群中响起一片喝彩,连丽塔都忍不住大声叫好。乔新驾着小船慢慢驶近,想重新泊靠在码头上。

  范一拉,身体与设备隧道入口成水平状。他通过远程控制解除入口舱门的锁定。湖泊园的一切设备都与定位器兼容,真是谢天谢地。舱门轻轻开了,范飘了进去,毫不费力地关上舱门。

  他有大约两百秒。

  他推着狭窄的隧道壁,快速向前飘行。这里没有视觉增强,墙体是未经加工的钻石一号上的金刚石。范双手轻推,加快速度。双眼眼底不断打开一幅幅地图,这些图他早已认真研究过。托马斯·劳打算把湖泊园当作他王国的中枢,今天的开园仪式之后,这里便会成为禁地。他动用了最后一批热核掘进装备,开辟出这些狭窄的甬道,让他可以直达哈默菲斯特所有的要害枢纽。

  范的一批微型间谍向他显示,距离新开辟的聚能中心出入口只有三十米了。没有危险,劳和雷诺特都在聚会上,没有下岗休眠的所有聚能中心技术人员也都在享受盛宴。他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对聚能中心的破坏。范双脚一撑,同时张开双手撑住墙壁,控制身体的飘行。

破坏?诚实点吧,这是谋杀。不对,不是谋杀,是处决。或者说,是在两军交锋的战阵上消灭敌人。

  范在战斗中杀过人,有舰对舰作战时远程杀人,也有直视对手时面对面搏杀。眼下的情况没什么不同。就算现在的雷诺特只是一台被聚能的自动化机器,只是劳手下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奴隶,那又怎样?从前,在具备完全的自我意识时,雷诺特也是个邪恶的人。范对她从前所属的瑟维勒一族很了解,那一族的恶行并不完全是对手毁灭它之后进行栽赃嫁祸。过去有一个时期,安妮·雷诺特扮演的就是现在里茨尔·布鲁厄尔的角色,而且效率肯定高得多。光看外貌,这两个人极有可能是孪生兄妹:苍白的皮肤,红头发,一双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范极力想象着远景:总有一天,他会推翻劳-布鲁厄尔的统治;总有一天,他会杀进“无影手”号,终结布鲁厄尔的那个恐怖王国。

我刚才浪费了多长时间?

  范发觉自己已经飘行至聚能中心的入口处。他的手指轻轻动弹,下达指令,打开入口大门。放在视像一角的时间表告诉他,不过两秒钟。

  范的手指焦躁地弹动着,大门滑开,他飘进这个静悄悄的房间。聚能中心内灯火通明,但他的眼底视像却骤然一暗,变成一片空白。范像个突然失明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片刻之后,一批微型定位器从隧道飘了进来,他从自己衣服上也抖落了一些小间谍,它们共同在他周围形成一个网络。他的视像稍稍恢复了一些。范迅速来到磁核成像仪的控制台前,尽力不理会视像中的大片暗角和盲点。在聚能中心这个地方,定位器运行不了多长时间。只要这里的强力磁场一启动,定位器里的电子元件便会被烧毁。有一次,一颗被磁化的微尘式定位器高速掠过中心,划伤了特鲁德的耳朵。从那以后,他便用真空吸尘法将这里所有的定位器清除了。

  但这一次范并不打算启动磁场,所以,在他安排陷阱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小间谍会活得好好的。他在房间里四处穿行,判别各种仪器。和平时一样,中心内安放着一排排控制台,形成了一个井井有条的迷宫。这里的器材不可能使用无线连接,各种自动化设备都以光缆和短距离激光链接与磁核成像仪相连。超导动力线缆绕来绕去,通向他现在无法看到的区域。哈。他的定位器飘近了总控台。总控台的设置没有更改,仍旧保持着特鲁德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次轮班上岗,范都要花许多千秒和特鲁德一块儿在聚能中心盘桓。范·特林尼从来没有对聚能设备的运行情况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但特鲁德喜欢夸夸其谈,于是范也越来越了解这里的情况。

  聚能设备杀起人来易如反掌。范飘到校列线圈上方。磁核成像仪的内核直径只有不到五十厘米,甚至不够做全身成像。不过,这种设备的设计用途只是针对头部,成像也仅仅是其很小的一部分功用。它与普通成像仪截然不同的地方在于它那一列高频调制器。在程序控制下(无论特鲁德怎么吹嘘,事实是,这些程序主要由安妮·雷诺特本人维护管理),高频调制器可以调节、刺激寄生于牺牲者大脑内部的蚀脑菌,将它们协调起来,释放分泌物,以此影响改变大脑的运行机制,这种影响可以微小到按立方毫米来计算。即使在毫无差池的情况下,每隔几兆秒,这些蚀脑菌都必须重新调校,不然的话,聚能者就会变得紧张、狂躁。任何小差池都会导致对象的功能紊乱(特鲁德所做的工作中,足有四分之一过不了关,必须从头再来)。中等程度的错误时常会抹掉聚能者的记忆,大错误则会引发严重的心脏病及脑瘫。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象会死得比容小毕还快。

  安妮·雷诺特下一次调节自己的蚀脑菌时,便会遇上这种大脑内部的意外事故。

好。这会多给我一点时间。

  离开湖泊园已经差不多一百秒了。乔新这会儿已经邀请一群人上船泛舟,总算有人失足落水了。

  范打开总控台上的控制盒,里面是超导体的控制界面。这类设备是有可能出故障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故障发生之前甚至没有预警。把转换器弱化一点,在管理程序中动动手脚,这样一来,雷诺特下次使用这台设备做自我调节时,设备便会识别出她……

  自从进入聚能中心之后,他带进来的可以正常运行的定位器一直在朝房间的各个角落扩散,就像一束光,不断探进一个个黑漆漆的暗角。中心各部分的图像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他眼底。他将这批图像设为低优先级,集中精力,以接近显微镜的放大级别检查超导体。

有动静。

  背景图像中闪过一条穿裤子的腿。有人躲在控制台后面,那是他视像中的盲点。范判断定位器显示的方向,猛地扑向控制台上方。

  一个女人的声音:“抓住支撑点,停住别动!”

  是安妮·雷诺特。她从两排控制台之间飘然而起。范够不着她。雷诺特手里拿着一件导引装置,可能是某种武器。

  雷诺特在天花板处稳住身体,冲他摆出导引器:“两手交替,一步一步回到墙边。”

或许不会……

  那一瞬间,范很想正面猛扑过去。那个导引器可能只是件唬人的摆设。可就算它真的能指引一门大炮向他开火,又有什么关系?局势很清楚,唯一的出路就是迅猛出手,以暴力压倒对方。可是,这里有这么多定位器,与整个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链接成一个大网。范听从了对方的吩咐,向后退去。

  雷诺特飘了过来,一只脚钩住一个停顿桩,停了下来。手里的导引器仍旧稳稳地指着他,晃都没晃一下:“范·特林尼先生,总算真相大白了,真让人高兴啊。”没拿导引器的那只手从脸上拨开几缕乱发。她的头戴式处于透明模式,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现在的雷诺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脸庞仍旧那么苍白,表情仍旧那么冷漠,但显然她那平时急躁、漠然的表情中掺进了一丝胜利之情、一种有意识的得意与傲慢。还有……她的嘴角竟然挂着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但范肯定,她在微笑。

  “这是你给我设的陷阱,对不对?”范重新审视着来自劳木屋的图像,察看他最初以为是安妮·雷诺特的那个人。这一次,他看得十分仔细。那不是人,只是一幅墙纸图像,覆盖在床上。原来如此。她关闭了范可以靠近观察的那批“眼睛”,用一段粗制滥造的图像瞒过了他。

  她点点头:“我没想到是你。是的,我早就发现,有人在偷偷摸摸动我的系统。起初我还以为是里茨尔或者卡尔·奥莫在搞权术阴谋。我也考虑过你,但没有把重点放在你身上。不过,后来我发现,好像哪都有你。一开始,你是个老傻瓜,后来又变成一个把自己打扮成傻瓜的奴隶贩子,唯恐被别人发现。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角色远不止于此,特林尼先生。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胜过统领的系统,永远不被别人发现吗?”

他不知道!

  “我——”范的视线越过房间,快速扫过湖泊园。园中聚会仍在继续,托马斯·劳本人和奇维都上了船,参加乔新组织的湖上泛舟。他聚焦视线,放大观察劳的脸。他没有戴头戴式,说明他事先并不知道雷诺特设下的埋伏。“我一直很担心,觉得不可能永远瞒过统领的系统——特别是,不可能永远瞒过你。”

  她点点头:“我早就料到了,无论动手脚的是谁,最终肯定会对我下手。我是系统中最关键的组成部分。”她的目光越过他,瞥了一眼打开的控制盒,“你知道我会在下一兆秒作自我调校,对不对?”

没错儿,你的确需要调校,你比我想象的更疯。

  “对。”他心中涌起一股希望。雷诺特眼下的表现活像愚蠢的冒险小说里的人物。她没有把自己的打算报告给统领,很可能也没有其他帮手。瞧她的样子,飘在那儿,说呀,说呀!“我估计,我可以弱化超导体转换器。等你使用这台设备的时候,它会发生堵塞,然后——”

  “然后我就会脑血管爆裂?笨办法,特林尼先生,但杀起人来很有效。我想,你还没有聪明到给系统重新编程的地步,是吗?”

她确实跟平时不一样,但究竟不一样到什么程度?

  “对,”从感情上打击她。“我想要你的命。在这里,只有你和劳还有布鲁厄尔是真正的魔鬼。眼下,我能够得着的只有你一个。”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疯了。”

  “不,发疯的人是你。从前你跟他们一样,也是统领。只不过你输了。或许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瑟维勒族的事?”

  傲慢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有一阵子,她恢复了平时的眼神:阴郁、冷漠。片刻之后,她又露出了微笑:“我记得很清楚,你说得对,我输了。但那是瑟维勒族之前一个世纪的事,我反抗的对象是所有统领阶层。”她缓缓走过房间,手里的导引器没有一刻离开范的前胸,“易莫金人入侵弗伦克,当时,我是阿恩汉姆大学的学生,古典文学专业……后来,我学会了许多别的知识。十五年,我们跟他们战斗了十五年。他们有高技术,他们有聚能。最初的时候,我们有数量优势。我们屡战屡败,但我们迫使他们为自己的每一次胜利付出了沉重代价。到最后,我们终于有了更好的武器装备,可那时,我们的人已经太少太少了。但我们仍旧坚持战斗下去。”

  她的眼神是……喜悦。他听到的是另一个阵营的弗伦克历史:“你——你就是那个弗伦克怪兽!”

  雷诺特的笑容更灿烂了,她离范越来越近,零重力下屈身飘行的苗条身体也挺得笔直:“一点不错。统领们很明智地决定改写历史。‘弗伦克怪兽’听上去比‘阿恩汉姆的安妮’更像个坏蛋。将弗伦克从一伙畸形劣等种族手里拯救出来,这个故事也比大屠杀和聚能强多了。”

  天啊。不过范的一部分意识仍然维持着条件反射般的本能,仍然没有忘记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的双脚在墙壁上轻轻挪动,渐渐就位,随时可以猛地一蹬墙壁,扑向对方。

  一步步接近的雷诺特止住飘行,放低导引器,瞄准他的膝盖:“别,特林尼先生。这个导引器引导的是一个磁核控制台程序,你刚才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准会发现我放在磁场靶区的那些小镍丸。当然,只是一件临时拼凑的武器,但炸掉你的两条腿还是绰绰有余的,还能让你活着面对接下来的审讯。”

她根本不知道我这些定位器的威力!

  范把视线调到磁核成像仪处。真的有镍制弹丸。只要启动适当的磁场脉冲,这些弹丸就会变成高速霰弹。那个程序,如果是在控制台里……细若微尘的眼睛扫过超导体界面。他有足够的定位器,完全可以与光纤链接对话,通过光纤切入,抹掉她的程序。希望的火苗燃烧成了炽烈的大火。

  他的手指在掌心轻轻叩击,调动种种设备。但愿雷诺特将他手指的动作看作抑制不住的紧张:“审讯?难道你还忠于劳?”

  “当然。怎么可能不忠于他?”

  “可你背着他对付我。”

  “以便更好地为他效力。如果这些活动是里茨尔·布鲁厄尔搞的鬼,我希望能将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报告给我的统领——”

  范一蹬墙壁,疾冲过去。只听雷诺特的引导器徒劳地“咔嗒”一声,紧接着,他狠狠撞上了她。两个人翻滚着撞在成像仪的控制台上。雷诺特拼死反击,几乎一声不吭,她用膝盖顶,试图咬范的喉咙,但他反扭住她的双臂,两人掠过磁场控制盒时,空中一转身,将她的脑袋狠狠撞向控制盒的金属面板。

  雷诺特瘫软下来。范止住身体前冲,准备再撞她一次。

等等,想想。

  其乐融融的湖泊园聚会仍在进行。范的计时器显示,从他离开港口到现在,时间过了二百五十秒。我的计划仍然有成功的机会!当然,必须做些调整。尸检肯定会发现雷诺特头部受到的撞击……但是……奇迹啊!她的衣服完好无损,看不出打斗的迹象。安排上一定得做点相应变化。他的手伸进成像仪靶区,将那些镍制弹丸扫进垃圾筒……原定计划的许多部分仍然适用。她正在调校控制程序,中间发生了意外——行得通吗?

  范小心地将她的身体挪动就位。他紧紧抓住她,注意着任何表明她即将醒来的迹象。

  魔鬼。弗伦克怪兽。当然,安妮·雷诺特既不是魔鬼,也不是怪兽。她是个高高的、苗条的女人,是人类的一员,和范·纽文一样,和地球上任何一个后裔子孙一样。

阿恩汉姆的安妮。

  现在,在范眼里,刻在哈默菲斯特墙壁上的易莫金传奇画有了全新的解释。一年又一年,安妮·雷诺特对抗着聚能,她的人民节节败退,退入群山中最后的堡垒。所有这一切,留存至今的只有一个被人肆意歪曲的魔鬼形象以及诸如里茨尔·布鲁厄尔这种真正的魔鬼。这便是所有活下来的弗伦克人:被聚能的、被征服的。

  但阿恩汉姆的安妮并没有死。不,她的天才被聚能了。现在,对范和他为之奋斗的一切来说,它是最致命的。所以,她必须死……

别走神!

  三百秒。范的手指连连弹跳,发布一系列指令。没做好。他重新输入了一遍。超导连接器被弱化以后,这个小程序就足够了。这东西非常简单,它将启动一串带编码的高频脉冲信号,使安妮大脑内部的那批蚀脑菌变成小型制造厂,产出血管收缩剂,形成数百万个极其细微的血管瘤。最终结果是致命的。特鲁德说过那么多次,声称他们对聚能者大脑的调节没有任何一项会引起肉体痛苦。但愿他说的是事实。

  失去知觉后,安妮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仿佛熟睡未醒。脸上没有伤痕,没有瘀青。就连悬在她颈上的那根细细的银链在打斗中都没被扯坏,只是从上衣里掉了出来。银链一端悬着一枚软膜宝石。范忍不住轻轻一捏那枚绿色宝石。这么一捏,宝石可以短时间内显示一段图像。绿宝石转为透明,一个山坡出现在范眼前。从图像的角度判断,拍摄位置应该是一艘装甲飞行器的炮塔。山坡四周还有好几艘同样的飞行器,仿佛一条条飞龙,从天而降,将能量炮指向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建筑,以及一个山洞的入口。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面对大炮挺立着,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特鲁德说过,软膜宝石记录的都是最幸福的一刻,或者最辉煌的胜利。也许,拍摄这幅图像的易莫金人认为,眼前就是这种时刻。图像中的女人显然是安妮·雷诺特,她已经彻底失败了。无论她拼命守卫着的洞窟里有什么,不久之后都会被敌人夺走。可是,她直直地挺立着,眼睛怒视着镜头。片刻之后,她将被一把推开,甚至化为齑粉……但她并没有屈服投降。

那以后,你再重新开始追捕我吧。

  范放开宝石。他久久地凝视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他缓缓地、谨慎地键入了另一串很长的指令。比刚才的指令复杂得多。他更改了药剂,迟疑半晌……几秒钟……这才键入剂量。雷诺特的部分近期记忆将被抹掉,但愿只有三十到四十兆秒。

  他输入“执行”。控制台后的超导线缆“吱”的一声彼此分开。经过精确计算的海量电流进入成像仪磁场。一秒钟过去了。眼底的图像“噼啪”一声消失了。怀里的雷诺特一阵痉挛。他稳住她的身体,防止她的头撞上控制台。

把她弄出磁场。

  几秒钟后,痉挛渐渐平息。她的呼吸也舒缓下来。范放开她。行了。他抚摩着她的头发,将散发从她脸上拨开。像这样的红发,堪培拉是没有的……可安妮·雷诺特却让他想起了堪培拉的某个清晨。

  丧失了眼底图像的范盲目地摸索着逃离聚能中心,飘进隧道,返回湖畔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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