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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2001年6月5日

马克走到书架前,把上面的初版《哈利·波特》拨到一旁,嵌在墙里的壁式保险柜露了出来。他开了锁,抽出正面写着“马克·惠特克 收  2011年10月7日”字样的信封,走到书桌前,从信封里取出未来自己寄的信,信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自己该何时介入过去的生活。清单里的所有任务他都完成了。
马克喝了一口刚煮好的咖啡,从便笺本上撕下一张纸,放在那封信的旁边,开始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誊抄。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誊抄了。1998年他就抄完了一份——正是他在罗马给博士看到的那份,他刚一回来就把那份复本粉碎掉了。在那份复本里,他特意漏掉了信末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务必听从信里的指令,马克。如果你做到了,记住这一点:
你能救她。
和我一样。
谨启
马克·惠特克
2003年4月
短短几行字,他读过多少遍了?尽管已经读了不下百遍,马克的心每每还是一阵剧痛。丽贝卡不必送死。这是白纸黑字写着的事实,并且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了还能和她说说话。喔,婚礼当天他确实和她说过话了,但那时他不得不伪装成别人。他多想脱去伪装,表明身份,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感受。他渴望跟她重聚,再次听到她的欢声笑语,听听她怎么看她身后发生的那些事,聊聊那些她未曾欣赏过的影片,她错过的那些圣诞节,还有露西和艾玛的婚礼,以及她们的小女儿。过去他总是和丽贝卡说,结婚十周年纪念的时候他们还要去罗马,而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一定能够达成心愿,共同经历更多的未来。
马克逐字逐句、慢慢地抄写着,每完成一行,他都会停下来,看看自己是否兼顾了所有细节。回看最初的那封信,他觉得两封信的字迹完全一致,已经无从分辨哪封是原样,哪封是复本。这是当然的了,因为这本就是同一封信。 
当抄写到“如果你做到了”的时候,马克停了下来,向窗外望去。他的身影映在窗户玻璃上,像是盘旋在伦敦上空俯视众生的游魂。他看着城市里那林立的摩天大厦,沐浴在赭红的残阳中,如同魔法王国里一座座耸立的高塔。他甚至能远眺到地平线上的伦敦眼[. 英国泰晤士河边的一座巨型摩天轮,建于2000年,与大本钟隔岸相望]被蓝色的灯光勾勒出轮廓。
现在的马克已经算得上百万富翁了。这间位于最繁华地段的顶层公寓是他唯一的奢侈。家里所有的家具都高雅而时髦;起居室有一整面都是玻璃墙,可以将国会大厦尽收眼底。
然而,壮美的景致和奢侈的公寓并不能驱散心头的悲伤。马克重新埋头工作,写下“你就能救她”。
既然信里的一切都成真了,那他何必要怀疑这个部分呢?或许是因为这实在美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也因为博士总在警告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去篡改历史。挽救丽贝卡的生命当然算是改变了历史,但如果就像信里写的,自己注定要救她,而自己不去救她的话,那才是篡改了历史呢。
马克停下笔,剩余的部分他空在一旁,打算等成功挽救丽贝卡之后再接着写。在那之后,必须等到那以后,他才会再次提笔,继续抄完。到那时候,他就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而且,若是他真的改变了历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眺望着整个伦敦,年轻的自己一定就在某个地方。马克好奇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年轻的马克在办公室里工作到很晚。其他人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而马克还待在办公室里,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案子做着准备。
他揉了揉眼睛,想回家了。这会儿丽贝卡一定已经回了家。这段时间,马克几乎天天都是十点以后才回去,两人见面不到半个小时就得上床睡觉,而这半个小时里,他们也是累得筋疲力尽,除了窝在沙发里看看电视,什么也不想干。早上醒来,他们也只有半个小时的相处时间,而且都急匆匆的,甚至顾不上说话。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刚被提升为高级助理,要不了几年,他就能跻身初级合伙人的行列了。接下来,他们就有经济能力买个公寓,还可以考虑要孩子。不过与此同时,他必须让自己更有实力,所以每次一有案子来,自己就踊跃接下。今晚就是如此。
马克翻阅着卷宗,这个案子和他们早几年处理过的一桩案子很相像,琼斯诉麦克斯韦案。复习从前的判例可远比从头摸索有效得多。马克把速溶咖啡一口喝完,向波拉德先生的办公室走去。他带上门的时候,霓虹灯闪了一下。
马克打开档案柜,抽出“琼斯”的卷宗,拿回桌前摊开。他本以为里面会是一整捆记录文档。然而,他看到另外有一本薄薄的文件夹,上面写着:机要:不要让马克·惠特克看到。
马克找到封面上的落款:哈罗德·琼斯。一定是谁不小心把文件放错了地方。不过哈罗德·琼斯是谁?他的文件里为什么会有自己不能看的内容?他之前从没听过这家伙的名字。这事儿真怪,马克自以为记得公司的所有常年委托人,而这一整摞文件这么厚,哈罗德·琼斯应该是一个常年客户。
马克考虑把这份档案放回档案柜,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要是这份档案不允许他察看,一定是有充足的理由。可无论如何,马克都想不出能有什么理由。
只有一种方法能找出原因。要是波拉德或博伊斯有什么事瞒着他,马克倒想一探究竟。他打开文件夹,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当初应聘初级助理律师时的简历复印件。接着是一整页笔记,在写着“项目:马格韦契”的标题下面,一整页都是波拉德先生做的记录。
马克读了这页笔记,一开始还饶有兴味,然后却越看越生气。原来,哈罗德·琼斯是公司某个名声显赫的大客户,是他在1999年举荐了马克,才使马克获得了初级助理律师这份工作。作为回报,他将继续在波拉德&博伊斯公司进行业务委托。琼斯的生意面很广,从房地产开发到电视制作公司都有涉足。作为隐名合伙人,他总是通过第三方投资来保持自身的匿名,借由出售股票获利,或者收取股息和版税。
马克翻完了整本档案。关于哈罗德·琼斯为什么要出面介入,帮助自己获得初级助理的职位,他没有找到一点线索——除了波拉德在某一页页边潦草地标注了一个词:远亲?
不管这个哈罗德·琼斯究竟是谁,马克都要找他谈谈。文件里留有客户地址,是海格特公墓附近的公寓。马克把文件夹放回档案柜,抓上外套就飞奔下楼,也没顾上和接待处的罗恩道晚安。他急匆匆跑进车里,用移动电话给丽贝卡打了个电话。
“亲爱的,你好呀。”丽贝卡接起电话,隔着电波,她听上去非常愉快。
“嗨,我就是想说——”
“手头正有个案子没解决,晚点回来?”
“类似吧,嗯。抱歉。”
“别,不用道歉。我点个咖喱外卖就成,然后自己一个人看《名人老大哥》[. 社会实验类真人秀节目,1999年诞生于荷兰后火遍全球,“老大哥”取自乔治·奥威尔的反乌托邦小说《一九八四》]。”
“能给我留点儿吗?从午饭到现在一直在工作,还没顾上吃东西呢。”
“还有别的事情吗?我在洗澡,现在电话上全都是泡沫。”
“没别的事儿了。我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所以别睡得太晚。”
“我尽量吧。拜拜,爱你。”
“爱你,拜拜。”
马克把移动电话随手甩到副驾的位置上,点着火,穿过伦敦城,开往海格特公墓。他满脑子都是无解的问题。一个小时后,他将车停在公寓楼外面。眼前的建筑可真让人瞩目:钢和玻璃构成的外墙光滑平整,一圈聚光灯照得整栋楼通体透亮。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座现代艺术博物馆,而不大像人们会居住的地方。
马克最后一次确认地址。公寓4-A。他走向入口,按下对讲机。
十秒钟后,一个声音响起:“你好?”
“你好。是哈罗德·琼斯吗?”
“是我。你是谁?”
“我是波拉德&博伊斯的职员,紧急事务。”
“上来吧。”防盗门的安全锁咔嗒响了一声。马克推开门,走进楼里灯火通明的接待区。电梯直接把他带到四楼,穿过一个小过道,正好就到了挂着4-A门牌的房门前。他刚一到,门就开了。
“你好?”
站在门口的男人看起来莫名熟悉。有一瞬间,马克甚至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父亲;这个男人有着和父亲一样温润的眼眸,一样稀疏的发际线。但面前的男人并不是他的父亲,男人最多也就四十多岁。这真是不可思议。这感觉就好像他在照镜子,而镜子里却是多年后的自己。

“时间摇移又开始了?”罗瑞试探地问道。
博士点点头,“潜藏的时间能量正在逐渐增强,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他向周围的草地扫视一番,远处,伦敦城的万家灯火在暮色中闪烁,“马克一定是介入自己的过去了……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艾米从塔迪斯里走出来,套上夹克,又递了一件给罗瑞,“进展如何?”
罗瑞摇摇头。十分钟前,他们才把马克放在宾馆外。紧接着,塔迪斯像是一台启动了的蒸汽机一样呼哧作响,博士则进入了“混音狂魔”模式,他两眼放光,手指抽搐着按键操作起来。
“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在哪儿?”罗瑞说,“我是说,景色不错。”
“汉普斯特西斯公园[. 位于伦敦西部,是个自然开放型公园]。”博士一巴掌拍在摇移探测器上,“这下好了,根本没法儿具体定位,信号淹没了传感器 ……”
“那咱们怎么去找时间悖论呢?”艾米问。
一道亮光突然闪过,罗瑞本能地掩住了眼睛。那道蓝色闪电嗞嗞地顺着公园外的一栋公寓爬上去,最终聚集在了楼顶。
“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罗瑞说,“虽然我不是什么专家,但这光看起来就像是时间摇移……”

 “你是哈罗德·琼斯?”
马克缓缓地点了点头。站在门口的男人正是年轻的自己。对于马克来说,自己仿佛正面对着一张老照片。他曾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这张面孔,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能进来吗?”年轻的马克说。
“你是波拉德&博伊斯公司派来的?”马克问。
“没错,我在那儿工作。但我想你早就知道了。”
对于年轻的自己登门拜访这件事,马克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个奇怪之处。他从未有过类似的记忆。在波拉德&博伊斯公司工作期间,他从未听说过哈罗德·琼斯这个人。当然自己更是从未拜访过这个人。
“进来吧。”马克领着年轻的自己走进客厅。他的右手感到一阵刺痛,与此同时,他留心到年轻的自己也揉了揉右手——他也感到了刺痛。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古怪的金属味儿,碰碰车和电刷车[. 一种以凹槽作为轨道、带有动力的微型汽车]的味道——也是静电的味道。
“要来点儿什么吗?咖啡还是茶?”
“不了,就这样就挺好。”年轻的马克说,“我们能跳过闲聊部分吗?”
“悉听尊便。”马克坐在桌前说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你确实能。拜托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年轻的马克咄咄逼人,“还有,该死的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生活?”
艾米在公寓楼入口处追上了博士和罗瑞。他们正呆呆地望着公寓楼的屋顶,蓝光就是从那里发出的,照得玻璃和金属外墙一片透亮。
“我们可能迟了一步,”博士嗅了嗅空气,“看来我们到得太晚了。”
“什么意思,看来?”
“时间脱离了轨道,衍生出了无数条新的路线,无数种新的可能性。”
罗瑞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好吧,但如果真出了状况,哭泣天使也会来的,对吧?飞蛾扑火之类的?”
“呵,这真是太好了,”艾米说,“多谢提醒。”
“嗯,它们会来的,”博士说,“这一点毫无疑问。它们大概早已匍匐在路边的公墓里,伺机而动。”他拿音速起子对着门一照,门锁立即打开了。“艾米,罗瑞,待在这里别动。”
“什么?”艾米抗议道,“不,我们要和你一起行动。”
“嘿,”罗瑞抓住艾米的衣角,“既然博士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我是说,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艾米,听你老公的话。”博士说着就跑进了亮如白昼的接待区,向楼梯间冲去。
“哦,那才怪了。”艾米跟着博士一头扎进接待区,她那饱受折磨的老公紧紧地跟上了她。

 “你是哪位远房亲戚吗?”
“是的,”哈罗德·琼斯说,“我是玛格丽特姑妈那边的亲戚,我是,呃,加拿大人。”
“加拿大人?”马克感到难以置信,但这事儿他似乎有点印象。妈妈和他提到过,有一位加拿大亲戚曾经登门拜访,却一次也没回复过妈妈寄出的信和圣诞贺卡。这刚好能解释他俩长得像这件事…… 
“你六七年前来拜访过我的妈妈?”马克问道。
“是的,没错。我碰巧要在英国待一个星期,觉得应该见见亲戚。”
“好吧,”马克说,“这就是你给我在波拉德&博伊斯公司找了份工作的原因?”
哈罗德点点头,“没错。我的很多生意都交给他们来打理,所以我想帮你个忙。”
“你以为这是帮了个忙?”
“我只是提议他们可以考虑考虑你。但只有试用的机会,如果你不称职的话,那不必顾忌我,他们随时会把你解雇掉。”
马克仍心存疑虑,“真的吗?”
“是的,我能帮的只是让你迈进这行的门槛,之后的一切,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功劳。”
“他们把我的表现都告诉你了,是吗?”
“差不多吧。他们称之为‘马格韦契’项目。”

罗瑞来到4-A号公寓门口的时候,博士在他后面喊道:“等等!”
“什么?”罗瑞赶紧把脚往后挪了一步。没一会儿,蓝光就沿着建筑的表面断断续续地掠过了这里,擦过墙面、地板还有走廊的天花板。罗瑞感觉手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是什么?”
“布林诺维奇限制场[. 在1972年的剧集中,博士提出了这个虚构概念,这是一种阻止他人做出可能影响到目前事情进展的技术。下文中亦有布林诺维奇限制效应]。博士把音速起子对准房门,慢慢靠近,直到发出噼啪一声爆裂声,“讨厌的东西。还是不要离得太近。”
“我们能进去了吗?”艾米不耐烦地说。
“再过一会儿……”博士不停地晃动着音速起子,“就快了,快了……”
 
趁哈罗德解释“马格韦契项目”的功夫,马克找了个机会环视公寓。客厅里巨大的玻璃墙将整个伦敦尽收眼底,还有设计精良的座椅、宽屏等离子电视机。窗外一道蓝色的光闪过,像是开过去了一辆救护车。
哈罗德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马克仍然心存疑虑,“这就是你不让我接手你那些业务的原因?”
“确实如此。我不想让你知道,真是抱歉。或许我该早点告诉你的,但——”
哈罗德还在说着什么,而马克已经没有在听了。他看到哈罗德的桌子上放着两封手写信,每一封上面都列了一连串的地点和时间,日期从1994年就开始了。在1995年的地方,他看到自己大学时某场考试的详情。1997年的地方,他看到一家考文垂咖啡馆的地址,还有一串彩票号码。1998年,上面写着自己在罗马弄丢钱包的时间…… 
马克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丽贝卡说曾经在大学里看到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你在干什么?”哈罗德·琼斯察觉到不对,喊住了马克,但是太晚了,马克已经在读那封信了。他绝望地扑过去遮住信件,“你不该看,这封信,这封信是机密——”
马克伸手去够其中的一封信,他一伸手,右手手指刚好碰到了哈罗德的右手。马克听到一声爆裂,就像是短路的声音。紧接着,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蔓延了整条手臂。他瞬间产生了一种抽筋般的钝痛,好像还闻到了烧焦的味道,然后,一切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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