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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棺材住过一年,千叶希尔顿二十五楼的房间感觉好巨大。十公尺长八公尺宽,半套公寓套房。玻璃推门外是狭窄的阳台,一部白色百灵牌注14咖啡机在门旁矮桌上冒着烟。

  「给自己弄点咖啡。你看起来很需要。」她脱下黑外套。弗莱契放在黑色尼龙肩挂枪袋内,悬在她的手臂下方。外套下是灰色无袖套衫,双肩各有一道简单的钢拉链。防弹衣,凯斯判定,往一个亮红色马克杯倒入咖啡。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和腿像是木头做的。

  「凯斯。」他抬头,这才看见那个男人。「我是阿米提。」黑色袍子一路敞开到腰间,宽阔的胸膛无毛健壮,腹部平坦结实。男人的蓝眼睛色泽极淡,凯斯不禁想到漂白剂。「太阳出来了,凯斯。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好家伙。」

  凯斯的手臂往旁边甩去,但男人轻松闪过滚烫的咖啡。棕色液体淌下仿米纸墙面。他透过左边缝隙看见金色多角戒指。特种部队。男人微笑。

  「再倒一杯咖啡,凯斯。」莫莉说,「你没事,但除非阿米提说可以,否则你哪也去不了。」她在一个丝质蒲团盘腿坐下,看也不必看便动手拆卸弗莱契。凯斯走到桌旁重倒咖啡,她的两个镜片始终对着他。

  「太年轻所以不记得那场战争,对吧,凯斯?」阿米提一只大手往后爬梳棕色短发。他的手腕挂着一只沉重的金手环,「列宁格勒、基辅、西伯利亚。我们在西伯利亚发明出你,凯斯。」

  「什么意思?」

  「尖叫拳头,凯斯。你听过的。」

  「某种测试,对吧?想用病毒程式烧掉这个俄国节点。对,我听过。没人逃出来。」

  他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阿米提走到窗边,眺望外面的东京湾,「假的。凯斯,有一支小队设法回到赫尔辛基。」

  凯斯耸肩,啜了一口咖啡。

  「你是一个机台牛仔。你用来破解工业银行的那些程式,原型就是为尖叫拳头而开发。用来攻击基廉斯克注15的电脑节点。基本模组是一架夜翼微型飞机、一名驾驶、一个母体控制板、一个骑手。我们用的是一种称作『鼹鼠』的病毒。在真正的入侵程式中,鼹鼠系列是第一代。」

  「破冰者。」凯斯的红色马克杯仍在唇边。

  「『冰ICE』取自『入侵反制电子设备』字首注16」。

  「问题是,先生,我不是骑手了,所以我想应该可以走……」

  「我在场,凯斯。他们发明你这种人时,我在场。」

  「你跟我和我这种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兄。你够有钱,可以聘请昂贵的剃刀女孩把我抓到这里,就这样而已。我永远不会再上线,不为你也不为任何人。」他走到窗边往下望,「我现在活在那里。」

  「我们的侧写显示你试图让自己在街上被人从背后捅一刀。」

  「侧写?」

  「我们建立了一个巨细靡遗的模型。花钱调查你的每一个化名,再用军用软体浏览。你有自杀倾向,凯斯。模型显示你在外面顶多活一个月。而且我们的医疗评估显示你一年内会需要新的胰脏。」

  「我们。」他迎视褪色蓝眼,「我们是谁?」

  「如果我说我们能够修复你的神经损伤,凯斯,你怎么说?」阿米提忽然转向凯斯,彷佛他的身体是从一块金属雕塑而成,缺乏生气,而且重得不可思议。一座雕像。他现在知道这是一场梦,而他很快会醒来。阿米提不再说话。凯斯的梦总是结束于像这样的冻结画面,而现在这场梦已经结束。

  「你怎么说,凯斯?」

  凯斯远眺东京湾,颤抖了起来。

  「我说你满口屁话。」

  阿米提点头。

  「然后问你有什么条件。」

  「跟以前没太大不同,凯斯。」

  「让这家伙睡一会,阿米提。」莫莉坐在蒲团上说,弗莱契的零件散置在丝布上,彷佛某种昂贵拼图。「他快崩溃了。」

  「条件。」凯斯说,「现在。立刻说出来。」

  他还在颤抖,停不下来。

  诊所没有名字,装设豪华,雅致的凉亭丛聚,以几何花园区隔彼此。他记得来到千叶的第一个月就是在这里接受治疗。

  「吓坏了,凯斯。你真的吓坏了。」现在是周日午后,他和莫莉一起站在某个类似庭院的地方。白色大圆石、一柱绿竹,黑色砂砾耙梳成和缓波纹。一个园丁,像是巨大金属螃蟹的东西,正在照料竹子。

  「会成功的,凯斯。你不知道阿米提有些什么法宝。像是他会给这些神经男孩一个程式作为修好你的酬劳,而那个程式会教他们怎么做。这会让他们比竞争对手领先三年。你知道那值多少吗?」她的拇指勾住皮裤的皮带环,踩着樱桃红漆牛仔靴的靴跟往后晃。窄靴尖包覆在亮晃晃的墨西哥银下。她的镜片是空无一物的水银,以昆虫般的平静注视着他。

  「妳是街头武士。」他说,「替他工作多久了?」

  「几个月。」

  「之前呢?」

  「替别人工作。上班女郎,懂吗?」

  他点头。

  「有趣,凯斯。」

  「什么有趣?」

  「好像我认识你一样。他手上的侧写。我知道你上线是什么样子。」

  「妳不认识我,姊妹。」

  「你很好,凯斯。你遇上的,不过就是坏运而已。」

  「那他呢?他也很好吗,莫莉?」机器螃蟹靠近他们,谨慎穿过砂砾波纹。它那青铜甲壳说不定已有千年历史。螃蟹来到她靴边不及一公尺处,爆出一阵光,接着冻结片刻,分析着搜集到的资讯。

  「通常我最先思考的,凯斯,是我自己珍贵的生命。」螃蟹改变路线闪过她,但她精准地轻轻踢了它一脚,银色靴尖敲在甲壳上。那东西仰天摔倒,青铜肢脚很快又将自己翻正。

  凯斯坐在一颗大圆石上,鞋尖来回画过整齐的砂砾波纹。他在口袋内翻找香烟。「在衬衫口袋。」她说。

  「妳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吗?」他从烟盒拿出一根皱巴巴的叶和圆,莫莉用一片德国薄钢帮他点烟,那东西看似属于手术台。

  「嗳,我会告诉你的,那男人肯定知道些什么。他现在手上有一大笔钱,之前可没有,而且还一直变多。」凯斯注意到她的嘴角略微紧绷。「或是,可能有人知道了他在干什么勾当……」她耸肩。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我不知道我们到底为谁或什么东西工作。」

  他瞪着那对镜片。周六早上,离开希尔顿后,他回廉价旅馆睡了十个小时。然后他沿港口的围篱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看着海鸥在钢丝网眼外盘旋。如果她尾随在后,那她做得天衣无缝。他避开夜城。他在棺材里等阿米提来电。然后来到这座安静的庭院,周日下午,这个拥有运动员身体、魔术师手的女孩。

  「您可以进来了,先生,麻醉师正在等您。」技术人员鞠躬,转身,再度进入诊所,没多加留意凯斯是否跟上。

  冰冷的金属气味,寒意爱抚他的脊椎。

  迷失方向,在黑暗中是如此渺小,手渐渐失去温度,体形意象注17沿电视色泽天空的一条条廊道渐渐淡去。

  声音。

  然后黑色火焰找到神经分支,超越以痛苦为名的一切痛苦……

  稳住。不要动。

  瑞兹出现了,还有琳达.李、维吉和朗尼.左恩,霓虹森林里的一百张脸,水手和皮条客和妓女,那儿的天空染上银色的毒,在钢丝网眼与头骨的牢笼之外。

  你他妈不要动。

  天空从嘶嘶作响的静电褪为母体的无色,而他瞥见手里剑,他的星星。

  「停下来,凯斯,我得找到你的血管!」

  她跨立在他胸膛上,一手拿着蓝色塑胶皮下注射器,「再不乖乖躺好,我割了你该死的喉咙。你体内还是充满脑内啡抑制剂。」

  他醒来,发现她四肢摊开躺在他身旁的黑暗中。

  他的脖子像嫩枝那般脆弱,脊椎中段有一股稳定脉动的疼痛。影像成形并改良:蔓生区诸塔和富勒穹顶注18交织出闪烁不定的蒙太奇影像,黯淡的人影在桥或高架通道下的阴影处朝他走来……

  「凯斯,今天是周三,凯斯。」她动了动,翻过身,探身越过他。一边乳房刷过他的上臂。他听见她撕去水瓶的锡箔封口喝水。「拿去。」她把水瓶放进他手中,「我在黑暗中也看得见,凯斯。镜片里有微电路影像强化器。」

  「背痛。」

  「因为他们在那里替换掉你的体液,包含血液。血液是因为这场交易你还多拿到一组新胰脏,肝脏也补了一些新组织。神经那些的我不知道。一大堆注射。他们可没必要把整场主秀都公开。」她躺回他身旁,「现在是凌晨二点四十三分十二秒,凯斯。我的视觉神经装了读出晶片。」

  他坐起身,试着就水瓶小口喝水。呛到,咳了起来,微温水喷溅在胸口和大腿。

  「我得上线。」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他摸索着找衣服,「我必须知道……」

  她笑了,有力的小手攫住他上臂,「抱歉啦,臭屁的家伙。等八天。如果现在上线,你的神经系统会脱落掉在地上。医生的嘱咐。而且他们觉得成功了,大概一天前检查过你。」他躺下。

  「我们在哪?」

  「家,廉价旅馆。」

  「阿米提呢?」

  「希尔顿,卖珠子给土著之类的。我们很快会离开,朋友。阿姆斯特丹、巴黎,然后再回蔓生。」她碰触他的肩膀,「翻过去,我很会按摩。」

  他趴躺,手臂往前伸,指尖抵住棺材墙面。她跨坐在他下背,膝盖压在记忆泡棉上,皮裤触感凉爽。她的手指刷过他颈间。

  「妳为什么不在希尔顿?」

  她的回答是一手往后探,来到他股间,拇指和食指圈住他的阴囊,在黑暗中轻晃了一分钟,身体直立在他之上,另一手留在他颈项处。皮裤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凯斯动了动,感觉自己抵着记忆泡棉变硬了。

  他的头阵阵脉动,但颈部易碎的感觉似乎消退了。他用手肘撑起身子,翻身躺在泡棉上,拉低她,舔舐她的乳房,坚硬的小乳头湿湿地滑过他的脸颊。他找到拉链,猛拉皮裤。

  「没关系,」她说,「我看得见。」剥下皮裤的声音。她在他身旁扭动,挣脱皮裤后踢到一旁。她一腿跨过他,而他碰触她的脸。植入镜片意想不到地坚硬。「不要。」她说,「指印。」

  她又跨骑在他身上,拉着他的手到她身后,拇指贴着股沟,其他手指覆住阴唇。随着她压低身子,影像再度闪现,脸孔、霓虹灯到来又退去的片段。她下滑包覆住他,他的背痉挛地拱起。她就这样骑着他,穿刺自己,一次又一次往下滑,直到他们一起来到最高点。他的高潮像在永恒太空点燃蓝色火焰,像母体一样无边无际,在其中,一张张脸孔化为碎片,被席卷到龙卷风的路径中,她那抵住他髋部的大腿内侧如此强健、潮湿。

  仁清路,平日版较稀薄的人潮穿过舞会的脉动。游乐场与柏青哥店的音浪隆隆作响。凯斯扫视喳呼内,看见左恩在温暖、啤酒味的微光中照看他的那些女孩。照料酒吧的是瑞兹。

  「看见维吉了吗,瑞兹?」

  「今晚没有。」瑞兹特意朝莫莉挑了挑眉。

  「看见他的话,跟他说我有钱还他了。」

  「时来运转啊,我的大师。」

  「现在说还太早。」

  「欸,我得见见这个家伙。」凯斯说,看着自己反射在她镜片中的影像,「有些生意要抵销。」

  「阿米提不会喜欢我让你离开视线范围的。」她站在狄恩的融化时钟下,双手插腰。

  「妳在场的话,他不会跟我谈。狄恩我才不管。他只在乎他自己。但我有些自己人,如果我彻底离开千叶,他们可是会破产的。都是我自己人,妳了解吗?」

  她抿嘴,而后摇头。

  「我有人在新加坡,新宿和浅草也有一些东京的熟人,他们会完蛋,妳懂吗?」他说谎,一手放在黑外套的肩膀上,「五分钟,就五分种,以妳的表为准,好吗?」

  「我收钱不是为了做这个。」

  「妳收钱做什么是一回事。因为妳太照字面解释妳收到的指令,导致我得让一些亲近的朋友死,这又是另一回事。」

  「胡扯,什么狗屁亲近朋友。你要进去找你的走私商调查我们。」她把一只穿着靴子的脚搁在覆满灰尘的康丁斯基咖啡桌上。

  「啊,凯斯,小子,你的同伴除了脑袋里一堆硅晶片外,看起来显然还全副武装呢。这到底是想怎样?」狄恩鬼魅般的咳嗽声似乎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勾留不去。

  「等等,朱立。无论如何,我会单独进去。」

  「当然喽,老小子。只能这样。」

  「好吧。」她说,「但只有五分钟。只要多一秒,我会进去让你的亲近朋友永远冰冷。你在里面忙的时候,顺便把一件事想清楚。」

  「什么事?」

  「我为什么要帮你。」她转身,从成堆的白色姜渍货运包间走开。

  「今天的同伴比平常还怪呢,凯斯?」朱立问。

  「她走了,朱立。可以让我进去吗?拜托。」

  门闩打开,「慢慢来,凯斯。」

  「机关都打开,朱立,桌子里的全部打开。」凯斯在旋转椅坐下。

  「永远都是打开的。」狄恩和善地说,一面从老机械打字机散置的零件后方取出一把枪,小心对准凯斯。那是一把短管左轮枪,原本是麦格农左轮,枪管锯剩下一小截。扳机护弓的前端也切掉了,枪把用像是旧纸胶带的东西缠起来。这样的枪拿在狄恩那双修剪得宜的粉色手中,凯斯觉得看起来很诡异。「只是保险起见,你懂的。无关个人。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需要上一堂历史课,朱立。还有调查某人。」

  「什么事情有进展了,老小子?」狄恩的衬衫是条纹棉织品,衣领又白又硬,像瓷器一般。

  「我,朱立,我要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不过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调查谁,老小子?」

  「外人,名字是阿米提,住在希尔顿的套房。」

  狄恩放下枪。「别动,凯斯。」他在膝上终端机打了些什么,「看起来你知道的和我的网路一样多。这位先生似乎和极道有某种暂时性协议,而透过像我这样的人,霓虹菊之子有门路掩蔽他们的盟友。就这样了。接下来,历史。你刚刚说历史。」他再度拿起枪,但并没有对准凯斯,「哪方面的历史?」

  「战争。你也在场吗,朱立?」

  「战争?有什么好说的?持续了三周。」

  「尖叫拳头。」

  「鼎鼎大名。他们现在都不教历史了吗?盛大、血淋淋的战后政治足球,确实如此。漫长又令人痛苦水门案重演。你们的军官,凯斯,你们蔓生派的军官进去,哪里呢,麦克林?碉堡里,全部……大丑闻。好多爱国青年白白糟蹋,只为了测试某种新科技。后来传出消息,原来他们早知道俄国的防御。知道有电磁脉冲武器。却还是把人送进去,只为了看看会怎样。」狄恩耸肩,「俄国占绝对优势。」

  「有人逃出来吗?」

  「老天。」狄恩说,「好多年了……不过我确实觉得有几个。其中一支小队劫持了一架苏联武装直升机。直升机你知道吧。飞回芬兰,不过当然没有进场代码,于是被芬兰防卫队轰个稀巴烂。特种部队作风。」狄恩嗤之以鼻,「天杀的。」

  凯斯点头。姜渍的味道铺天盖地。

  「战争时我人在里斯本,你知道的。」狄恩放下枪,「美好的地方啊,里斯本。」

  「服役吗?」

  「称不上,不过还是打过仗。」狄恩露出粉色微笑,「战争财可真是美妙。」

  「谢了,朱立。我欠你一回。」

  「没什么,凯斯。再见喽。」

  之后他会告诉自己在山美店里的那晚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从他跟着莫莉走过通道,踩着被踏烂的票根与保丽龙杯,他就感觉到了。琳达的死亡在前头等候……

  见过狄恩后,他们去了南蛮,用阿米提给的一卷新日圆付清欠维吉的债。维吉很高兴,他手下的男孩没那么高兴,而莫莉在凯斯身旁咧嘴笑着,带有一丝狂喜的野性热切,显然渴望他们之中有人动手。然后他带她回喳呼喝一杯。

  「你在浪费时间,牛仔。」凯斯从外套口袋拿出一颗八角药丸时,莫莉这么说。

  「怎么说?要来一颗吗?」他把药丸递给莫莉。

  「你的新胰脏,凯斯,还有你肝脏上的插头。阿米提让它们绕过那些玩意儿。」她用一根勃艮地指甲轻点药丸,「你在生物化学上没办法享受安非他命或古柯碱。」

  「妈的。」他看着药丸,然后看着她。

  「吃啊,吃一打下去。什么也不会发生。」

  他吃了,真的什么也没有。

  三杯啤酒下肚后,她问起瑞兹对打的事。

  「山美有。」瑞兹说。

  「我不去。」凯斯说,「听说他们会杀掉对方。」

  一小时后,她向一名身穿白汗衫、宽松橄榄球短裤的瘦小泰国人买了两张票。

  山美是一座充气巨蛋,位于一栋港边仓库后方,紧绷的灰色纤维以细钢索网强化。两端各有一扇门的通道是一个粗陋的气闸,维持住支撑穹顶的压力差。夹板天花板每间隔一段距离以螺丝锁上萤光环灯,但大部分都破了。空气中有汗水和混凝土的气味,既湿又闷。

  这一切都无助于他面对竞技场、群众、紧绷的沉默,以及穹顶下矗立的光偶。混凝土一层层下倾,直至某种中央舞台,投射装置有如闪闪发光的丛林般环绕一个圆形高台。除了外环不停变换、闪烁的全息影像重现下方两名男子的动作,全场黯然无光。一层层香烟的烟雾从一层层座位扬起、飘荡,直到碰上支撑穹顶的风扇所吹起的气流。除了风扇柔和的颤动与斗士经放大的呼吸声,全场鸦雀无声。

  男人绕行彼此,反射的颜色在莫莉的镜片上流动。全息影像以十倍放大,在这个尺度下,他们手上的刀几乎有一公尺长。刀斗士的握法和剑士相同,凯斯忆起,手指卷曲,拇指对齐刀刃。刀似乎依自身意志而动,像进行仪式那般不疾不徐,划过弧线,随他们的舞动而滑行,从刀尖到刀尖,男人们等待开场。莫莉扬起的脸平静无波,只是看着。

  「我去找食物。」凯斯说。她点头,凝神观看这场舞。

  他不喜欢这地方。

  他转身走入阴影。太黑了。太安静。

  他看见观众大多是日本人。不全然是夜城人。从垂直城市下来的技工。他猜这表示竞技场经某种法人娱乐委员会认可。他纳闷了片刻,不知道一生都为同一个财阀工作是什么感觉。公司配给的住家、公司的赞美诗、公司的葬礼。

  他几乎绕了巨蛋一整圈才找到小吃摊。他买了鸡肉串和两大蜡纸盒装的啤酒。他抬头瞥了一眼全息影像,看见血从其中一个斗士的胸口淌下。鸡肉串的棕色浓稠酱汁滴落他的指节。

  再七天就可以上线。现在如果闭上眼,他已能看见母体。

  阴影随着全息影像舞动摆荡而扭曲。

  然后恐惧突然开始在他的肩膀之间纠结。一道冷冰冰的汗水沿肋骨滑下。手术没用。他还在这里,仍然只是肉,没有莫莉在等他,她的双眼锁定对峙盘旋的刀;没有阿米提在希尔顿等待,备妥机票、新护照和钱。都只是一场梦,某种可悲的幻想……热泪模糊他的视线。

  颈静脉喷洒出鲜血,形成一圈红光。观众开始尖叫、骚动、尖叫──一名斗士倒地不起,全息影像淡去、摇曳……

  呕吐感涌上喉咙。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竟看见琳达.李从他身旁走过,灰眼因恐惧而盲目。她还是穿着那件法式工作服。

  不见了。消失在阴影中。

  纯粹出于反射,他丢下啤酒和鸡肉追了上去。他可能叫了她的名字,但他永远无法确定。

  细如发丝般一线红光的残像。薄鞋底下焦枯的混凝土。

  她的白色运动鞋一闪而过,已来到圆弧的墙边。鬼魅般的雷射光再度烧烙在他眼里,随着他起步奔跑而在视线中跃动。

  他被绊倒,混凝土划破手掌。

  他打滚、踢腿,但什么也没摸着。一个瘦男孩,一头刺猬般金发,在后方光源照射下彷佛笼罩一圈彩虹光轮,男孩俯身查看。台上一名斗士转过身,高举着刀,迎向欢呼的观众。男孩微笑,从袖子抽出一个东西。一把剃刀。第三波光束扫过他们,朝暗处而去,在剃刀上映出鲜明的红。凯斯看见剃刀朝他的喉咙沉落,彷佛探矿者的探测棒。

  男孩的脸被一阵微小爆炸所引发、隆隆响的云状物抹去。莫莉的弗莱契,每秒二十发子弹。男孩痉挛地咳了一声,随即瘫倒在凯斯腿上。

  他朝小吃摊走去,走入暗处。他低头,预期看见红宝石色的尖针从胸口突出。没有。然后他看见她,被扔在一根混凝柱下,双眼紧闭。有一股肉煮熟的味道。观众在吟诵胜者的名字。啤酒贩用一条暗色抹布擦拭出酒口。一只白色运动鞋不知怎地脱落了,躺在她的头旁边。

  沿着墙走。弧形的混凝土。双手插口袋。继续走。经过视而不见的脸,每一双眼睛都看着舞台外环上方,看着胜利者的影像。一度曾有一张缝合过的欧洲脸孔在火柴的火焰中舞动,噘起嘴唇叼住金属烟斗的短柄。印度大麻的强烈味道。凯斯继续走,一点感觉也没有。

  「凯斯。」她的镜片从更深的阴影中冒出来,「你还好吗?」

  她身后的暗处有东西低泣、发出冒泡的声音。

  他摇头。

  「对战结束,凯斯。该回家了。」

  他试着从她身旁走过,回到暗处,回到某个东西正在死去之处。她一手抵住他的胸膛挡下他。「你的亲近朋友的朋友,替你杀掉你女朋友。你在这里对朋友不算太好,对吧?我们帮你做侧写时,也替那老混蛋做了一部分。只要一点新日圆,他可以干掉任何人。后面那家伙说,他们在她试图卖掉你的记忆体时就找上她了。对他们来说,干掉她拿走记忆体比较便宜。省一点钱……我抓住那个拿雷射的家伙,让他全盘托出。我们来这里是巧合,但还是得弄清楚。」她的口气严厉,嘴唇抿成细细一条线。

  凯斯觉得脑袋卡住了,「谁?」他问,「谁派他们来的?」

  她交给他一袋染血的姜渍。他看见她的双手沾满黏稠的鲜血。身后的暗处,有人发出潮湿的声响,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诊所做完术后检查,莫莉带他来到港口。阿米提在那等着。他租了一艘气垫船。凯斯最后看见的千叶,是垂直城市的黑暗角落。接着薄雾聚拢在黑色的水面与漂流垃圾上方。

  注14:Braun,德国家电品牌。

  注15:Kirensk,位于俄国中南部。

  注16:Intrusion countermeasures electronics,当在网际空间的虚拟环境中,常以实际的冰或岩石或金属墙呈现。

  注17:body image,个人对自己体形的知觉,包括由自己对自己观察评量所得,和别人的评价,以及社会标准和文化概念。

  注18:巴克敏斯特.富勒(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1895.7.12-1983.7.1),美国哲学家、建筑师及发明家。穹顶是他最知名的建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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