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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千叶市蓝调 1

  港口上方的天空是电视收播频道的颜色。

  「不是说我在用……」凯斯听见有人这么说,他正用肩膀顶开挤在「喳呼」旁的人群,从中间穿过。「比较像我的身体自己生出严重的药物缺乏症状。」蔓生口音说着蔓生区的笑话。喳呼的正式名称是茶壶酒吧,专为外国专业人士而设,在这里喝上一周也听不见两个日文字。

  照料吧台的是瑞兹。他往一托盘的玻璃杯倒入麒麟生啤酒,义肢手臂单调地抽动。他看见凯斯后微笑,露出一口混杂东欧钢与棕色蛀痕的牙。凯斯在吧台找到位置坐下,一边是朗尼.左恩旗下妓女那不太真实的日晒肤色,一边是高䠷美国人身上俐落的海军制服,这位军人的颧骨明显隆起一道道部落纹面。「维吉刚刚来过,带着两个混混。」瑞兹用完好的那只手把一杯生啤酒滑过吧台,「可能想找你,凯斯?」

  凯斯耸肩。右边的女孩咯咯傻笑,用手肘轻轻推他。

  酒保的笑容加深。他的丑陋已进入神话范畴。在这个可用金钱换取美貌的年代,像他这样缺乏美感的外貌,颇有某种纹章般的效果。他伸手拿另外一个杯子时,骨董手臂嘎吱作响。那是俄国军用义肢,具备七种能力回馈操控器,包覆在骯脏的粉色塑胶下。「你可是大师中的大师,凯斯先生注1。」瑞兹咕哝,这对他来说就算笑声了。他用粉色爪子搔了搔白色汗衫下突出的肚腩,「在那种有点好笑的勾当里,你可是大师。」

  「没错。」凯斯啜了口啤酒,「总得有人负责搞笑,但他妈的肯定不是你。」

  妓女的咯咯笑声拔高八度。

  「也不是妳,姊妹,所以滚边去,好吗?左恩和我私底下关系很好。」

  她看进凯斯眼里,几不可闻地啐了一声,嘴唇几乎没动,但她乖乖离开。

  「老天。」凯斯说,「你开的是妓院吗?男人连好好喝杯酒都不行。」

  「哈。」瑞兹用一条抹布擦拭疤痕累累的木酒桶,「左恩会分红。我让你在这里工作,是因为娱乐效果还不错。」

  凯斯拿起啤酒,这时酒吧陷入一阵异样的寂静,彷佛一百个互不相关的对话竟来到同一个停顿点。接着那名妓女又发出歇斯底里的咯咯笑声。

  瑞兹哼了一声,「天使刚刚经过。」

  「中国人。」一名喝醉的澳洲人大发议论,「神经接合他妈的是中国人发明的。随便哪天,给我到大陆做一场神经手术,把你弄到好,老兄……」

  「这话……」凯斯对着自己的酒杯说,苦涩之意忽然如胆汁般一涌而上。「可真是狗屎啊。」

  日本人放掉的神经手术技术远比中国人曾掌握的还多。千叶的地下诊所极为先进,每个月都有人换上完全以工艺技术打造的身体,他们却没办法修复他在曼菲斯那家旅馆所受的损伤。

  在这里待一年了,他还梦想着网际空间,但希望夜夜消逝。无论他嗑多少冰毒注2、如何在夜城排队或抄捷径,母体仍会入梦;逻辑编织而成的明亮格网,在无色的虚空中开展……现在,蔓生区是一条横跨太平洋、漫长而诡异的回家之路,而他不是操作手,也不是网际空间牛仔;只是另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努力想打通关节。但是梦境在日本的夜晚上演,彷佛过度活跃的巫毒法术,而他为此哭泣,在睡梦中哭泣,在黑暗中孤独醒来,蜷缩在某个棺材旅馆的胶囊内,双手刨入床板、缓冲泡棉从指间挤出,试图触及不在那儿的机台。

  「我昨晚看见你女朋友。」瑞兹推了第二杯麒麟给凯斯。

  「我没女朋友。」凯斯举杯喝酒。

  「琳达.李小姐。」

  凯斯摇头。

  「不是女朋友?你们没什么?只是公事吗,大师?为生意而献身?」酒保棕色的小眼睛深陷于皱纹中,「我觉得我比较喜欢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你比较常笑。现在,你可能会因为太过装腔作势,最后在某个晚上落得被装进诊所水槽,肢体不全喔。」

  「太伤我的心了,瑞兹。」他喝完啤酒,付过钱便离开,高耸的窄肩缩在被雨水打湿的卡其尼龙防风外套下。穿行在仁清路的路人间,他闻得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

  凯斯现在二十四岁。他二十二岁时成为一名牛仔、活跃分子、蔓生区身手最好的人之一。他师承麦考依.波利和波比.昆因,他们是高手中的高手,这行的传奇人物。他上线时总是处于肾上腺素高昂的状态,年轻和高超技术的副产品,连上特制的网际空间控制板,让他的意识脱离躯体,投射进母体的交感幻觉中。他是个小偷,替其他更有钱的小偷工作。这些雇主提供穿透企业系统明亮外墙所需的外来软体,开启通往数据沃野之窗。

  他犯下典型错误,一个他曾发誓绝对不会犯的错误,他偷雇主的东西。他私藏了一些,试图穿过防护栅移送到阿姆斯特丹。他还是不知道怎么会东窗事发,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他原以为会赔上性命,但他们只是露出微笑。他们当然欢迎,他们说,欢迎他取用那些钱财。他也将会派上用场。因为──微笑不减──他们会确保他再也无法工作。

  他们用一种战时俄国的霉菌毒素毁坏了他的神经系统。

  他被绑在曼菲斯一家旅馆的床上,天赋一微米一微米烧掉,在幻觉中度过三十小时。

  神经损伤非常微小、不起眼,但效果十足。

  凯斯曾活在网际空间的无躯体狂喜中,对他来说,这就是「堕落」。在他身为牛仔红牌时常去的酒吧,菁英态度流露出某种程度对肉体不经意的蔑视。躯体就只是肉而已。凯斯坠入自身肉体的监牢中。

  他的所有资产很快被转换为新日圆,厚厚一捆旧纸钞,无止尽地在世界各地黑市的封闭圈子里流通,就像特罗布里恩群岛岛民的贝壳。蔓生区的合法生意很难用现金交易,在日本,现金已不再合法。

  在日本,他坚信他将找到治愈之道。在千叶。或在合格诊所,或在黑市医疗的阴暗之地。千叶就是移植、神经接合与微仿生学的同义词,也是一块吸引蔓生区科技犯罪次文化的磁石。

  在千叶,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新日圆经过两个月为期的检验与咨询后化为乌有。地下诊所里的男人是他的最后希望,但他们只是赞赏让他致残的专业技术,最后缓缓摇头。

  现在他睡在最便宜的棺材旅馆,最靠近港口的那些,沐浴在把码头像大舞台般整夜照耀的石英卤素光潮之下。因为电视萤幕色彩的天空如此刺眼,你看不见东京的灯火,甚至也看不见富士电力公司高耸的全息投影商标。东京湾只是一片广袤的黑,白色保丽龙漂浮于浅水,海鸥盘旋其上。港口之外是城区,法人所属垂直城市的巨大方块俯瞰圆顶工厂。较旧的街道形成一道狭窄中界,分隔港区与城区,这道中界没有官方名称。夜城,以仁清路为中心。日时,仁清路上的酒吧都拉下百叶窗,显得毫无特色,霓虹灯熄灭,全息图也失去生命,在含毒的银色天空下等待。

  喳呼以西两个街口,一家名为茶罐的茶铺里,凯斯用一杯双倍浓缩咖啡冲下这晚的第一颗药。扁平粉色八角形的强效巴西右旋安非他命,跟左恩手下一个女孩买的。

  茶罐以镜为墙,镜框是红色霓虹灯。

  刚开始,凯斯发现自己在千叶孤立无援,阮囊羞涩,找到治疗方法的机会更是渺茫,他像是切入了快速自我毁灭模式,用一种似乎早已不再属于他所有的冰冷强硬态度挣钱。第一个月,他杀了两男一女,弄到的钱对一年前的他来说只会觉得可笑。仁清路耗损他,到后来,街道本身渐渐变得像某种死亡愿望的具象化,某种他没意识到自己已沾染的毒素。

  夜城彷若一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疯狂实验,设计者是一名无聊的研究员,一根大拇指永远压在快转键上。停止挣钱,你便沉没无踪;若动作稍微过快,又会打破黑市脆弱的表面张力。无论哪种结果,你都完了,徒留一抹隐约的回忆,浅浅刻在瑞兹这种常驻分子的脑中,只不过心脏或肺或肾可能会留下来,供某个有新日圆支付诊所水槽的陌生人使用。

  这里的生意是潜意识中的嗡鸣,若是懒惰、心不在焉、行事笨拙、忽略错综复杂的行规,死亡是公认的惩罚。

  独坐在茶罐内,随着八角药丸生效,他的手掌冒出细小汗珠,突然感觉得到手臂和胸口每一根颤动的寒毛。凯斯知道他从某个时间点跟自己玩起游戏,这个无名的游戏非常古老,一场终末的接龙。他不再随身携带武器,不再保持基本警戒。他接下街头最快、最宽松的工作,得到无论你想要什么他都弄得到手的名声。一部分的他知道,自己的自我毁灭弧度在日益稀少的客户眼中愈来愈明显,同样那部分的他也安适地沐浴在自我毁灭只是早晚问题的认知中。也正是这一部分的他,因预料中的死亡而沾沾自喜,尤其痛恨想到琳达.李。

  他在某个雨夜的游乐场发现她。

  在烧透蓝色香烟烟雾的明亮鬼魂下:巫师城堡注3、欧罗巴坦克大战、纽约天际线的全息图……他现在记忆中的她就是那个模样,脸庞沐浴在永不安宁的雷射光下,五官只剩下色彩代码。巫师城堡亮起时,她的颧骨闪耀着绯红;坦克大战打到慕尼黑时,她的额头浸染着碧蓝;滑动的光标在林立的摩天大楼楼壁敲出火花,在她的嘴唇勾勒出艳金。他那晚很亢奋,维吉的一个K他命砖正在送往横滨的途中,钱已入袋。温暖的雨淅沥洒落仁清路人行道,他冒雨走进游乐场,目光莫名就是锁定了她。一群人站在机台前,他只看见她沉迷游戏中的那张脸。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在几个小时后港区的一家棺材旅馆内,他从她的睡颜再次看见,上唇像是孩童描绘飞行中鸟儿的线条。

  凯斯穿过游乐场站在她身旁,仍因做成的那笔交易而亢奋,他看见她抬眼一瞥。黑色烟熏妆框住灰眼,眼神像是被来车头灯定住的动物。

  他们共度的夜晚延长到早晨,再延长到气垫船站买票以及他第一次渡过东京湾。雨一直下,沿原宿地区洒落,在她的塑胶外套上形成点点水珠,东京的孩子脚踩白色乐福鞋与轻便雨衣,连袂走过知名精品店。最后,她和他一起站在午夜柏青哥店的哗啦声响中,像个孩子般牵住他的手。

  头一个月就在毒品发挥完整效力和张力中度过,然后他才进一步将那一对永远像受惊吓小动物的眼睛转化为反身需求的井。他看过她的人格化为碎片,如冰帽般崩解,碎片漂走,最后才看见那原始需求,瘾头的饥渴盔甲。他观看她追着下一颗非法毒品,那种专注令他回想起他们在滋贺一栏栏贩售的螳螂,旁边是一缸缸蓝色变种鲤鱼和装在竹笼里的蟋蟀。

  他凝视空杯内的那圈黑色渣滓,正随他刚刚嗑的冰糖震动。桌面的棕色薄板黯淡无光泽,有一些岁月留下的细小刮痕。随着右旋安非他命渐渐攀上他的脊椎,他看见无数留下那种表面刮痕的随机碰撞。茶罐的装潢是来自上世纪的某种陈旧无名风格,硬生生融合了日本传统与苍白的米兰塑料雕塑,但似乎一切都蒙上一层隐约的薄膜,彷佛上百万名客人的「坏神经」注4莫名地攻击了镜子和曾经光滑的塑料,导致所有表面沾染上某种怎样都擦不掉的物质而起雾。

  「嘿。凯斯,好伙伴……」

  他抬头,对上画了烟熏妆的灰眼。她身穿褪色的法式轨道工作服和白色的新运动鞋。

  「我一直在找你呢,朋友。」她在他对面坐下,手肘撑在桌上。蓝色拉链装的袖子从肩膀处扯掉。他不自觉地查看她的手臂是否有使用真皮碟或针孔的痕迹。「来根烟?」

  她从踝间的口袋掏出一包压扁的叶和圆滤嘴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凯斯。凯斯接下,让她用红色塑胶打火机为他点着。「你睡得好吗,凯斯?看起来很累。」她的口音透漏她来自蔓生南区,接近亚特兰大。她眼睛下方的皮肤看起来苍白不健康,但仍平滑坚实。她二十岁。疼痛开始在她嘴角刻下永恒的线条。她的黑发以印花丝带往后绑起,图样可能是微型电路或城市地图。

  「记得吃药的话就还行。」一波实实在在的渴望袭向他,欲望和寂寞乘着安非他命的浪潮涌入。他记起在港区棺材旅馆内过热的黑暗中,她肌肤的味道,她的手指在他后腰交缠。

  都只是肉,他心想,都是肉体想望。

  「维吉。」她瞇起眼,「他想看到你脸上开个洞。」她帮自己点了根烟。

  「谁说的?瑞兹?妳跟瑞兹有往来?」

  「不,是莫娜。她的新炮友是维吉的手下之一。」

  「我又没欠他多少。真把我做了,他总之也拿不到钱。」凯斯耸肩。

  「现在太多人欠他,凯斯。他可能会用你杀鸡儆猴。你最好当心点。」

  「一定。妳呢,琳达?有地方睡吗?」

  「睡。」她摇头,「当然喽,凯斯。」她颤抖,趴在桌上,脸庞覆上一层薄汗。

  「给妳。」他从防风外套的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钞,不自觉地先在桌下抚平,对折两次,然后才拿给她。

  「你自己才需要,亲爱的。最好拿去给维吉。」她的灰眼这会儿流露一抹情绪,他读不懂,也从来没见过。

  「我欠维吉的比这多太多了。妳拿去吧。我还会有更多。」他撒谎,一面看着他的新日圆消失在拉链口袋内。

  「一拿到你的钱,凯斯,就尽快去找维吉。」

  「再见,琳达。」他起身。

  「一定。」她的瞳孔底下露出一公厘的白,三白眼注5。「你自己小心。」

  他点头,急着想离开。

  塑料门板在他身后关上时,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映照在红色霓虹牢笼中。

  周五夜的仁清路。

  他经过鸡肉串烧摊和按摩店、一家叫美丽女孩的连锁咖啡店,以及电玩店的电子雷鸣。他让路给一个穿黑西装的「上班族」过,注意到男人的右手背上有三菱──基因泰克注6的商标纹身。

  那是真的吗?如果是,凯斯心想,那他就有麻烦了。如果不是,那算他活该。一定层级以上的MG员工都会植入先进的微处理器,用来监测血液内的诱变剂浓度。像这样的装置,可能会害你在夜城被抢,一路抢进地下诊所里。

  这名上班族是个日本人,但聚集在仁清路的都是「外人」注7。一群群来自港口的水手、紧张的自由行观光客,搜寻着旅游书上没写的消遣、蔓生区恶棍,炫耀着身上的移植物,还有一打一眼就看得出是出来卖的妓女,全挤在街上,跳着复杂的欲望与交易之舞。

  数不清的理论试图解释何以千叶市容许夜城存在其中,凯斯倾向相信「极道」或许将此地保留为历史公园,用以帮助他们记住自己卑微的起源。但他也大致认同急速萌芽的科技需要一块化外之地,夜城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其中的居民,而是一个刻意不加以监管、科技本身专用的游乐场。

  他抬头看着灯光暗忖,琳达是对的吗?维吉想用他杀鸡儆猴?没什么道理,不过维吉主要买卖违禁生物制品,而他们说这门生意只有疯子才做得下去。

  不过琳达说维吉想杀了他。依据凯斯对街头交易力学的理解,买家和卖家都不真的需要他。中间人这行就是要让自己成为必要之恶。凯斯为自己在夜城犯罪生态创立的暧昧地位已因谎言而消失,随着他的背叛而一夜接着一夜消耗殆尽。现在,他察觉墙开始崩坏,感觉到一股极致的异样狂喜。

  上周,他延后移交一份合成腺体萃取物,转而以高于一般的利润零售出去。他知道维吉不喜欢这样。维吉是他的主要供应商,在千叶九年了。夜城边界外的犯罪结构阶级严明,其中只有少数外国药头,而他是其中之一。基因原料与荷尔蒙沿精细复杂的门面与掩护之梯涓滴渗入仁清路。维吉有一次曾成功找出源头,现在他享有与十二座城市间稳定的关系。

  凯斯发现自己注视着一个橱窗内。这家店卖一些闪闪发亮的小东西给水手。手表、弹簧刀、打火机、随身录放影机、模刺碟、加重万力夹炼、手里剑。手里剑总是让他入迷,尖端如刀那般锋利的钢铁星星。有些是铬黄色,有些黑色,还有些涂上彩虹般的外层,彷佛水面上的油脂。不过是铬黄星抓住他的视线。以几乎看不见的尼龙鱼线线圈固定在腥红色的麂皮人造革,中央压上龙或阴阳纹饰。街道上的霓虹灯光被这些星星捕捉后扭曲,凯斯想起他就是在这些星星下航行,一个由廉价黄铅构成的星座拼凑出他的命运。

  「朱立。」他对着他的星星说,「该去看看老朱立了。他会知道的。」

  朱立欧斯.狄恩一百三十五岁了,因为每周靠生化浆与荷尔蒙入手的财富,他持续性地扭曲他的新陈代谢。他主要靠每年一次到东京朝圣防堵老化,利用基因手术重设他的DNA码,千叶没人会做。然后他会飞到香港订制一年份的西装和衬衫。他对性没兴趣,而且具备非人般的耐性,大概只剩下献身于奥秘的裁缝崇拜能让他感到喜悦了。凯斯没见过他穿同一套西装第二次,虽然他的衣柜似乎完全由一丝不苟重制的上世纪衣物组成。他喜欢戴细金框的有度数眼镜,以粉色合成石英薄片磨制,像维多利亚式娃娃屋内的镜子一样斜挂在脸上。

  他的办公室在仁清路后的一栋仓库内,有些区块看似数年前曾草率装修过,摆了一套规格不一的欧风家具,彷佛狄恩曾想以此为家。凯斯等候的那个房间内,新阿兹提克风格的书柜沿一面墙排放,积满灰尘。迪士尼款的球根状台灯尴尬地摆在康丁斯基注8风格的猩红涂漆钢料矮咖啡桌上。一只达利注9钟挂在书柜间的墙上,扭曲的钟面垂向光裸的水泥地板。指针是全息投影,转动时会配合钟面的回旋而变化,但时间总是不对。白色玻璃纤维的货运包堆在房里,渗漏出姜渍的味道。

  「你看起来很干净,老小子。」狄恩缥缈的声音说,「请进来。」

  书柜左侧是一扇巨大的仿黑檀木门,周遭的磁力门闩碰地弹开。「朱立斯.狄恩进出口」几个自黏大字横过塑胶门板,有些地方已剥落。若说散落在狄恩那临时门厅的家具表现出上世纪的终结,这间办公室则似乎属于那个旧时代的开端。

  一盏矩形墨绿色玻璃灯罩的古旧黄铜灯洒落一池灯光,狄恩无痕的粉色脸庞在其中打量着凯斯。涂漆钢料大书桌安全地挡在这名进口商人前,以某种苍白木材制作的附抽屉高大橱柜夹在两胁。那种东西,凯斯暗忖,一度用来收藏某种书面纪录。磁带、一卷卷泛黄的列印文件,还有一部发条打字机的诸多零件散落桌上。狄恩似乎总是拨不出时间把这部机器组装好。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小伙子?」狄恩递给他一个以蓝白格纹纸包装的长条状夹心软糖,「试试。新亚姜糖,最好的。」凯斯没拿,走到角落的旋转木椅坐下,一根大拇指沿一只黑色牛仔裤脚褪色的缝线往下滑。

  「朱立,听说维吉想杀我。」

  「啊,那可好。可否告知是谁说的?」

  「其他人。」

  「其他人。」狄恩含着姜糖说,「什么样的人?朋友吗?」

  凯斯点头。

  「并不总是容易分辨谁是朋友,对吧?」

  「我确实欠他一点钱,狄恩。他没跟你提过吗?」

  「最近没往来。」他叹了口气,「不过当然了,就算我确实知道,我或许也不该告诉你。就现实而言,你懂的。」

  「现实?」

  「他是一个重要客户,凯斯。」

  「是啊,但他想杀我,朱立。」

  「就我所知并没有。」狄恩耸肩,彷佛只是在讨论姜的价格,「如果证实只是没来由的谣言,老小子,你大概一周后回来,我再告诉你一个来自新加坡的小道消息。」

  「来自明古连街的南海饭店注10?」

  「多嘴,老小子!」狄恩露齿而笑。钢桌上挤满价值连城的除错工具。

  「再见,朱立。我会跟维吉打声招呼。」

  狄恩的手指往上,轻拂浅色丝质领带上的完美领结。

  离开狄恩的办公室还不到一个路口,他的细胞猛然察觉有人紧跟在他屁股后面。

  培养某种程度而言受控的妄想对凯斯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技巧是不要让妄想超出控制范围。不过吞下一堆八角药丸后,这样的技巧就不简单了。他对抗肾上腺素浪潮,瘦长的脸戴上乏味、心不在焉的表情,假装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发现一个暗去的橱窗后,他设法停下脚步。那是一家外科精品店,因整修而歇业。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凝视着橱窗后一块扁平菱形的培养肌肉,放置在经雕刻的仿玉台座上。肌肉的颜色令他想起左恩手下的妓女,上面纹有夜光电子显示器,连结皮下的晶片。干嘛费心做这种手术,他发现自己在心里想着,同时汗水滑下肋间,根本可以放在口袋就好,不是吗?

  他头没动,抬眼研究路人的倒影。

  那里。

  穿短袖卡奇衣的水手后面。黑发,镜面眼镜,黑衣,纤细……

  不见了。

  凯斯跑了起来,压低身子,在路人间闪躲。

  「我要租一把枪,信。」

  男孩微笑,「两小时。」他们站在滋贺寿司摊后方新鲜生海鲜的气味中,「你两小时回来。」

  「我立刻要,朋友。现在有吗?」

  信在两公升装空罐后翻找,原本装的是山葵粉。他拿出一个包在灰色胶纸里的细长包裹,「电击枪。一小时二十新日圆,押金三十。」

  「妈的,这不行,我要枪。想射杀别人时用的那种,懂吗?」

  信耸肩,把电击枪放回山葵罐后,「两小时。」

  他走进店里,看也没看展示的手里剑一眼。这辈子从没用过。

  他用松下银行晶片买了两包叶和圆,晶片上的名字是查尔斯.德瑞克.梅。好过楚门.史塔,但护照最好只能做到这样了。

  都不靠科学作用的情况下,终端机后的日本女人看起来比老狄恩老上几岁。他从口袋掏出那捆瘦巴巴的新日圆给女人看,「我要买个武器。」

  女人朝装满刀的箱子指了指。

  「不。」凯斯说,「我不喜欢刀。」

  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黄色卡纸上盖印有罩着浮夸兜帽、盘起的响尾蛇,图案颇为粗糙。里面有八个完全一样的圆筒,都以薄纸包裹。他看着斑驳的棕色手指剥去其中一个圆筒外的纸。她将那东西举起让凯斯细看。那是一根单调的钢管,一端附有皮带,另一端则是青铜三角锥。她单手握住钢管,另一手的拇指和和食指夹住三角锥,拉。三个上过油、套迭伸缩的套件滑开后锁上,那是紧紧缠绕的螺旋弹簧。「眼镜蛇。」女人说。

  仁清路的霓虹震颤之外,天空是令人不适的灰色调。空气变得更糟了,今晚彷佛长了牙,半数路人都戴上过滤面罩。凯斯在男厕待了十分钟,想找出轻松藏匿眼镜蛇的方法。最后,他勉强把把手塞进牛仔裤腰带,钢管的部分横过腹部,三角锥突出的尖端则是在胸腔和防风外套内衬间。感觉起来,这东西会在他踏出下一步时匡啷掉在人行道上,不过他还是觉得好多了。

  喳呼并不真的是交易的地方,但在工作日夜晚,有关系的顾客还是被吸引到这儿。周五和周六不同。常客大多还在,但都遁入涌入的水手和掠食他们的专业人士身后。凯斯推门而入,找寻瑞兹的身影,但没见着他。酒吧的常驻皮条客朗尼.左恩以带慈父光辉的关爱看着旗下一名女孩走向一名年轻水手干活。左恩对某一品牌的安眠药上瘾,日本人称之为云舞者。凯斯引起皮条客注意,示意他到吧台来。左恩慢动作从人群间漂过,长脸放松平和。

  「看到维吉了吗,朗尼。」

  左恩以一贯的平静打量他,摇头。

  「你确定?老兄。」

  「可能在南蛮,可能两小时前。」

  「身边带着混混?其中一个很瘦,黑发,穿黑外套?」

  「没。」良久后左恩才说,光滑的额头皱起,显示出他花了多大力气回想这些没意义的细节。「大家伙。移植人。」左恩的眼睛只露出少许眼白和更少的虹膜,下垂的眼皮下,他的瞳孔放得极大。他盯着凯斯看了许久,然后垂眼,看见衣服下隆起的钢鞭,「眼镜蛇。」他扬眉,「你想给某人吃苦头。」

  「再见,朗尼。」凯斯离开酒吧。

  跟踪他的人又回来了。他很肯定。他感到一阵得意,八角药丸、肾上腺素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你乐在其中,他暗忖,你疯了。

  因为,以某种怪异但非常近似的方式而言,这就像是在母体里奔驰。嗑到够恍惚,发现自己陷入某种绝望却出奇变化无常的麻烦中,你眼中的仁清路就有可能化为一片数据,就好像母体曾让他联想到蛋白质连结以区分细胞特性。接着你可以投身于高速漂移与滑行,完全投入却又彻底抽离,你身旁全是生意之舞,资讯相互作用,数据构成的肉体处于黑市迷宫中……

  上啊,凯斯,他告诉自己。把他们吸进去。他们绝对料想不到。他现在距离和琳达.李初次见面的游乐场只有半个街区的距离。

  他冲过仁清路,撞散一群闲逛的水手。其中一人在他身后用西班牙文对他尖叫。他走了进去,声音像碎浪般袭向他,次音速在他心窝脉动。有人在欧罗巴坦克大战成功使出千万吨攻击,模拟的爆炸以白噪音淹没游乐场,同时骇人的火球全息投影如蘑菇般笼罩头顶。他切向右,大步跃上一段未上漆的压缩板阶梯。他跟维吉来过一次,来和一个名叫松田的人谈荷尔蒙触发剂禁药的生意。他记得那个长廊、有污渍的黯淡表面、整排一模一样的门,通往一间间超小型办公隔间。现在一扇门打开了。一名身穿黑色无袖圆领汗衫的日本女孩从一部白色终端机前抬头望,她的头后是一张希腊旅游海报,爱琴海的蓝随流线排列的表意文字一同飞溅。

  「叫保全上来。」凯斯告诉女孩。

  接着他全速跑过走廊,离开她的视线范围。最后两扇门是关上的,而且,他推测,应该上了锁。他旋过身,一只尼龙跑鞋的鞋底猛踹另一边涂上蓝漆的合成门板。门应声而破,廉价五金从破裂的门框脱落。里面一片黑,只见终端机外罩的白色曲线。接着他来到右边的门前,双手握住透明塑胶门把,用尽全力推挤。某个东西断裂,他进去了。他和维吉就是在这里和松田见面,但无论松田表面上经营什么公司,都早已不在。没有终端机,什么都没有。游乐场后巷的灯光透过煤棕色的塑胶筛入。他看见墙面插座伸出一圈蛇般的光纤、一堆弃置的食物容器,还有一只少了扇叶的电扇。

  窗户只是一片廉价塑胶。他挣脱外套,裹住右手后击窗。塑胶片破裂,再两拳便脱离窗框。无声的游戏混战之上,警报开始轮翻拉响,不知触发的是破窗还是走廊前端那名女孩。

  凯斯转身,穿上外套,将眼镜蛇完全甩开。

  门是关上的,他指望跟踪他的人以为他进了那扇被他踢得半从铰链脱落的门。眼镜蛇的青铜三角锥缓缓摆动,弹簧钢把手放大了他的脉搏。

  什么也没发生。只听见高亢的警报与游戏的碰撞,他的心跳如雷鸣。恐惧感来袭时,就像一个半遭遗忘的朋友。不是那种冰冷、安非他命偏执的迅速机制,纯粹只是动物恐惧。他活在持续不断的焦虑边缘已经太久,几乎忘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

  这小隔间就是那种会有人死在里面的地方。他可能死在这。他们可能有枪……

  一阵撞击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男人的声音,用日文叫喊着。一声尖叫,刺耳的惊骇。另一阵撞击。

  然后是脚步声,不疾不徐,愈靠愈近。

  从这扇关闭的门前经过。只稍稍暂停,停留的时间不过他快速搏动的三次心跳。一、二、三。靴跟刮擦地垫。

  八角形小药丸诱发的最后一丝虚张声势崩溃了。他啪地将响尾蛇缩入把手,挤向窗户,因恐惧而盲目,神经在尖叫。他上攀、钻出、坠落,意识完全没跟上。摔落人行道引发胫骨一阵隐约疼痛。

  半开的服务柜台投射出窄楔形灯光,笼罩一堆废弃光纤和一部报废机台的底座。他面朝下趴跌在一落潮湿纸板上,随即侧滚入机台的阴影下。隔间的窗户成了一方微弱光源。警报依旧回荡,在这里显得更加响亮,游戏的喧闹声在后墙阻隔下模糊许多。

  窗框中冒出一颗头,在走廊的萤光灯下成了一抹剪影。头消失,又出现,但他还是看不清五官。眼睛闪过银光。「妈的。」有人说,女人,北蔓生口音。

  那颗头再度消失。凯斯躺在机台下缓缓数到二十,然后起身。钢响尾蛇依然在手,花了几秒他才想起这是什么东西。他护着左脚踝,一瘸一拐地沿小巷走开。

  信给他一把南美版华瑟PP半自动手枪的越南仿制品,已有五十年历史,第一击双动,板机很难扣,装填点二二长步枪弹。比起信先前曾卖给他的简单中国中空弹,凯斯其实更想要迭氮化铅爆裂物。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把枪,还有九轮子弹。他从寿司摊穿过滋贺,枪揣在外套口袋内。亮红色塑胶枪把模铸成飞升的龙形,适合在黑暗中用拇指摩娑。他把眼镜蛇寄放在仁清路的一只垃圾桶,干吞下另一颗八角药丸。

  药丸点亮他的电路,而他乘势从滋贺奔到仁清,再到梅逸路。他判定跟踪者已不在,很好。他有几通电话得打,也有生意得做,拖延不得。沿梅逸路走过一个街区,面向港口之处,矗立着一栋十层楼高、无特色的丑陋黄砖办公大楼。现在窗户皆无光,但若抬头,可以看见屋顶黯淡的微光。主要出入口旁的霓虹招牌没点亮,一团日文下写着大大的「廉价旅馆」四字。如果这地方有其他名字,凯斯也不知道,大家总是称之为「廉价旅馆」。从梅逸路转进小巷即可抵达,电梯在透明电梯井底部等候。电梯和廉价旅馆的招牌一样,都是后来才有,用竹子和环氧树脂捆扎在建筑上。凯斯走进塑胶电梯,插入他的钥匙──没有任何标示的长条硬磁带。

  来到千叶后,凯斯就在这里租了一格棺材,每周计费,但他不曾睡在廉价旅馆。他睡在一个更便宜的地方。

  电梯内有香水和香烟的味道,四面墙刮痕累累、指印斑斑。通过五楼时,他看见仁清的灯火。随着电梯在嘶嘶声中逐渐停下,他的手指敲打着枪把。一如往常,电梯猛然一震后才完全停止,他早有准备。他步入大厅与草坪混合体的中庭。

  方形的绿色塑胶草皮地毯中央,一名日本少年坐在一部C型机台后阅读教科书。白色玻璃纤维棺材以工业鹰架层层堆迭。高六层,一面有十个棺材。凯斯朝少年的方向点点头,拖着脚横过塑胶草皮,朝最近的梯子走去。这块棺材复合体以廉价薄板为顶,一遇强风便格格响,遇雨则漏水,但若没有钥匙想打开棺材,倒是还有一定的难度。

  他侧身沿第三层走向九十二号,格栅走道在他的体重下颤动。棺材三公尺长,卵形舱口一公尺宽,高度不足一公尺半。他将钥匙插入锁孔,等旅馆电脑辨识核可。磁扣令人宽慰地弹开,舱口随着嘎吱作响的弹簧垂直升起。他爬入棺材后,萤光灯随即亮起。他拉上身后的舱门,拍打启动手动门栓的面板。

  除了日立标准口袋电脑和小型白色保丽龙保冷箱之外,九十二号内空无一物。保冷箱装有三块尚未化完的十公斤干冰,用纸张仔细包裹,以减缓蒸发,还有一个纺铝实验烧瓶。凯斯蜷缩在既是地板也是床铺的棕色记忆泡棉上,从口袋拿出信给他的点二二放在保冷箱上。接着他脱下外套。棺材的终端机模铸在棺材的一个凹面,对面是以七种语言列出住宿规定的面板。凯斯从话机座拿起粉红色听筒,凭记忆输入一组香港号码。他让铃声响五次,随即挂掉。三百万位元最新随机存取记忆体就在日立里,这批货的买家是不接电话的。

  他输入东京新宿区的号码。

  一个女人接起,用日文说了些什么。

  「蛇男在吗?」

  「接到你来电真是太好了。」蛇男在分机应答,「我一直在等你。」

  「你要的音乐到手了。」他瞄了瞄保冷箱。

  「真是个好消息。我们的现金流有点问题。可以赊账吗?」

  「噢,老兄,我真的非常需要这笔……」

  蛇男挂断。

  「妈的。」凯斯对着嗡嗡响的听筒说,瞪着那把廉价小手枪。

  「暧昧不定。」他说,「今晚的一切都太暧昧不定了。」

  凯斯在破晓前一小时走进喳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内,一手握着租来的手枪,另一首则是纺铝烧瓶。

  瑞兹在后面的桌旁用啤酒壶喝爱宝琳娜注11气泡矿泉水,一百二十公斤软趴趴的肉瘫在一张嘎吱响的椅子上,斜倚着墙。名叫柯特的巴西男孩在吧台照料一小群几乎沉默不语的醉客。举起酒壶喝水时,瑞兹的塑胶手臂发出唧唧声响,无须的头覆盖一层薄膜般的汗水。「你看起来不妙,大师朋友。」他露出一口湿淋淋的烂牙。

  「我好得很。」凯斯拉开骷颅头般的笑,「超级好。」他在瑞兹对面坐下,双手依然插在口袋。

  「然后你就在这个酒池肉林构成的流动防空洞来来去去,当然喽。抵挡更恶劣的情绪,没错吧?」

  「你干嘛不放过我?你见过维吉?」

  「抵挡恐惧和孤单。」这名酒保接着说,「聆听你的恐惧。那或许是你的朋友。」

  「你听说了今晚在游乐场的那场打斗吗?有没有人受伤?」

  「疯子刺伤一个保全。」他耸肩,「说是一个女孩。」

  「我得和维吉说话,瑞兹,我……」

  「啊。」瑞兹的嘴抿成一条线,看着凯斯身后的门口,「你的机会来了。」

  橱窗里的手里剑突然闪过凯斯脑海。冰毒在他脑中歌唱。手里的枪因汗水而滑溜。

  「维吉先生。」瑞兹缓缓探出粉色义肢,彷佛期望对方握住,「真是荣幸,您太少光顾我们了。」

  凯斯转头,抬眼看着维吉的脸。那是一张晒成棕褐色、过目即忘的面具。眼睛是实验室植育的海绿色尼康义眼。维吉身穿暗灰色丝质西装,双手各佩挂一只简单的白金镯。手下的混混随侍在侧。两名双胞胎般的男子,手臂和肩膀的移植肌肉鼓胀。

  「你好吗,凯斯?」

  「各位。」瑞兹用粉色爪子拾起桌上满溢的烟灰缸,「请别在这里惹事。」烟灰缸以厚重的防碎塑胶制成,印有青岛啤酒的广告。瑞兹平稳地压碎烟灰缸,烟蒂和绿色塑胶碎片瀑布般洒落桌面。「懂吗?」

  「嘿,甜心。」其中一名混混说,「要不要在我身上试试你那一手?」

  「不用费心瞄准腿,柯特。」瑞兹的语调彷佛只是寻常对话。凯斯望向酒吧另一头,看见巴西男孩站在吧台上,史密斯威森镇暴枪对准三人。那玩意的枪管以薄纸般的合金制成,外覆一公里长的玻璃细丝,宽得足以纳入拳头。骨骼般的弹盘装有五颗圆胖的橘色子弹,亚音速沙袋果冻注12。

  「理论上应该不致命。」瑞兹说。

  「嘿,瑞兹。」凯斯说,「我欠你一次。」

  酒保耸肩,「没欠我什么。这些家伙,」他怒瞪维吉和两名混混,「应该识相一点。谁都不能在茶壶干掉别人。」

  维吉咳了咳,「谁说要干掉别人了?我们只是想谈生意。凯斯和我是工作伙伴。」

  凯斯从口袋掏出点二二对准维吉的裤裆,「听说你要弄我。」瑞兹的粉色爪子握住手枪,而凯斯松手。

  「听着,凯斯,你说清楚你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发疯了吗?我想杀你是哪来的鬼话?」维吉转向他左边的男孩,「你们两个回南蛮等我。」

  凯斯看着他们穿过酒吧。除了柯特和一名蜷缩在吧台椅脚、身穿卡其衣的酒醉水手外,酒吧现已空无一人。史密斯威森的枪管追着两人朝门口而去,随即回头对准维吉。凯斯手枪的弹盒当啷掉在桌上。瑞兹的爪子握住枪,退出弹膛内的子弹。

  「谁说我要弄你,凯斯?」维吉问。

  琳达。

  「谁说的,老兄?有人要陷害你?」

  水手呻吟,爆炸般呕吐了起来。

  「把他弄出去。」瑞兹对柯特喊道。柯特这会儿坐在吧台上,史密斯威森横放膝头,正在点烟。

  凯斯感觉到这晚的重量落在他身上,彷佛一袋潮湿的沙子沉积在眼球后方。他从口袋拿出烧瓶交给维吉,「我只拿到这些。脑垂体。转手够快,应该可以赚五百。剩下的钱都拿去买记忆体,但现在应该没了。」

  「你还好吗,凯斯?」烧瓶已消失在暗灰色西装的一侧翻领后方,「我是说,好,这样就算清了,不过你看起来很糟。活像一坨被锤烂的屎。你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

  「是啊。」他起身,感觉喳呼在他身旁晃动。「欸,我原本有五十,但是给人了。」他傻笑。他拣起点二二的弹盘和落单的那颗子弹,放进一边口袋,手枪放进另一边,「我得去找信,拿回押金。」

  「回家去。」瑞兹在嘎吱响的椅子上扭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大师,回家去。」

  他感觉到他们看着他穿过酒吧,用肩膀顶开塑胶门板走出去。

  「婊子。」他对着滋贺上方的玫瑰色天空说。仁清沿路的全息投影如鬼魅般消逝,大多数霓虹灯已冰冷暗去。他从一个街头小贩的泡沫套管啜饮浓黑咖啡,一面看着朝阳升起。「妳飞走吧,甜心,像这样的城镇是给那些喜欢向下沉沦的人。」但说真的,并不是那样,他也发现愈来愈难维持住遭背叛的感觉。她只是想要一张回家的车票,而在他那个日立里的记忆体可以帮助她买到,前提是她得找到买卖赃物的门道。至于那五十元,她几乎回绝掉了,因为知道自己就快把他吃干抹净。

  他走出电梯时,同一个男孩依然在桌旁,只是换了本教科书。「好男孩。」凯斯对着草皮另一端喊,「用不着你跟我说。我已经知道了。漂亮女孩来访,说有我的钥匙。给你不少小费,像是五十新日圆?」男孩放下书。「女人。」凯斯用拇指划过额头,「脑袋不正常。」他咧嘴而笑。男孩还以微笑,点头。「多谢了,混蛋。」凯斯说。

  走道上,他打不开门锁。她撬门时把锁弄坏了,他暗忖。菜鸟。他知道上哪租可以打开廉价旅馆里任何东西的黑盒子。萤光灯在他爬进去时亮起。

  「慢慢关上舱门,朋友。你跟服务生租的周六夜特别服务还没过期。」

  她背靠墙坐在棺材底侧,双膝立起,双腕搁在膝头上,镖弹手枪的转管枪口从双手间冒出。

  「在游乐场的是妳?」他拉下舱门,「琳达呢?」

  「启动门栓。」

  他照做。

  「你那女孩?琳达?」

  他点头。

  「她走了。带着你的日立。真是个神经质的孩子。枪呢?」她戴着反射镜片的眼镜,一身黑,黑靴的靴跟没入记忆泡棉。

  「还信了,拿回押金,用一半的价钱把他的子弹卖还给他。妳要钱?」

  「不。」

  「要一点干冰?我现在只有这些了。」

  「你脑袋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在游乐场搞那一场?弄得我还得料理那个带着双节棍来追我的保安。」

  「琳达说妳要杀我。」

  「琳达这样说?我来这里之前根本没见过她。」

  「妳不是维吉的人?」

  她摇头。凯斯这才察觉那副眼镜是以手术嵌入,封住了她的眼窝。银色镜片看似从颧骨上方平滑苍白的肌肤长出来,框在蓬乱的黑发下。握住弗莱契注13镖弹枪的手指纤细白皙,指尖染上勃艮地红酒色。指甲看起来很假。「我觉得你搞砸了,凯斯。我出现,而你就这么帮我在你的现实局面里找到刚好的位置。」

  「妳想怎样,小姐?」他瘫靠在舱门上。

  「我要你。活生生的躯体,还算完整的脑子。莫莉,凯斯。我的名字是莫莉。我代替我老板来接你,只是想聊聊而已,没人想伤害你。」

  「好得很。」

  「只不过我偶尔会伤害别人,凯斯。我猜我就是怪在这里。」她身穿贴身弹性皮裤,以某种消光布料裁制的厚重黑外套似乎会吸纳光线。「要是我放下这把镖弹枪,你可以放松吗?你看起来一副想孤注一掷干傻事的样子。」

  「嘿,我非常放松。我很听话,没问题的。」

  「很好,朋友。」弗莱契消失在黑色外套内,「因为如果你试图搞我,那可会是你这整辈子最孤注一掷的蠢事。」

  她抬起双手,手掌朝上,白皙的手指微微张开,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喀答,十把四公分长的双刃解剖刀从勃艮地指甲下滑出。

  她微笑。刀缓缓缩回。

  注1:原文为德文。

  注2:原文Speed,是一种名为甲基安非他命的毒品,有多种别名,如安仔、冰糖等。

  注3:Wizard's Castle,应指一款由International PC Owners于一九八一年发行的RPG游戏。

  注4:Bad nerves,一种精神症状,较恐慌症或抑郁症复杂,外表可能有颤抖的状况。

  注5:根据中国面相学,露出虹膜下眼白的人可能有酒精或药物成瘾的状况。

  注6:在现实世界中是两家公司。三菱Mitsubishi是日本汽车制造商;基因泰克Genentech是美国生物科技公司,成立于一九七六年,被视为生物科技业的起点,创始人之一是重组DNA的先驱,于二〇〇九年被药界巨头罗氏(Roche)收购。

  注7:がいじん,日文中外国人的意思。

  注8:应为Василий Кандинский,俄罗斯抽象艺术家,具有知觉混合的能力,能「听见」色彩。

  注9:应为Salvador Dalí,加泰隆尼亚超现实主义画家。

  注10:一家直至一九八〇年代都仍真实存在的旅馆,两层楼建筑,特色是附木遮版的拱型窗户。

  注11:Apollinaris,德国品牌。

  注12:Subsonic sandbag jelly,一种子弹,作者自创。

  注13:Fletcher 7mm,作者自创的枪。可参考国外网友的构想图:https://www.deviantart.com/josh-finney/art/Fletcher-7mm-breakdown-209815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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