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要塞
坐落在峡谷中央的花岗石凸岩附近几尺处传来一声巨响。半空中出现
了咝咝作响的鲜红色光点。眨眼之间，光点变成了拳头大小的深红色火
球。
“趴下！”里卡斯叫道。
穆尔人暂时放弃追击逃跑的尤里克人，伏到了地上。妮瓦落在他旁
边。他们周围的角斗士在手肘、膝盖甚至是脑袋撞上岩石棱角时，骂骂咧
咧起来。红球越来越庞大，遮住了太阳，它斑驳的表面上交错着橙色的火
线。圆球下面露出一条黑缝，并慢慢变长。里卡斯以为这条缝隙随时会爆
炸，并向他的战士们投出燃烧弹。
然而裂口慢慢打开了，露出炽热的黄色内部，亮得穆尔人的眼睛都难
以目视。裂缝里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从球里跳下来，落到岩石地上杂
七杂八的尸堆里。她的黑色外套上冒出缕缕烟气。她的脸变得跟太阳一样
红，烧焦的头发用又硬又脆的发卡束在肩膀上。
“贾希拉！”里卡斯喘声站了起来。
当穆尔人冲向这个女人烤焦的身子时，克里奇从圆球里掉了出来。螳
螂人落在女贵族旁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挡火球的热气。史尔穆跟着出
来了，然后圆球关闭，开始收缩。等到里卡斯冲到三个战士身边，球也消
失了。
三人烧焦的头发和烧烂的衣服散发着臭味。热气甚至熏黑了克里奇坚
硬的外壳，贾希拉外露的皮肤浮起了白色水泡。只有史尔穆安然无恙，只
不过他的嘴唇肿胀破裂。
贾希拉一看到里卡斯，嘴唇之间就露出了舌头，仿佛要说什么。他跪
在她旁边，耳朵凑上她的嘴唇。她的话语非常微弱，要不是握着瑞卡德之
祸，穆尔人根本听不到。
“你为什么没有提醒我小心那影子？”她喘声说。
穆尔人环视峡谷。他和角斗士们刚跟着尤里克人穿过闪耀光屏的缺
口，所以他还没来得及检查这个区域。他还以为贾希拉的队伍应该守在这
里。然而他在战场上只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岩石。一具尸体都没有，看不出
女贵族的队伍在这里战斗过。
“什么影子？”里卡斯问。“你的队伍在哪儿？”
贾希拉没力气回答了，史尔穆替她说：“蚀影把他们全灭了，”矮人
说。“我试过提醒她。”
里卡斯把女贵族的头放下，喊过来两个角斗士。“带她去绿洲。她需
要水和凉荫。”接下来穆尔人看着史尔穆和克里奇。“跟她一起去。你们
俩也需要休息。”
克里奇交叉自己的触须。“追猎没结束！”
然而史尔穆皱起了眉头。“你要去干什么？”
“给贾希拉报仇，”里卡斯对着追赶尤里克人的战士们一挥手。“结
束他们的追猎。”
“你没听到我说吗？”史尔穆跟上来反对道。“你不能追尤里克人
了。蚀影跟他们在一起！”
“他受了伤，”里卡斯说。“如果我不去杀了他，那就还会跟今天一
样。”
“但是他破了太阳栅栏！”史尔穆大呼。里卡斯没有理会他的意见，
他又加了句：“如果我们更多战士死去，那都是你的责任！”
“你在说废话，”妮瓦说。“去绿洲，查明一下圣堂武士和其余矮人
进展如何了。”
史尔穆陷入沉默，他恼怒地瞪着里卡斯。最后矮人的红眼转向妮瓦。
“如果你跟他一起干蠢事，那我也去。”
* * *
在峡谷不远处，尤里克的梅谭站在一座远古要塞前，等着自己的败军
返回。建造者在原生岩石上凿出了这座堡垒，形状就像从石灰岩山坡里伸
出来的巨大重头运输车。底部雕刻着四个石头轮子，每个都有一个半巨人
两倍高，车基上雕饰着一层层石花。
在这些不会转动的轮子上方，一个正方形平台承载着壮观的柱群和露
台，露台后面都是黑咕隆咚的门。栩栩如生的男女人类雕像装备着双刃镰
或四刃战斧之类的奇特武器，分散着站在这些露台上。
要塞顶部只有一个露天平台，俯视着殿堂前方。在平台前部站着一个
英俊男人的巨大雕像，有着浓密的头发和曲卷的胡须。跟下面人像不同的
是，他没有拿武器，而且背后展开了一对儿羽翅。
“这宫殿很有意思吗？”蚀影从岩石峡谷地上滑翔而来，跟上了他的
主人。
梅谭从要塞移开目光。在影子巨人身后，第一波败军刚绕过一个急转
弯，以免被峡谷其余人看到。
梅谭回过头看着蚀影，评述道：“你失败了。”控脑师没有评论从影
子巨人伤口处流泻出的黑烟。他一直通过仆人的眼睛观察这场战斗，知道
伤是怎么受的。
“你指望怎么样？”蚀影问。“你的人都是懦夫。”
“那是他们被一个蠢货率领，”控脑师反驳道。
“你管提尔的穆尔人叫蠢货，而他的战士宁愿死也不撤退，”蚀影评
述道。
梅谭硬生生止住了一句尖刻的回答，因为他知道跟蚀影吵架是浪费时
间。提尔人跟着他的军团到了峡谷，他们只需要一小会儿就能站到他现在
所处的位置。控脑师指着这座远古要塞说：“也许我的士兵在堡垒里面会
表现出勇气。”
蚀影的蓝色嘴角下垂了。“他们会陷入绝境，”他说。“最多七天，
他们就会用光食物和水。”
“那么久足够了。我只需要十天就能回到家族庄园里，”梅谭说。
“你回去干什么？向你们家族解释你如何玷污了宝贵的荣誉？”蚀影
问。
“不，”梅谭答道。“我要弥补。”他弯腰捡起为自己准备的肩包，
伸手进去拍拍《科马洛王之书》的封面。“去跟这群懦夫在一起吧，直到
他们死干净，”他说。“也许你的出现会令矮人们坚信他们要找的东西就
在要塞里面。”
控脑师平稳地深呼吸一下，召唤灵能助自己逃跑。他一根手指指着悬
崖顶，想象着自己和那个位置之间的空间全都不存在。一股能量波从体内
流窜出来实现了他此刻的意愿。梅谭片刻前只能看到橙色砂岩的斑痕，等
他再次张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破碎的石灰岩板狭缝里生长的银色地冬青树
丛。他知道这是峡谷顶上的地形。
梅谭正要走向悬崖顶，又决定再给蚀影最后一道指令。他中途停下，
一只脚落在峡谷底部的砂岩上，另一只脚正好踩着峭壁顶上的石灰岩。
对于蚀影来说，看起来仿佛控脑师把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站在
面前的峡谷，另一半站在上方高处，在悬崖顶若隐若现。
“还有一件事，”梅谭说。“杀了那个穆尔人。”
蚀影扬起抽搐的断手腕。“我再乐意不过了。”
控脑师点点头，他走上悬崖顶，彻底离开了峡谷。蚀影仰视了一会
儿，看到主人从悬崖边浮空，然后把注意力转到重整懦弱的梅谭士兵的任
务中。第一波提尔人已经出现在转弯处，兴致勃勃地砍倒落在后面最慢的
尤里克人。
“跟我来！”蚀影走向要塞。“你们在这里会安全！”
影子巨人的谎言轻而易举地生效了，恐慌的士兵急于抓住求生的希
望。堡垒没有明显的入口，但蚀影可以看到两座巨大石头车轮之间有道阶
梯通往一个深洞。梅谭最快的懦夫们跟上来后，他便带头开始攀爬。
他们穿过了最低层平台的入口，从第一层露台里出来。平台中间是一
个全副武装的逼真女人雕像，她挥出一根刺棒砸到地上。在棒子下面放着
一个晒黑的粉碎头骨，散在平台上的是另外半打骷髅的腓骨。
蚀影悄无声息地滑过这些骨头，走向小露台后面的门。他刚刚瞥见一
条长走廊尽头处的明亮房间，一个灰色的幻体就出现在通道对面，并飘了
过来。
“幽灵！”蚀影嘶声道。
他立刻从走廊里退出来，只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害怕了。来自黑色位面
的他没必要害怕一个幽灵，因为不死生物的鬼魂只是自身的活影而已。如
果幽灵彻底检视蚀影，可能会把这个影子巨人当成绿洲的人类鬼魂：依稀
熟识，最好别理他。不幸的是，这情形不适合尤里克人。幽灵会感觉到他
们血管下脉动的生命力，并试图驱赶他们。
灰灵滑过了蚀影，像烟幕一样遮到女人雕像上。这块儿石雕在一片棕
色的暗淡阴影中变暗，它的空白眼睛突然闪耀着可怕的红光。第一个尤里
克人正要经过，这石头女人喝道：“不行！”
她挥出了棍子，十几根长长的尖刺没入这个士兵的脖子和胸膛。他飞
离露台，一头撞上了下面的同伙儿。他们差点没注意到，因为提尔人正在
逼近，要塞十几码外已经开战了。
如果不是事先说好，蚀影会放弃梅谭的计划，立刻去把里卡斯找出
来。即使他能找到另一条路进要塞，也怀疑尤里克人撑不了太久。不幸的
是，如果他不遵从梅谭下的命令，就不能逼控脑师派送黑曜石以换取蚀影
的服务。影子巨人不能允许那种情况，因为他的妻妾们需要玻璃石。快到
孵蛋季节了。
蚀影走向连接下一个露台的狭道，喝止那些跟着死去士兵的人。“干
掉这个雕像，”他命令道。“我去找别的入口。”
尤里克人犹豫不决时，蚀影指着后面的峡谷。“干掉这个雕像，要么
就去死！”他厉声说。“提尔不要奴隶，降兵必死。”
* * *
里卡斯站在齐膝深的尤里克人尸体中，他的目光落在这座奇异要塞的
顶层。那里的蚀影跟一个长翅膀有胡子的男人雕像一样高。影子巨人的蓝
色眼睛打量着下面的战场，就好像在尤里克人的尸体中寻找幸存者。
“他上那么高干吗？”里卡斯问。
“他又是怎么经过哪些雕像的？”妮瓦指着要塞低层露台，好奇地
问。她旁边站着史尔穆，他也看着最高处的平台，而克里奇对死人的兴趣
跟蚀影不相上下。
里卡斯打量这座建筑的低层。第一个平台的石头栏杆之间有一个缺
口，门后的守卫雕像现在已经在下面的岩石上粉身碎骨。尽管他们成功摧
毁了石头女人，但也损失了相当多的尤里克人。
一个武装的男人雕像从第二层平台走下来，仍然巡视着这层露台，一
手握着四刃斧，另一首握着宽刃匕首。栏杆和露台周围横七竖八地落了不
止一打尤里克人，都是喉咙粉碎、四肢丢失以及头骨粉碎。
当里卡斯打量要塞其余的低层时，他注意到只有这个雕像出来的平台
是空的。其它露台另外站着逼真的雕像，呆滞的手中都搁着某种奇特的武
器。
里卡斯端详了这些石人一阵子，他深呼吸一下，说：“我们走。”
“走哪儿？”妮瓦问。
穆尔人指着蚀影，他的蓝色眼睛现在似乎正牢牢盯着自己。“去那
儿。”
“里卡斯，我见过你这辈子做过很多蠢事，但这次是最蠢的，”妮瓦
说。“半数尤里克队伍都没通过第一个露台，你觉得我们就能？”
“不能，”穆尔人答道。他走向车基后面的隐藏阶梯。当他没听到身
后有脚步声时，停步扭头。“你们不来？”
克里奇第一个回答。“不。太——太吓人了。”
里卡斯怒了，他没有理会史尔穆，看着妮瓦。“你呢？”
“如果你能告诉我怎么通过那些雕像，那我会跟你，”她说。
里卡斯举剑指着蚀影。“跟他的方法一样。”
“怎么做？”
穆尔人耸耸肩，再次走向阶梯。
妮瓦没有跟上来，直到他把一只脚放在台阶脚下上。“你跟矮人一样
盲目，跟毛驼一样愚蠢，”她吼道。
史尔穆跟着她过来了。只有克里奇把注意力转到挑拣尤里克人的尸体
上，没有跟上他。
“就算我们通过这些雕像，蚀影也会把我们全都杀死，”妮瓦身后半
遮半掩的史尔穆说。
“没人让你跟来，”穆尔人瞪着矮人答道。
“我让他来的，”妮瓦说。“如果有人能救我们，那就是他。”
里卡斯咕哝一声，开始爬阶梯。当他走上第一个平台时，雕像迅速迎
上了他。这个魁梧的男人穿着全身板甲。在露面的头盔下悬着长长的直
发，粗短的下颚蒙了一层浓密的胡子。
“不行！”雕像隆声说。
他挥出了四刃斧。穆尔人轻松俯身，但雕像另一只手劈下来时，他勉
强扬起了瑞卡德之祸。匕首遇上魔法剑时发出响亮的嗡鸣，石刃裂成了两
半。里卡斯立刻反击，砍向雕像的双腿。
石头人往后一跃，退到了平台另一侧。他闪耀的红眼盯了瑞卡德之祸
一阵子，然后眼光落到里卡斯腰间束的等级腰带上。过了一会儿，雕像居
然向角斗士交叉双臂致敬。
穆尔人走入平台。一边留神着雕像，一边穿过狭道到另一边。它没有
阻止他的举动，他便示意妮瓦和史尔穆跟上来。“快点，趁他还没改变主
意。”
妮瓦刚一靠近露台，雕像就大喝：“不行！”
他举起武器向前跳过来，姿势和速度胜过里卡斯对付过的任何角斗
士。妮瓦勉强低头避开了斧子，冲下了楼梯。她撞上史尔穆，把他一路骨
碌碌撞到了底部。
“看来我不受欢迎啊，”妮瓦喊道。
“那就在这儿等着，”穆尔人说。“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可能是个陷阱！”
“就算是，那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陷阱，”里卡斯冲着露台满地的
尤里克人尸体偏了偏头。“你可以从下面看到我杀蚀影。”
“或者接住他扔下来的你的死尸，”她一边往阶梯下走，一边回答。
里卡斯沿着狭道到了下一层平台。这里遍布的不是尤里克人的尸体，
而是晒黑的碎骨头。露台后面是一扇门，通往要塞内部，但穆尔人懒得去
查看了。他来这里是杀蚀影，而不是探索废城的。
他沿着狭道在建筑里走，穿过了好多层平台。走过一层又一层，到处
都散落着骨头，偶尔还有破碎的武器和风化的盔甲。每一层露台里都一动
不动地站着一个姿态逼真的灰色石像，它的武器落在一排白色的肋骨里，
或者停在一个粉碎的头骨上。
最后，在第十三层平台上，里卡斯发现通往最高层露台的阶梯。他握
紧了手中的长剑，冲上了阶梯。
上到顶层后，他发现露天平台一侧是扇黑暗的门，另一侧是带翅男的
巨大雕像。跟其余露台不同，石砖上没有粉碎的骨头围着雕像。蚀影也是
踪影全无。
“你在哪儿，影子？”
没有回答。里卡斯担心猎物逃跑了，就到露台边缘处探查。他好不容
易才从战场上晃悠的几百个角斗士中认出妮瓦的身影。“蚀影怎么回
事？”穆尔人大叫。“他离开了吗？”
“没，”回答声传来。
“那我进去找。”
“里卡斯，别！”
穆尔人面对着阴森的门，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冲向前去。他离开炽热
的太阳进入冰凉长走廊的黑暗中时，脊椎上滑下一种怪异的刺痛。他往下
走，脚步沿着墙壁，很快鼻子里充满了霉臭味。前面房间的地上浮现柔
光，但比阿塔斯白天暗淡得多，里卡斯看不太清楚。
他踏出走廊时，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整只胳膊都麻
了，手指上疼痛的冰冷感顿时遍布全身。
“里卡斯，”蚀影嘶声道。
穆尔人挣脱了手臂，盲目下伏。他没有撞上地面。他的肚子反而升起
来到胸部，感觉到自己一个筋斗翻进了深坑。他瞥见数十条柔光从身下的
白色地板溢出来，反复在各个方向交叉。当他身体翻转时，看到了上方自
己跳下的狭窄走廊通道。
最后，里卡斯的肩膀撞上了坚硬的地面。他展开全身以分担冲击力。
与此同时，他麻木的胳膊撑着地，试图抵消落地的影响。他也不知道这样
做能有什么好处。他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石地板上，体内的骨头疼得嘎嘎
响，肺里痛呼一声喷出一口气。
“我的主人希望你死，”蚀影嘶声说，他的话在深坑的石墙之间回
荡。里卡斯听起来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我也是。”
穆尔人下意识地试图爬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所能做的只是往难受的肺
部抽一口气。他每一寸身体同时刺痛。他的视线模糊，胃里一阵恶心，脑
袋也在悸痛。
穆尔人仿佛在地上躺了一辈子，他试图甩掉浑身的寒意。在遥远的上
方，他看到了无止境的棕色穹顶。
一束光照出了下面蚀影的朦胧黑色身形。影怪凝视着里卡斯，叨念出
一连串穆尔人听不懂的低沉话语。。
里卡斯感觉到眼睛在闭合。他真想闭上一会儿。没有比摆脱疼痛不堪
的身体更舒心的事情了。他说不上来自己跌了多深，但似乎比伽农两倍身
高还多。体内仿佛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即使是穆尔人这么高摔下来也免不
了受伤。反抗是没用的，所以为什么不闭上眼睛避开疼痛呢？
穆尔人不答应。他睁着眼睛，强迫自己专注于疼痛。他告诉自己，只
要疼，就还活着。
穆尔人的视野逐渐清晰了。里卡斯看到蚀影从上面栏杆处消失，便一
骨碌站起身来。这个动作令他的后背和肋骨一阵阵剧痛，尤其是脑袋。他
头晕目眩。他的视线再次模糊，他跪在地上，直到缓过来劲。
看起来他好像是落在了要塞的中央室。他跪在房间中间，一根三棱的
栏杆指示出一列狭窄的楼梯下往要塞深处。十三条走廊沿着高大的黑色大
理石墙布开，就像车轮辐条一样分列在圆形房间一圈。每条走廊尽头处是
环绕要塞第二层的十三个平台之一。
里卡斯试图站起来。他的膝盖一弯，锁骨啪啪作响，后背摔在了地
上，火辣辣地剧痛。穆尔人抓住自己胳膊，立刻意识到摔那一下令肩膀脱
臼了。他搞不清腿出了什么问题，从臀部到脚踝都是剧烈的抽搐疼。
穆尔人知道如果现在跟蚀影打，那必死无疑。
他再次试图站起来，这次全身的重量放在未撞击地面的那侧身体。他
松了口气，腿站住了。他用左手捡起瑞卡德之祸并回剑入鞘，然后拿剑当
拐杖撑着地面。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向一个平台。
“逃跑太晚了，”蚀影嘶声道，他不知不觉地从下面昏暗的走廊中浮
现出来。
影怪站着，奶白色的光从他背后的狭窄走廊里透过来，描出了他的轮
廓。他现在只比里卡斯大一点点，伤口仍然冒着黑雾，蓝色眼睛燃烧着冰
冷的火花。
穆尔人转向另一条走廊，但蚀影在里卡斯得以逃脱前久堵住了这条
路。“我不是听到你说要杀了我吗？”影怪嘲弄道。
“我会的，”穆尔人的回答中带着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坚定。
里卡斯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间中央的狭窄楼梯，他意识到蚀影绝不会容
许他从明显的出口逃脱。影怪冲上前来，他的嘶叫声像蛇一样在墙壁间回
响。里卡斯纵身跃向楼梯，还没抵达出口就痛呼起来。
穆尔人跳入了一个漆黑的大坑，下巴撞上了胸膛，头上脚下地落到了
一长列岩石楼梯上。这次他到底时，疼痛麻木了他的大脑，搅浑了他的思
路。好一阵子，他都搞不清楚哪条路是上，仿佛他跌进了一个无法反抗的
黑色水池。
就在里卡斯以为自己要陷入昏迷时，他的矮人视觉开始生效了。墙壁
和地板放射出冰冷石头的柔和蓝光，他可以看到自己落在三条黑暗走廊交
汇处的小门厅。天花板上到处垂下来薄纱丝线，它们轻柔的尖端几乎扫到
了地面，长着六条桃红色腿的红色拳头大生物匆匆逃进了密网中，它们凶
狠的爪子在身前握紧，准备抓住任何手边的猎物。
在里卡斯面前，蚀影洪亮的声音咒骂着奇异的咕噜语言。穆尔人注意
着这怪异的声音，看到影怪在细长竖井上面的身影轮廓，他正愤怒地凝视
着隔绝自己与目标之间的一片黑暗。
里卡斯强迫自己站起来。虽然忍不住痛声呻吟，但他觉得这不会对接
下来的战斗产生什么影响。蚀影知道他受伤了。
“要是你想打，就下来吧，”穆尔人喊道。
他用剑鞘清掉一大片昆虫的圆形网。
蚀影没有回应挑战。影怪只是再次咒骂，然后从竖井处走开了。里卡
斯强忍着爬上楼梯的冲动，他推想如果敌人不愿意跟上来，那最好还是原
地呆着。
影子巨人好一会儿都没有回来，里卡斯检查了下自己受损的身体。他
持剑的胳膊软软地耷拉在身侧，肩膀从骨槽里挤出来将近一掌之宽。穆尔
人觉得把它恢复原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他也知道会很疼。一次战斗令
梅谭的父亲卖掉了他，穆尔人被一个年轻的半巨人用石棍击中了。伤情很
类似，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医师把胳膊回位时所受的那种剧痛。
在冒这个险之前，疼痛跟上次一样差点让他晕过去，里卡斯把注意力
转向腿。依他看来，形状尚可。他的脚踝肿得跟小腿一样粗，不过似乎还
跟胫骨连在一起。他将一部分体重压上去，一阵闷疼直到大腿。并没有他
在竞技场很多场合骨头断裂时的那种尖锐疼感，因此穆尔人松了口气，继
续检视这条腿的其余部分。尽管整条腿柔软无力，尤其是膝盖周围，但并
没有不同寻常的肿胀或突起。他很可能只是落地时震伤了骨头。他上次受
到这种伤还是不久前从泰西安的奴隶坑逃出去的时候，当时他让一个矮人
朋友在棍棒练习中打到了自己。
里卡斯一边咒骂自己如此弱不禁风，一边逐渐把更多的体重放到这条
肿胀的腿上。抽疼深入骨髓，但他没有瘫倒——哪怕穆尔人单腿站着也
行。面对疼痛，他咬咬牙强迫自己一直把体重压在这条腿上，直到他适应
了这种难受。
最后里卡斯准备处理下伤臂。他抓住脱臼的肩膀，把它扳向骨槽，骤
然复位时他大喝一声。
蚀影从楼梯上方喊：“用不着叫——还不到时候。”
穆尔人望向影怪声音的方向，看到蚀影回来了。他完好的那只手掌中
燃烧着明亮闪烁的火焰。
一开始里卡斯很迷茫，不是好奇蚀影手掌里怎么握着燃烧的火焰，而
是不理解影子巨人想干嘛。穆尔人无法想象这样的幽影竟然无法在黑暗中
视物，但似乎只有这一种解释——直到里卡斯想起来梅谭怎么召唤这怪物
的。
穆尔人抿嘴微微一笑。“没有光，哪有影？”他轻声说着，拔出了瑞
卡德之祸。
里卡斯把身子靠着墙。复位肩膀的疼痛令他头晕目眩。他感觉随时都
会不省人事地摔到地上。穆尔人咬紧牙关，硬撑着保持清醒。
蚀影手中的火焰在小门厅的地板上投出闪烁的光芒，但它一直暴露出
影子巨人从黑暗的竖井下来了。最后，里卡斯看到拐角处闪耀着一条火
舌。
穆尔人出手了，他冲向竖井，朝蚀影完好的胳膊挥出了长剑。当里卡
斯的躯体跟影怪相撞时，一阵可怕的寒意遍布全身，各种各样的疼痛交错
贯穿他受伤的身体。影子巨人咒骂一声，嘴里喷出黑雾，令里卡斯的肺里
充满了冰冷污秽的恶臭。
穆尔人继续挥剑，切断了暗兽手腕上的好手。当手掌和火焰落向地面
时，蚀影惊讶而痛苦地大叫。火焰在继续燃烧。
“看来蝎子还留着刺，”蚀影嘶嘶道。他的两只断腕对准里卡斯，黑
色的毒气冷得跟影子的双手一样。
里卡斯伏到地上，身子压向火焰，不顾一切地试图熄灭光芒。
穆尔人正好落在了火焰上，赤裸胸膛上的肌肤被灼烧，令他痛声大
叫。片刻之后，蚀影冰冷的身影笼罩到他背上，可怕的寒意渗入了他的肌
肉。竖井陷入黑暗，一切归于平静。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了咝咝作响的鲜红色光点。眨眼之间，光点变成了拳头大小的深红色火
球。
“趴下！”里卡斯叫道。
穆尔人暂时放弃追击逃跑的尤里克人，伏到了地上。妮瓦落在他旁
边。他们周围的角斗士在手肘、膝盖甚至是脑袋撞上岩石棱角时，骂骂咧
咧起来。红球越来越庞大，遮住了太阳，它斑驳的表面上交错着橙色的火
线。圆球下面露出一条黑缝，并慢慢变长。里卡斯以为这条缝隙随时会爆
炸，并向他的战士们投出燃烧弹。
然而裂口慢慢打开了，露出炽热的黄色内部，亮得穆尔人的眼睛都难
以目视。裂缝里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从球里跳下来，落到岩石地上杂
七杂八的尸堆里。她的黑色外套上冒出缕缕烟气。她的脸变得跟太阳一样
红，烧焦的头发用又硬又脆的发卡束在肩膀上。
“贾希拉！”里卡斯喘声站了起来。
当穆尔人冲向这个女人烤焦的身子时，克里奇从圆球里掉了出来。螳
螂人落在女贵族旁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挡火球的热气。史尔穆跟着出
来了，然后圆球关闭，开始收缩。等到里卡斯冲到三个战士身边，球也消
失了。
三人烧焦的头发和烧烂的衣服散发着臭味。热气甚至熏黑了克里奇坚
硬的外壳，贾希拉外露的皮肤浮起了白色水泡。只有史尔穆安然无恙，只
不过他的嘴唇肿胀破裂。
贾希拉一看到里卡斯，嘴唇之间就露出了舌头，仿佛要说什么。他跪
在她旁边，耳朵凑上她的嘴唇。她的话语非常微弱，要不是握着瑞卡德之
祸，穆尔人根本听不到。
“你为什么没有提醒我小心那影子？”她喘声说。
穆尔人环视峡谷。他和角斗士们刚跟着尤里克人穿过闪耀光屏的缺
口，所以他还没来得及检查这个区域。他还以为贾希拉的队伍应该守在这
里。然而他在战场上只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岩石。一具尸体都没有，看不出
女贵族的队伍在这里战斗过。
“什么影子？”里卡斯问。“你的队伍在哪儿？”
贾希拉没力气回答了，史尔穆替她说：“蚀影把他们全灭了，”矮人
说。“我试过提醒她。”
里卡斯把女贵族的头放下，喊过来两个角斗士。“带她去绿洲。她需
要水和凉荫。”接下来穆尔人看着史尔穆和克里奇。“跟她一起去。你们
俩也需要休息。”
克里奇交叉自己的触须。“追猎没结束！”
然而史尔穆皱起了眉头。“你要去干什么？”
“给贾希拉报仇，”里卡斯对着追赶尤里克人的战士们一挥手。“结
束他们的追猎。”
“你没听到我说吗？”史尔穆跟上来反对道。“你不能追尤里克人
了。蚀影跟他们在一起！”
“他受了伤，”里卡斯说。“如果我不去杀了他，那就还会跟今天一
样。”
“但是他破了太阳栅栏！”史尔穆大呼。里卡斯没有理会他的意见，
他又加了句：“如果我们更多战士死去，那都是你的责任！”
“你在说废话，”妮瓦说。“去绿洲，查明一下圣堂武士和其余矮人
进展如何了。”
史尔穆陷入沉默，他恼怒地瞪着里卡斯。最后矮人的红眼转向妮瓦。
“如果你跟他一起干蠢事，那我也去。”
* * *
在峡谷不远处，尤里克的梅谭站在一座远古要塞前，等着自己的败军
返回。建造者在原生岩石上凿出了这座堡垒，形状就像从石灰岩山坡里伸
出来的巨大重头运输车。底部雕刻着四个石头轮子，每个都有一个半巨人
两倍高，车基上雕饰着一层层石花。
在这些不会转动的轮子上方，一个正方形平台承载着壮观的柱群和露
台，露台后面都是黑咕隆咚的门。栩栩如生的男女人类雕像装备着双刃镰
或四刃战斧之类的奇特武器，分散着站在这些露台上。
要塞顶部只有一个露天平台，俯视着殿堂前方。在平台前部站着一个
英俊男人的巨大雕像，有着浓密的头发和曲卷的胡须。跟下面人像不同的
是，他没有拿武器，而且背后展开了一对儿羽翅。
“这宫殿很有意思吗？”蚀影从岩石峡谷地上滑翔而来，跟上了他的
主人。
梅谭从要塞移开目光。在影子巨人身后，第一波败军刚绕过一个急转
弯，以免被峡谷其余人看到。
梅谭回过头看着蚀影，评述道：“你失败了。”控脑师没有评论从影
子巨人伤口处流泻出的黑烟。他一直通过仆人的眼睛观察这场战斗，知道
伤是怎么受的。
“你指望怎么样？”蚀影问。“你的人都是懦夫。”
“那是他们被一个蠢货率领，”控脑师反驳道。
“你管提尔的穆尔人叫蠢货，而他的战士宁愿死也不撤退，”蚀影评
述道。
梅谭硬生生止住了一句尖刻的回答，因为他知道跟蚀影吵架是浪费时
间。提尔人跟着他的军团到了峡谷，他们只需要一小会儿就能站到他现在
所处的位置。控脑师指着这座远古要塞说：“也许我的士兵在堡垒里面会
表现出勇气。”
蚀影的蓝色嘴角下垂了。“他们会陷入绝境，”他说。“最多七天，
他们就会用光食物和水。”
“那么久足够了。我只需要十天就能回到家族庄园里，”梅谭说。
“你回去干什么？向你们家族解释你如何玷污了宝贵的荣誉？”蚀影
问。
“不，”梅谭答道。“我要弥补。”他弯腰捡起为自己准备的肩包，
伸手进去拍拍《科马洛王之书》的封面。“去跟这群懦夫在一起吧，直到
他们死干净，”他说。“也许你的出现会令矮人们坚信他们要找的东西就
在要塞里面。”
控脑师平稳地深呼吸一下，召唤灵能助自己逃跑。他一根手指指着悬
崖顶，想象着自己和那个位置之间的空间全都不存在。一股能量波从体内
流窜出来实现了他此刻的意愿。梅谭片刻前只能看到橙色砂岩的斑痕，等
他再次张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破碎的石灰岩板狭缝里生长的银色地冬青树
丛。他知道这是峡谷顶上的地形。
梅谭正要走向悬崖顶，又决定再给蚀影最后一道指令。他中途停下，
一只脚落在峡谷底部的砂岩上，另一只脚正好踩着峭壁顶上的石灰岩。
对于蚀影来说，看起来仿佛控脑师把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站在
面前的峡谷，另一半站在上方高处，在悬崖顶若隐若现。
“还有一件事，”梅谭说。“杀了那个穆尔人。”
蚀影扬起抽搐的断手腕。“我再乐意不过了。”
控脑师点点头，他走上悬崖顶，彻底离开了峡谷。蚀影仰视了一会
儿，看到主人从悬崖边浮空，然后把注意力转到重整懦弱的梅谭士兵的任
务中。第一波提尔人已经出现在转弯处，兴致勃勃地砍倒落在后面最慢的
尤里克人。
“跟我来！”蚀影走向要塞。“你们在这里会安全！”
影子巨人的谎言轻而易举地生效了，恐慌的士兵急于抓住求生的希
望。堡垒没有明显的入口，但蚀影可以看到两座巨大石头车轮之间有道阶
梯通往一个深洞。梅谭最快的懦夫们跟上来后，他便带头开始攀爬。
他们穿过了最低层平台的入口，从第一层露台里出来。平台中间是一
个全副武装的逼真女人雕像，她挥出一根刺棒砸到地上。在棒子下面放着
一个晒黑的粉碎头骨，散在平台上的是另外半打骷髅的腓骨。
蚀影悄无声息地滑过这些骨头，走向小露台后面的门。他刚刚瞥见一
条长走廊尽头处的明亮房间，一个灰色的幻体就出现在通道对面，并飘了
过来。
“幽灵！”蚀影嘶声道。
他立刻从走廊里退出来，只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害怕了。来自黑色位面
的他没必要害怕一个幽灵，因为不死生物的鬼魂只是自身的活影而已。如
果幽灵彻底检视蚀影，可能会把这个影子巨人当成绿洲的人类鬼魂：依稀
熟识，最好别理他。不幸的是，这情形不适合尤里克人。幽灵会感觉到他
们血管下脉动的生命力，并试图驱赶他们。
灰灵滑过了蚀影，像烟幕一样遮到女人雕像上。这块儿石雕在一片棕
色的暗淡阴影中变暗，它的空白眼睛突然闪耀着可怕的红光。第一个尤里
克人正要经过，这石头女人喝道：“不行！”
她挥出了棍子，十几根长长的尖刺没入这个士兵的脖子和胸膛。他飞
离露台，一头撞上了下面的同伙儿。他们差点没注意到，因为提尔人正在
逼近，要塞十几码外已经开战了。
如果不是事先说好，蚀影会放弃梅谭的计划，立刻去把里卡斯找出
来。即使他能找到另一条路进要塞，也怀疑尤里克人撑不了太久。不幸的
是，如果他不遵从梅谭下的命令，就不能逼控脑师派送黑曜石以换取蚀影
的服务。影子巨人不能允许那种情况，因为他的妻妾们需要玻璃石。快到
孵蛋季节了。
蚀影走向连接下一个露台的狭道，喝止那些跟着死去士兵的人。“干
掉这个雕像，”他命令道。“我去找别的入口。”
尤里克人犹豫不决时，蚀影指着后面的峡谷。“干掉这个雕像，要么
就去死！”他厉声说。“提尔不要奴隶，降兵必死。”
* * *
里卡斯站在齐膝深的尤里克人尸体中，他的目光落在这座奇异要塞的
顶层。那里的蚀影跟一个长翅膀有胡子的男人雕像一样高。影子巨人的蓝
色眼睛打量着下面的战场，就好像在尤里克人的尸体中寻找幸存者。
“他上那么高干吗？”里卡斯问。
“他又是怎么经过哪些雕像的？”妮瓦指着要塞低层露台，好奇地
问。她旁边站着史尔穆，他也看着最高处的平台，而克里奇对死人的兴趣
跟蚀影不相上下。
里卡斯打量这座建筑的低层。第一个平台的石头栏杆之间有一个缺
口，门后的守卫雕像现在已经在下面的岩石上粉身碎骨。尽管他们成功摧
毁了石头女人，但也损失了相当多的尤里克人。
一个武装的男人雕像从第二层平台走下来，仍然巡视着这层露台，一
手握着四刃斧，另一首握着宽刃匕首。栏杆和露台周围横七竖八地落了不
止一打尤里克人，都是喉咙粉碎、四肢丢失以及头骨粉碎。
当里卡斯打量要塞其余的低层时，他注意到只有这个雕像出来的平台
是空的。其它露台另外站着逼真的雕像，呆滞的手中都搁着某种奇特的武
器。
里卡斯端详了这些石人一阵子，他深呼吸一下，说：“我们走。”
“走哪儿？”妮瓦问。
穆尔人指着蚀影，他的蓝色眼睛现在似乎正牢牢盯着自己。“去那
儿。”
“里卡斯，我见过你这辈子做过很多蠢事，但这次是最蠢的，”妮瓦
说。“半数尤里克队伍都没通过第一个露台，你觉得我们就能？”
“不能，”穆尔人答道。他走向车基后面的隐藏阶梯。当他没听到身
后有脚步声时，停步扭头。“你们不来？”
克里奇第一个回答。“不。太——太吓人了。”
里卡斯怒了，他没有理会史尔穆，看着妮瓦。“你呢？”
“如果你能告诉我怎么通过那些雕像，那我会跟你，”她说。
里卡斯举剑指着蚀影。“跟他的方法一样。”
“怎么做？”
穆尔人耸耸肩，再次走向阶梯。
妮瓦没有跟上来，直到他把一只脚放在台阶脚下上。“你跟矮人一样
盲目，跟毛驼一样愚蠢，”她吼道。
史尔穆跟着她过来了。只有克里奇把注意力转到挑拣尤里克人的尸体
上，没有跟上他。
“就算我们通过这些雕像，蚀影也会把我们全都杀死，”妮瓦身后半
遮半掩的史尔穆说。
“没人让你跟来，”穆尔人瞪着矮人答道。
“我让他来的，”妮瓦说。“如果有人能救我们，那就是他。”
里卡斯咕哝一声，开始爬阶梯。当他走上第一个平台时，雕像迅速迎
上了他。这个魁梧的男人穿着全身板甲。在露面的头盔下悬着长长的直
发，粗短的下颚蒙了一层浓密的胡子。
“不行！”雕像隆声说。
他挥出了四刃斧。穆尔人轻松俯身，但雕像另一只手劈下来时，他勉
强扬起了瑞卡德之祸。匕首遇上魔法剑时发出响亮的嗡鸣，石刃裂成了两
半。里卡斯立刻反击，砍向雕像的双腿。
石头人往后一跃，退到了平台另一侧。他闪耀的红眼盯了瑞卡德之祸
一阵子，然后眼光落到里卡斯腰间束的等级腰带上。过了一会儿，雕像居
然向角斗士交叉双臂致敬。
穆尔人走入平台。一边留神着雕像，一边穿过狭道到另一边。它没有
阻止他的举动，他便示意妮瓦和史尔穆跟上来。“快点，趁他还没改变主
意。”
妮瓦刚一靠近露台，雕像就大喝：“不行！”
他举起武器向前跳过来，姿势和速度胜过里卡斯对付过的任何角斗
士。妮瓦勉强低头避开了斧子，冲下了楼梯。她撞上史尔穆，把他一路骨
碌碌撞到了底部。
“看来我不受欢迎啊，”妮瓦喊道。
“那就在这儿等着，”穆尔人说。“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可能是个陷阱！”
“就算是，那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陷阱，”里卡斯冲着露台满地的
尤里克人尸体偏了偏头。“你可以从下面看到我杀蚀影。”
“或者接住他扔下来的你的死尸，”她一边往阶梯下走，一边回答。
里卡斯沿着狭道到了下一层平台。这里遍布的不是尤里克人的尸体，
而是晒黑的碎骨头。露台后面是一扇门，通往要塞内部，但穆尔人懒得去
查看了。他来这里是杀蚀影，而不是探索废城的。
他沿着狭道在建筑里走，穿过了好多层平台。走过一层又一层，到处
都散落着骨头，偶尔还有破碎的武器和风化的盔甲。每一层露台里都一动
不动地站着一个姿态逼真的灰色石像，它的武器落在一排白色的肋骨里，
或者停在一个粉碎的头骨上。
最后，在第十三层平台上，里卡斯发现通往最高层露台的阶梯。他握
紧了手中的长剑，冲上了阶梯。
上到顶层后，他发现露天平台一侧是扇黑暗的门，另一侧是带翅男的
巨大雕像。跟其余露台不同，石砖上没有粉碎的骨头围着雕像。蚀影也是
踪影全无。
“你在哪儿，影子？”
没有回答。里卡斯担心猎物逃跑了，就到露台边缘处探查。他好不容
易才从战场上晃悠的几百个角斗士中认出妮瓦的身影。“蚀影怎么回
事？”穆尔人大叫。“他离开了吗？”
“没，”回答声传来。
“那我进去找。”
“里卡斯，别！”
穆尔人面对着阴森的门，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冲向前去。他离开炽热
的太阳进入冰凉长走廊的黑暗中时，脊椎上滑下一种怪异的刺痛。他往下
走，脚步沿着墙壁，很快鼻子里充满了霉臭味。前面房间的地上浮现柔
光，但比阿塔斯白天暗淡得多，里卡斯看不太清楚。
他踏出走廊时，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整只胳膊都麻
了，手指上疼痛的冰冷感顿时遍布全身。
“里卡斯，”蚀影嘶声道。
穆尔人挣脱了手臂，盲目下伏。他没有撞上地面。他的肚子反而升起
来到胸部，感觉到自己一个筋斗翻进了深坑。他瞥见数十条柔光从身下的
白色地板溢出来，反复在各个方向交叉。当他身体翻转时，看到了上方自
己跳下的狭窄走廊通道。
最后，里卡斯的肩膀撞上了坚硬的地面。他展开全身以分担冲击力。
与此同时，他麻木的胳膊撑着地，试图抵消落地的影响。他也不知道这样
做能有什么好处。他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石地板上，体内的骨头疼得嘎嘎
响，肺里痛呼一声喷出一口气。
“我的主人希望你死，”蚀影嘶声说，他的话在深坑的石墙之间回
荡。里卡斯听起来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我也是。”
穆尔人下意识地试图爬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所能做的只是往难受的肺
部抽一口气。他每一寸身体同时刺痛。他的视线模糊，胃里一阵恶心，脑
袋也在悸痛。
穆尔人仿佛在地上躺了一辈子，他试图甩掉浑身的寒意。在遥远的上
方，他看到了无止境的棕色穹顶。
一束光照出了下面蚀影的朦胧黑色身形。影怪凝视着里卡斯，叨念出
一连串穆尔人听不懂的低沉话语。。
里卡斯感觉到眼睛在闭合。他真想闭上一会儿。没有比摆脱疼痛不堪
的身体更舒心的事情了。他说不上来自己跌了多深，但似乎比伽农两倍身
高还多。体内仿佛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即使是穆尔人这么高摔下来也免不
了受伤。反抗是没用的，所以为什么不闭上眼睛避开疼痛呢？
穆尔人不答应。他睁着眼睛，强迫自己专注于疼痛。他告诉自己，只
要疼，就还活着。
穆尔人的视野逐渐清晰了。里卡斯看到蚀影从上面栏杆处消失，便一
骨碌站起身来。这个动作令他的后背和肋骨一阵阵剧痛，尤其是脑袋。他
头晕目眩。他的视线再次模糊，他跪在地上，直到缓过来劲。
看起来他好像是落在了要塞的中央室。他跪在房间中间，一根三棱的
栏杆指示出一列狭窄的楼梯下往要塞深处。十三条走廊沿着高大的黑色大
理石墙布开，就像车轮辐条一样分列在圆形房间一圈。每条走廊尽头处是
环绕要塞第二层的十三个平台之一。
里卡斯试图站起来。他的膝盖一弯，锁骨啪啪作响，后背摔在了地
上，火辣辣地剧痛。穆尔人抓住自己胳膊，立刻意识到摔那一下令肩膀脱
臼了。他搞不清腿出了什么问题，从臀部到脚踝都是剧烈的抽搐疼。
穆尔人知道如果现在跟蚀影打，那必死无疑。
他再次试图站起来，这次全身的重量放在未撞击地面的那侧身体。他
松了口气，腿站住了。他用左手捡起瑞卡德之祸并回剑入鞘，然后拿剑当
拐杖撑着地面。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向一个平台。
“逃跑太晚了，”蚀影嘶声道，他不知不觉地从下面昏暗的走廊中浮
现出来。
影怪站着，奶白色的光从他背后的狭窄走廊里透过来，描出了他的轮
廓。他现在只比里卡斯大一点点，伤口仍然冒着黑雾，蓝色眼睛燃烧着冰
冷的火花。
穆尔人转向另一条走廊，但蚀影在里卡斯得以逃脱前久堵住了这条
路。“我不是听到你说要杀了我吗？”影怪嘲弄道。
“我会的，”穆尔人的回答中带着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坚定。
里卡斯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间中央的狭窄楼梯，他意识到蚀影绝不会容
许他从明显的出口逃脱。影怪冲上前来，他的嘶叫声像蛇一样在墙壁间回
响。里卡斯纵身跃向楼梯，还没抵达出口就痛呼起来。
穆尔人跳入了一个漆黑的大坑，下巴撞上了胸膛，头上脚下地落到了
一长列岩石楼梯上。这次他到底时，疼痛麻木了他的大脑，搅浑了他的思
路。好一阵子，他都搞不清楚哪条路是上，仿佛他跌进了一个无法反抗的
黑色水池。
就在里卡斯以为自己要陷入昏迷时，他的矮人视觉开始生效了。墙壁
和地板放射出冰冷石头的柔和蓝光，他可以看到自己落在三条黑暗走廊交
汇处的小门厅。天花板上到处垂下来薄纱丝线，它们轻柔的尖端几乎扫到
了地面，长着六条桃红色腿的红色拳头大生物匆匆逃进了密网中，它们凶
狠的爪子在身前握紧，准备抓住任何手边的猎物。
在里卡斯面前，蚀影洪亮的声音咒骂着奇异的咕噜语言。穆尔人注意
着这怪异的声音，看到影怪在细长竖井上面的身影轮廓，他正愤怒地凝视
着隔绝自己与目标之间的一片黑暗。
里卡斯强迫自己站起来。虽然忍不住痛声呻吟，但他觉得这不会对接
下来的战斗产生什么影响。蚀影知道他受伤了。
“要是你想打，就下来吧，”穆尔人喊道。
他用剑鞘清掉一大片昆虫的圆形网。
蚀影没有回应挑战。影怪只是再次咒骂，然后从竖井处走开了。里卡
斯强忍着爬上楼梯的冲动，他推想如果敌人不愿意跟上来，那最好还是原
地呆着。
影子巨人好一会儿都没有回来，里卡斯检查了下自己受损的身体。他
持剑的胳膊软软地耷拉在身侧，肩膀从骨槽里挤出来将近一掌之宽。穆尔
人觉得把它恢复原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他也知道会很疼。一次战斗令
梅谭的父亲卖掉了他，穆尔人被一个年轻的半巨人用石棍击中了。伤情很
类似，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医师把胳膊回位时所受的那种剧痛。
在冒这个险之前，疼痛跟上次一样差点让他晕过去，里卡斯把注意力
转向腿。依他看来，形状尚可。他的脚踝肿得跟小腿一样粗，不过似乎还
跟胫骨连在一起。他将一部分体重压上去，一阵闷疼直到大腿。并没有他
在竞技场很多场合骨头断裂时的那种尖锐疼感，因此穆尔人松了口气，继
续检视这条腿的其余部分。尽管整条腿柔软无力，尤其是膝盖周围，但并
没有不同寻常的肿胀或突起。他很可能只是落地时震伤了骨头。他上次受
到这种伤还是不久前从泰西安的奴隶坑逃出去的时候，当时他让一个矮人
朋友在棍棒练习中打到了自己。
里卡斯一边咒骂自己如此弱不禁风，一边逐渐把更多的体重放到这条
肿胀的腿上。抽疼深入骨髓，但他没有瘫倒——哪怕穆尔人单腿站着也
行。面对疼痛，他咬咬牙强迫自己一直把体重压在这条腿上，直到他适应
了这种难受。
最后里卡斯准备处理下伤臂。他抓住脱臼的肩膀，把它扳向骨槽，骤
然复位时他大喝一声。
蚀影从楼梯上方喊：“用不着叫——还不到时候。”
穆尔人望向影怪声音的方向，看到蚀影回来了。他完好的那只手掌中
燃烧着明亮闪烁的火焰。
一开始里卡斯很迷茫，不是好奇蚀影手掌里怎么握着燃烧的火焰，而
是不理解影子巨人想干嘛。穆尔人无法想象这样的幽影竟然无法在黑暗中
视物，但似乎只有这一种解释——直到里卡斯想起来梅谭怎么召唤这怪物
的。
穆尔人抿嘴微微一笑。“没有光，哪有影？”他轻声说着，拔出了瑞
卡德之祸。
里卡斯把身子靠着墙。复位肩膀的疼痛令他头晕目眩。他感觉随时都
会不省人事地摔到地上。穆尔人咬紧牙关，硬撑着保持清醒。
蚀影手中的火焰在小门厅的地板上投出闪烁的光芒，但它一直暴露出
影子巨人从黑暗的竖井下来了。最后，里卡斯看到拐角处闪耀着一条火
舌。
穆尔人出手了，他冲向竖井，朝蚀影完好的胳膊挥出了长剑。当里卡
斯的躯体跟影怪相撞时，一阵可怕的寒意遍布全身，各种各样的疼痛交错
贯穿他受伤的身体。影子巨人咒骂一声，嘴里喷出黑雾，令里卡斯的肺里
充满了冰冷污秽的恶臭。
穆尔人继续挥剑，切断了暗兽手腕上的好手。当手掌和火焰落向地面
时，蚀影惊讶而痛苦地大叫。火焰在继续燃烧。
“看来蝎子还留着刺，”蚀影嘶嘶道。他的两只断腕对准里卡斯，黑
色的毒气冷得跟影子的双手一样。
里卡斯伏到地上，身子压向火焰，不顾一切地试图熄灭光芒。
穆尔人正好落在了火焰上，赤裸胸膛上的肌肤被灼烧，令他痛声大
叫。片刻之后，蚀影冰冷的身影笼罩到他背上，可怕的寒意渗入了他的肌
肉。竖井陷入黑暗，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