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夜里他虽然听到楼下的骚动，却完全没察觉到急诊医生来过家里。
「哈迪的肺部积水，呼吸有困难。」莫顿说明着状况，语气忧心忡忡，原本健康肥润的脸彷佛瞬间消瘦下来。
「严不严重?」卡尔问。
「医生要哈迪到王国医院住院观察几天，检查心脏等器官，肺部也有感染的风险。对哈迪这样的病人来说，那可是非常危险的。」
卡尔点点头。他们当然不能冒这个险。
他摸摸老朋友的头发。
「哎呀，哈迪，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要莫顿别叫你。」哈迪声音微弱，神情憔悴。「我出院后，你们会再让我回来吧?」
「当然啦，老朋友!若是没有你，这儿会变得很无趣。」
哈迪虚弱的笑了。「我相信贾斯柏绝对不这么想。他今天下午回来，看到客厅又恢复昔日的模样，铁定高兴死了。」
今天下午?卡尔压根儿忘了这件事。
「卡尔，你下班后，我就不在这儿了。我会在莫顿的陪同下前往医院，并且受到妥善的照顾，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呢?」他呼吸沉重，努力想挤出微笑。「卡尔，我一直在想一些事。」
「说来听听。」卡尔说。
「你还记得博格‧巴克那件案子吗?他们在岚格桥底下发现一具溺死的妓女尸体。那桩案子乍看之下像意外事故，甚至可能是自杀，但事实并非如此。」
卡尔对那案子记忆犹新。死者是个未满十八岁的黑人女子，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只有脚踝上戴着铜线编织成的脚环。当时脚环没有特别引起调查人员的注意，因为很多非洲妇女脚上都有这种东西;手臂上的许多针孔也没太引人关注，因为那是妓女和毒虫典型的特征。对维斯特布洛的黑人女孩而言，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被她的皮条客杀死的，是吗?」卡尔问。
「不是，她是被把她卖给皮条客的那群人杀害的。」
的确如此，他现在想起来了。
「这件案子让我想到那些被烧焦的尸体。」
「啊哈，是因为脚踝上戴着脚环吗?」
「没错。」哈迪眨了两次眼，表示点头的意思。「那个女孩不想再卖淫，想要回故乡，但是尚未赚到足够的费用，因此不能如愿。」
「所以她被人给杀死了。」
「是的。其他非洲女孩信仰巫毒教，但是这个女孩没有，她因此受到组织威胁，不容许她继续活在这世上。」
「他们利用脚环来提醒其他卖淫的女孩，若是反抗主子或是巫毒教便会受到惩罚。」
哈迪眼睛又眨了两下。「正是。有人将头发、羽毛和其他可能的东西编进脚环里，其他非洲女孩看到，立刻了解隐含其中的讯息，全部的人都会明白。」
卡尔抹抹嘴。哈迪果然宝刀未老，嗅觉依旧灵敏。
※
马库斯背对着卡尔，俯窗口外街道。他需要集中心思时，经常这么做。「换句话说，哈迪认为在火灾现场发现的死者是收款人，他们显然在思虑不周的情况下，私呑了那些有问题的公司应该缴纳的利息和款项。由于迟迟不见应收帐款的踪影，所以他们被人干掉了?」
「没错。那个组织杀一儆百，好吓阻其余的收款人，几家借钱的公司也可以透过保险理赔清偿债务。一石二鸟。」
「如果塞尔维亚人收到保险理赔金，那么一定会有一、两家公司没钱进行重建。」马库斯总结说。
「是的。」
凶杀组组长点点头。很有可能就是如此简单，如此残忍凶暴，不过东欧与东南欧的帮派素来不是以心肠软闻名。
「你知道吗，卡尔?我们就根据这个推论继续追查。」他点点头。「我马上联系国际刑警组织，请他们协助查明塞尔维亚那边的状况。帮我谢谢哈迪，他的状况还好吗?是否适应你家的生活了?」
卡尔忍不住摇头晃脑。适应?这话中有话。
「啊，对了，还有一个小忠告。」卡尔刚走到门边，又被马库斯拦下。「庶务组的人今天会到下面看看。」
「天哪。你怎么会知道?我以为他们宁愿突击检查，吓我们一跳。」
凶杀组组长嘴角一扬。「没错。但我们不是警察吗?这种事我们就是知道。」
「伊儿莎，妳今天坐到三楼去，懂吗?」
她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我要谢谢你昨天在我们家写的纸条，错了，是萝思要谢谢你。」她说。
「噢，好的。她有没有说什么?很快会回来上班吗?」
「她倒是没提到这件事。」
这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过他和伊儿莎的事情还没完。
「阿萨德人在哪儿?」他问。
「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试着联系各教派组织的前教友，自助团体与协会的部分由我负责。」
「需要联络的人很多吗?」
「没有，我很快就能完成，之后我会帮阿萨德联络那些脱离教派的人。」
「好主意。你们怎么找到那些人的?」
「透过旧新闻。找到的人数绰绰有余了。」
「妳搬到三楼的时候，顺便把阿萨德也带上去，好吗?庶务组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谁?」
「庶务组的人，要来处理石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哈啰!」他弹了一下手指。「妳还清醒吗?」
「我才要说哈啰。请你解释一下刚才在说什么。石棉?之前在这里的人是萝思吧?」
之前在这里的人是萝思?
老天爷啊，连他也快要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
特里格费打电话来时，卡尔正在思索要不要把椅子推到办公室中间，让黏在天花板上的苍蝇死在牠最爱的位置。
「你满意犯人画像吗?」特里格费问。
「很满意。你呢?」
「当然。不过我打电话的目的是想请你帮个忙。最近这段时间，有个叫作帕斯高的丹麦警察一直打电话给我，但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他了，可否麻烦你好心转达他，他让我极度紧张，请他不要再来打扰我。」
乐意之至，卡尔心想。
「没问题，我会请他别再打电话。不过，我同样有几个问题请教你，特里格费。」
特里格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乐意，但是也没有拒绝。
「我们认为你说的轰轰声应该不是来自风力发电机，可否请你再仔细描述一下?」
「嗯，我该怎么描述?」
「那个声音有多低沉?」
「我真的不清楚。」
卡尔发出一个声音。「这么低吗?」
「有可能，和我印象中差不多。」
「但是这个声音不算特别低沉。」
「那就不算吧。但无论如何，对我来说那样的声音就是低沉。」
「声音清脆吗?」
「怎么样叫作清脆?」
「是温润的声调，还是比较坚硬一点?」
「没有概念。大概比较坚硬。」
「所以有可能像引擎的声音啰?」
「是，有可能。不过，声音整天持续不停响着。」
「天气恶劣时，声音不会比较微弱吗?」
「有，稍微弱一点，但是差别不大。这些我都告诉过那个叫帕斯高的了，至少大部分都说了。可以麻烦你去问他吗?我实在无法忍受得不断回想那件事。」
那就去找个心理医生啊，卡尔心里嘀咕着，但是又说：「我完全能够理解，特里格费。」
「我打电话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父亲人在丹麦。」
「噢?」他把笔记本拿过来。「在哪里?」
「他去参加耶和华见证人教派位于霍贝克区的会议，似乎想要请调到其他教区。我想是因为你让他心生恐惧了，他没办法忍受那件陈年往事遭人刺探。」
老朋友，这点你们父子俩还真是不相上下，卡尔心里又如此嘀咕。「噢，丹麦的耶和华见证人教派能做什么?」他问。
「能做什么?他们可以把他调派到格陵兰或是法罗群岛之类的地方。」
卡尔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特里格费?你和你父亲恢复交谈了吗?」
「没有，是我弟弟亨利克偷偷对我透露的。这件事别说出去，好吗?否则他有苦头吃了。」
挂断电话后，卡尔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看了一下手表。再过一小时二十分钟，梦娜就会带着那个能洞悉人心的超级心理医生出现，她为什么希望他对那个人掏心剖肺呢?难道她指望他会突然欢欣跃起，满怀喜悦大叫：「我的老同事在我眼前被射杀，而我连手指头都没动，但是哈利路亚，赞美主，我再也不会浑身冒冷汗了!」
他摇摇头。如果不是因为梦娜，他一定会想方法破坏那个心理医生的咨询乐趣。
门上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劳森拿着一个小塑料袋站在门口。
「是杉木。」他劈头就说，然后把塑料袋丢到他桌上，里头装着从瓶中信采下的碎片。「你必须找出杉木盖成的船屋。绑票案发生之前，北西兰岛用此材质建造的船屋有多少?我可以告诉你，数量不多，因为当年大多使用的是经过加压浸渍的防腐木材。在建材量贩店还未如雨后春荀般涌现，说服丹麦人那种防腐木材质量不够好之前盖好的。」
卡尔看了一眼碎片。杉木?
「谁说船屋一定是用保罗‧霍特拿来写字的那种木材建造的?」
「没有人。但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认为你应该去找木材商谈谈。」
「干得漂亮，劳森，我是真心的。不过船屋可能传了两、三代，而且在丹麦，帐务顶多保存五年，没有一家建材行和木材商能够告诉你，谁在十年前买了一批数量不小的杉木，更何况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电影当中，现实生活没那么简单。」
「早知道我就省得麻烦了。」劳森笑着说。这个狡猾的老贼故意装作不知道此一讯息已在他的老同事脑袋里发酵，刺激他去思考该如何利用这个讯息着手调查，又该采取何种行动。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三楼的凶杀组正忙得人仰马翻。」他接着又说。
「怎么说?」
「他们突破了纵火案中一个公司老板的心防，对方坦承认罪，那个人目前在楼上接受讯问。他吓得屁滚尿流，害怕被借他钱的公司灭口。」
卡尔花了一点时间消化这个消息。「我相信他有充分的理由担心恐惧。」
「哈!卡尔，你会有几天见不到我，我得去参加进修。」
「你该不会要去学习怎么煮东西给养老院的人吃吧?」他哄堂大笑，笑声似乎过分了一点。
「没错。你怎么猜到的?」
卡尔注视着劳森的双眼。以前在发现尸体的案发现场，多的是穿着白袍的鉴识人员时，他就注意到那双眼睛透出的目光。
劳森刻意隐藏起来的痛苦眼神，如今又再度出现。
「怎么回事，劳森?他们炒你鱿鱼吗?」
他点点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餐厅经营不下去了。有八百名员工在此工作，却没有半个人愿意到楼上吃饭，餐厅不得不关门大吉。」
卡尔不由得皱起双眉。他自己并不属于那种在吃鱼排时被人多犒赏一片柠檬，便长年忠心耿耿到楼上用餐的精英分子。不过即使如此，他们若是收掉那个不管是叫作食堂、员工餐厅、公共餐馆、高级饭店，或是其他随便一个名字用来称呼这个堆满餐桌、还有会让人撞到头的斜屋顶的地方，情况总是很糟糕。
「餐厅要收掉吗?」
「是啊。不过警察总长要求一定要设立餐厅，所以会委托外面的企业经营，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得帮忙涂抹面包，直到某个家伙打着自由主义的名义，强迫我们要嘛辞职不干，要嘛就是从早到晚切菜、弄色拉。」
「所以你打算先闪人吗?」
劳森那张轮廓鲜明的脸庞挤出一抹古怪的笑容。「闪人?妈的，当然不是啰。他们提供我一个进修的机会，让我日后有资格到那家企业应征。真是他妈的混蛋。」
卡尔陪劳森走上楼，伊儿莎正在三楼和丽丝叽叽喳喳闲聊，讨论乔治‧克隆尼，还是钱宁‧戴普比较性感。随便是谁都无所谓啦。
「妳们工作得真辛苦啊。」他酸溜溜的说。帕斯高这时正好离开咖啡机，走向他的办公室。
「帕斯高，谢谢你之前做的调查。」卡尔说。「现在你不需要再协助此案了。」
帕斯高一脸猜疑的盯着他。这个人很容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而然以为别人都他和一样。
「只要再完成一件任务，帕斯高，你就可以继续和约根一起到桑比挨家挨户按门铃。保罗‧霍特的父亲，马丁‧霍特目前人在耶和华见证人教派的霍贝克区办公室，如果你不知道地址的话这里有。史坦胡斯路二十八号。」他看了下手表。「我两个钟头后刚好有时间，麻烦你把他带过来。他一定不愿意配合，但是毕竟这攸关一件谋杀案，而他是其中主要关键证人，不这么做不行。」
卡尔说完转身离开。他几乎可以听见霍贝克警方的抗议声。真是能干!竟敢擅闯耶和华见证人的殿堂!不过如果马丁‧霍特懂得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就一定会自愿过来，毕竟要是被他的教友发现他对于驱逐儿子一事说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要怎么欺骗教派之外的世界，是一回事，但蒙蔽自己的教友又是另一回事了。
卡尔在马库斯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找到他的叙利亚助理，一台多年前即已丢到仓库的老旧计算机正在他面前桌上嗡嗡作声。为了补偿他，他们给了他一支相对比较新的手机使用，这样的工作条件真不错。
「阿萨德，你有什么发现吗?」
阿萨德举起手示意他别说话，然后迅速写下东西，免得刚想到的灵感一溜烟不见了。卡尔很熟悉这种状况。
「真是奇怪耶，卡尔，我和那些脱离教派的人交谈时，大部分的人马上认为我要招募他们加入新教派。你不觉得我的口音应该不会让人产生这种想法吗?」
「你有口音吗，阿萨德?我完全没注意到。」
阿萨德往上看着他，眼神闪烁发亮。「哎呀，卡尔，你真会寻我开心。」他举起食指以示警告。「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取笑的。」
「话说回来，你没找到有助于此案的线索了。」卡尔总结说道，然后点点头。那不是阿萨德的责任。「唉，搞不好本来就找不到任何线索，或许那纯粹只是单一事件，对吧?」
阿萨德微微一笑。「卡尔，你又在开我玩笑了。那个绑匪当然不可能只犯下一件案子，我看得出来你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说得没错，这点毋庸置疑。一百万克朗虽然是笔不小的数目，却又不是那么可观，至少不可能单靠这笔钱生活。绑架者肯定会朝向系列犯案。
「阿萨德，你继续打电话，反正目前没有其他事情。」
卡尔走回柜台，丽丝和伊儿莎还沉溺在大女人的闲聊中，这回讨论的是充满男人味的外型。他用指骨谨慎的敲敲柜台桌面。
「伊儿莎，既然阿萨德正在打电话联络脱离教派的人，那么我要交代妳新的任务。若是事情太棘手的话，妳一定会出手帮忙吧，丽丝?」
「妳不需要帮忙。」索伦森的位置上传来晦气的声音。「穆尔克先生隶属于悬案组，妳的工作内容不包括听他差遣。」
「看状况啰……」丽丝一边回答，一边勾魂的望着他。看来她和另一半那趟热情的美国之旅让她抛媚眼的技巧更臻完美。梦娜应该看看这种眼神，或许会多用点心思争夺她的新猎物。
为了保护自己免于被丽丝蛊惑，卡尔将眼睛定在伊儿莎的红唇上。
「伊儿莎，请妳调查一下能否从地政事务所的空拍图中找到那个船屋。仔细检查非德里松、海司尼斯、罗斯基勒和莱尔等乡镇进行土地测量时，拍摄的所有空拍照片。那几个地区的网站上一定找得到，若是没有，请他们将照片用电子邮件寄给妳。索取照片时，顺便请他们给妳一份标示出当地所有风力发电机的地图。」
「我以为我们一致同意因为暴风雪的缘故，风力发电机并未运转。」
「没错，不过还是要先调查看看。」
「噢，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自己做得来。」丽丝说。「你要交代我什么好事啊?」她的眼神直勾勾看着他的下半身。见鬼了，大庭广众之下他要怎么回答这种双关语?
「请妳帮忙打电话给这几个乡镇的建设局，询问他们在一九九六年以前是否曾经批准在沿岸建造船屋，若有的话，是什么时间批准的。」
丽丝扭腰摆臀说：「就这样?还真快就结束了哪!」然后身子一转，把包覆在牛仔裤下的迷人臀部对着他，昂首阔步的朝电话走去。
她真是个不容易搞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