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若说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就是能看出不对劲的眼神与伪装的表情。
当一家人围坐在铺着防水桌巾、摆上盘子的餐桌旁，低头念诵主祷文时，他便可知道父亲是否又殴打了母亲。父亲非常狡猾，为了不在教区里落人口实，所以不会直接打在脸上，以免让人看出母亲受了伤。他的母亲也一起跟着演戏，总会用深不可测的假正经表情坐在一旁，仔细注意孩子们在餐桌上的行为举止，盯着他们吃一口马铃薯就要搭配一口肉，连丝毫细节都不放过。但是在那双安静的眼睛底下，流淌着恐惧、仇恨和深层的软弱无能。
他全部看在眼里。
有时候他会看见不知多久以前便消失的纯真眼神悄悄潜入父亲的眼底，但是机率少之又少，实际上他时表情万年如一。要让这个男子冷淡尖锐的瞳孔放大，每天在家人身上实行的肉体惩罚远远不够。
是的，当年他就养成那样的眼力，如今依然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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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走进门那刻，便发现了妻子眼中的陌生感。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但是笑容扭曲，目光不敢直视他的脸。
要不是她紧紧抱着孩子，而只是单纯坐在地板上，他或许会认为她应该是太累了或者头痛的关系，但是她却把孩子紧拥在怀里，一副神思飘渺的模样。
不太对劲。
「我回来了。」他出声打招呼，呼吸着房子中的空气。在熟悉的味道中，他隐约察觉一股陌生的芳香，那是股打破底线的麻烦气味。
「妳喝了茶吗?」他抚摸她的脸颊，滚烫得像发了烧。
「你好不好啊，小家伙?」他把儿子抱到腿上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无忧无虑，只是有点疲累。儿子脸上随即绽放灿烂的笑容。
「他看起来状况不错啊。」他说。
「嗯，他昨天鼻水还流得很厉害，但今天早上又没事了。你也知道孩子都这样。」她仓促的笑了一下。他从未见她那样笑过。
感觉好像他不在家的短短几天内，她突然老了好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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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遵守承诺与她缠绵，如一个星期之前翻云覆雨，不过这次持续得更久，久到她完全献出自己，身体与思考无法连结。
事后，他将她拥过来躺在自己胸前，通常她会卷着他的胸毛，或是轻柔挑逗着他脖子上的毛发，但是这次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默不作声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于是他开门见山问道：「大门口停了一辆男用自行车。妳知道那是谁的吗?」
她借口困了想睡。但是她其实没睡着，而他也无所谓她会答复什么。
他双手交迭枕在脑后，躺在床上两个小时没有阖眼，望着黎明的微弱曙光慢慢滑进角落，房间一点一点变得明亮。
他的思绪平静了下来。他们之间有个问题，但是他会解决，而且一劳永逸。
等她醒来，他将剥掉一层一层剥掉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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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班雅明放进婴儿床后，讯问便正式开始，一切正如他所料。
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年，从未测试过彼此的信任感，看来今天是时候了。
「那辆自行车有加锁，所以不是赃车。」他打量着她的眼神特意不带情绪。「妳不觉得是有人故意放在那儿的吗?」
她努起嘴，耸了耸肩。那姿势表示她怎么会知道，但是他移开了目光。
她感觉腋下都是汗水，背叛了故作镇定的伪装，不用多久额头也会大汗淋漓了。
「只要我们愿意，一定能找出自行车的主人。」他注视着她说，这次头微微低垂。
「你这么认为吗?」她故意让声音听起来显得意外，而不是吃了一惊。然后把手举到额头假装抓痒，汗珠果然已经冒了出来。
他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之间，厨房显得非常拥挤。
「我们需要找出是谁的吗?」她接着又说。
「我们可以问问邻居是否看见是谁将自行车搁在那儿。」
她深吸口气。他绝对不会这么做，这点她深信不疑。
「好啊。」她说。「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你不觉得车子早晚会不见吗?我们可以把它放到路旁就好。」
他往后一罪了一点，神态放松。她反而紧张万分，又伸手抹了一次额头。
「妳流汗了?怎么了?」他问道。
她缓缓吐气，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乱了分寸。「嗯，我好像有点发烧，可能被班雅明传染了。」
他点点头，然后头侧向一边。「对了，妳在哪儿找到充电器的?」
她拿起面包撕成小块送入口中。「在外面走廊，就在放帽子的篮子里。」现在她感觉安心了一点，继续保持下去就好。
「篮子里?」
「手机充完电之后，我不知道要拿充电器怎么办，所以又放回原处了。」
他一言不发站起来。等他待会儿又坐下时，就会问充电器怎么会在篮子里，到时她将会按照先前编好的说法，回答充电器放在那儿很久了。
这时，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
门前那辆自行车毁了她的借口，他一定会将两件事串连起来，他一向如此。
她凝视着客厅里的婴儿床，班雅明正摇晃着床栏杆，像只挣扎着想爬出笼子的动物。
这点他们母子俩有志一同。
充电器拿在她丈夫手里看起来好渺小，彷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捏碎。「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他开口问。
「我以为那是你的。」她回答说。
他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之前把自己的充电器带出门了。
「过来一下。」他说。「我看得出来妳在说谎。」
她佯装勃然大怒，那对她来说不会特别困难。「说真的，你怎么能那样说?充电器若不是你的，一定就是某个人忘记带走了，也许是洗礼仪式那时留下的。」
然而她无法脱身了。
「洗礼仪式?妳哪来这种想法?那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他简直想发笑，最后还是没有笑出来。
「当时来了十二位客人，大部分都是老太太，我确定有手机的人很少，而且也没人在我们家过夜，他们有什么理由带着充电器来参加洗礼仪式?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正要反驳，却被他的手势制止住。
「所以妳说谎。」他指着窗外那辆自行车。「充电器是那个人的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感觉腋下疯狂飙汗。
他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又冷又湿。之前在楼上翻看箱子时，她还有点犹豫不定，可是他现在如老虎钳般紧拽她手臂的方式，驱走了最后一点疑惑。
他要打我了，她心想，但是他终究没有动手。见她没有回答，他反而转身离开，用力砰一声关上走廊的门。
她起身走过去看他的人影是否出现在庭院小径上，一旦确定他离开这栋房子，她就要赶紧抱起班雅明，穿过后花园，从前任屋主的小孩在树篱中挖开的那个洞逃跑。五分钟后他们就能和肯尼思在一起了，而她丈夫将永远无从得知他们落脚何处。
接下来只要再从肯尼思那儿离开此地就好了。
然而庭院小径上不见他的人影，反而是楼上传来一声巨响。
老天啊，她心底哀号。他做了什么事?
她望向开心得蹦蹦跳跳的儿子。现在有办法赶快带着他逃走吗?楼上的窗户开着吗?她丈夫听得到他们的动静吗?他会不会站在窗边观察她的行动?
她紧咬上唇，瞪着房间一角。他在楼上做什么?
接着她拿起皮包，把锡罐里攒下来的家用倒进去，她不敢到走廊去拿班雅明的外套，不过没穿外套也无所谓，只要肯尼思在家就好。
「来，宝贝。」她把小家伙抱起来。只要后门开着，走过去树篱那儿顶多十秒，问题是那个洞是否还在，上次看见洞是去年的事了。
那时候，洞还相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