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乌鸦六人组(卷二):骗子王国> 14 威岚

14 威岚

  自六个月前试图离开这个城市以来,威岚还没有坐过这么大的划艇。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了关于父亲的记忆,这很难不让人想起之前的那场灾难。但这艘船和他那晚想要乘坐的划艇有很大不同。那划艇一天往返集市两次。一到这里,到处都是蔬菜、牲畜和各种农民带到市场上来的东西,随后它们会流向城市的每个角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以为所有东西都来自卡特丹姆,但后来他很快发现,尽管这座城市里几乎什么都能买到,但产自这里的东西却很少。这个城市有很多异国风情的东西——芒果,火龙果,个小味甜的菠萝——都来自南方殖民地。普通的食物靠城市周边的农场供给。

  詹斯博和威岚乘坐了一艘出港的船,船上挤满了卡特丹姆港来的移民,以及来农场打工、而不是去城市里从事制造业的劳工。不幸的是,那些劳工很早就从南边上了船,船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这让詹斯博相当生气。

  “我们为什么不能走贝兰特线呢?”詹斯博几个小时前就在抱怨,“这条线经过奥伦达尔。市场线上的船都很脏,并且永远都没有空座。”

  “因为你俩在贝兰特线上会很显眼。在卡特丹姆,你们没什么值得注目的地方——如果詹斯博没有穿那件鲜艳的格子呢衣服的话。但是,看到一个舒国人和一个哲蒙尼人在乡间走来走去,除了干农活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借口吗?”

  威岚没有想过他的新面孔会如此引人注目。但卡兹不让他们走贝兰特线时,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那条线或许要舒服很多,但等他最终看到母亲长眠之地时,回忆会将他淹没。

  “詹斯博,”卡兹说,“藏起武器,保持警惕。凡·埃克肯定会派人监视所有主要的交通枢纽,我们没时间为威岚伪造身份证明。我去伊普瑞姆岛找个造船厂弄点腐蚀剂。你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采石场,并为我们弄到制作金酸所需的其他矿物。如果有时间,你再去圣希德。”

  威岚微微抬起下巴,那种热血沸腾的、倔强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一定要去。我还没有去过我母亲的墓地。我不会不告而别,离开刻赤的。”

  “相信我,是你自己太在意了,她不会介意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一点都不惦记你的父母吗?”

  “我的母亲是卡特丹姆,她在港口生下了我。我的父亲是利润,我每天都会向他表达敬意。要是在天黑前回不来就彻底别回来了。你们俩都一样。我要的是队员,不是多愁善感的呆子。”卡兹把旅费递给威岚,“务必把钱用在买票上。别让詹斯博溜去转麦卡之轮。”

  “老生常谈。”詹斯博嘀咕道。

  “那你就学点新东西。”

  卡兹只是摇了摇头,但威岚看得出卡兹带刺的话还是刺痛了他。眼下,威岚看到詹斯博靠在围栏上,闭着眼睛,侧身迎向春天微弱的阳光。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更谨慎一点吗?”威岚一边问,一边把脸埋进了衣领里。登船时,他们勉强躲过了两个城市护卫队的警卫。

  “我们已经出城了,放轻松。”

  威岚回头看了一眼。“我觉得他们可能会搜查这艘船。”

  詹斯博睁开一只眼睛说道:“然后造成交通堵塞?凡·埃克已经在港口制造麻烦了。如果划艇再堵起来的话,会引起骚乱的。”

  “为什么?”

  “你看看周围。农场需要劳工,工厂需要工人。有钱人的儿子是无法忍受刻赤的种种不便的,尤其是在有钱赚的时候。”

  威岚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解开了卡兹给他弄来的粗糙的衣服。“他从哪弄来这么多衣服和制服的?他是在哪儿有个大衣橱吗?”

  “你过来。”

  威岚小心翼翼地侧身靠近。詹斯博伸手去够他的衣领,把它翻了过来,拉了拉,让威岚扭身就能看到别在那里的蓝丝带。

  “这是演员给自己的衣服做标记的方式,”詹斯博说道。“这件是……约瑟普·可科特的。啊,这个人不坏。我在《精神病人娶新娘》那出戏里见过他。”

  “戏服?”

  詹斯博把衣领翻了回去,手指轻轻抚了抚威岚的后颈。“对。卡兹前些年在市剧院开辟了一个秘密通道。他会从那里弄到很多他需要的东西,也会把有些东西藏在那里。这就意味着突袭检查时,永远不会抓到他穿假的城市护卫队的制服,或者富商的家庭制服。”

  威岚觉得这就能说得通了。他看了看水面上的粼粼波光,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围栏说:“谢谢你今天和我一起。”

  “卡兹不会让你一个人行动的。再说,这是我欠你的。你之前和我一起去学校见我爸爸,还在他开始追根究底的时候及时帮我找补。”

  “我不喜欢撒谎。”

  詹斯博转过身去,胳膊肘支在栏杆上,凝视着斜伸进运河的长满草的河岸。“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威岚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编造出詹斯博做了一笔糟糕投资这样疯狂的故事。他开口说话时,甚至都没完全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他只是无法忍受看到詹斯博——自信、爱笑的詹斯博——脸上露出那种茫然的表情,或者不忍心看到科尔姆·范赫在等儿子回答问题时,脸上流露出希望与担忧交织的表情。这让威岚想起了他父亲看他的眼神,那时他父亲还对治愈他抱有希望。他不想看到詹斯博父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担心变成痛苦再变成愤怒。

  威岚耸了耸肩。“我正在培养拯救你的习惯。那只是练练手。”

  詹斯博打趣地“呀”了一声,这让威岚再次慌张地转过头去,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詹斯博的快乐是短暂的。他在围栏前换了个姿势,用手揉了揉脖子后面,又拨了拨帽檐。他总是在动,就像个有发条的细长钟表一样,仿佛有看不见的动力让他一直运转。只不过时钟要简单一些。威岚只能暗自推测詹斯博的运转方式。

  詹斯博最终说:“我今天应该去看他的。”

  威岚知道他说的是科尔姆。“你为什么没去?”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不考虑告诉他真相吗?”

  “这么说吧,我宁愿避开真相。”

  威岚回头看了看水面。刚开始,他以为詹斯博无所畏惧,但也许勇敢和不害怕不是一个概念。“你不能永远逃避。”

  “等着瞧。”

  又路过了一间农舍,在清晨的薄雾中,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白色轮廓,农舍前的田野上,散布着一块块的百合和郁金香花丛。也许詹斯博可以一直做个逃兵。如果卡兹能够总是奇迹般的得分,或许詹斯博就能一直领先一步。

  “我想给她带点花,”威岚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在路上摘一点,”詹斯博说,威岚知道他正在尽力转移话题,“你还能记起多少关于她的事。”

  威岚摇了摇头。“我记得她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金红色卷发。”

  “跟你的一样,”詹斯博说,“之前的你。”

  威岚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脸红了。詹斯博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清了清嗓子:“她喜欢艺术和音乐。我记得我曾和她一起坐在钢琴凳上。但也可能是和保姆。”威岚耸了耸肩。“有一天,她病了,要去乡下,那里有助于她的肺部恢复,后来她就走了。”

  “葬礼呢?”

  “我父亲跟我说她埋在医院里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们不再谈起她。他说沉湎于过去没有好处。我不知道。我觉得他真的爱她。他们老是吵架,有时候是因为我,但我也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欢声笑语不断。”

  “我很难想象你父亲会笑,即便是微笑。我只能想象到面对一堆金子时,他搓着手咯咯咯地笑。”

  “他并不坏。”

  “他想杀了你。”

  “不,他是打算毁了我们的船,杀我只是顺带的。”当然,这话不完全对。詹斯博不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内心的恶魔赛跑的人。

  “哦,那你说的完全没错,”詹斯博说,“他一点都不坏。我觉得他有充分的理由不让你因你母亲的离世而悲痛。”

  威岚扯掉外套袖子上的一根线。“这不全是他的错。我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很悲伤,很有距离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我不是……他希望的那类人。”

  “你那时多大?”

  “可能八岁?我那时已经很擅长掩饰了。”

  “怎么掩饰?”

  威岚的唇角扬起淡淡的微笑。“他会读书给我听,或者我会让保姆读给我听,然后记住他们说的所有话。我甚至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翻动书页。”

  “你现在能记得多少?”

  “很多。我会在脑子里把那些内容谱成曲,就跟歌一样。我现在有时候也会这么做。我会跟他们说,我认不出某人的笔迹,让他们大声读给我听,然后给它们配上旋律。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它记在脑子里,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

  “你可以把这技能用在算牌上。”

  “我或许可以,但我不打算这么做。”

  “浪费天赋。”

  “你还好意思说我。”

  詹斯博皱了皱眉头。“我们还是欣赏风景吧。”

  没什么可看的。威岚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累。他还是不喜欢这种提心吊胆、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的生活。

  他想把这一切告诉詹斯博。把这个可耻的故事全部公之于众会是一种解脱吗?也许吧。但他内心深处希望詹斯博和其他人依然相信,他离开父亲的房子是因为他打算在巴伦安顿下来,是他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

  随着威岚年龄渐长,扬·凡·埃克越来越明确地表示,他的房子里没有儿子的容身之处,尤其是在他与爱丽丝结婚之后。但他似乎不知道该拿威岚怎么办。他开始挖苦儿子,一句比一句恶毒。

  仅仅因为你不识字没法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我没办法让你去别的地方当学徒,因为你会自曝其短。

  你就像变质的食物。我甚至找不到一个能把你放上去,让你不散发臭味的架子。

  然后,六个月前,威岚的父亲把他叫到办公室。“我帮你在贝兰特的音乐学校找了份工作,并且已经给你雇了一位私人秘书。他会跟你在学校见面,处理一切你无法处理的邮件和业务。这完全是对金钱和时间的浪费,但考虑到你在那里,我就只能这么做。”

  “去多久?”

  他父亲耸了耸肩。“直到人们忘记我有个儿子为止。别用受伤的表情看着我,威岚。我只是实话实说,并不是残酷无情。这样对我俩都好。你不必再费劲地扮演一个商人的儿子,完成这个对你来说不可能的任务,而我也不用再尴尬地看着你不断努力了。”

  我对你远没有这个世界对你残酷。那是他父亲常说的话。还有谁会对他那么坦诚?还有谁会爱他爱到告诉他真相?威岚曾有过关于父亲的美好回忆,他给他读故事——到处都是女巫的森林和会说话的河流的黑暗故事。扬·凡·埃克曾尽了最大的努力照顾儿子,如果他失败了,那就一定是威岚的错。他父亲听上去可能很残忍,但他不仅是在保护自己或保护凡·埃克帝国,也是在保护威岚。

  并且他说的一切都很有道理。不能把财产交给威岚,因为他太容易上当受骗了。威岚不能上大学,因为他会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这样对我俩都好。父亲的怒火让威岚很不快乐,但真正困扰着他的是父亲的逻辑——每当他想尝试新食物,或试图重新学习认字时,脑海里都会出现父亲那务实的,无可辩驳的声音。

  被送走让威岚觉得很痛苦,但他仍满怀希望。贝兰特的生活对他而言充满了吸引力。他对贝兰特了解不多,只知道它位于德鲁姆贝尔德河岸边,是刻赤第二古老的城市。在那里,他会远离父亲的朋友和生意伙伴。在那里,凡·埃克是个普通的姓氏,而且在距离卡特丹姆那么远的地方,姓凡·埃克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是凡·埃克家族的成员。

  他的父亲给了他一封密封的信和一小叠克鲁志金币作为路费。“这是你的录用函,还有能支撑你到贝兰特的钱。到那之后,让你的秘书去见会计,我已经以你的名义开了户,还为你安排了监护人,他们会和你一起乘船去那里。”

  威岚的脸因羞辱变得通红。“我自己能去贝兰特。”

  “你从未一个人离开过卡特丹姆,这一次也不适合作为你独自出门的开端。米格森和普罗尔要替我去贝兰特办事。他们会护送你到那,并确保你妥善安置。明白?”

  威岚明白。他连独自坐船出城都不配。

  但是到了贝兰特,一切都会不一样起来。他带了一个小手提箱,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和在大行李箱送到之前,他需要的几样东西,以及他最喜欢的乐谱。如果他能像看乐谱一样看信,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他的父亲不再给他读书之后,音乐又赋予了他新的故事,那些故事会在他的指尖娓娓道来,让他把自己融进每一个音符。他把长笛塞进了背包里,以防他在途中想练一会。

  他跟爱丽丝的道别简短而又尴尬。她是个好女孩,但这才是问题所在——她只比威岚大几岁。他想知道他父亲是如何与她一起走在街上,却丝毫不感到尴尬的。但爱丽丝似乎毫不介意,或许是因为在她身边的时候,父亲变回了威岚童年记忆中的那个人——善良、慷慨、有耐心。

  即便是现在,威岚也说不出他是从哪一刻明白父亲已经放弃了他的。转变是缓慢的。扬·凡·埃克的耐心就像粗糙金属上的镀金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消失之后,他的父亲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失去往日荣光的人。

  “我来跟你道别,祝你一切都好。”威岚对爱丽丝说。她坐在客厅里,她的小猎犬在她脚边打盹。“你要离开吗?”她放下针线活抬起头,看到了他的手提箱后问道。刻赤女人——尤其是富有的女人——是不会费心去做刺绣或者针线活这种琐事的。她们会做一些让家庭受益的事,这样才能更好地侍奉格森。

  “我要去贝兰特音乐学校。”

  “哇,那太棒了,”爱丽丝大声说,“我很想念那个国家。你会爱上那里的新鲜空气,会交到很多优秀的朋友。”她放下针,吻了吻他的双颊。“你假期会回来吗?”

  “可能会。”威岚说。虽然他明知自己不会。他父亲想让他消失,所以他会消失。

  “我们到时候会做姜饼,”爱丽丝说,“你可以告诉我你所有的奇遇,并且我们很快就会有个可以一起玩的新朋友。”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威岚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他就站在那里,提着箱子,机械地微笑着,听爱丽丝谈论他们的假期计划。爱丽丝怀孕了。这就是父亲送走他的原因。扬·凡·埃克将会有另外一个继承人,一个真正的继承人。威岚成了可有可无的牺牲品。他会从这里消失,在别的地方安顿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等爱丽丝的孩子被培养成凡·埃克帝国的领袖时,没有人会为此而皱眉。直到人们忘记我有个儿子为止。原来这句侮辱的话不是随口一说。

  八声钟响时,米格森和普罗尔来送威岚登船。没有人跟他做最后的道别,路过他父亲的办公室时,门是关着的。威岚没有敲门,他不想像爱丽丝的小猎犬乞求食物一样,去乞求一点感情。

  他父亲的手下都穿着商人喜欢的黑色西服,在去码头的路上很少跟威岚说话。他们买了贝兰特线的票,一上船,米格森就把头埋进报纸里,而普罗尔则靠在座位上,帽子朝下倾斜,眼皮还没完全合上,威岚不确定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像只睡眼惺忪的蜥蜴一样,在盯着他看。

  那时候船几乎是空的。人们或在闷热的船舱里打瞌睡,或吃着打包好的晚餐,腿上放着火腿卷和绝热的咖啡瓶。

  威岚睡不着,便离开了闷热的船舱,走到了船头。冬天的空气很冷,散发着城郊屠宰场的味道。这让威岚觉得很倒胃口,但光线很快就会暗下来,他们就会身处旷野。很遗憾他们出行的时间不是白天。他很想看到旷野里的风车和牧场上吃草的羊群。他叹了口气,在外套里哆嗦了一下,调整了下背包带子。他应该努力休息一会儿,或许可以早起看日出。

  他转过身时,普罗尔和米格森站在他身后。

  “抱歉,”威岚说,“我——”然后普罗尔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威岚急促地喘着气——或者说他努力这么做,发出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他抓住了普罗尔的手腕,但那人的手像铁钳一样,持续对他施压。他已经不小了,但普罗尔把他推上栏杆时,易如反掌。

  普罗尔面无表情,甚至流露出厌烦的情绪,那时,威岚明白了过来,他永远也到不了贝兰特的学校了。他从来就没打算这么做。没有秘书。他名下没有账户。没人期待他的到来。他兜里那所谓的录用函可能什么都不是。威岚甚至都不想掏出来看一眼。他即将消失,就如他父亲所期待的那样,是他父亲雇这些人来做这事的,是那个曾经念故事哄他睡觉的父亲,是他得了肺炎时,给他送来甜锦葵茶和蜂巢蜜的父亲。直到人们忘记我有个儿子为止。他的父亲要把他从账簿上抹去,他是一次误算,一笔可以抹去的开销。账目终将被修正。

  威岚的视线里满是黑点。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音乐声。

  “喂,干什么呢?”

  那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普罗尔的手稍微松了松。威岚的脚尖碰到了船的甲板。

  “没干什么,”米格森转过身对陌生人说,“我们刚刚看到这个家伙在翻其他乘客的行李。”

  威岚发出一声哽咽。

  “我……我去帮你们找城市护卫队?船舱里有两名警官。”

  “我们已经通知了船长,”米格森说,“我们会在下一站时把他送去城市护卫队的哨所。”

  “好吧,看到你们如此警觉我就放心了。”那人转身要走。

  船微微摇晃。威岚不想坐以待毙。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推普罗尔——然后,在失去勇气之前,他从船侧跳了下去,跳进了浑浊的运河里。

  他拼尽全力往前游去。他感到头晕目眩,嗓子痛得厉害。令他吃惊的是,又是一声扑通声响起,那两人中的一个也跳进了水里。如果威岚还活着,米格森和普罗尔就拿不到钱了。

  他改变了划水的方式,尽量不发出声音,并强迫自己去思考。他没有像他冰冷的身体所希望的那样,径直游向运河的另一边,而是躲在了附近一个市场的驳船下,然后爬到了船的另一边,靠船打掩护,一起朝前游去。沉重的背包拖着他的肩膀,但他没法丢弃它。这是我的东西,他荒谬地想道,里边有我的笛子。他没有停下来,甚至在呼吸变得急促、四肢开始麻木的时候也没有。他迫使自己继续向前,尽可能地与他父亲手底下的暴徒拉开距离。

  但渐渐地,他的力气开始耗尽,他意识到自己更多的是在扑腾,不是在游泳。如果不上岸的话,他就会淹死。他在浅水中朝着桥下的阴影中走去,拖着脚步爬出运河,然后蜷缩成一团,浑身湿透,因寒冷而颤抖着。每一次吞咽都让他那有瘀伤的脖子疼痛难忍,他很害怕自己听到的每个水花声都是普罗尔前来了结自己所发出的。

  他需要规划规划,但很难形成完整的思路。他检查了下裤兜,那里还藏着他父亲给他的克鲁志。虽然这些钱湿透了,但花起来还是没问题的。但威岚应该去哪里呢?他没有足够的钱出城,如果他父亲派人去找他,他很容易被追踪到。他需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他父亲不会想到要去那儿找他的地方。他觉得四肢越来越沉,寒冷渐渐取代了疲劳。他担心自己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的意志了。

  最后,他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动。他从屠宰场开始一路向北,穿过这座城市,经过了一个安静的小型商品房区,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街道越来越弯,越来越窄,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房子包围了。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每个橱窗和商店门面都亮着灯。破旧的咖啡馆里飘出音乐声,小巷里有很多人扎堆挤在一起。

  “有人把你摁到水里了吗,小伙子?”一个缺了一颗牙的老人弓着背问。

  “我很想把他使劲摁进水里!”一个倚在楼梯上的女人大声说。

  他身处巴伦。威岚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生活在卡特丹姆,他从未来过这里,也从不被允许来这里,更是从没想过来这里。他的父亲把这里称作“滋生犯罪和渎神行为的肮脏老巢”以及“城市之耻”。威岚知道这里有黑暗的街道和隐秘的小巷。在这里,当地人会穿着戏服,表演一些不忍直视的动作,而街上挤满了到处寻欢作乐的外国人,到处人来人往,像潮水一般涌动。这是消失的完美之地。

  的确如此——直到他收到父亲的第一封信的那天。

  威岚吓了一跳,随后意识到詹斯博在扯他的袖子。“我们该下船了,小商人。打起精神来。”

  威岚紧紧跟在他身后。他们在奥伦达尔的空码头下船,沿着河堤走上了一条寂静的乡村小路。

  詹斯博环顾四周。“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家乡。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到处一片寂静,只有蜜蜂的嗡嗡声,还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他哆嗦了一下。“有点恶心。”

  他们在路上走时,詹斯博帮他采摘了路边的野花。等走到大街上时,已经有相当可观的一束了。

  “我觉得我们需要想办法去采石场。”

  威岚咳嗽了一下。“不用,我们只需要去一家普通的商店。”

  “但你跟卡兹说矿物——”

  “各种颜料和搪瓷当中都有那成分。我只是想找个去奥伦达尔的理由。”

  “威岚·凡·埃克,你对卡兹·布莱克撒谎了。”詹斯博抓着自己的胸口,“并且还成功了。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吗?”

  威岚觉得莫名其妙地开心——直到想到卡兹可能会发现。然后他感觉这有点像他第一次喝白兰地,但最终以把晚餐洒在自己的鞋子上告终的心情。

  他们在主街的半道上找到了一家综合商店,只花了几分钟就买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出去的时候,一个正在往马车上装东西的人向他俩挥手。“你们在找工作吗?”他怀疑地问,“你俩看上去都不像是愿意找一份一天都在田间工作的人。”

  “那你会大跌眼镜的,”詹斯博说,“我们办理了失业登记,在圣希德附近找了点活儿干。”

  威岚在一边等着,心情紧张,但那人只是点了点头。“你在医院里修东西?”

  “是的。”詹斯博轻松地说。

  “你那位朋友不怎么说话。”

  “舒国人。”詹斯博耸了耸肩说。

  老人咕哝了一声表示了解了,然后说:“上车吧,我要去采石场,可以带你们到门口。这些花是做什么用的?”

  “他有个心上人在圣希德附近。”

  “我觉得不止一个。”

  “我也有同感。他对女人的品味让人不敢恭维。”

  威岚想把詹斯博推下车。

  这条路两边好像是大麦和小麦田,平坦的土地上零星散布着几个谷仓和风车。马车继续向前行驶。速度有点太快了,威岚心想,车在经过路上的一个深坑时猛地颠簸了一下。他吸了一口气。

  “这是雨造成的,”那农夫说,“大家都还没来得及铺沙子呢。”

  “没关系的。”詹斯博说着,往后缩了一下,车又撞到了一块凸起的草皮上,感觉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

  农夫笑了。“这对你们有好处,让肝脏运动运动。”

  威岚抓住了自己身侧的衣服,特别想把詹斯博推下马车之后跳车。幸运的是,走了一英里之后,马车在两根石柱前减速了,这两根石柱表明了前面会有很长的一段砾石车道。

  “我就只能送你们到这了,”那农夫说,“我一点都不愿意去前面那地方。有时候刮风的时候,会听到笑声和尖叫声。”

  詹斯博和威岚交换了下眼神。

  “你是说那里闹鬼。”

  “我觉得是。”

  他们道了谢之后就心怀感激地从车上溜了下来。“你们干完这儿的活后,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几英里,”农夫说,“我还有两英亩需要耕种的地。一天五克鲁志。你们可以睡在谷仓里,就不用在外面露宿了。”

  “那太好了。”詹斯博说完挥了挥手,但他们转身往教堂走去时,他抱怨道:“我们要往回走。我觉得我的一根肋骨挫伤了。”

  等司机的身影不见了后,他们脱下了外套和帽子,露出了卡兹建议他们穿在里边的深色西装,然后藏到了一个树桩后面。“跟他们说你是康尼利斯·施密特派来的,”卡兹说,“来看看他们有没有好好打理凡·埃克先生的坟墓。”

  “为什么?”威岚曾问道。

  “因为如果你自称是扬·凡·埃克的儿子,没有人会相信。”

  路的两旁种着白杨树。他们爬上山顶后,一幢建筑物映入眼帘:白色石头砌成的白色建筑前是平缓而雅致的楼梯,楼梯通向拱形前门。车道上整整齐齐铺着碎石,两旁是低矮的水松树篱。

  “看起来不像教堂。”詹斯博说。

  “也许以前是一座修道院或一所学校?”威岚说。他听着脚下的砂砾吱嘎作响。“詹斯博,你能想起关于你母亲的很多事吗?”

  威岚见过詹斯博的不少笑容,但现在他脸上绽开的笑容是全新的,缓慢的,就像胜券在握一般。但他只说:“是的。她教会了我射击。”

  威岚有无数问题想问,但离教堂越近,他好像就越没有头绪。他看到建筑的左边是一个凉亭,上面爬满了刚刚开花的紫藤,春天的空气里弥漫着紫色花朵的芬芳。走过教堂草坪不远,他看到右边有一扇锻铁大门和一个围栏围起来的墓地,中间放着一个高大的石雕——威岚觉得是女性的雕像,可能是圣希德。

  “那一定是墓地。”威岚说着,把手里的花攥得更紧了,我在这儿干吗?这个问题又出现了,他突然不知道答案了。卡兹之前说得没错。多愁善感是挺蠢的。看到一块刻着他母亲名字的墓碑有什么用?他甚至都看不懂。但毕竟他大老远地来了。

  “詹斯博——”他刚开口时,一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女人,推着一辆装满泥土的小推车从拐角处走了过来。

  “早上好!”她朝他们大声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真是个晴朗的早晨,”詹斯博平静地说,“我们是康尼利斯·施密特派来的。”

  她皱了皱眉,威岚补充道:“是代表尊敬的扬·凡·埃克议员来的。”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他颤抖的声音,瞬间眉开眼笑,圆润的脸颊红彤彤的。“原来如此。但坦白来说,我挺惊讶的。布莱克先生对我们很大方,但我们很少有他的消息。没出什么事吧?”

  “什么事都没有!”威岚说。

  “只是有新政策,”詹斯博说,“每个人都要多干点活儿了。”

  “不总是这样吗?”那女人又笑了,“我看到你们带了花来?”

  威岚低头看了看那束花。它似乎比他印象中的更小、更凌乱了。“我们……对。”

  她在那件难看的罩衫上擦了擦手,然后说:“我带你们去她那里。”

  但她没有转向墓地的方向,而是掉头朝着入口走去。詹斯博耸了耸肩,跟了上去。踏上低矮的台阶时,威岚感到后背发凉。

  “詹斯博,”他低声说,“窗户上有铁栅栏。”

  “坐立不安的和尚?”詹斯博说,但他并没有笑。

  前厅有两层楼高,地板上铺着干净的白瓷砖,上面印着精致的蓝色郁金香。威岚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教堂。室内安静到让人窒息。角落里放着一大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瓶,花瓶里装的是威岚在外面看到的紫藤花。他深吸了一口气。那香味让人觉得很舒服。

  那女人打开了一个大柜子,仔细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

  “找到了:玛雅·亨德里克斯。如你们所见,一切都井然有序。我们把她清理干净之后,你们可以上去看看。你们下次来之前,通知我们一声,就不用耽搁时间了。”

  威岚感到浑身冷汗直冒。他勉强点了点头。女人从柜子上拿下沉重的钥匙圈,打开了一扇离开前厅的淡蓝色的门。威岚听到另一边传来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把那束野花放在了桌子上。花茎断了。他抓得太紧了。

  “这是什么地方?”威岚说,“她说的话什么意思,把她清理干净?”他的心狂跳着,好像调错了节奏的节拍器。

  詹斯博快速翻阅着文件夹,眼睛飞快扫着里面的文件。

  威岚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到一阵令人绝望且窒息的恐惧淹没了他。文件上的字对他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潦草笔迹,像交织在一起的黑色虫腿。他艰难地呼吸着。“詹斯博,求你了,”他恳求道,声音又尖又细,“读给我听。”

  “对不起,”詹斯博匆忙说,“我忘了。我……”威岚无法理解他脸上的表情——悲伤,困惑。“威岚……我觉得你母亲还活着。”

  “这不可能。”

  “你父亲把她囚禁起来了。”

  威岚摇着头。这不可能。“她生病了。肺部感染——”

  “他说她得了歇斯底里症,臆想症和被迫害妄想症。”

  “她不可能还活着,他——他再婚了。那爱丽丝是什么情况?”

  “我觉得他可能宣布你母亲精神失常,并以此为由离婚了。这不是教堂,威岚。这是一个精神病院。”

  圣希德。他父亲每年都会给他们钱——但不是慈善捐赠。而是她的看管费。他们的封口费。室内突然天旋地转。

  詹斯博拉着他坐进了桌子后的椅子里,按着威岚的肩胛骨,迫使他弯下腰去。“把头放在两膝之间,看着地面,深呼吸。”

  威岚强迫自己吸气,呼气,凝视着那些框在白色地板砖上的蓝色郁金香。“告诉我剩下的。”

  “你需要冷静下来,否则他们就会发现不对劲了。”

  “告诉我剩下的。”

  詹斯博呼了口气,继续翻阅文件。“狗娘养的,”他一分钟后说,“文件中有一份权力移交书。这里的是副本。”

  威岚让自己的眼睛一直盯着瓷砖地板。“什么?那是什么?”

  詹斯博念道:“该文件,经格森的全方位见证且符合诚实交易原则,由刻赤法庭和商业理事会完成装订。该文件阐明将玛雅·亨德里克斯名下的所有的财产、不动产以及合法所有,移交给扬·凡·埃克,并交由其打理,直到玛雅·亨德里克斯再次具有管理个人事务的能力为止。”

  “移交所有财产。”威岚重复道。我在这儿干吗?我在这儿干吗?我在这儿干吗?

  钥匙在浅蓝色门的锁孔里转动了一下,那个女人——威岚才意识到她是一名护士——轻快地走了进来,抚了抚罩衫上的围裙。

  “我们准备好了,”她说,“她今天很温顺。你没事吧?”

  “我朋友有点儿晕。从施密特先生的办公室出来后,晒了太久太阳。能麻烦您给我们一杯水吗?”

  “没问题!”那护士说,“啊,你看上去有点筋疲力尽。”

  她又消失在了门后,跟刚才一样,开门再锁门。这么做是为了确保病人不会跑出去。

  詹斯博蹲在威岚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小威,听我说。你需要振作起来,能做到吗?我们也可以离开。我可以跟她说你不上去了,或者我自己上去。我们可以想办法再回——”

  威岚颤抖着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完全不明白。所以一次只做一件事。这是他的一位家庭教师教给他的技巧,是为了防止他被页面上的文字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招并不管用,尤其是他父亲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时候,但威岚试着在别的地方用了这招。一次只做一件事。站起来。他站了起来。你没事。“我没事,”他说,“我们不离开。”这是他很确定的事。

  那护士回来后,他接过水杯,谢过她之后喝了下去。然后和詹斯博一起跟着她穿过了淡蓝色的门。他无法鼓起勇气去收散落在桌子上的,有些枯萎的野花。一次只做一件事。

  他们路过了很多上了锁的门,看上去像是某种训练室。某个地方传来了呻吟声。一间宽敞的会客室里,两个女人似乎在玩猜谜咒的游戏。

  我母亲去世了。她去世了。但他一点都不信。再也不信。

  最后,护士带着他们来到了位于建筑西侧的玻璃门廊,这里可以捕捉到阳光的温暖。有一整面墙上都是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员绿色的草坪和远处的墓地。这房间挺漂亮的,瓷砖地板一尘不染。窗户旁边的画架上有一幅刚开始画的漂亮风景画。一段记忆突然涌入威岚的脑海:在位于吉尔德斯坦特街的那座房子的花园里,空气里充满亚麻籽油的味道,空杯子里放着干净的刷子,他的母亲站在画架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船坞的轮廓和远处的运河。

  “她画画。”威岚淡淡地说。

  “一直都在画,”那护士开心地说,“玛雅算得上是我们的艺术家。”

  一个女人坐在轮椅上,低着头,毯子堆积在窄窄的肩膀上,她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不要打瞌睡。她的脸上皱纹遍布,头发像褪了色的琥珀,中间还夹杂着缕缕白发。这是我头发的颜色,如果被太阳晒褪色了的话,威岚意识到。他感到一阵宽慰。这女人太老了,不可能是他的母亲。但这时她抬起了下颌,睁开了眼睛。双眸是清澈纯粹的榛子色,没有改变,也没有褪色。

  “有人来拜访你,亨德里克斯小姐。”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但威岚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们,然后表情有些动摇,变得茫然和疑惑起来,没有了刚开始的那种笃定。“我……我应该认识你们吗?”

  威岚感觉嗓子隐隐发痛。你会认出我吗,他很想知道,如果我还是你儿子的模样?他勉强摇了摇头。

  “我们见过……我们很久之前见过,”他说,“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她轻哼一声,看向草坪。

  威岚无助地转向詹斯博。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他母亲的尸体很早前就下葬了,已经化为尘土了。

  詹斯博轻轻地把他带到玛雅面前的椅子坐下。“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该启程回去了,”他平静地说,“跟她说会儿话。”

  “什么?”

  “记得你对卡兹说过的话吗?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我们所抓住的所有。”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护士正在收集颜料的地方。“跟我聊聊吧,这位……真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您的名字。”

  那护士笑了,脸又圆又红,像苹果一样。“贝蒂。”

  “迷人的名字配迷人的女孩。施密特先生让我在这期间查看所有的设施。你介意带我参观一下吗?”

  她犹豫了下,看了眼威岚。

  “我们在这没问题的,”威岚努力说,声音有些太大太热情了,“我只是简单地问几个常规问题。这些都是新政策的一部分。”

  那护士朝詹斯博眨了眨眼睛。“那好吧,我们可以快速地四处看看。”

  威岚审视着他母亲,思绪就像弹错了的和弦。他们把她的头发剪短了。他试图勾勒出她年轻时的样子,她穿着商人妻子的黑色羊毛礼服,衣领上镶着白色蕾丝,一头浓密而鲜艳的卷发被侍女梳成了鹦鹉螺式的辫子。

  “您好。”

  “你是为钱而来的吗?我现在分文没有。”

  “我也没有。”威岚有气无力地说。

  她身上没有熟悉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但她歪着头的样子,坐着的样子,脊背挺得笔直的样子,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她在弹钢琴一样。

  “你喜欢音乐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喜欢,但这里没什么音乐。”

  他从衬衫里抽出了笛子。他揣着它走了一整天,就像揣着一个秘密一样,它上面还有他身体的余温。他本来打算像个白痴一样在她坟墓边吹奏的。卡兹肯定会嘲笑他的。

  开始的几个音符有点不稳,但后来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找到了旋律,这是一首简单的曲子,他最早学会的曲目之一。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在努力回忆她在哪里可能听过这首歌。然后就只是闭上眼睛听了起来。

  他吹完以后,她说:“吹点快乐的吧。”

  于是,他吹了一曲克里什里尔舞曲,然后又吹了一首更适合锡笛演奏的刻赤水手号子。他吹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曲子,但没有哀伤,也没有悲痛。她没有说话,但他偶尔会看到她用脚打着拍子,嘴唇微动,仿佛她知道歌词。

  最后,他把笛子放在膝盖上。“你在这里多久了?”

  她沉默着。

  他身子前倾,在那双朦胧的、淡褐色的眼睛里寻找着答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她的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脸上,手掌冰凉且干燥。“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不知道这是疑问,还是她只是在重复他说过的话。

  威岚想要憋回泪水,他用力吞咽着,喉咙生疼。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那个,我们的参观还算愉快吧?”她说着走了进来。

  威岚急忙把笛子塞回衬衫里。“确实,”詹斯博说,“看上去一切都井然有序。”

  “怎么会让如此年轻的你们俩来干这活,”她对詹斯博说道,微笑着的脸上可以看到酒窝。

  “我觉得这话对你可能也同样适用,”他回应道,“但你知道的,新来的总要干最琐碎的工作。”

  “你近期还会再来吗?”

  詹斯博眨了眨眼。“这谁知道呢。”他冲威岚点了点头,“我们要赶着去坐船了。”

  “跟他们道别吧,亨德里克斯小姐!”那护士催促道。

  玛雅动了动嘴唇,但这次威岚离她很近,听得见她在说什么。凡·埃克。

  从医院出去时,那护士不停地和詹斯博叨叨。威岚跟在他们身后。他的心很痛。他父亲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真的疯了吗?还是他只是贿赂了特定的人,让他们这么说的?他给她下药了吗?那护士喃喃自语着,詹斯博回头瞥了威岚一眼,灰色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快走到淡蓝色的门口时,护士说:“你们想看她的画吗?”

  威岚猛地停住了脚步,点了点头。

  “我觉得那肯定非常有趣。”詹斯博说道。

  她带着他们原路返回,然后打开了一扇看上去像是衣橱的门。

  威岚感到膝盖发软,不得不抓住墙来保持平衡。那护士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在说个不停。“这些画很精美,这毫无疑问,似乎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这是最新的一批。每六个月左右,我们就得把它们扔进垃圾堆里,因为没有地方保存。”

  威岚想要惊叫出声。衣橱里塞满了画——风景画,医院院子里的不同景致,湖在阳光下和黑暗中的样子,有一张画不断重复,那画中是一个有着鲜艳的红色卷发,和明亮的蓝色眼睛的小男孩。

  他一定是发出了什么声音,因为那护士转向了他。“亲爱的,”她对詹斯博说,“你的朋友脸色又变苍白了。需不需要来点能振奋精神的东西?”

  “不用了,不用了,”詹斯博说着,伸手揽住威岚,“我们真的该走了。这次参观非常具有启发性。”

  威岚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沿着一条紫衫树篱围起来的车道前进,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从主干道附近的树桩后面取回了衣服和帽子。

  在回码头的半道上,他才终于开口说话:“她知道他对她做了什么。她知道他无权剥夺她的财产,她的生命。”凡·埃克,她如是说道。她不是玛雅·亨德里克斯,她是玛雅·凡·埃克,一个被剥夺了姓氏与财产的妻子和母亲。“记得我曾说过他不坏?”

  威岚两腿发软,不管不顾地在路中间重重地瘫坐下去,因为他的眼泪快流出来了,而他没有办法控制。眼泪从胸膛奔涌而出,化成了难听的抽噎声。他不想让詹斯博看到他哭,但他没有办法,对眼泪没有办法,对任何事都没有办法。他把脸埋在胳膊里,抱住了头,仿佛意愿足够强烈的话,他就能消失不见。

  他感觉到詹斯博捏了捏他的手臂。

  “没关系的。”詹斯博说。

  “不,不是这样的。”

  “你说得对,不是。他坏透了,我想把你父亲吊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让秃鹫吃了他。”

  威岚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是我。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他想要个新妻子。他想有个继承人,一个真正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拼不对的白痴。”母亲被送走的时候,他才八岁。他不该再抱有什么期待了,早在那时,他父亲就放弃了他。

  “嘿,”詹斯博说着,摇了摇他,“嘿。你父亲发现你不识字时可以有很多选择。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他可以说你瞎了,或者你视力有问题。但往好了想的话,他本可以为自己有个天才儿子而感到高兴。”

  “我不是天才。”

  “你是在很多事上都有些迟钝,威岚,但你并不愚蠢。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自己是白痴,我就告诉马蒂亚斯你试图吻妮娜。深吻。”

  威岚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他绝对不会相信的。”

  “那我就告诉妮娜,你试图吻马蒂亚斯。深吻。”他叹了口气。“你听着,威岚。正常人不会把自己的妻子关进精神病院里。他们不会因为没有得到理想的孩子而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你觉得我爸爸会想要我这么糟糕的儿子吗?这不是你造成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父亲是个穿着高级西装的疯子。”

  威岚将手掌根压在肿胀的眼睛上。“这倒是真的,但并没有让我觉得好一点。”

  詹斯博又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好吧,那这个呢?卡兹会把你那倒霉父亲的生活撕成碎片。”

  威岚想说这也没用,但他犹豫了。卡兹·布莱克是威岚遇到过的最残忍、报复心最强的生物——他发誓要毁了扬·凡·埃克。这种想法就像一盆凉水,浇灭了他长久以来的那种又焦灼又让人不齿的无助感。没有什么能弥补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有。但是卡兹会彻底颠覆他父亲的生活。并且威岚可能会变得富有。他可以带着母亲离开这里,去温暖的地方。他可以让她坐在钢琴前面,让她弹钢琴,带她去一个充满明亮色彩和美妙声音的地方。他们可以去诺威哲姆,可以去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威岚抬起头,擦干眼泪。“说真的,这挺管用的。”

  詹斯博咧嘴一笑。“虽然这可能成为现实。但如果我们赶不上那艘返回卡特丹姆的船,正义的复仇就要泡汤了。”

  威岚站了起来,迫切地想要回到那座城市,帮助卡兹把那计划付诸行动。他极不情愿地去了冰庭,勉为其难地帮着卡兹。因为不论如何,他觉得自己被父亲鄙视是应该的,而如今他也承认,在某个地方,某个隐秘的角落,他曾经想要想办法重新赢得父亲的喜爱。好了,如今他父亲可以留着那份喜爱,等着瞧卡兹·布莱克会给他带来什么。

  “走吧,”他说,“我们去偷光我爸的钱吧。”

  “那不是你的钱吗?”

  “好吧,那我们一起把钱偷回来吧。”

  他们拔腿就跑。“我喜欢来点正义的复仇,”詹斯博说,“让肝脏运动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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