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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十二分钟

  在长达四十个星期的航行里,他不断思考那十二分钟。

  第三连成功履行职责之后便离开了欧拉米克静远联邦,将清剿余孽的任务留给第四十号远征舰队着手处理,这项打扫战场的惨淡工作最终耗费了三年时间,第四十号舰队的开拓征途也就在此终止。第三连响应了召唤,去参加下一场行动。豪瑟尔不知道那是什么任务。他没有问。他也没有预期会有谁来通知他。

  他所预期的是自己因赫欧罗斯长牙之死而遭受惩处。他感觉这实际上都要怪罪于他,再考虑到长牙身为军团元老的身份,他已经不太指望能够继续和芬里斯之子相处了。

  他甚至都不太指望能够继续喘气了。

  但他没有遭受惩处。在战舰踏上航程之后,连队只是聚集起来默哀了一次。豪瑟尔接到了十分简洁的指令。

  “他们会轮流来找你,”野熊告诉他。“记住他们的故事。”

  “谁会来找我?”豪瑟尔问。

  “所有人,”野熊回答,仿佛那是个愚蠢的问题。

  “我刚才提了个愚蠢的问题吗?”豪瑟尔又问。

  “你也提不出其他种类的问题,”野熊回答。“记住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确都来找他了。第三连的每一位战士,或独自前来,或三五成群。他们来找豪瑟尔,向他讲述各自心中关于赫欧罗斯长牙的故事。

  故事有很多。其中一些从多种角度描述着同一件事,只不过源自不同的目击者之口。有些相互矛盾。有些很短。也有些颇为冗长。有些很好笑。有些则十分恐怖。大部分都带有狂暴而血腥的场面。在很多故事里,长牙扮演了讲述者的救命恩人或者授业恩师。其中充斥着感激,尊敬和怀念。

  豪瑟尔认真聆听,借助自己的超群记忆和考据技巧将所有故事都铭刻于心。在整个过程告终之后,他的脑海里存放了四百三十二个关于那位符文牧师的零散故事。

  有些故事平乏无味,不加修饰。另一些则浸透着痛失战友的肃穆与哀伤。有些人显然很不善于讲述故事,他不得不多次回过头去向讲述者进行求证,否则根本就是毫无头绪。有些人在激昂情绪的推动下不慎遗漏了关键信息。也有些人的故事堪称一团乱麻,迫使他在脑海里仔细拆解。另外一些故事则充满欢乐,在颇为轻快的气氛中对长牙寄以追思。在这种情况下,豪瑟尔记录故事的过程往往会被叙事者的捧腹大笑所打断。

  自始至终,豪瑟尔都带着与故事基调相对应的表情,或肃穆或微笑地静静聆听,同时在心底仔细思索那十二分钟。赫欧罗斯长牙与他共处了十二分钟,和他交谈,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分享其中的真相。那是符文牧师失去生命迹象之后的十二分钟。是起死回生的十二分钟。

  赫欧罗斯长牙从下界的生死簿里偷来了十二分钟,这背后必有缘由。是为了保护他?是为了向豪瑟尔展示什么东西?还是为了证明些什么?

  当他将众多故事铭记于心之后,送别仪式随即展开。长牙的遗体封存在静滞力场里,日后将送回芬里斯,在阿萨海姆的广袤冰原上加以火化,他们会选取一个居高俯瞰啸牛迁徙路线的好位置,那正是老迈的符文牧师所钟爱的狩猎地点,然而眼下将要展开的是另一种送别。连队聚集在战舰厅堂里,用一场宴会来缅怀长牙,豪瑟尔的故事要讲多久,宴会就持续多久。

  神斩好心地提点了豪瑟尔。他告诉诗人要勤加演练,充分掌握戏剧性的叙事方法,要妥善规划,将短小故事与长篇史诗交错排列。他告诉诗人说无论如何都不要操之过急。一定要安排出大段的休息时间,至少十个小时以上。这些对故事加以回味沉思的阶段更能拉长整个仪式。他应该用尤维克语进行讲述,因为这种仪式恰恰是巢穴语言最为庄重神圣的用途之一。沃尔根语的词汇难以精确表达种种深层含义。

  第三连所乘的战舰名为尼德霍格号。豪瑟尔不认为芬里斯之子的星船与其他阿斯塔特军团战舰有多少相似之处,或许只有最基本的建造蓝图是相通的。豪瑟尔没有亲眼见过其他阿斯塔特战舰,但他乘坐过数艘帝国舰队的飞船,而尼德霍格号相较之下显得颇为怪异。他逐渐发现芬里斯之子将他们的大型星舰和跨大气层运输船都作为航海船只来看待,而太空便仅仅是他们家园世界上那动荡海洋的延伸。战舰内部覆盖着骨骼,象牙和木料,正如埃特的厅堂。这艘统一年代的巡洋舰在大规模的装潢与改造之后早已丢失了绝大部分的原本特征,彻底改头换面。

  人工环境的温度明显低于帝国标准水平,尼德霍格号比他搭乘过的任何飞船都更加幽暗寒冷。当豪瑟尔缩在舱室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有人提醒他说过于温暖的环境会让人变得迟缓。太过明亮则会磨钝人的视觉。因此烛火摇曳的朦胧暮光便笼罩着绝大多数的空间。

  为长牙送别的场所是一座空寂船舱,专为此类仪式所用。只有像长牙这样在芬里斯之子中广受崇敬的老兵才有资格得到如此隆重的送别。

  这座船舱在豪瑟尔眼中仿佛是个下层巢都的缩影,正像某座泰拉古城贫民窟的荒废一隅。这里脏乱不堪,光线昏暗。地板和桌面上覆满黑灰尘土。四下散落的缆线,绝缘材料,金属杆,天花板衬垫以及纠结成团的铜丝表明这个地方在多年以来要么遭到过抢劫,要么经历过改造,亦或二者皆有。

  各种易燃材料被事先堆砌在那焦黑的排风管道下方,此刻正喷吐着火舌。船舱里充满了浓烈刺眼的烟雾。豪瑟尔推测这层甲板的危机探测系统和隔离机制已被强制关闭,也可能早就失灵了。

  他靠坐在墙边,等待仪式拉开序幕。多年之前,想必曾有人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借着摇曳火光对这块墙壁精雕细琢。覆盖着大部分舱壁表面的象牙内衬上布满了手工刻绘的繁复图案,这种古老的波浪状纹路在狼群的武器和盔甲,尤其是皮革衣物上颇为常见。他用指尖抚摸着笼罩在阴影里的墙壁,仔细感受各个图案间的分隔与承接,不同匠人的刀工就像笔迹和语调一样清晰可辨。他突然意识到尼德霍格号究竟有多么古老。两百年,或许甚至有两百五十年了。在他看来,具备种种悠久习俗和光荣传统的芬里斯之子已经是个历经风雨的组织了,然而早在第六军团由泰拉迁徙到芬里斯的多年之前,这艘战舰便早已从船坞中驶入星海了。豪瑟尔穷尽毕生精力四处寻找历史的足迹,而此刻历史恰恰就凝聚在他指尖之下。他很清楚历史的宏伟尺度,但并未真正考虑过它的多变步调。那些漫长迟缓的平和岁月,那一成不变的科技年代,都像是无穷无尽的沉闷夏日,与尼德霍格号所目睹的两个动荡世纪相比显得乏味而寡淡。人类运势的改写。人类疆土的重建。还有什么星舰能够经历这波澜壮阔的岁月,能够见证如此重大的变革?

  第三连齐聚一堂。战士们身着革衣,披挂皮毛纷纷前来。他们仿佛是佩戴着野兽脸孔与皮革面具的庞大阴影。豪瑟尔能闻到蜜酒的味道,巨量蜜酒的刺鼻味道。戴着犄角头饰,身披衍缝皮衣的仆役在连队成员间穿行,为每个酒杯斟满饮品。他们还带来了一筐筐红肉,以此满足阿斯塔特的高强度新陈代谢。

  鼓声阵阵。节奏却是杂乱无章。似乎每个人都要强行错开自己身旁的鼓点,否则便会丢了颜面。在粗劣号角的伴奏下,这些用骨骼或兽角制成的鼓发出隆隆轰鸣,那嘈杂刺耳的声响简直与音乐背道而驰。其中一些鼓由环状的木头或骨骼,甚至是加热后弯曲的獠牙制成,上面蒙着紧绷的皮革。另外一些则是巨型鱼鳞或大块金属板,豪瑟尔最终意识到后者往往是作为战利品缴获而来的盔甲。这种硬面鼓发出的震耳轰响近似于钹或是叉铃。

  战士们纷纷走到火堆前面,将祭品摆放在灰烬里,他们并没有遵循什么尊卑长幼的次序,姿态也都显得很随意。豪瑟尔看到他们留下了珠串和饰品,兽爪和鱼齿,还有用骨骼或蜡块雕成的塑像,以及刻满交织纹路并点缀着海鸟羽毛的贝壳。在献上祭礼之后,他们都会抓起一把灰烬,摘下自己的皮革面具或整个头盔,在脸颊上抹出一块块灰黑痕迹。纳尤特引线者站在火堆旁看着战士们绘制符记,绷在他脸上的皮革面具顶端有两支如冬夜般漆黑的庞大犄角。他时常开口让一些人停下脚步,伸出手扶住对方的肩膀,亲自用灰烬与红泥在战士的额头或颧骨处涂抹额外的符号。

  “我该去进献些什么?”豪瑟尔问。

  菲斯神斩正坐在他身旁,埋头啃着手里的一块生肉。豪瑟尔能闻到血腥味,这尖锐的金属气息令他一阵反胃。

  “你有故事要讲,这就足够了,”神斩说。“但你也应该去让牧师给你画些符记。”

  “我有种感觉,”豪瑟尔说。

  “什么感觉?”坐在他另一边的乌耶问。

  “我觉得在这场仪式的最后,我会变成一份用来纪念长牙的祭品。”

  “老天!”乌耶笑道。“肯定有不少人喜欢这个主意!”

  “不是那么回事,”神斩抹抹嘴说,“不过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和头领说说。”

  豪瑟尔皱着眉头看了看他。

  “你觉得我们因为长牙的事情而怪罪你?”神斩问。

  豪瑟尔点点头。

  “不是那么回事,”神斩重复道。“命运反复无常。有些事物显得尤为重要,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也有些事物显得无关紧要,事实上却是最为关键的。并不是你夺走了长牙。而是他注定要离去了。而且你为狼群带来的贡献也值得他们感激。”

  “比如?”

  神斩耸耸肩。

  “我,”他说道。

  “你自视甚高啊,阿斯科曼尼的菲斯,”豪瑟尔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神斩说。“但我确实有用,是一把好手。我为头领和狼群都做出了贡献。我命中注定会来到这里。但如果不是你在那年初春从天而降的话,我就不会来到这里。”

  “如此说来,对于你而言我不是个灾星了?”

  “若非命中注定,你我都不会来到这里,”神斩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还是觉得我在这里是个累赘,”豪瑟尔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神斩问。

  “我觉得你们之所以容忍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来处理我。”

  “喔,我们有的是办法可以处理你,”乌耶一边撕咬生肉一边认真地说道。

  “别理他,”神斩说。“看,他们已经准备关门让仪式开始了。快去展现一下你作为诗人的价值,到时候你就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个累赘了。”

  在船舱出入口处,第三连的战士们挥动起塑钢手斧,将一个个驱邪神符刻在窗台和门框上,那图案与野熊在干船坞里留下的符记一模一样。这个区域如今被彻底封锁了,在仪式结束之前严禁外人闯入。那绝非音乐的嘈杂鼓声逐渐达到高潮,随后戛然而止。

  豪瑟尔迈步走向火堆。

  野狼牧师纳尤特引线者像一头雄性啸牛般居高临下,他面具顶端的那对犄角在背后火光的照映下更显黝黑。虽然船舱里跃动着熊熊烈焰,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烟雾,豪瑟尔却感到一阵阴冷。他将比图尔伯考所赠的皮毛紧紧裹在肩头,在沾满冷汗的紧身衣里不住颤抖。有人往火堆里扔了些种荚和枯叶,或许正是牧师的手笔,这让滚滚烟尘里混入了一丝令人反感的甜腻气息。

  “你姓甚名谁?”纳尤特引线者问道。

  “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第三连的吟游诗人,”豪瑟尔回答。

  “你带来了什么祭礼?”

  “我将履行职责,前来讲述乌弗鲁赫欧罗斯,亦称长牙的故事,”豪瑟尔说。

  牧师点点头,用灰色泥浆在豪瑟尔脸上绘制了符记。接着他俯身凑近,拿出一根用中空鱼骨制成的吹管。豪瑟尔急忙紧闭双眼,让纳尤特引线者将一股黑色颜料喷在自己眼眶上。

  豪瑟尔随后转身面向连队战士,忍着眼角的刺痛,尽量靠近火堆踱步绕行。他努力控制呼吸节律,提醒自己要把握住节奏,把声音放开。他的喉咙很干。

  他以一种充满了自信和权威的姿态伸出手。其中一名仆役立刻递来一个酒杯,豪瑟尔看也不看地猛喝一口。里面装的不是蜜酒。仆役们都很清楚他的生理极限,不会让他意外中毒。

  豪瑟尔又灌了一口冲淡的烈酒,在嘴里漱了漱,随后将酒杯递回去。

  “第一个故事,”他开口道,“是欧拉菲尔的。”

  欧拉菲尔高举着酒杯从人群中站起身来,点头示意。四周传来一阵零星欢呼。

  “在普罗寇费夫,”豪瑟尔开始讲述,“四十个大年以前,欧拉菲尔和长牙并肩对抗绿皮。苦涩寒冬,幽暗大海,黑礁岛屿,那里的绿皮就像海滩上的鹅卵石一样数不胜数。战事艰险。任何参与其中的人都绝不会忘记。在第一天…”

  有些故事引爆出阵阵欢呼,另一些则触发了肃穆的沉默。有些令人畅怀大笑,也有些引来一声声哀伤或懊悔的叹息。豪瑟尔渐入佳境,逐渐明白哪些技巧成果显著,哪些则收效甚微。

  他仅有的一次失误出现在他描述某个故事里的敌人“最终屈服于泥土里的蛆虫”时。

  有人打断了他。是欧格维。

  头领举起一只戴满戒指的手掌。穿在他下嘴唇上的粗重银环凸显着他的困惑神色。

  “那个词是什么?”他问道。

  豪瑟尔加以解释之后意识到“蛆虫”这个词是野狼们都不认识的。不知怎地,他刚才让这个低哥特语词汇混进了尤维克语的故事里。

  这十分奇怪,因为他很清楚尤维克语里对应蛆虫的是哪个词。

  “啊,”欧格维点点头靠坐回去。“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不直接这样讲?”

  “我很抱歉,”豪瑟尔说。“我造访过很多地方,学会的词语和故事一样多。”

  “继续,”欧格维指示道。

  他继续讲述。他遵照建议,安排了很多休息时间,趁战士们饮酒交谈的空档去睡上几个小时。有时候,毫无节奏的鼓声会再度响起,一些战士便开始跳某种狂野的舞蹈,那毫无头绪的舞步看起来癫狂野蛮,仿佛他们着了魔,或是集体患上了舞蹈病。船舱里愈发温暖,豪瑟尔在火堆旁讲述故事的时候已经逐渐不需要披挂皮毛了。

  这是对于他耐力的考验。他大口吞下仆役送来的食物,同时开怀畅饮以补充水分。就算是最短小零碎的故事也显得格外漫长,将长牙的一生像幅精致的艺术品般仔细绘刻成形。四百三十二个故事要花上很久才能讲述清楚。

  用来压轴的将是长牙之死的故事,其中合并了豪瑟尔自己的经历,以及约蒙德尔双刃的记忆。豪瑟尔知道自己在讲到最后的时候肯定会是精疲力竭了。

  他也知道一定要把那个故事讲得最为精彩。

  还剩六十多个故事没讲的时候,欧格维突然站起身来。现在正是休息时间。艾斯卡把豪瑟尔推醒了。此前癫狂轰鸣的鼓声缓缓停息,舞者们也都瘫坐在甲板上,一边大笑一边伸手抓起酒杯。

  “怎么了?”豪瑟尔问。

  “送别仪式的一个环节是选取继任者,”艾斯卡说。

  第三连的若干位战士据说都拥有像长牙那样的视野。他们各自担任着类似于牧师的职责,其中一人即将接替长牙的高阶职位。

  他们迈步上前,屈膝围拢在欧格维身旁。头领的中分长发像黑色瀑布般垂挂在他面孔两侧。他赤裸着上身。他仰起头颅,高举双手,臂膀、双肩和脖颈处肌肉虬结。他苍白如雪的皮肤上抹着灰色尘土。与豪瑟尔一样,欧格维眼眶处也被喷上了黑色颜料。

  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把短刃。一柄仪式匕首。

  头领开口了,他轮流宣讲每一位候选者的品行。

  但豪瑟尔根本没有在听。那把仪式匕首,那高举在头顶的双臂,一切都让他猛然回想起卢泰西亚图书馆里的某个身影,那个故事已经在他脑海里紧锁了数十年,只有赫欧罗斯长牙才听过。

  他盯着那把仪式匕首。

  那不仅仅是相似而已。在这类事情上,卡斯佩尔豪瑟尔是个专家。他熟知各种风格与样式。这绝不是因为相似的误认。

  那恰恰就是同一把匕首。

  他站起身来。

  “你在干什么?”神斩问道。

  “坐下,诗人,”乌耶说。“还没轮到你呢。”

  “怎么会是同一把?”豪瑟尔盯着那场仪式问道。

  “什么同一把?”艾斯卡恼火地反问。

  “闭上嘴坐好了,”另一个野狼低吼道。

  “那怎么会是同一把匕首?”豪瑟尔伸手示意。

  “坐下,”神斩说。“老天!你要是还不坐下的话我就亲手灭了你!”

  欧格维已经做出了选择。其余候选者俯身跪地以示遵从权威。获选者则站起身来面对头领。

  第三连的新符文牧师很年轻。奥恩恶冬的名号来源于他年纪轻轻就有着像深冬大雪般洁白的长发。他的皮革面具近乎漆黑,肩头的皮毛则是棕黄色的。他以怪异态度和空灵气质所闻名,而且众所周知的是,他在战场上轻率鲁莽,却又向来都能奇迹般地生还。命运萦绕在奥恩恶冬身上,欧格维打算好好加以利用。

  一系列仪式正要展开。但豪瑟尔察觉到众人陷入了沉默。他以为这是由于他刚才的行为。

  并非如此。野狼们纷纷转过头去盯着一扇舱门,众多金色眼眸在烈火照映下凶光毕露。

  一群仆役站在那里,中间簇拥着一位倍显惊恐的尼德霍格号舰桥船员。他们对于门外的驱邪神符熟视无睹。

  欧格维欧格维海姆施鲁特将仪式匕首换到左手,拎起了他的战斧。他大步跨过船舱,去把那些擅闯禁地者大卸八块。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住脚步冷静下来。只有白痴才会忽视符记,胆敢扰乱这样一场私密的仪式。

  会这样做的只有白痴,以及携有不可耽搁的紧急信息之人。

  “如此说来你喜欢我的故事?”豪瑟尔问道。“它取悦到你了?它能让你分心?”

  “还算有意思,”长牙说。“但不是你最棒的故事。”

  “我保证这就是最棒的了,”豪瑟尔说。

  长牙摇摇头。一滴滴鲜血从他的胡子上甩了出来。

  “不,你还会学到更好的,”他说道。“比这个好得多。即便是现在,你也知道更好的故事。”

  “这是我昔日生涯中最令人不安的经历,”豪瑟尔带着些许挑衅意味回答。“它具有最多的…恶灵。”

  “你知道并非如此,”长牙说。“在你心底,你知道。你只是不愿承认。”

  豪瑟尔猛然惊醒。在一个扑面而来的惊恐瞬间里,他以为自己还站在那座图书馆中,或是与长牙一同身处冰封旷野,甚至是依旧坐在那陷入火海的静远联邦残垣断壁之间。

  但这只是个梦。他重新躺下,慢慢抚平心绪,努力放慢自己的急促喘息和剧烈心跳。只是个梦。只是个梦。

  豪瑟尔陷回床上。他疲惫不堪,丝毫没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仿佛是睡得很不安稳,或是服过安眠药。他四肢酸痛。长期处在人工重力环境下总会有这种效果。

  金色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切入房间,将屋中陈设镀上一层淡金,营造出温润而朦胧的气氛。

  一声电子尖鸣响起。

  “什么事?”他问道。

  “豪瑟尔先生?这是你的五点闹钟,”一个柔和的机仆声音说。

  “谢谢,”豪瑟尔回答。他坐了起来。他浑身僵硬,倍感疲乏。他很久没有过这么糟糕的状态了。他双腿酸痛。或许抽屉里有止痛药。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按了一下控制钮。百叶窗在一阵低吟中缩回窗框的凹槽里,让金色光芒倾泻而入。他眺望窗外。真是绝美的景色。

  投来灿烂辉耀的太阳正从他下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他俯视着荣光伟岸的泰拉。他能看到晨昏线身后的星球夜面,众多巢都的辉煌灯火像漫天星辰般在黑暗中闪亮,他能看到铺满阳光的蓝色海洋以及盘旋流转的洁白云朵,他还能看到光芒闪烁的罗迪尼亚超轨道板从他所处的平台脚下气势磅礴地缓缓飘过,所以这里就是…

  雷姆利亚。是的,没错。雷姆利亚。这是位于雷姆利亚超轨道板腹部的一间豪华套房。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他在舷窗的厚重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明亮倒影。苍老!如此苍老!如此苍老!他有多老了?八十岁?八十个标准年?他倍感惊疑。这不对劲。在芬里斯上,他们已经把他改造了,他们已经——

  但此刻他还没有造访过芬里斯呢。他甚至都没有告别泰拉。

  在金色阳光的洗礼下,他盯着自己目瞪口呆的倒影。他注意到玻璃上还反射着另一个身影,对方就站在他背后。

  恐惧将他狠狠攫住。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道。

  之后便惊醒了。

  房间里阴冷而昏暗,他盖着皮毛躺在地板上。他能察觉到尼德霍格号引擎的隆隆咆哮。他鸡皮暴起的身上裹着一层噩梦引发的冷汗。

  自从仪式被打断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欧格维。菲斯说第三连接到了任务变更的紧急通知,但并没有具体信息。豪瑟尔一如既往地不指望得到通报。他等待了一段时间来判断仪式是否会继续展开,但显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火堆逐一熄灭,第三连的战士们也纷纷散去。豪瑟尔发现其中很多人都在军械库里整修武器和维护战甲,或是在训练笼中热身。剑锋斧刃在磨刀石的亲吻下愈发锐利,厚重铠甲被加以打磨和微调。装备上添加了各种小饰品和图案。一串串骨珠和兽牙被精心缠好。驱邪神符铭刻在爆矢弹的弹头上。在军械库的炽烈灯光下,豪瑟尔意识到身穿皮革衣物的野狼们看起来像极了被剥皮的人。各种交织绳结和挑染花色恰似肌肉与筋腱的纹路。

  没有人搭理他。他脑海里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梦境,感觉自己睡了太久时间,于是漫无目的地回到那间船舱里闲逛。

  空气中飘着冰冷火烟的味道。他抚摸着门框上的驱邪神符,仔细体会那粗糙的金属边缘,这些符记和之前那些一样,已经遭到抹消,失去了原本的力量。

  豪瑟尔走进船舱,在冒着轻烟的主火堆旁站了一会儿。他看到战士们留下的祭礼还躺在灰黑余烬里,地板上满是蜜酒泼溅的痕迹。他看到弃置于此的鼓和号角。仆役已经收走了所有盘子和酒杯。野狼牧师纳尤特引线者以及欧格维所使用过的仪式物品也都踪影全无。

  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长牙是这样说的。

  “你是个诗人。这是你最大的特权和优势。狼群里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你,拒绝你,或者制止你四处打探。”

  豪瑟尔朝头领的房间走去。

  欧格维的住所位于战舰核心。如果说尼德霍格号是第三连的巢穴,这里便是岩洞尽头那片专属头狼的黑暗角落。装潢简洁的几个房间被锁子甲一样的铁索门帘隔开。豪瑟尔那枚属于芬里斯的眼睛并没有在冰冷的阴影里捕捉到任何体热痕迹,他的鼻子也仅仅从随处散落的皮毛上搜寻到了些许残留气味。

  欧格维的卧室隔壁便是武器库。展露在外的物件大多是头领在得胜凯旋后带回来的战利品。种种异形武器的构造和功能都是豪瑟尔难以想象的:长棍,手杖,刀扇,权杖,以及各种精巧的微型仪器。其他架子上则排列着诸多生体武器:牙齿,利爪,背棘,爪钩,口器和刺针。其中一些泡在罐子里。另一些则是风干的。还有几个甚至经过了打磨,仿佛是准备加以使用。豪瑟尔停下脚步,对于诸多可怖的巨型样本叹为观止。一枚镰刀状的利爪与他的手臂一样长。另外一根棘刺则形同标枪。他试图想象曾经具备这些武器的生物有着多么庞大的体型。

  旁边的台子上摆放着众多枪械和刀剑。豪瑟尔迈步走到陈列着匕首和短剑的区域。

  其中有若干柄仪式匕首。有些源于芬里斯。作为考据者的豪瑟尔迫切地想要知道欧格维是如何将其他展品收罗于此的。那些可都是能够追溯到冲突年代之前的无价珍宝。

  “你可以去问他啊。”

  豪瑟尔猛地扭过身。他毫不犹豫地抓起了一把仪式匕首,指着那片刚刚开口的阴影。

  “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他,这就是其中之一,对不对?”

  “现身吧,”豪瑟尔说。

  仪式匕首从他掌中飞了出去。豪瑟尔感觉到一阵痛苦的冲击,随后他就被吊在半空,双腿胡乱踢动。

  有人将他拎了起来,用他肩头的皮毛把他挂在那枚镰形利爪上。他刚刚还在挥舞的仪式匕首此刻正颤抖不已地钉进了墙面。他挣扎着试图解开固定皮毛的搭扣。他的脖子被勒住了。他的脑袋动弹不得。他的双腿疯狂扭动。

  随后他又被人抓起来扔到了甲板上,一边呛咳一边大口喘息。

  奥恩恶冬蹲在他身旁,双臂搭在膝盖上。

  “我不在乎你是谁,”新任符文牧师说道。“你休想用刀尖指着我。”

  “我知错必改,”豪瑟尔尖酸地吐出回应。

  “你在寻找什么东西,是不是?”奥恩恶冬指出。“你在寻找什么东西,但它不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

  “你的思维很喧吵,诗人。”

  “我的什么?”

  奥恩恶冬抬手示意那些摆放着匕首和短刃的展台。

  “它不在这里。你所寻找的那柄匕首不在这里。”

  在一头修长白发之下,恶冬的肤色近乎于寒冰的淡蓝。他脸型狭长,轮廓锐利,双眼周围涂着煤灰。他显得饶有兴味,如同北方神话中某个狡诈而危险的诡计之神。

  豪瑟尔沉默而警觉地仰视这位符文牧师。他能听到奥恩恶冬的话语,但牧师的嘴唇纹丝未动。

  “你此刻表现出的惊讶,艾哈迈德伊本鲁斯塔,”符文牧师还是没有开口,“恰恰反应着你心底对于阿斯塔特第六军团的鄙夷。”

  “鄙夷?不——”

  “你无法掩饰。我们是落后愚昧的野蛮人,经过了基因改造并武装到牙齿,被高贵文明的主子们派去干些肮脏活计。这是普遍的看法。”

  “我从来没有说过——”豪瑟尔表示抗议。

  “甚至也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但在你心灵深处,依旧潜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轻蔑感。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来到这里研究我们,就像一位在偏僻星球观察原始部落的生物学技师。我们的举止有如野兽,我们对萨满言听计从。然而…泰拉在上!我们的萨满难道真的天赋异禀?拥有真正的力量?难道说他们不仅仅是摇动骨头和珠串的占卜者,不仅仅是吃了致幻蘑菇后仰天呼嚎的祭司?”

  “灵能,”豪瑟尔轻声说。

  “灵能,”奥恩恶冬微笑着重复道。他此刻换用了真正的声音。

  “我听说过有些军团真的具有灵能者编制,”豪瑟尔说。

  “大部分都有,”恶冬回答。

  “但灵能者是非常稀有的,”豪瑟尔说。“相应的基因突变是——”

  “灵能者突变对于我们的种族而言是一份无价之宝,”恶冬说道。“如果没有它,我们就注定会困居泰拉裹足不前。众多导航者家族帮助我们扩展疆土。星语者则允许我们跨越星海展开通讯。但我们时刻都要保持谨慎。严加自控。”

  “为什么?”

  “因为当你用心灵凝视远方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会招来什么东西的目光。”

  豪瑟尔站起身来,面对着符文牧师

  “你向我展示力量是何用意,难道只是为了吓唬我?”他问道。

  “我的本意并非恐吓,”恶冬回答。“刚刚的一瞬间里,你以为自己落入了邪异巫术的魔掌。遭遇了某种恶灵。很多年前,在那座教堂的废墟旁,你曾有过同样的感受。”

  豪瑟尔顿时紧紧盯着对方。

  “我能读到你与长牙分享的那段清晰记忆,”恶冬告诉他。

  “你的意思是说,”豪瑟尔开口道,“你是说我的同事纳维德穆尔扎是个灵能者,我却从不知情?”

  “你来自一个公开接受并广泛运用灵能者的社会,诗人。在古老泰拉,他们已经融入到了日常生活中。你会识别到每一个吗?在芬里斯,你能分辨出谁是疯癫的萨满,谁又是真正具备超凡视野的人?”

  豪瑟尔抿起嘴唇。他无言以对。恶冬俯身凑近,凝视着豪瑟尔的双眼。

  “事实上,你的同事大概并不是灵能者。他只是找到了一条通向特殊力量的拙劣捷径。重点就在于此。教训就在于此。灵能是一种手段。它允许我们汲取一股更加伟大的力量。它只是通向那特殊力量的另一条途径。最好的途径。最安全的途径。即便如此,它依旧危险重重。你不妨将恶灵定义为一切未经灵能者严格管控的巫术行径。”

  “你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说宇宙里存在着魔法,”豪瑟尔说。

  “就是这样,”恶冬表示同意。“考虑到寰宇之内的种种美妙奇观与可怖事物,这真的难以接受吗?”

  “那把匕首呢?”豪瑟尔问。“当年就是那把匕首。”

  “并不是同一把,”恶冬回答。“但某些人希望你笃信于此。某些人希望你误认为阿斯塔特第六军团在暗中操控你,并且曾经插手影响过你昔日的生活。某些人希望你与我们产生嫌隙,反目成仇。”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柄仪式匕首,拿给豪瑟尔看。

  “这是欧格维所用的匕首,”他说道。“你很熟悉它,对不对?”

  “是的,”豪瑟尔说。

  “某些人特意让它看起来与你记忆中的那柄匕首相吻合,”恶冬说。“某些人篡改了你的记忆,借此挑拨离间。”

  豪瑟尔吞咽了一下。

  “谁能做这种事?”他问道。“什么人能做到这种事?”

  恶冬耸耸肩,仿佛他并不在乎。

  “或许正是那些人让你在抵达芬里斯的时候就已经会讲尤维克和沃尔根语了,”他说道。

  奥恩恶冬抬起左手招呼了一下,但豪瑟尔相信这个手势并无必要。菲斯神斩已经关闭了训练笼,从里面跳出来迎向他们。

  尼德霍格号连队甲板的训练大厅里异常喧闹。神斩的训练笼正低吟着逐渐关停,但其他类似装置都在运行,众多由机械操控的刀剑和枪靶在高速运行中发出一阵阵刺耳呼啸。在铺着垫子的开阔区域中,身穿皮甲的野狼们手持骨制长杖进行着格斗练习。

  在皮革包裹下的神斩与其他战士一样,看起来就像个被剥皮的人类。他那双带有漆黑瞳孔的金色眼眸在棕色面具背后熠熠闪亮。他刚刚在练习双持战斧技巧,此刻也并没有将它们放回武器架上,而是拎着斧子径直走来。

  “牧师?”他说道。

  “有项任务交给你,”恶冬说。

  “我听从吩咐,”神斩点点头。

  恶冬瞥了一眼豪瑟尔。

  “把你对我说的话,再对他说一遍吧,”牧师督促道。

  “我从来都不是个斗士,”豪瑟尔说。

  神斩低哼一声。

  “这个大家都知道,”他讥笑道。

  “我能把话说完吗?”豪瑟尔问。

  神斩耸耸肩。

  “我从来都不是个斗士,但芬里斯之子赋予了我强大的力量与速度。我拥有优异的体格,但毫无技巧。”

  “他想要学习如何运用武器,”恶冬说。

  “为什么?”神斩问。“他是我们的诗人。我们会保护他。”

  “如果他想学,他就可以学,”恶冬说。“你就这样想吧,我们保护他的职责之一正是教会他如何保护自己。”

  神斩半信半疑地低头看着豪瑟尔。

  “没道理一口气让你学会所有东西,”他说道。“我们可以先选择一样武器,专注于此。”

  “你有何建议?”豪瑟尔问。

  这把战斧是一柄单刃兵器,锃亮的塑钢斧刃简直像是镀了银。手柄将近有一米长,是用一块来自阿萨海姆的兽骨手工制作的。打磨光滑的骨柄有种淡黄色泽。豪瑟尔不知道这块骨头来自于何种野兽,但他得知其材质颇为坚韧,堪称牢不可破。

  至少在他手里是牢不可破的。

  战斧挂在一个塑钢环上,用一块皮革与他的腰带栓在一起。

  “不要闲逛,”野熊警告他。

  豪瑟尔并无此意,但他确实已经汗如雨下,要想跟上昂首前进的阿斯塔特绝非易事。

  他是这条通道里的唯一一个普通人类;簇拥在二十多名全副武装,步若雷霆的野狼之间,他显得分外纤瘦渺小。众多仆役和随从都远远跟在后面。

  欧格维欧格维海姆施鲁特一马当先,他的头盔夹在臂弯里。这支队伍没有什么严格的排位顺序,但奥恩恶冬与约蒙德尔双刃走在头领两侧,纳尤特引线者以及其他野狼牧师则像幽灵般跟在队伍末尾。

  野狼们步履匆匆,仿佛欧格维需要处理什么紧迫事务。豪瑟尔不禁猜想,在四十周的航行之后,究竟有什么事务会重要到不容一丝耽搁。在尼德霍格号成功停泊于高层轨道之后,他们立刻动身前往地表,这简直像是一场作战空降,但显然并非如此。他们闷头扎进条件恶劣的大气层里,被迫彻底依靠机械制导,最终在一片深藏于火山岩架脚下的空降区域里着陆。

  地表环境炎热异常。他们周围都是黝黑的火山岩,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臭鸡蛋般的硫磺气味。滚滚热霾将远方的一切化为闪烁虚影。当他跟在神斩后面迈下风暴鸟的舷梯时,豪瑟尔立刻察觉到耳中的一阵轻微爆鸣,这意味着隐藏在某处的大规模环境处理器正施展着宏伟惊人的力量,奋力营造出允许人类生存的适宜条件。

  这个世界本不该有生命。

  整片空降区域以及向星球核心延伸而下的通道都是用工业热熔之类的大规模器械开凿出来的。通道在火山岩中贯穿而过,其不自然的光滑表面像玻璃一样。外面的翻滚风暴传来毫不停歇的隆隆轰鸣,脚下这枚年轻星球的成长之痛也化作阵阵地动山摇。脉动沸腾的炽烈光芒透过平滑岩壁渗透进来,照亮了前方的道路。这就像是将自己塞在玻璃罐里,接着又被抛进篝火之中。一种古老与崭新的交织感受让豪瑟尔很不自在。这片地下区域和他在诸多考据项目中调查过的古老穴居遗址十分相似,只不过他脚下的通道是近期的人为成果。短暂当下与亘古过往之间的割裂感颇为奇特:某个掌握着巨大能量和无穷资源的人在一座巨型火山的坚硬岩层里开凿了众多隧道与房间,并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上营造出了一个安全的人工环境,二者都彰显着水平惊人的工程造诣。

  然而豪瑟尔清楚地感觉到,无论这个地方即将担负任何种职责,一旦相关事务彻底告终,整片区域都会立刻遭到废弃。它的角色明确而单一。如此说来,采用这个荒凉空寂的星球想必也是刻意之为。无论那项重大事务究竟是什么,局势是有可能急转直下的。显然如此。毕竟有一整支芬里斯之子连队被召唤至此。

  下令营造这片区域与环境的人选择了一个极为偏僻的位置,以此确保在危机爆发之时也不会有人遭到误伤。

  “这是什么地方?”豪瑟尔努力跟上野狼们。

  “安静,”野熊嘶声道。

  “四十个星期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蒙在鼓里?”

  “安静,”野熊再次强调。

  “如果掌握不到任何细节的话,我就没法记录故事,”豪瑟尔将声音拉高了一些。“到时候在第三连的篝火旁就没有好故事可讲了。”

  欧格维突然停下脚步,阔步前进的战士们险些措手不及。所有人都顺从地停下了脚步。欧格维转过身,穿过人群瞪着豪瑟尔。豪瑟尔脸上淌着燥热的汗水。所有野狼都半张着嘴,露出满口利齿,像炎夏里的猎犬般微微喘着粗气。

  “他说什么?”欧格维咆哮道。

  “头领,我是说如果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我要怎么当诗人?”豪瑟尔高声回应。

  欧格维看了看奥恩恶冬。符文牧师闭上双眼,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随后点点头。

  欧格维也点头示意,接着重新面向豪瑟尔。

  “这个地方叫尼凯亚,”他说道。

  他们走入一个用热熔工具从岩壁中切削而成的圆形大厅。室内墙壁就像是绵延着闪亮云母的黑色玻璃,但这还是让豪瑟尔联想到了埃特里那些铺着象牙和兽骨的房间。

  很多人在等待他们。阿斯塔特第六军团的战士们矗立在房间四周担任护卫,但他们并不是第三连的成员。这里还有另一支连队。

  第五连头领,阿姆洛迪斯卡森斯卡森松,从一张石凳上站了起来。

  “欧格!”他低吼道,两位强悍头领的铠甲随即在熊抱中轰然相撞。欧格维与斯卡森交换了几句粗野尖刻的玩笑,接着转过身面对那位坐在第五连头领身旁的高阶野狼。

  “冈恩大人,”欧格维颔首示意。对方比斯卡森和欧格维都更加老迈,也更加壮硕。他的胡须被蜡固定成两根指向前方的弯曲獠牙,他的整张左侧面孔都覆满了深色刺青,就像皮革面具的纹路。

  “那是谁?”豪瑟尔问神斩。

  “冈恩纳 冈希尔特,亦称冈恩大人,第一连头领,”神斩回答。

  “他是第一连的头领?”豪瑟尔问。

  神斩点点头。

  三个连队。三个连队?这个叫尼凯亚的地方究竟能发生什么事情,居然需要三个野狼连队同时出现?

  冈恩大人从欧格维身旁挤了过来,俯视着豪瑟尔。

  “就是这个诗人?”他问道。他将豪瑟尔的脑袋握在一双巨手里向后扳,又拉起豪瑟尔的眼皮仔细凝视他的双目,接着捏开他的嘴闻了闻豪瑟尔的口气,仿佛是在检视牲畜。

  最终他放开豪瑟尔,转身走了。

  “已经开始了吗?”欧格维问。

  “是的,”斯卡森回答,“但只是前期阶段。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欧谢尔沃德梅克说。包括沃德梅克在内的几名符文牧师一直像鬼魂般静默而专注地站在诸位头领身后。其余战士都半张着嘴微微喘息。然而房间里的火山高热似乎完全无法触及斯卡森的符文牧师。就连那朦胧脉动的光芒在他脸上都显得青幽冷冽。沃德梅克看了看奥恩恶冬。两人之间显然有着无声的交流。

  “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沃德梅克重复道。

  “我们的角色纯粹是保险措施,”冈恩大人说。“搞明白这一点。只有命运与我们作对的时候,我们才会展露锋芒。然而一旦如此,这就是一场毫不留情的行动,我们唯一的任务是保护首要目标。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敌对单位,一切敌对单位,都得死。明白吗?我不管是谁。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确保第三连的人都明白——”

  沃德梅克清了清嗓子。

  “你有话要说吗,牧师?”冈恩大人问道。

  沃德梅克点头示意豪瑟尔。

  “是你告诉我这里方便说话的,”冈恩大人说。

  “我们在这里确实很隐秘,”沃德梅克回答。“然而我并不认为有必要在诗人面前讨论狼群战略。他可以在其他地方等候。”

  “瓦兰格尔!”斯卡森高声喊道。他的传令官从房间周围的队伍中迈步而出。

  “有何吩咐,斯卡西?”

  “我记得今天早些时候有人提议说诗人一旦登陆就该被送到静室里去。”

  “真的吗,斯卡西?真的吗?静室?”

  “没错,瓦尔!”斯卡森厉声说。他看了看冈恩大人。“你有异议吗?”他问道。

  冈恩大人耸耸肩,发出一阵低沉哼笑。

  “瓦尔多明确要求我们不要搞乱子,但我们又不听他指挥。牧师,你觉得呢?”

  沃德梅克微微俯首。

  “只要冈恩大人高兴就好,”他说道。

  “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高兴,祭司,”冈恩大人回答。“来到这里不让我高兴。这场议会,这个事关重大的局势,这些见鬼的勾心斗角和兜圈子,全都不让我高兴。不过把这个小畜生扔进静室里兴许能让我高兴一会儿。”

  房间里的所有野狼都哄笑起来。豪瑟尔一阵颤抖。

  “这边走,”瓦兰格尔说。

  在豪瑟尔跟着第五连传令官走出去之前,沃德梅克将他拦住了。

  “我听说在长牙命线断离的时候你一直陪在他身边。”

  “是的,”豪瑟尔说。

  “不要忘记他的指引,”沃德梅克说道。“他本想带领你再多走一步的,只是他跟不上了。”

  瓦兰格尔带着豪瑟尔走出房间,沿着一条热熔开凿的通道向那个神秘的“静室”进发。他们刚刚迈进相连的走廊,豪瑟尔便立刻开始感觉不适。

  “就像在你肚子里搅和,是不是?”瓦兰格尔意味深长地问道。“像把刀子。不,像烙铁。”

  “这是怎么回事?”

  “是她们,”传令官回答,仿佛这就解释了一切。隆隆地动沿着脚下的通道回荡而来,橙红色的炽烈岩浆在半透明的石壁背后绽放奔涌。豪瑟尔感觉步履虚浮,头晕目眩。他靠在洞穴岩壁上支撑身躯,已经无暇顾及那过于温暖的黑色玻璃了。

  “你会习惯的,”瓦兰格尔说。“我也不知道哪种感觉更糟,究竟是体会她们的存在,还是想到被她们所屏蔽的那些存在。”

  在通道尽头,一个笔划粗糙的驱邪神符在石壁上瞪着他们。

  瓦兰格尔领着他从神符旁走过,迈进一个宽敞的正方形屋子,仅比芬里斯头领们集会的房间略小一些。地板由某种粗糙的灰色火山岩铺就,炽热熔岩的光辉依旧能够透过墙壁和天花板渗透进来,为室内提供些许照明。六个修长的身影坐在同样材质的石凳上。在瓦兰格尔与豪瑟尔走进房间的时候,那几个人立刻站起身来迎向他们。

  “吃的和喝的,”瓦兰格尔指着一个摆在灰色石块上的托盘说道。盘子里盛放着一些干巴巴的军用口粮,一罐微温的水,一瓶蜜酒以及一个带有盖子的碗。从味道判断,碗里装的是鲜肉,而且已经在燥热环境中逐渐变质了。

  “别客气,”瓦兰格尔说完就离开了。

  豪瑟尔看着面前的六个身影。这些都是女性,比他个子更高,身穿华美复古的高领铠甲。在脉动光芒的照耀下,盔甲的颜色似乎是淡金或黄铜。虽然屋子里颇为炎热,她们依旧披着材质厚重的猩红色及地斗篷。精致的卷轴,手稿和祷言纸条借助红色蜡印与丝带固定在她们的腰带与战甲上。若论祷言纸条的特殊含义和历史地位,卡斯佩尔豪瑟尔对于相关的研究文献如数家珍。他很清楚在相对落后的文化环境里,人们曾经笃信书面文字具备着重大意义以及切实的心理力量。在很多昔日的人类文明眼中,通过仪式性手法书就的祷言,律令以及咒语在经过绑缚或固定之后能够灌注超自然的力量。它们会保佑佩戴者。它们便是驱邪神符,是招来好运的手段。它们可以让梦想成真。它们能够阻挡不详邪祟。

  看到面前这几个像古代教徒一样佩戴着护身祷言的女人,豪瑟尔感觉自己多年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惊艳而愚昧的事物,考虑到他此前与芬里斯之子相处了很久,这显然非同小可。芬里斯人的品性是被那个星球的凶恶气候锻打成形的。这几位冷艳女性的武器和甲胄则都是泰拉尖端科技的成果。每个人配有一柄银色长剑,那动力锋刃绝美得可怖。此刻每一柄利刃都低垂于地,剑尖抵在她们双脚之间。那些女性将覆有铠甲的双腕交叉搭在剑柄上。

  她们没有佩戴头盔,但带有格栅的护颈从金色胸甲上延伸出来,遮挡住了她们的嘴巴和下半张面孔。一对对眼眸,没有口鼻,金色格栅上方的双目。这在他心底勾起了一段尘封暗淡的回忆。那是一张微笑的嘴,看不到眼睛。

  每一个女人的双眼都目光凌厉,一眨不眨。她们剃光的头颅上只剩下一束高高绑缚的发辫。

  “你们是什么人?”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的皮肤变得黏糊糊的。

  她们没有回答。他不想直视她们。这非常奇怪。那种晕眩苦楚的感觉又回来了,远比之前更加糟糕。那些女人颇为美丽,令人着迷,然而他不想直视她们。一点都不想。她们的模样让他倍感厌恶。她们的存在本身就使他难以接受。

  “你们是谁?”他别过头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还是没有回应。他听到了剑尖从火山岩地板上抬起时发出的微弱嘶鸣。豪瑟尔依旧盯着别处,将战斧抽了出来。他的动作稳健而流利,就像神斩教他的那样:左手握住斧头下方,大拇指顶着斧面边缘,等到战斧几乎彻底脱离塑钢环的时候再松开,用右手抓住斧柄中部,左手则重新攥住斧柄末尾,这样武器就会横在他胸前,随时可以迎敌。

  一个低沉的嗓音隆隆响起。似乎在下达命令。它听起来简直像是脚下地动的延伸。

  豪瑟尔壮着胆子抬起视线。他依旧紧握战斧,准备出击。

  那些可怖得美丽,美丽得可怖的女性已经将他包围起来。握在她们双手中的长剑都指着他。其中任何一个人若要夺取他的性命都是易如反掌。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它变得更加洪亮了:就像是野兽嘶吼与火山喷发交织而成的声响,如同山脉巅峰轰然爆裂般宏伟狂怒。

  那些女性齐刷刷地后退一步,转换成典雅的“稍息”姿态,将长剑靠在右边肩头,不再表现出威胁意味。那个声音发出第三阵低吼,这一次稍显柔和,那些女性随即退下,解除了对于豪瑟尔的包围。

  豪瑟尔从她们身边向房间深处走去。他能够在前方察觉到一个灰暗的身形,一团盘踞在红润火光中的庞大阴影。这便是那个声音的源头。

  豪瑟尔还能听到低沉急促的轻声喘息,仿佛那是一头备受燥热困扰的巨兽。

  那个身影发话了。豪瑟尔感觉到对方的声音撼动着自己的横膈膜。恐惧径直涌入他的心底,但有趣的是,这是一种干净而简单的感觉,与那些女性所引发的厌恶相比还更容易承受。

  “我听不懂,”豪瑟尔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那个声音再次发出隆隆轰响。

  “先生,我能听到你的话语,但我听不懂那种语言,”豪瑟尔再次解释道。

  那个身影动了动,直视着他。豪瑟尔看到了对方的面孔。

  “我听说你会讲芬里斯之子的语言啊,”黎曼鲁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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