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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长牙的凛冬梦境

  “我们是全父的杀手,”符文牧师说道。

  “你们是军人,”豪瑟尔说。“你们身为阿斯塔特。阿斯塔特是泰拉历史上无出其右的精锐战士。你们都是杀手。”

  长牙咳嗽起来。他喷出的血雾逐渐凝结在嘴边,浸湿了他的胡须。鲜血一滴滴淌落在那块晶莹洁白的皮毛上。

  “这种看法太狭隘,”他说道。“我告诉过你。每一位原体都有各自的角色。每一支军团都有不同的使命。壁垒与尖刀,突击队与近卫军…我们各司其职。第六军团是刽子手。我们站在最后一线。当其他手段皆告徒劳的时候,就轮到我们去完成那些必为之事。”

  “所有军团不都是如此吗?”豪瑟尔问。

  “你还是没有理解,诗人。我所说的不是防线,而是底线。有些事情是其他军团不愿触及的。我们对于荣誉,忠诚和奉献的看法不尽相同。面对那些太过冷酷无情,令人反感的工作,只有芬里斯之子能够去着手处理。我们为此而生。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没有疑虑和怜悯,没有拖延与杂念。我们是唯一一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拒绝以全父之名展开杀伐的阿斯塔特军团,无论是何目标,无论有何缘由,我们也为此感到自豪。”

  “这就是为什么阿斯塔特第六军团在众人眼中倍显野蛮,”豪瑟尔说。

  “那是次要的,”长牙回答。“那是我们无情本质的副作用。我们不是粗野蛮族。只不过我们在两个多世纪以来常常接手那些别人看不上的工作,所以赢得了这样的名声。其他军团都认为我们是桀骜不驯的野狗,但事实上我们所受的管束最为严苛。”

  长牙原本还要再说些什么,但他全身上下突然一阵颤抖。他将双眼紧紧闭上。

  “痛苦?”豪瑟尔问。

  “没事,”长牙满不在乎地摆摆右手回答。“一会儿就好。”

  他抹去了嘴边的血。

  “我们是全父的杀手,”他重复道。“面对一切挑战我们都会迎头直上,这关乎荣誉。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其他人把我们看作疯子。我们否认恐惧。它在我们的生命里不复存在。一旦我们整装出击,恐惧便消失无踪。它不会和我们一同踏入战场。它不会束缚住我们的手脚。我们将恐惧从心中和脑海里彻底抹除。”

  “这和讲故事有什么关联?”豪瑟尔问道。

  “想象一下我们的极端处境,”长牙说。“芬里斯的酷烈气候,与众多死敌无休止的对抗。我们该如何寻求解脱?自然不是借助凡人的精致娱乐。不是美酒与歌谣,也不是女人或宴席。”

  “究竟是什么呢?”

  “那唯一一种令我们难以触及的东西。”

  “恐惧。”

  长牙轻轻一笑,然而那声音顿时被满口鲜血所淹没。

  “你现在明白了。在埃特里,在炉火旁,在诗人开口讲述故事的时候,只有此刻我们才容许恐惧卷土重来。而且前提是那个故事足够好。”

  “让自己感受恐惧?这就是你们的放松方式?”

  长牙点点头。

  “什么样的故事才算好呢?关于战争,关于猎捕海兽,还是——”

  “不,不,”长牙说道。“那些都是我们可以杀死的东西,即便有时候会格外艰辛,让我们也难言必胜。这里面是没有恐惧的。吟游诗人必须找到那些我们无法杀死的东西来讲述。我告诉过你。有些东西是刀枪不入的。有些东西是无法狠狠一斧劈成两半的。有些东西的命线你永远都难以斩断。”

  “恶灵,”豪瑟尔说。

  “恶灵,”符文牧师表示认同。

  他看着豪瑟尔,又咳嗽起来,喷出更多血雾。

  “你来讲个好故事吧,”他最终说。

  “我生在泰拉,”豪瑟尔开口道。

  “和我一样,”长牙骄傲地说。

  “和你一样,”豪瑟尔也说。他继续讲下去。“我生在泰拉。在第一纪元里,人们称其为古老地球。我作为一名考据者,为统一议会工作了大半辈子。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在古法兰克地区开展过一个项目,就在伟大的卢泰西亚市中心区域。那里基本只剩下废墟和贫民窟了。当时我有个朋友。不如说是位同事。他的名字是纳维德穆尔扎。他已经不在了。大约十年之后他在奥赛梯去世的。其实他根本算不上朋友。我们是竞争对手。他的学术成果和个人能力都很出众,但他也十分冷血。他常常利用别人。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不介意究竟需要把谁搞定。我们之所以联手合作只是情势所迫。我一直忌惮他。他总会越界。”

  “继续,”长牙说道。“和我讲讲这个穆尔扎,让我也能看到他。”

  琴声悠扬。那是一段录音,西莉亚坚持要在公寓里播放她带来的几份高清音频文件。豪瑟尔确定现在是穆尔扎在放音乐。豪瑟尔确定穆尔扎和西莉亚有一腿。那个女人面容姣好,皮肤黝黑,有一头云团般的茶色长发。在卢泰西亚项目最初启动的那几天,她似乎对豪瑟尔颇有兴趣。但之后穆尔扎展开了浪漫攻势,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

  如果是穆尔扎在放音乐,那么穆尔扎显然是在他之前回到了公寓。他们在埋头逃命的时候走散了。豪瑟尔是从装有基因密锁的侧门进来的,之后还特意把百叶窗关紧了一些。在那座古老教堂脚下试图勒索他们的工人知道考据队伍的容身之所在哪里。其中几个人曾经来公寓里和队伍成员们讨论过一些交易细节。

  豪瑟尔脱掉了大衣。他的双手颤抖不已。他们差点挨揍了。他们遭到了威胁,险些被人袭击,不得不四散逃命,肾上腺素此刻依旧在他体内奔涌,然而这还并不是让他心神不宁的真正原因。

  天色渐晚。他打开了几盏照明球。整个考据小队都在纷乱街巷里走散了。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运气,他们一个个都会返回公寓的。

  豪瑟尔倒了一杯干邑来给自己压压惊。他更喜欢十年的那瓶,但它不在架子上。他只好用便宜货凑合一下。握在他手中的酒瓶叮叮当当地敲着玻璃杯。

  “纳维德?”他高声喊道。“纳维德?”

  回应他的只有琴声,那是一首古老的乡村旋律。

  “穆尔扎!”他大吼起来。“回答我!”

  他又倒了一杯酒,之后走到卧室所在的二楼。

  他们租住的这家公寓其实是一座防护严密的宅邸,位于高墙环绕下的波布尔区,紧邻一条名叫萨纳图安的宽阔大街。它的主人是一个势力庞大的欧洲商业家族,其名下还有数座类似的安全居所,都是为来访商贸使团所准备的客房,而这一座被考据协会租借了三个月。它内部设施完善,附带机仆佣人,且安全性在整个卢泰西亚都堪称一流。这是一座焦黑而粗野的宏伟城市,它虽然历史颇为悠久,但已经逐渐堕落成了一片贫民窟。豪瑟尔十分欣赏这里的历史底蕴,然而他难以想象为什么现在还有人主动选择住在这里。对于那些依旧盘踞在城市中心区的诸多富贵豪门而言,大西洋人造板块想必能够提供更高的生活水准,而超轨道平台在人身财产安全方面则要远超此处。

  在楼梯中段的拐角处有一扇修长窗棂,可以借此越过厚重的墙壁远眺城区景象。天色渐晚,一块块起伏不平的漆黑屋顶如同是覆满尖刺与鳞片的蜥蜴脊背。最显著的一块残破突起像根荆棘般树立在地平线上,正是那化为废墟的教堂。远远望去它仿佛是一座睥睨众生的利齿状山峰。已经遁入西边天际之下的太阳在身后涂抹出一片粉红色的足迹。傍晚时分的大部分暮光都来自一块正从城市头顶缓缓飘向西北方的轨道平台,那过于明亮的人造光芒显得怪异而虚幻。豪瑟尔不确定这究竟是哪块平台,但根据时间和方位来判断,它应该是雷姆利亚。

  豪瑟尔喝了口酒。他抬头看着剩余的几级台阶。

  “穆尔扎?”

  他迈步而上。音乐声愈发响亮。他这才意识到公寓里很热。这不仅仅是腹中干邑所散发的暖意。肯定有人把取暖系统的温度设置调到了最高。

  “穆尔扎?你在哪儿?”

  大部分卧室都一片漆黑。只有穆尔扎一开始就挑好的那个房间亮着灯,琴声也从中传来。

  “纳维德?”

  他走了进去。每间卧室都不大,穆尔扎的屋子几乎热得令人窒息。地上堆满了各种物品,有工具包,衣服,书本和数据板。音乐声是从床上一台小仪器里发出来的。豪瑟尔在脚边看到了女性衣物,还有一个不属于穆尔扎的背包。天真可爱的西莉亚显然是搬进来和他一起住了。

  穆尔扎把西莉亚抛在了卢泰西亚的贫民窟里,让她在宵禁之后独自跑回来,这倒是纳维德穆尔扎的一贯作风。

  豪瑟尔又喝了一口酒,试图浇灭自己的怒火。穆尔扎让他们全都身陷险境,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最糟糕的还并不在此。他不愿意回想那件最糟糕的事情,然而他也明白自己必须加以面对。

  卧室里不止是热。还很闷。雾气弥漫。

  豪瑟尔扯开了洗手间的折叠门。

  穆尔扎坐在狭小的淋浴间里,双腿蜷缩起来环抱在胸前,下巴顶在膝盖上。他全身赤裸。热气腾腾的水流从老旧的塑料隔断里泼洒到他身上。他看起来死气沉沉,目光呆滞,一头黑发都贴在头皮和脖颈上。他手里攥着那瓶十年的干邑。

  “纳维德?你在干什么?”

  穆尔扎没有回答。

  “纳维德!”豪瑟尔用手指敲了敲塑料隔断。穆尔扎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逐渐聚焦。他似乎花了很久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豪瑟尔。

  “你在干什么?”豪瑟尔重复道。

  “我很冷,”穆尔扎回答。他口齿含混,而且话音很轻,几乎盖不过流水声。

  “你很冷?”

  “我回来之后必须让自己暖和起来。你有这么冷过吗,卡斯?”

  “到底怎么回事,纳维德?今天晚上简直是个灾难!”

  “我知道。我知道是个灾难。”

  “纳维德,从浴室里出来好好说话。”

  “我很冷。”

  “从那个该死的浴室里出来,纳维德。出来和我说说你究竟想玩什么花招,居然会安排那样一场会面?”

  穆尔扎看着他,眨眨眼睛。热水从他的睫毛上滴落下来。

  “其他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豪瑟尔说。

  “西莉亚呢?”

  “都还没回来。”

  “他们不会有事的,对吧?”穆尔扎问道。他的语音又变得含混起来。

  “都要托你的福,”豪瑟尔厉声回答。看到穆尔扎眼中的伤痛后,他顿时心软了一些。

  “他们会没事的,我肯定。她会没事的。我们早有计划。我们都知道后备方案,都知道紧急路线。他们谁也不傻。”

  穆尔扎点点头。

  “至于你傻不傻,我就说不好了,”豪瑟尔补充道。

  穆尔扎皱起眉头,将手里的酒瓶举到嘴边。里面的干邑已经快要见底了。他又灌了一大口,咽了一些,将剩下的酒在嘴里漱了漱。

  当他把口中的酒吐到浴室地上的时候,豪瑟尔发现了掺杂其中的鲜血。

  “你究竟干了什么,纳维德?”他问道。“你对那个人究竟干了他妈的什么?你是怎么学会那个的?”

  “求你别问我,”穆尔扎回答。

  “你干了什么?”

  “我救了你的命!我救了你的命,不是吗?”

  “我不确定,纳维德。”

  穆尔扎瞪着他。

  “我本来没必要那样做。我救了你的命。”

  他又啐了一口,更多鲜血卷入水流中。

  “出来,”豪瑟尔说。“你得把所有事情和我解释清楚。”

  “我不想解释,”穆尔扎回答。

  “那算你倒霉。从浴室里出来。我十分钟之后再来找你。你得准备好把事情说清楚。之后我再决定怎么和其他人说。”

  “卡斯,没必要告诉任何人——”

  “从浴室里出来,我们谈谈。”

  豪瑟尔回到客厅里,重新倒了一杯酒,坐在扶手椅上努力抚平思绪。大概五分钟之后其他人便陆续回来了,先是波尔克和勒什尔,接着是奥德赛来的那对双胞胎,随后是齐瑞安以及脸色苍白,泪痕满面的助理玛瑞斯。最后,当豪瑟尔确实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西莉亚也出现了,森纳尔陪着她。

  “大家都回来了吗?”她强作平静地问道,但她显然筋疲力竭,备受惊吓。其他几名队伍成员已经各自去洗漱更衣了。

  “是的,”豪瑟尔说。

  “纳维德也回来了?”她问道。

  “是的。”

  “混蛋,”森纳尔嘀咕了一声。

  “我会去和他谈谈,”豪瑟尔说。“就交给我吧,拜托。”

  “行吧,”森纳尔听起来不太情愿。

  豪瑟尔让波尔克和那对双胞胎去给队伍准备些晚餐,又指示勒什尔和齐瑞安着手筹划一些其他的项目,尽量让考据队伍不要虚度此行。他知道这是白费力气,但找点事情来做至少可以帮助大家暂时忘掉今晚的不快经历。那把手枪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他总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枪口指着自己。

  他回到了二楼。穆尔扎已经关掉淋浴,正穿着衬衫和长裤坐在床脚。他没有把身子擦干。他的头发还滴着水。他把干邑倒在了一个小陶瓷碗里,用双手捧在嘴边,愁眉苦脸地喝着。酒瓶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

  “我们不该去那儿,”豪瑟尔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是的,”穆尔扎低着头承认道。

  “那是个很糟糕的决定,责任在你。”

  “同意。”

  “你向我们保证情报可靠,一切安全。我本不该听你的。我本该仔细检查环境,我本该计划一条紧急撤离路线,或许再安排一辆车。”

  穆尔扎抬起头看着他。

  “是的,”他说道。“但你并没有,因为你理应可以信任我。”

  “你为什么那样做,纳维德?”

  穆尔扎耸耸肩。他将手举到嘴边,用一根指头戳了戳嘴唇下面,像是在检查自己的牙齿有没有松动。他皱紧了眉头。

  “你是不是贪心了?”豪瑟尔问道。

  “贪心?”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纳维德。我们两个是一类人。有一种强烈的渴求在推动我们去探索,发现并保护那些失落的文化瑰宝。这是一个很高尚的目标,但也是一种执念。我很清楚。你也知道,我们两个很像,虽然我们都不愿承认这一点。”

  穆尔扎带着一丝笑意挑起眉毛。

  “有时候你会越界,”豪瑟尔说。“我知道我也干过这样的事。无论是把别人逼得太紧,贿赂的时候付了太多,还是去了某个不该去的地方,或者伪造一些手续文件。”

  穆尔扎抽了抽鼻子。那算是笑了一声。

  豪瑟尔靠着他坐在床脚。

  “但你比我还要过分,”他说道。

  “抱歉。”

  “似乎你不在乎会伤害到谁。似乎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所有人。”

  “抱歉,卡斯。”

  “这种程度的贪婪就很有问题了。”

  “我知道。”

  “这让我觉得你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贪婪。不是高尚的,而是自私的。”

  穆尔扎盯着地板。

  “我说的对吗?”豪瑟尔问道。“你觉得这是个自私的缺陷吗?”

  “是的。我想是的。”

  “好。”

  豪瑟尔捡起了穆尔扎脚边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之后他侧过身,给穆尔扎双手捧着的那个陶瓷小碗里也倒了些干邑。

  “听我说,纳维德,”他说道。“今天你很有可能会让我们都受伤,甚至更糟。这件事彻底搞砸了。类似的事情之前就有过,我不会让它们再发生了。我们按规矩办事。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冒险,再也不把安全当儿戏了,好吗?”

  “好的。好的,卡斯。”

  “很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到此为止。谈话结束。明天一切从头开始。真正让我放不下的并不是这件事,你很清楚。”

  穆尔扎点点头。

  “今天在那座教堂废墟的阴影里你做了一件事。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那样的事情。我觉得你好像是对那个拿枪的家伙说了一个字,或是类似于一个字的声音,就把他立刻放倒了。”

  “我觉得…”穆尔扎非常轻声地说道。“我觉得我很有可能把他给杀了,卡斯。”

  “干他妈的,”豪瑟尔嘀咕了一句。“我得知道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纳维德。”

  “不,你不用知道,”穆尔扎回答。“咱们能不能就说到这儿?如果我没有那样做的话,他会朝你开枪的。”

  “这我同意,”豪瑟尔说。“我同意你的动机是好的。我同意你是为了应对危机,或许还救了我的命。但我必须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为什么?”穆尔扎问。“不知道这些事情对你大有好处。”

  “两个原因,”豪瑟尔回答。“如果我们从此以后还要继续合作,那么我就需要能够信任你。我需要知道你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情。”

  “好吧,”穆尔扎回答。“另一个原因呢?”

  “我也贪心,”豪瑟尔说道。

  豪瑟尔停了下来。他以为长牙睡着了,或者更糟,但符文牧师随即睁开双眼。

  “你怎么不讲了,”长牙用尤维克语说道。“继续讲。这个叫穆尔扎的人,他身上有恶灵,但你还是把他当作兄弟看待。”

  长牙每一次艰难喘息之间还是会喷出血雾。他下巴附近的洁白皮毛已经变得暗红而潮湿。

  豪瑟尔深吸一口气。他喉咙很干。在这个幽暗宽广的冲击坑里,末日临头的静远联邦城市依旧回荡着隆隆巨响。在庭院高墙之外,启示录般的烈焰风暴在巨坑远端盘卷而起,将一座座壁垒彻底吞噬,像旺盛的篝火一样喷吐出密集如雨的火花。在较近的位置上,爆矢枪与等离子武器的弹药将空气撕扯得支离破碎。

  “这个人,”长牙说道,“这个穆尔扎。你有没有杀了他?我的意思是,因为他身附恶灵。你有没有切断他的命线?”

  “我救了他的命,”豪瑟尔说。

  “你从来没有讲过你的童年或者学业,”豪瑟尔指出。

  “我也不打算现在开始讲,”穆尔扎回答。

  他犹豫了一下。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那么尖刻。只是事情太复杂,我们没时间慢慢聊。简单说吧。我上的是私人学校。那是一种传统的教育方式,集合了经典的知识体系,同时着重培养神秘学素养。”

  “神秘学也是经典知识体系的一个重要分支,”豪瑟尔说道。“几千年来,各种奥秘异闻的掌管者都严加看守,绝不外传。”

  穆尔扎微笑起来。

  “那么,卡斯,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人们一直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相信自己可以从中获益,进而掌控宇宙万物。自从我们的远古祖先坐在洞穴里凝望石壁上的跃动阴影开始,我们就一直怀有这种念头。”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的原因,不是吗?”穆尔扎问道。“我的意思是,从逻辑上讲总该有吧?”

  豪瑟尔呡了一口酒,看着身旁的穆尔扎。

  “你是认真的吗?”他问道。

  “你看我是不是认真的,卡斯?”

  “你笑得像个白痴一样,”豪瑟尔说。

  “好吧…我今晚所做的事情像不像是开玩笑?”

  “你是说那确有其事?那算是…什么?那只是个把戏。”

  “是吗?”穆尔扎问道。

  “是一种把戏。”

  “但如果不是,卡斯,如果不是,那么就存在一种更具逻辑性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些特定的学识往往是密不外传的。你说呢?”

  豪瑟尔站了起来。他起身有些猛,随着酒劲上头不禁晃悠了几下。

  “这太扯了,纳维德。你是说你…你会施展魔法?你想让我相信你是某种巫师?”

  “当然不是。”

  “那就好。”

  “我所学的还远远不够呢。”

  “什么?”豪瑟尔问。

  “巫师这个词不恰当。正确的叫法是宗师或者魔导师。我这样的入门者则是侍僧或者学徒。”

  “不。不,不,不。你当时有某种武器。某种隐蔽的微型武器。藏在你袖口里或者戒指上。用手指操纵的。”

  穆尔扎抬起头看着他。他用左手抹过湿淋淋的脑袋,试着将滴水的头发抚平。他目光熠熠,眼中充满了诱人而危险的神采。一直以来,纳维德穆尔扎的过人魅力都令他获益良多。他正是借此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你想知道,卡斯。你主动要求了解这些。我这就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愿意。”

  穆尔扎穿好了衣服。豪瑟尔走到楼下,向其他人编了个借口,说他要和穆尔扎出去“好好谈谈他的问题。”

  穆尔扎在公寓后面那块狭小破旧的停机坪上等着他。这里昏暗无光,格外阴冷。挥之不去的刺鼻尾气与萨纳图安大道两旁众多餐馆里飘来的食物香味混杂在一起。在波布尔区的高墙之外,卢泰西亚闪烁着万千灯火,如同披上了一席星辰织就的斗篷。

  穆尔扎穿着一件风衣,肩头还挎着一个背包。他叫了一架悬浮艇,那艘飞行器正停靠在平台上,马力强劲的引擎呼啸不止。他们首先向波布尔区卫兵报备,用基因密令获得了外出许可,以及一枚信号器,这是他们晚些时候返回住所空域所需的凭证。

  “我们去哪儿?”豪瑟尔问道,他们一起钻到顶棚下面,坐在了位于悬浮艇中央位置的机仆驾驶员背后。

  “这是个秘密,”穆尔扎一边系好安全带,一边微笑着回答。“一切都是秘密,卡斯。”

  他按下“出发”键,位于座舱下方以及机首位置的共三台引擎顿时发动,悬浮艇从停机坪上离地而起。爬升到屋顶高度后,它转向北边,随后开始高速前进。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上,豪瑟尔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俯瞰下方这座夜幕笼罩的卢泰西亚古城。其他飞行器的闪烁灯光与他们共同分享着漆黑的夜空。

  “你看起来有些紧张,”豪瑟尔对穆尔扎说。

  “是吗?”

  “你紧张吗?”

  穆尔扎笑了笑。

  “有点,”他承认道。“这是个大日子,卡斯。我已经酝酿很久了。我早就想和你说这些,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开始。我觉得你能理解。我相信你能理解。”

  “但是?”

  “你太严肃了!我总怕你会像个老大哥一样劈头盖脸地训斥我一顿,把事情彻底给搞砸了。”

  “我真是那样的吗?”

  “你知道自己是那样的,”穆尔扎轻笑一声。

  “如此说来你的这项爱好也有些历史了?”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在我即将毕业的时候,我经人介绍加入了一个私密社团,其核心目标就是重新发现并恢复那些人类曾经掌握的力量。”

  “也就是某种傻乎乎的学生俱乐部?”

  “不,这个社团历史悠久。至少有数百年了。”

  “它有名字吗?”

  “当然,”穆尔扎微笑着说。“但现在告诉你还为时尚早。”

  “它的目标从本质上讲与考据协会类似?”

  “是的,但关注点更专一。”

  “它专门研究那些在我看来属于奥秘异闻的东西?”

  “是的,”穆尔扎说。

  “你是因为这个才加入考据协会的吗,纳维德?”

  “考据协会让我有机会接触到社团所寻求的各种材料,所以是的。”

  豪瑟尔沉默不语。他遥望悬浮艇之外的夜空,让自己压下恼火。雷姆利亚超轨道板早已滑出天际,冈瓦纳的宏伟阴影正默默地扫过地表,像一片庞大的风暴云团般由东向西迈进,体型较小的瓦巴拉则在其下方穿过,从西南飘向东北。

  “那么我该作何结论,穆尔扎?”豪瑟尔最终开口。“多年以来你一直为这个神秘社团担任内应?考据协会的职位仅仅是你的伪装?你利用统一议会的资金去——”

  “你看?你看?就像个老大哥!听我说,卡斯。我从未背叛过考据协会。我从未私藏过什么,没有任何一件考古发现,没有任何一本书,一张纸,一枚扣子或者念珠。我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中。我传递给社团的所有东西都首先交给了考据协会。”

  “但你进行了分享?”

  “是的。在特定的情况下,我将特定的发现成果分享给了社团。难道分享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吗?难道分享不是考据协会的首要理念吗?”

  “这种鬼鬼祟祟的分享就不是,纳维德。二者之间大有差别,你很清楚。你只是按字面意思为自己开脱,刻意忽视内在的含义。”

  “或许这是个错误,”穆尔扎阴郁地说。“我们可以调头回去。”

  “不,我们已经走太远了,”豪瑟尔回答。

  “是的,我想是的,”穆尔扎说道。

  长牙突然向前扑倒,全身在剧痛中颤抖起来。豪瑟尔吓得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帮不上什么忙。他没法让符文牧师感觉舒服些,而且对方的颤抖甚至让他感觉有些危险。一个全副武装的阿斯塔特即便在伤重濒死的状态下也绝不是普通凡人可以抱在怀里的。

  “我不会死的,”长牙说。

  “我没说你要死了,”豪瑟尔回应道。

  “我能在你的眼神里看出来,诗人。我能看到你的思维。”

  “不。”

  “别跟我说‘不’。你害怕我会死。你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你害怕独自和一具尸体待在这里。”

  “我不害怕。”

  “我也不会死。这只是疗伤。有时候疗伤的过程很疼。”

  豪瑟尔听到附近传来一声尖锐的响动。他瞥了长牙一眼。符文牧师也听到了。不等长牙作出反应或者向他打手势,豪瑟尔便将一根指头搭在嘴唇上示意安静。他从地面上站起来,握住了手边最近的一把武器。

  他高举兵刃,沿着庭院四周缓步巡视,检查每一道走廊和拱门。没有任何可疑迹象。刚刚那个响声或许只是残骸落地引发的假警报。

  豪瑟尔走回长牙身边,重新坐下来,把武器交还对方。

  “抱歉,”他说道。“我需要个防身兵器。”

  长牙低头瞧了瞧手中的霜刃,之后抬起头看着豪瑟尔。

  “如果是其他人不经允许就拿起这把武器,我肯定会杀了他,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吧?”他说道。

  “那你也先要能站起来,是不是?”豪瑟尔回答。

  长牙哈哈一笑。那笑声很快变成了带血的咳嗽。

  “我不记得泰拉,”他说道。

  “什么?”

  “我不记得泰拉。我是最年长的,而我已经忘记了泰拉。像我这样诞生于斯的已经是屈指可数,我让所有兄弟时刻牢记我们与家园世界的光荣纽带。但说实话,我只能记起很少一点。昏暗的军营要塞,训练场,战区,地外远征。只有这些。我不记得泰拉本身。”

  “或许总有一天你能回去看看,”豪瑟尔劝解道。

  “或许总有一天你能把故事讲完,再和我说说泰拉的事,”长牙回答。

  悬浮艇降落在一滩明亮灯光下,旁边是一座阴郁巨兽般的建筑,这里属于市中心西部区域。

  “这是图书馆,”豪瑟尔说。

  “没错,”穆尔扎面露微笑,但他的情绪愈发紧绷。

  “我打过招呼了。我希望他们愿意见你。”

  “他们?”

  穆尔扎领着他迈上台阶,走向高大廊柱之间的宽阔入口。一根根古老石柱拔地而起,遁入他们头顶的深幽黑暗。他们脚下是黑白两色的地砖。豪瑟尔察觉到了经过人工调节的干燥空气。他造访过图书馆很多次,都是为了学习和研究。但他从未在午夜时分来过这里。一盏盏钠灯为所有事物都覆上了一层冷冽的黄色光芒。

  “社团已经注意到你了,”穆尔扎说道。“说实话他们对你早有了解。我和他们提过你,他们也认为你或许可以大有帮助。像我一样,作为一个有价值的盟友。”

  “他们付钱给你吗,纳维德?”

  “不,”穆尔扎立刻回答。“不是钱。我的酬劳不是资金形式的。”

  “但你确实有酬劳。是什么?”

  “是…各种秘密。”

  “就比如怎样用一个字来杀人?”

  “我不该那样做的。”

  “没错,你不该那样做。”

  穆尔扎摇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那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那完全是对力量的滥用。我根本不具备相应的自控,所以我的嘴才受伤了。况且,暗言不该被用来伤人。”

  “‘暗言’是什么,纳维德?”

  穆尔扎没有回答。他们在出发之前已经每人打了一针可以抵消酒精效果的兴奋剂,又用酶喷雾中和了嘴里的酒味。几位身披仪式长袍的书籍祭司正默默地等着他们。穆尔扎与豪瑟尔脱下了靴子和外套,让书籍祭司为他们穿上访问者的衣物:那柔软的奶白色连身长袍自带手套和拖鞋。书籍祭司随后把领口系紧,并将他们的头发收拢在一顶皮帽里。穆尔扎从背包里拿出两块数据板,带头走进图书馆。书籍祭司为他们打开了一对高大的屏门。

  大厅里空荡荡的。一张张修长的书桌旁空无一人。三百盏吊灯通过长长的黄铜色链条从高挑的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排成两列从他们面前一直延伸到远方,照亮了整座大厅。这就像走进了一头巨鲸的肚子里。吊灯的光芒打在温润的木制桌面上,化作一个个柔和朦胧的亮点,墙边那些锃亮的黑色铸铁书架则反射出水渍般的晶莹光斑。

  “他们到底在哪儿?”豪瑟尔问。

  “他们无处不在,”穆尔扎自大地回答。“但我希望在卢泰西亚活动的几位成员能来这里和我们见面。”

  “所以这是要招募我了?”

  “这可能是你一辈子里最特别的时刻,卡斯。”

  “回答那该死的问题!”

  “好,好,”穆尔扎嘶声道。“小声点,那些书籍祭司在看我们呢。”

  豪瑟尔瞥了一眼,发现几个面露不快的书籍祭司正透过屏门的装饰孔往里窥探。他压低了嗓音。

  “这是不是要招募我?”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卡斯。但我就是没法让他们满意。他们总是需索更多东西。我觉得如果我能把你带来——”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纳维德。我不喜欢事态的走向。”

  “就在这里等我一下,行吗?等一等,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你没法让他们满意或许就是因为你是个麻烦鬼,纳维德!我不想卷进你们的破事里!”

  “求你了,卡斯!求你了!我必须这样!我需要让他们明白我能作出贡献!你也会明白的!你会明白其中的益处!”

  “他们如果不自报姓名的话,我谁也不见。”

  穆尔扎递给他一块数据板。

  “坐下。看看这个。我把相关文件标出来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快步走开。

  豪瑟尔叹了口气,从书桌旁拉出一张椅子。他打开数据板,找到了一份叫做“给卡斯佩尔看”的文件,于是选中它。文件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标记图案,是一枚木制小玩具马的轮廓。他喜欢在大屏幕上读东西,于是将数据板插在书桌的数据接口上,启动了全屏显示。木制桌面边缘一个天衣无缝的凹槽随即张开,那一米见方的全息投影顿时浮现在豪瑟尔面前,并根据他的视野调整到了最佳的角度。

  一张张图像逐个成形。

  最初都是些零碎的笔记,显然是从穆尔扎那本残缺不全的工作日记里复制出来的。豪瑟尔之前早就见过类似的东西,因为他多年来审阅并批改过很多穆尔扎的文字资料。这是他们相互合作的一部分。在一场考据协会的实地勘探结束之后,他们之中一人往往会负责监督考古成果的整理归档,另一人则着手收集审查他们的工作记录,为帝国档案库以及日后的学术文章来提供资料。他已经习惯了穆尔扎的速记方式,那些恼人的笔误,常有的跳跃式思维,以及偶尔出现的平行注解。

  这绝对是穆尔扎的简略日记。豪瑟尔看到了穆尔扎一直坚持使用的老旧铜版字体,以及被顺带复制进来的零星涂鸦,不禁微笑起来。

  不过这一页页笔记似乎来自于若干不同的源头。它们都是穆尔扎特意摘录的,涉及他各个时期的众多工作项目。豪瑟尔通过笔记的内容辨认出了他们这几年共同参与的十余场实地勘探。如果这些都和穆尔扎背后的执念有关联,那么他的疯狂行为的确是日久天长了。豪瑟尔还看到了关于塔图斯项目的记录,那是穆尔扎在和他相遇之前那年独自参与的。

  他从屏幕前抬起头。他听到了什么。

  或许是一位书籍祭司?附近并没有人影。

  他继续阅读,试着搞清楚穆尔扎编辑这份文件的意图。穆尔扎所列举的诸多现象和地点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关联。是他错过了什么吗?穆尔扎究竟发现了什么?

  或许只是他自己的疯狂?

  他又抬起头。

  他可以发誓自己听到了脚步声,一串轻柔的脚步跨过图书馆的石制地砖朝他接近。或许是穆尔扎回来了。

  一个人都没有。

  豪瑟尔站起身。他走到长桌远端又走了回来。他停下脚步。他猛地扭过身子。

  他依稀捕捉到一个人影从屏门的装饰孔后面闪过。一个穿着长袍的人影。

  “纳维德?”他喊道。

  没有回应。

  他重新坐回椅子里,开始播放下一组图像。这些是附带注解的考古发现,其中记录着源自世界各处的出土文物。旁边的注解都是穆尔扎的风格。其中两件文物来自于月球发掘场。

  穆尔扎去过月球吗?他从来没讲过。那可是需要特殊许可的项目。必须获得统一议会的直接授权。

  豪瑟尔靠坐在椅背上。或许这只是穆尔扎对于其他人考古成果的研究?他试着寻找发掘日期和引用代码。

  什么都没有。

  这些文物都是小塑像和护身符,有石刻,陶制和金属。它们的排列方式没有明显规则,只是共同代表着人类历史上无数个久远失落的民族与文化。其中一些有数千年历史,另一些则有数万年。还有一些过于古老或晦涩,其源头根本无从考证。众多文物之间没有相近的年代或地区,并不具备类似的仪式性和宗教性意义,也没有体现出共通的符号和文字。一枚具有四千年历史的纳诺赛瑞德帝国典礼式神经分流器和一个三万年前的拜占庭君士坦丁堡许愿碗之间是一面五百年前的泛太平洋杜姆王朝战旗。这里面完全没有任何——

  这里面有一个关联元素。

  豪瑟尔逐渐发现了。他早已学会留意这些细节,也具备了可观的工作经验。他的记忆力近乎过目不忘,随着他在诸多全息图像之间迅速切换,借助手势对一些三维物体作出旋转,他终于看到了穆尔扎所关注的重点。

  眼睛。标志化的眼睛。很多很多种眼睛图案,有代表眼睛的黑点,有圆点图和单子,也有翁法洛斯和驱邪神符。

  “无所不知的唯一,”豪瑟尔轻声自言自语。你这个白痴,纳维德。这再简单不过了。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文明都在各自的传统仪式和艺术作品中记录并思考过眼睛图案的意义。你找到的这些关联线索都太牵强了。这些东西相互之间只有一个微弱的共通之处,那就是它们都源自人类的手笔。老天啊,纳维德。你就非要在历史里挖出某种阴谋,某种启迪人类的深奥传承,某种神秘莫测的连续性,但这全都是胡扯!你的思维方式简直像是从石壁阴影中解读出含义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含义!它们只是影子,纳维德,只是——

  豪瑟尔眨眨眼。他皮肤上一阵刺痒。这想必是因为图书馆里的干燥空气以及防尘长袍的闷热。他面前的图像停留在了对于一枚蛇形徽记或是乌加特的注解上。那是个略微受损的护身符,属于传统的眼睛与泪滴造型。纳维德的详细注释表明它的历史要追溯到三万至三万五千年之间,由玛瑙,黄金,青金石和彩瓷制成。

  “乌加特/蛇形徽记完美地诠释了眼睛这个图案/符号的绝对双重含义,”纳维德杂乱的笔记十分冗长,“尤其在古埃及时期,它似乎既具备防护和守卫作用,又是传递怒火与恶意的媒介。它同时代表着善与恶,光与暗,正与负。乌加特日后亦被称作荷露斯之眼,或许可以说它恰恰代表了双重性:某个人或事物可以将自身的一面展现给世界,随后又展现出完全相反的另一面。但这种‘背叛性’或‘善变性’的解读方式可以被另一个概念所抵消/转化/改进,即乌加特从宏观宇宙的角度来看是绝对中立的。眼睛既主动又被动,既是防御性又是侵略性的。其所属的阵营完全基于目前使用它的是谁或什么。”

  这是个非常浅显的结论,在豪瑟尔看来根本配不上穆尔扎的学术水准。那么纳维德究竟为何忙乱地写下了这些东西。豪瑟尔不禁猜想——

  豪瑟尔不禁猜想他为什么会无法抑制地紧紧盯着全息投影中的那枚眼睛图案。它也投来了凝视,仿佛在挑战他对于纳维德穆尔扎笔记中那些观点的不屑看法,仿佛是要看看他能不能将视线移开。它瞪着他。它毫不眨眼。静止的黑色瞳孔嵌在蓝色眼眸中,像天空般透彻。他酸痛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他发现自己也无法眨眼。他无法将目光扯开。他努力扭动脑袋,试图对抗那股将他眼睑钉住的无形之力,最终却只是让自己的眼球愈发瘙痒,泪水不住涌现。他的双手紧紧抓住书桌边缘。他试着站起身来,试着把自己推开,强行打断视线,仿佛那幅图像变成了一条通电缆线,他不慎触碰之后就再也无法松手。这就像是陷在一场糟糕的梦境里,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

  那枚眼睛已经不再是蓝色的了。

  它变成了带着黑色瞳孔的金色眼眸。

  他的后脑勺砰地一声撞在地上。痛苦骤然钻进他的头颅。他成功掀翻了椅子,仰面摔倒在地。他穿着拖鞋的双脚翘在半空,若不是疼得要死,这副尊荣想必颇为好笑。他的脑袋摔得十分严重。

  他或许有脑震荡了。他一阵反胃。

  他感觉很奇怪。

  刚才是怎么回事?穆尔扎是在文件里隐藏了某种催眠图形吗?是不是什么潜意识作用?

  他站起身,扶着书桌边缘站稳脚步。随后他将数据板传输线从书桌的接口上一把扯掉,并小心地避免直视全息投影。屏幕顿时暗淡下去。他深呼吸了几次,俯身将椅子拉起来。弯腰的姿势让他顿时头晕目眩,五脏翻滚。他急忙站直身躯稳住自己。

  房间远端站着一个人。

  那个身影距离他大约二十米,在一排排书桌的另一端,位于入口屏门正对面的那个书架旁边。它正看着他。

  他看不到对方的脸。那个人和他一样穿着图书馆标配的防尘长袍,然而还拉起兜帽罩住了面孔,就像一位僧侣的模样。对方的双臂垂在身侧。那整个轮廓的线条都显得圆润,几乎毫无棱角。在奶白色长袍的包裹下,那仿佛是一个短时间内体重骤降的肥胖之人,昔日的臃肿身躯变得松弛软垂。在图书馆昏暗灯光的照耀下,那看起来恰似一个幽灵。

  豪瑟尔高声呼喊,“你好?”

  他的声音在暮光笼罩的宽阔房间里回荡起来,如同一块在储物箱里翻滚不止的弹珠。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它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捕捉不到对方的眼睛,但他知道那个人在凝视自己。他想看到对方的眼睛。他感觉自己必须看到。

  “你好?”他又喊道。

  他向前迈了一步。

  “纳维德?是你吗?你在干什么?”

  他向那个人影走去。它停留在原地,凝视着他,柔软的浅色长袍在微光下如幽魂般形态无定。

  “纳维德?”

  那个戴着兜帽的人影突然转过身,朝一扇通往内部藏书间的黑色铸铁屏门走去。

  “等等!”豪瑟尔高声说。“纳维德,回来!纳维德!”

  戴兜帽的人脚步不停。它穿过屏门,消失在阴影中。

  豪瑟尔快步追赶。

  “纳维德?”

  他冲进了内部藏书间。在昏暗的光线下,一排排书架从他面前铺展开来。每一座造型华美的木制书架都有十二米高,一直排列到他视野之外。诸多黄铜扶梯分散在各个书架之间,借助复杂的齿轮装置与无摩擦滑轨相连,让读者可以自由获取高处的书籍。当豪瑟尔从书架旁经过时,他的体温触发了两侧的检索标签。全息标签顿时点亮,一个悦耳的声音随之响起。

  东方文学,Hol至Hom。

  东方文学,子分区,托马斯 霍姆泽尔作品。

  东方文学,Hom继续。

  “静音,”豪瑟尔命令道。那悦耳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全息标签则继续依次点亮,并随着他匆匆走过而逐渐消退。

  “你好?”他高声说。他调转方向,往另一列看了看。那个人怎么会消失得这么快?

  他在余光中察觉到了一丝动静,立刻转过身,勉强捕捉到那个戴兜帽的身影在两排书架间穿过。他急忙猛冲过去试图追上对方,然而当他跑到那里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任何踪影。

  但几幅全息标签正缓缓消逝,似乎是刚刚由此经过的温热人体将它们触发的。

  “纳维德!我受够了!”豪瑟尔吼道。“别再胡闹了!”

  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那个戴兜帽的身影就站在他背后,一步之遥,像鬼魂般悄无声息。它将双臂从身侧缓缓抬起,如同翅膀般张开,恰似一位呼唤神祇名号的典礼祭司。

  它戴着手套的右手里握着一柄短刀。

  那是一把仪式匕首。豪瑟尔立刻认出了它的造型。那是一把祭祀短刃。

  “你不是纳维德,”他轻声道。

  “必须做出选择,卡斯佩尔豪瑟尔,”一个声音说。那不是穆尔扎,也不是面前这个戴兜帽的家伙。恐惧攫住了豪瑟尔的心脏。

  “什么选择?”他勉强开口问道。

  “你很有潜力,我们乐意与你协作。这将是互利互惠的。但你必须做出选择,卡斯佩尔豪瑟尔。”

  “我还是不明白,”豪瑟尔回答。“穆尔扎在哪儿?他说他要带我来见见那些和他共事的人。”

  “他做到了。他带你来了。纳维德穆尔扎很令人失望。他太急躁。他不可靠。一个不可靠的仆人。一个不可靠的见证者。”

  “于是?”

  “我们在寻找一个更适合我们需求的人选。一个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何种目标的人。一个能够辨明真相的人。一个独具慧眼的人。你。”

  “我觉得你们一定是把我错认成那种想要加入某个可悲小社团的白痴了,”豪瑟尔恶狠狠地回应道。“摘下那个傻乎乎的兜帽。让我看看你的脸。是你吗,穆尔扎?这又是你的愚蠢把戏吗?”

  戴兜帽的身影逼近了一步。它仿佛是在滑行。

  “你必须做出选择,卡斯佩尔豪瑟尔,”那声音说道。

  豪瑟尔意识到那个声音源自四面八方。绝不是面前这个人的声音。那是书架检索装置的悦耳语音。怎么会有人能通过图书馆的人工系统和他说话?

  “你必须做出选择,卡斯佩尔豪瑟尔。”

  豪瑟尔听到了纳维德的喊声。那不是在呼唤他。那是痛苦的惊叫。他从戴着兜帽的人影面前转过身,沿着走廊大步前行,虽然算不上跑,但绝对比平时步行的速度要快。

  “你必须做出选择,”他身边的书架低语道。“你必须做出选择。担任我们的眼睛,我们会让你大开眼界。”

  “纳维德?”豪瑟尔没有搭理那个声音,高声呼喊。

  由书架之间两条走廊组成的一个十字路口就在前方。一架扶梯被拉到了附近书架的末端,穆尔扎的双臂被捆在黄铜扶手上。他姿势扭曲地半躺在地板上,双腿伸在走廊交汇处,手臂被绳索痛苦地抻在头顶。他看起来像是被下药了,或是被人打得头晕目眩。

  另外六个戴兜帽的身影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大致的半圆。

  “你必须做出选择,”那声音说。

  “你们把他怎么了?”豪瑟尔质问道。

  “你必须做出选择。担任我们的眼睛,我们会让你大开眼界。超乎你想象的奥妙。”

  穆尔扎低声呻吟起来。

  豪瑟尔不去理会那些戴兜帽的家伙,而是弯腰跪在穆尔扎身边。他将对方的脸抬了起来。穆尔扎通红的面孔上满是汗水。他眼睛里充斥着恐惧。

  “卡斯,”他结结巴巴地说。“卡斯,帮帮我。我很抱歉。他们留意到你了。你让他们感兴趣。”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我只想介绍一下你,没别的。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也是有用的,我能引荐一些他们需要的人。”

  “喔,纳维德,你这个傻瓜…”

  “求你了,卡斯。”

  豪瑟尔抬起头看着身后那些戴兜帽的人。

  “我们要走了,”他的语气远比内心显得更加坚定。“纳维德和我,我们要离开这里。”

  “你必须做出选择,卡斯佩尔豪瑟尔,”那个悦耳的人工嗓音说道。

  “我不需要。”

  “你必须如此。我们向你发出了邀请。我们的邀请不是随便乱发的。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是个与众不同的机会。我们邀请你来分享的伟大事物不容低估。那些都是你穷尽一生所追寻的东西。”

  “这是个错误,”豪瑟尔说。

  “如果你拒绝,那才是个错误,卡斯佩尔豪瑟尔,”那声音说道。“同意就简单得多了。你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代表同意的符号应该很容易辨认。它就在你周围。”

  豪瑟尔眨眨眼睛。他看了看穆尔扎,还有身边的那几个人,以及居高临下的书架和四下延伸的走廊。

  “当然,”他说道。“这场仪式在十字路口举行,代表着殊途同归。八位宗师向一个入门者发出邀请。身份无从辨别,代表着门槛彼端的未知奥秘。这是冲突年代那些巫术教派的入门仪式,只不过略经修改。是哪一个?认知派?启蒙会?求知者?”

  “这不重要,”那个声音说道。

  “没错,因为关键就在于此,不是吗?”豪瑟尔说。“买方自慎。入门者一无所知:无论真相,名字还是身份,而等到加入之后,一切就已经太晚了。一旦揭示真相就打破了保密协约。我知道你们要求我做什么。”

  “你必须做出选择。”

  “这里有八位宗师,但也只能有八位。这是神圣的数字。其中一人必须为继任者让位。已经有人犯下错误,打破了保密协约。”

  穆尔扎又呻吟起来。他虚弱地扯了扯绳索,让黄铜扶梯一阵轻响。

  其中一个戴兜帽的人将那柄仪式匕首递给豪瑟尔。

  “喔,求你了,卡斯,”穆尔扎哀声道。“求你了。”

  豪瑟尔接过匕首。

  “你可真是惹了大麻烦,纳维德,”他说道。

  豪瑟尔干净利落地挥动短刃。穆尔扎惊叫一声。他手腕上的绳索被切断了。

  豪瑟尔转过身面对那些戴兜帽的人,他将仪式匕首举在身前。

  “都他妈的滚蛋!”他说道。

  围成半圈的那几个身影犹豫了一下。随后它们便开始颤抖。每一件奶白色的柔软长袍都战栗起来,如同是接上了高压管道进行充气。它们以丑陋而臃肿的方式逐渐膨胀,令人联想起种种畸形事物,紧接着它们又开始抽搐扭曲,仿佛长袍之下藏匿着躁动的幽魂。防尘长袍像气球般鼓胀变形。一阵高亢嘶鸣随即响起,并愈发刺耳。这尖锐呼嚎是从书架检索装置里传来的。穆尔扎和豪瑟尔用手紧紧捂住耳朵。当噪音达到顶峰之后却戛然而止。那些颤抖身影的兜帽纷纷落下,将一股股气流释放到昏暗的房间里。那金色气流从长袍领口处奔窜而出,并立刻像烟雾般消于无形。七件空荡荡的防尘长袍轻轻瘫落在地板上。

  豪瑟尔低头盯着这些无主的衣物,盯着这幅不可能的景象。每件长袍里刚刚都还装着一个活人。就算是最为高端精密的传送手段也无法将人从衣服里移走。他意识到自己正喘着粗气,于是努力压下恐慌。一种奇特而稀有的惧意在他脑海深处升腾而起,这种恐惧自他在教区长大时便萦绕于心,源自那些关于莫名怪物挠门的噩梦。

  穆尔扎瘫靠在那架刚刚用来束缚他的扶梯上。他抽泣不止。

  “起来,穆尔扎,”豪瑟尔说道。他察觉到脸上有滴水,但太过冰冷,绝不是泪珠。

  图书馆里下雪了。

  大雪轻柔而寂静。雪花从书架头顶那幽暗发霉的角落中缓缓飘落,在走廊壁灯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星光。

  “下雪了?”豪瑟尔轻声说。

  “什么?”穆尔扎嘀咕道。

  “下雪了?怎么会下雪?”豪瑟尔说。

  “你说什么呢?”穆尔扎心不在焉地问。

  豪瑟尔从他身旁走开,抬头仰视上方的黑暗,他高高举起双手,去感受冰冷雪花落在掌心时的触动。

  “泰拉在上,”他低声自言自语。“这不对。不该下雪的。”

  “你为什么总说下雪?”穆尔扎呻吟道。

  “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豪瑟尔说。

  “这和当时的场景差不多,事情的走向还是一样,”长牙说道。

  第三连的符文牧师躺在豪瑟尔左边的走廊入口处,他背靠着一座书架,仿佛那正是另一颗恒星旁的另一个城市里的铺着橙黄色砖块的楼宇墙壁。他胸前的干涸鲜血像是斑斑锈迹,他呼吸时不再喷出一股股血雾了,但他的嘴唇还是沾满血痕,与他几乎苍白无色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你怎么会在我身旁?”豪瑟尔问道。

  “我不在你身旁,”长牙的声音如同一阵叹息。“是你在我身旁。记得吗?这只是你的故事。”

  “卡斯?”穆尔扎喊道。“卡斯,你在和谁说话?”

  “没有谁,”豪瑟尔说。

  雪下得更大了。豪瑟尔俯身跪在长牙旁边。

  “那么,你喜欢我的故事吗?”

  “喜欢。我能感受到你的恐惧。我更能感受到他的。”

  长牙朝穆尔扎的方向点头示意。

  “你在和谁说话,卡斯?”穆尔扎高声问。“卡斯,怎么回事?”

  “他是犯糊涂了,”豪瑟尔对长牙说。

  “他从来都不可信,”符文牧师回答。“你从一开始就应该能闻到。在你的故事里,他是个不错的人,是你的好朋友,但我现在亲眼看来并非如此。你太天真了,诗人。别人会利用你这一点。”

  “我不觉得是这样,”豪瑟尔说。

  “不是哪样?”穆尔扎呻吟道。

  “你显得很老,”长牙抬头看着豪瑟尔说。

  “这个故事里的我比遇见你时要年轻得多。”

  “我们把你变得更好了,”长牙回答。

  “这里为什么在下雪?”豪瑟尔问。

  “因为下雪能让我舒心,”长牙说道。“这是芬里斯的雪。是冬日降临的雪。扶我起来。”

  豪瑟尔伸出手。符文牧师搭住他的臂膀,站起身来。这一次他却是轻若无物。他在图书馆地板上留下了一滩血迹。

  雪越下越大。

  “来,”他说道。他沿着走廊蹒跚前行。豪瑟尔跟在他身边。

  “卡斯?卡斯,你要去那儿?”穆尔扎在他们身后喊道。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长牙问。

  “我带他回到公寓,让他洗了个澡。我们深刻反思了一阵。我试图做出权衡,一方面他的学术水平,研究能力和坚韧性格对于考据协会而言有着巨大的收益,另一方面他和那些邪门歪道的家伙牵扯不清又是个巨大的负担。”

  “你最终有何决定?”

  “我认定他是有价值的。我决定将一切调查和问讯都控制在协会内部。我相信他是诚心诚意对我发誓,他说他会切断所有曾经的联络和关系,全心全意投入到——”

  “你本该嗅出他的虚伪。”

  “或许吧。但在那之后的十年里我们一同工作。再也没有出现过问题。他是个水平超群的实地研究员。我们的合作一直持续到…持续到他在奥赛梯遇难。”

  “再也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豪瑟尔说。

  “卡斯?”穆尔扎的呼喊回荡着传来。声音的源头已经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在距离和大雪的阻碍下显得模糊不清。“卡斯?卡斯?”

  “如此说来你喜欢我的故事?”豪瑟尔问道。“它取悦到你了?它能让你分心?”

  “还算有意思,”长牙说。“但不是你最棒的故事。”

  “我保证这就是最棒的了,”豪瑟尔说。

  长牙摇摇头。一滴滴鲜血从他的胡子上甩了出来。

  “不,你还会学到更好的,”他说道。“比这个好得多。即便是现在,你也知道更好的故事。”

  “这是我昔日生涯中最令人不安的经历,”豪瑟尔带着些许挑衅意味回答。“它具有最多的…恶灵。”

  “你知道并非如此,”长牙说。“在你心底,你知道。你只是不愿承认。”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场雪的规模已经颇为可观。雪花堆积在地板上,被他们踩得咯吱作响。豪瑟尔能看到自己呼出一股股白气。周围环境变得愈发明亮。书架逐渐隐没在暴雪里,化作众多黝黑的轮廓,仿佛是巨型石板或参天大树。

  “我们要去哪儿?”豪瑟尔问。

  “冬天,”长牙说。

  “那么,这也是个梦了?”

  “和你的故事没什么两样,诗人。看。”

  洁白的积雪明亮灼目,反射着正午时分的炽烈阳光,这是冷寂冬日里仅有的短暂光明。

  空气洁净透彻。在他们西边的起伏雪坡中矗立着一片高大壮丽的常青树林,更远处则是拔地而起的山脉。白雪皑皑的参差巅峰如犬齿般尖锐。豪瑟尔意识到它们身后那片阴沉的铁灰色背景并非风暴乌云。那还是山脉,是更加宏伟的山脉,其惊人尺度足以令旁观者魂飞魄散。在那些参天峰峦如荆刺般没入穹隆之处,凛冬季节的芬里斯风暴正不断积聚着它们的凶恶怒火,如严苛神祇般狂暴,如狡诈邪魔般恶毒。在一个小时之内,最多两个小时,阳光与温暖就将彻底消逝,风暴会从山巅之上席卷而来,展开杀戮。这是种自杀式的的狂怒,就像一位战士向坚固盾墙发起誓死冲锋,那些厚重乌云会在锐利峰峦上自切肚腹,将满腔暴雪尽数倾洒到峡谷中。

  “阿萨海姆,”豪瑟尔在透骨严寒中勉强开口。他的鲜血仿佛全都冻结了。

  “没错,”长牙说。

  “我在埃特里住了整整一个大年,却从来没有出来过。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世界之巅。”

  “你现在见到了,”长牙说。

  “我们现在干什么?”

  “我们现在保持安静,”长牙说道。“这个故事我来讲。”

  符文牧师迈步走下一片宽广的白色雪坡。他低垂着头,大步前行。他肩头的洁白皮毛让他几乎消失在了积雪之中。他右手握着一柄修长的铁矛。

  豪瑟尔踩着长牙的足迹埋头跟上。那些脚印很浅:积雪如岩石般刚硬。他们口中呼出的白气向两侧飘扬出去,仿佛是丝绸制成的旌旗。

  缓缓飘落的大雪已经逐渐停歇,从山脉方向吹来的寒风裹挟着零散雪花漫天狂舞。豪瑟尔能感觉到脸上阵阵刺痛。他们身边环境的光线迅速产生变化。苍穹蒙上了一层阴影。灰色云气在天边积聚。太阳仿佛移开了视线。就好像周围盖上了一块面纱,一道帷幔。明媚的金色阳光依旧照耀着大地,依旧反射在洁白灼目的雪坡上,但在他们所处的谷地里,积雪突然变成了暗淡冷冽的珍珠色。

  长牙抬手示意。在前方树林边缘,众多庞大笨重的身影松散地组成了一个群落。那些四足食草动物一半像野牛,一半像麋鹿,身上披着柔软的黑色皮毛。它们的骨质犄角和树冠一样大。豪瑟尔能听到它们的嘶鸣和喘息。

  “啸牛,”长牙轻声说道。“趴好了,别出声。它们的犄角有回音作用。在进入长矛射程之前,它们远远就能听到我们。”

  豪瑟尔意识到自己手里也有一柄铁矛。

  “我们在捕猎吗?”

  “我们永远都在捕猎,”长牙说。

  “它们如果听到了我们就会跑吗?”

  “不,它们为了保护幼崽会冲过来。那些犄角比我们的武器更长也更锋利,诗人。记得要在故事里提到这一点。”

  “我以为这是你的故事,牧师。”

  长牙咧嘴一笑。

  “我只是想确保你能搞清楚细节。”

  “好吧。”

  “也要注意树林,”长牙补充道。

  豪瑟尔转过头看着树林边缘。越过积雪,他能看到那片幽暗的常青林。一根根粗壮的树干像图书馆的书架一样高大。他知道就算是最强烈的阳光也不敢穿透宏伟杉木之间那遍布青苔的阴冷黑暗。

  “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不一定只有我们在捕猎,”长牙回答。

  豪瑟尔吞咽了一下。

  “牧师?”

  “嗯?”

  “这个故事的意义何在?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

  “这个故事的意义就在于它的意义。”

  “好有哲理。我是说我应该从中学到些什么?”

  “是时候与你分享一个我们的秘密了,”长牙回答。“一个重大秘密。一个血亲之间的秘密。”

  仿佛是为了强调血这个字,豪瑟尔突然意识到自己能闻到血腥味。他能闻到长牙的血。紧接着他又闻到了其他一些东西:牲畜身上那种浓郁刺鼻的味道。他能闻到那些啸牛。

  风向变了。它裹着兽群的气味吹拂而上。乌云也在寒风的推动下迅速飘散。阳光重返谷地,像一盏灯笼般瞪着他们。他们立刻变成了明亮白雪上的两个黑点。

  他们无处藏身。

  兽群领袖扭过脑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吼,它的鼻孔足有下水管道那么大。它开始摇晃那对王冠般的犄角。兽群躁动地拔腿就跑,一边呼啸嘶鸣一边埋头狂奔,它们的庞大身躯扬起漫天雪雾。

  那头公牛则撇下同胞,朝雪坡猛冲而来。

  “该死!”豪瑟尔说。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头野兽究竟有多大。四米,或许是五米高?有多少吨重?瞧瞧那对宽阔的犄角,简直像是飞船的机翼。

  “快跑!”长牙大喊。他站在原地,将手臂举在肩头,随时准备投掷长矛。公牛逐渐逼近。它太高大,太笨重,不可能达到多么快的速度,但它势不可挡,而且怒火冲天。

  “我让你快跑!”长牙吼道。

  豪瑟尔开始步履蹒跚地跑向长牙身后。

  “不。往旁边走。旁边!”长牙命令道。

  豪瑟尔正尽量远离长牙以及那头迫近的野兽。如果它把长牙撞倒,那么接下来被踩扁的就是他。长牙想让他躲到一边去,离开公牛的冲锋路线。

  考虑到那对犄角的宽度,他得跑出去挺远的。

  积雪十分限制移动。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就像是在与昔日的那具老迈凡躯作斗争,仿佛他变回了造访芬里斯之前那个羸弱垂暮的卡斯佩尔豪瑟尔。每一次把脚从雪里抬出来都分外艰难。他只能半跑半跳。明亮灼目的阳光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长牙投掷铁矛。那柄武器反射着明媚阳光。它似乎击中了那头巨型野兽,但随即埋没在蓬松的黑色皮毛里。啸牛毫不停歇。长牙顿时消失在一团飞扬白雪中。

  豪瑟尔不由自主地呼喊出符文牧师的名字。

  公牛扭头向他冲来。

  豪瑟尔转身逃命。他知道这是白费力气。他能听到那沉闷的雷霆步伐,那粗重的嘶吼和喘息,那惊涛拍岸般的胃囊翻涌。他能闻到巨兽的恶臭呼气,飞溅唾液和厚实的紫色舌头。它像一支青铜号角般发出隆隆咆哮。

  豪瑟尔知道自己跑不过它。随时都会有一支犄角从背后将他捅个对穿,于是他转身投出了铁矛。

  那柄武器太沉了。它根本没有击中啸牛,即便那头巨兽已经逼近到了五米之内。

  豪瑟尔仰面摔倒在地。他无助地瞪圆了双目,眼看着死亡低下头颅向他碾来。

  一头黑狼从侧面冲向啸牛。它看似只是一头普通的狼,但豪瑟尔立刻用啸牛作为标尺估算出了它的体型,他知道那头食草巨兽与泰拉史前的爬行类霸主不相上下。巨狼径直扑击后颈。它狠狠咬在啸牛用来储存过冬脂肪的高耸肩膀前方。

  公牛扬起脑袋发出一声浑浊的痛楚嘶吼。它奋力扭动头颅,试图用犄角勾住掠食者并将其甩飞出去,但顽强的巨狼毫不松口。它咬合双颚,透过满嘴的厚重皮毛发出一阵低沉咆哮。

  黝黑如墨的鲜血沿着雄兽的一缕缕鬃毛流淌而下,滴落在它前蹄之间的积雪里。黑色皮毛上顿时血如泉涌。啸牛再次闷声嘶吼,从口鼻喷出大团粉色泡沫。它瞪圆了遍布血丝的双眼,那狂乱暴怒的目光在蓬松毛发的环绕下显得格外疯癫。

  最终它不堪重负,前腿首先瘫软。它向前跪倒,后腿也随之崩溃。最后,它的整个身躯灾难性地翻倒下去,就像一艘倾覆沉没的游艇。豪瑟尔能看到啸牛双唇翻卷,粗大的舌头从嘴里探出来,在泛黄的牙齿间颤抖不已。它濒死的喘息泵出大团云雾,如同一台发生故障的蒸汽机。鲜血从口中喷溅到雪地上,冒着腾腾热气。

  巨狼依旧死死咬住猎物,直到它发出最后一阵隆隆哀叹才松了口。它嘴边淌着热血。它步伐轻快地在那具庞大尸首周围踱了两圈,低下头嗅着气味。

  它在猎物头颅边停下脚步,随后扬起脑袋,竖着耳朵,凝视豪瑟尔。它的金色双眼有着黑色的瞳孔。豪瑟尔与之对视。他知道就算自己站起身来,那头巨狼依旧会比他高。

  “芬里斯上没有狼。”

  豪瑟尔抬起头。长牙就站在他身边,同样盯着那头狼。

  “这显然不是实话,”豪瑟尔的回答声若蚊蝇。

  长牙低头朝他咧嘴一笑。

  “你仔细想想,诗人。在我们抵达这里之前,芬里斯上是没有狼的。”

  长牙的视线回到巨狼身上。

  “他已经救过你两次了,”他说道。

  “什么?”豪瑟尔问。

  “上一次与你相处的时候,他还叫另一个名字,”长牙说。“当时,他名叫布洛姆。”

  黑狼转身向森林跑去,以一种顶尖掠食者独有的水准迅猛加速。它很快就消失在了常青林的深幽黑暗里。

  几秒之后,豪瑟尔看到它的双眼在黑暗中凝视自己:明亮的黑瞳金眸。

  又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还有另外一万双眼睛从森林阴影中凝视着他们。

  “我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豪瑟尔说。他感觉很生气,而且很冷,考虑到席卷庭院的滚滚热浪,这显得颇为荒谬。“你说他当时名叫布洛姆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那样说?”

  长牙没有回答。他带着一副莫名其妙的讪笑表情看着豪瑟尔。

  “这简直是胡扯!”豪瑟尔大喊。“这只是你在故弄玄虚!这是个蜜酒故事!蜜酒故事!”

  他希望自己能引发些许回应,能触动老迈牧师的一股心弦,迫使他揭露一点切实的真相。

  长牙默然不语。

  “好吧,那我觉得你的故事不怎么样,”豪瑟尔说。

  他听到背后传出脚步声,立刻转过身。野熊正朝他走来,艾斯卡裂唇紧随其后。他们身上都沾满了静远联邦战士的血迹。豪瑟尔重新注意到周围毫不间断的噪音,那深坑周围的战场轰鸣。

  “告诉他好好和我说话!”豪瑟尔站起身对野熊说。“告诉他不要再用谜语来羞辱我了。”

  野熊蹲在符文牧师身旁。他将战斧靠在橙黄色的墙边,伸手触摸牧师的脖颈。艾斯卡站在旁边,将自己鼻梁上的血滴抹掉。

  野熊重新起身,看了看艾斯卡。

  “怎么了?”豪瑟尔问。

  “赫欧罗斯长牙已经走了,”艾斯卡说。

  “什么?不。他受伤了,但他正在自愈。”

  “他盔甲上的生理记录表明他的命线在十二分钟之前就断了,”野熊直白地说。

  “但我刚才还在和他说话,”豪瑟尔说道。“我刚才还在和他说话。他自愈的时候我一直在守护他。”

  “不,诗人,你陪他度过了最后的痛苦,”艾斯卡说。“我希望你讲了个好故事。”

  “他自愈的时候我一直在守护他!”豪瑟尔坚持道。

  野熊摇摇头。

  “他撑了那么久是为了守护你,”他说。

  豪瑟尔低下头,凝望着背靠墙壁坐在地上的符文牧师。他心中有万千话语,但全都支离破碎,无从出口。

  更多人走了过来。豪瑟尔看到了第三连的野狼牧师,纳尤特引线者。他背后跟着一群身披绗缝皮衣的仆役。

  “别看,”艾斯卡裂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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