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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他们出发之后的第一天早上,格薇洛法呕吐了。她在吐出来之前蹒跚离开宿营地几步,但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雷斯想凑过去,但卡玛拉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地说:“女人的事儿。”依她的经验,这几个字可以让任何男人驻足。这次同样灵验。
总得有人去关照一下格薇洛法。作为营地里仅余的女性,卡玛拉就近抓起一块抹布——其实是一件替换的衬衫,不过现在是抹布了——跟了过去。
她发现王太后正跪地发抖,难受劲儿余波未退。格薇洛法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卡玛拉站在她身边。见她看到自己,卡玛拉递上那块抹布。
“谢谢你。”她用布擦净脸,然后拢起地上的灰土掩埋刚刚吐出的秽物,彻底盖好才算完。就像猫,卡玛拉想,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也许她可以什么都不说,可是话自己冒了出来:“你怀孕了?”
格薇洛法叹息着,点点头。
“别人知道吗?”
“雷斯知道。拉密鲁斯知道。我不清楚还有谁听说了。”
“那……看我说得对不对……你怀着孩子,参与这场极耗体力和耐力的战役,冒着生命危险闯入敌营?”
金发女子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说到点子上了,没错。”
卡玛拉愕然摇头,“真不知你是太勇敢还是太愚蠢。”
“我是雷拉。”格薇洛法摇晃着站起来,“生育不算痛苦、不算艰难——这是诸神赐予我们的祝福之一。”她把一只手搭在肚子上,“我儿子不会拖累我。”
“那跟普通乡巴佬怀孕一样在清晨大吐特吐,”卡玛拉忍不住语带讥诮,“也是雷拉的常事?”
格薇洛法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没说话。
“你生过孩子,”卡玛拉不依不饶,“有他们的时候出现什么症状没有?”
“没,”格薇洛法轻声说,“那时候没有。”
“那么可能是天雷干扰了雷尔的魔法,像干扰其他种类的魔法一样。”说出这样的事是很残酷的,她明白,但不知为何,这女人的安然自矜引出了她恶毒的一面。
格薇洛法急吸一口气,完全愣住了。卡玛拉注意到她们身后的杂音,那是男人们在为今天的辛苦行程整备马匹。每个人都刻意回避两个女人。
“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格薇洛法问,“我不记得哪里亏待过你。”
因为你柔弱,你娇贵。男人们奉承你的样子,好像太阳升落都由你说了算。从你生下来那天起,你想要什么不是装在银盘子里呈上来?恐怕你根本没问过任何一样东西的价钱。就连生儿育女的痛苦——在这个舞台上,女人无分贵贱个个平等——你也神奇地绕过去了。一句话,你拥有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你从没吃过苦。你会像平头百姓一样呕吐,我的王后女士,也许是因为这世上终究还有那么一点公道可言。
“我不讨厌你。”卡玛拉说。
格薇洛法盯了她一眼,然后俯身扫掉腿上的落叶和尘土,“当前的任务需要我们齐心合力,甚至同生共死,卡玛拉女士。我不知道你通常如何准备这种事,但我相信,说谎是个很不像话的开端。”
卡玛拉瞪了她好半天。这副纤巧的外表里面藏着什么,能让她的心灵如此坚强?穿着为这趟旅程准备的奥卡利军装,她显得甚至比平时更娇小,除了在最最昏暗的环境里,没人会把她误认为成年男子。然而,负担着沉重的铠甲,终日跨坐在马背上骑行,在那些老练的男人都感到痛苦时,她却一声不吭。想想这一切,也难怪她会呕吐。甚至可能与怀孕本身都没什么关系。
至少她很坚强,这一点没话可说。
到最后,她说:“卡玛拉。我的名字,叫我卡玛拉就行。”
王太后深吸口气,“我是格薇洛法。只是格薇洛法。”她脸上现出淡淡的笑容,“至少这趟旅行期间是。扯平了?”
她把那件衬衫还给她。卡玛拉想都没想便顺手召来一缕法力把它清理了。
格薇洛法似乎吃了一惊,“这样好吗?”
“再走一天路之后,天雷的影响才会大到足以造成麻烦。”卡玛拉说。若那些法师肯拿他们的宝贝小命当赌注,冒险送他们到更近一点的地方,那才叫稀奇呢。但她也理解术者们为什么如此谨慎。地上并没有一道分界线,这边标着“此处魔法有效”,另一边标着“此处魔法无效”。更何况牵涉王室成员,还是小心为上,用完全属于尘世的方式骑马进入效应区较好。
“可为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法术,你照样要付出代价啊。这里没人会要求你做这种事的。”
哎哟,坏了。她完全误会了这个女人的意思。
真正的女巫不会把力量浪费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哪个脑筋正常的女人会为了清理衬衫上的呕吐物消耗哪怕一分钟的寿命呢?你的女巫扮演得很烂,她告诉自己。
“我忘了。”她嘟哝。这倒的确不假。
格薇洛法轻触她的手臂,“你太慷慨了,卡玛拉。”
不,我并不慷慨,卡玛拉想。我是冷血的食人怪物,与你们怕得要命的噬灵鸟一样。只是你没发现罢了。“他们等我们呢。”她向营地的方向一摆头,避开了格薇洛法的眼睛。
为什么这个女人的赞美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们回到营地时,马匹已备好鞍辔。卡玛拉把那件从某个战士包囊里借来的衬衫还了回去,后者疑虑重重地看了看,然后塞进包里。这些人其实并不信任她。昨晚在城堡里,她用法术窃听到好几场激烈的争论,都是关于究竟为什么允许她参与进来的。“你们知道她的底细吗?”伍拉质问,“知道她究竟从哪里来吗?依我们所知的情况,她完全可能是阿努克亚特那边的间谍,派到这里来窥探我们。这样正好解释了她救雷斯的时机为什么那么恰当。当时只有阿努克亚特知道他在哪里。”
但雷斯信任她,而格薇洛法信任雷斯……其他人终于放弃了。雷尔特色,很显然。在这一类事务中,通过远古血脉得来的直觉高于一切。
把你的整个生命献给一项事业,生来就得抛开全部生活,去追随神话传说,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们信仰的深度是卡玛拉所不能领悟的,她的世界要简单得多。
她们回去时营地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眼睛都定在半空中的一点上,那里的空气泛着诡异的涟漪。卡玛拉听见军人和卫士们抽出武器的声音。他们要对抗……什么?如果走出这门道的是一位法师,他们难道要凭这些破铜烂铁对付他?战斗会很快结束。
法术成形了,一个术者走了出来。看见那张脸,卡玛拉的心脏几乎停顿。
科力瓦。
发现自己现身给这边造成的惊惶,他的黑眼睛流露出冰冷的笑意。他的衬衫和对襟上衣呈普通的黑色——凡人之黑——但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他是什么人。有几人认出他之后便收刀入鞘,另外几人却没这么做。显然,只要责任所在,这些人不惜与法师一战。
光滑的橄榄色皮肤,黑色披肩长发,精雕细琢的面孔上嵌着一双晶莹如玉的黑眼睛,带着屈尊俯就意味的一抹冷冰冰的假笑,仿佛在说整个世界都是为了供他消遣而存在。卡玛拉对此记得清清楚楚。她还记得他上次对她说过什么,就在他们抵达单顿王宫外的时候,话里暗示他已经知道了她埋藏最深的秘密:不光是她的真实身份,还有她的所作所为。
想惹我尽管来,她愤愤地想,并做好向灵魂导入火焰的准备。我等着你呢。
但科力瓦的目光以令人发狂的漠然忽略了她,落到格薇洛法身上,“我为您带来了东部前线的消息,陛下。您的儿子已经发动军队向斯堪迪尔边境挺进。看起来,他对真正的敌人是谁自有见解。”
格薇洛法脸上没了血色,但她的言语并不迟疑:“你能肯定吗?”
“是的。拉密鲁斯也证实过了。”
“那为什么不是他本人,或者拉撒勒斯来这里通知我们?”
他冷冷地轻笑两声。“我会和拉密鲁斯合作好像不大可信,但我向你保证,在这件事上我们确实携手合作。至于拉撒勒斯嘛,他担心你们现在距天雷过近,魔法传送不安全。所以我就自告奋勇了。”他嘴角略翘,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嘲笑,“对于诸神的诅咒,也许我比我大多数的同僚更勇敢些。”
“勇敢与轻率有时只有一线之隔。”卡玛拉嘟哝。
“太对了。”黑眼睛转向她。在短短的一瞬间,他让她看见了目光后面的力量,允许她抓到那目光深处潜伏着的种种阴暗与恐怖之物的回响。“你就是人称卡玛拉的那位,对吗?我怕把你和别的什么人搞混了。”
她不肯上钩。“我是。”她说。
“我认为你应该现在就披上羽翼。计划是这样的吧?”他摇头,“也许你不敢在距离天雷如此之近的地方使用力量?考虑到你是一名巫者,也许你无法胜任这项挑战?”那个字眼里满是嘲讽之意,同时还带着弦外之音:你我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话,我愿意帮助你。我向你保证,我的法术是……值得信赖的。”
“多谢。”她甜甜地说,“但我觉得更靠近目标一些比较好。也许到那时候您就不愿意施法了,我听说那样做相当危险。”
这时格薇洛法走进他们之间,于是他的回答无从知晓了。“感谢你的报告,科力瓦大师。眼下无法好好款待你,令我深感歉疚。你也看到了,我们正准备上马出发。”她向他伸出一只手,带着优美欣悦的笑容——多年贵族仕女生涯早已将其打磨得无可挑剔,“请一定替我问候拉密鲁斯和拉撒勒斯大师,告诉他们,我们保证很快回去。”
科力瓦这时的表情很难读懂。然后,他彬彬有礼地颔首,接过她的手,举到唇边轻轻一吻,“当然,陛下。他们肯定乐于听到这份保证。”
他放开手,身后的空气再次荡漾起来。他与卡玛拉对视一会儿——她殷勤地点头,试图让自己的微笑展现出适度的高深莫测——然后倒退一步,走进魔法门内,转眼踪影不见。不久之后,波动的空气变回了老样子,他曾经来过这里的一切迹象都消失了。只有几匹马还在不安地嘶鸣,人在面前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显然让它们很不高兴。
直到他离开,卡玛拉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有多快。她闭上眼,努力安定心神。
一等其他人各自回去忙活自己的事,格薇洛法就对她说:“不知你是太勇敢还是太愚蠢。”
都有,卡玛拉想。
但科力瓦是对的。在马背上跟队友一起走的日子到头了。昨晚,她开始感到恐惧在头脑中翻腾,预示着噩梦临近。很快,她的法术将变得不稳定。再过不久,试图变换形体将可能走火入魔,对她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此事已不容拖延。
她抓住雷斯的手(何需言语?仅凭这种接触就传递了多少心意!),然后松开,离开众人走进一片开阔地,开始召唤力量。她让法术裹住自己,将人类的身体分解掉,然后在原来的位置构筑起另一种结构。崭新的羽翼宽大又蓬松,可以不发出任何动静接近城堡。崭新的双眼锐利有神,她的爪子又长又尖,既有撕裂皮肉的力量,又有握蛋而不破的灵敏。这不是她惯用的鸟身,却最适合这趟探险,这一点才是关键。哦,如果她的皮肤比这种食籽禽更坚韧些,力气更大些,爪子更利些……啊,也是不错的创意。虽说变形应当遵循某种自然模板,但不代表自然法则一点不能通融。
她急鸣一声,振翅起飞,升入明亮清晨的天空。
 
那个法师在曙光中孑然独立,身上的黑袍被无止息的阵风吹动。即使不用魔去,他也听到有一匹马正从远处跑来。在此处以外的任何地方,他都可能强化自身感官,采集相关信息,搞个清楚明白。但离城寨这么近的时候不能冒险。可依赖的只有人类的听觉。
他等着。
声音渐近,他已能辨别每一下马蹄声,也看见了一个孤身骑手的轮廓。只有一个。奇怪的做法,这跟他预期的不同。但话说回来,奥卡利的天雷卫士长老本来就是个怪人。
法师把他的鸟召唤到身边;他身旁的空气因魔法而短暂地发光,几秒之后一个木头板条箱出现了。里面的鸟很安静,没发出那种没完没了的咕咕声。魔法传送把它们吓住了。比起平时的絮絮不休,这是个好的变化。
骑手在箱子正前面停住马,吓得鸟儿们直扑腾翅膀。当然,它们没处可逃。
“法师塞拉斯?”
在这种状况下似乎是个愚蠢的问题,但他还是点头了。
阿努克亚特轻松地翻身下马,落地时靴子扬起一阵尘土,“你的信使两小时前刚刚到达。火烧眉毛了?”
“事情不等人,”塞拉斯说,“特别是战时。”
“听起来不妙啊。”
“的确不妙。”鸟儿开始搔抓箱壁。并不奇怪,动物都憎恶这里。“萨尔瓦多的军队向东开进,前往斯堪迪尔边境。看起来,他想追击那些蹂躏索拉丁的人。”
“这不是好消息吗?正合神使大人的期望。”
“按说是条好消息,”他赞同,“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阿努克亚特猛吸一口气,“你什么意思?”
“有迹象说明,部队的将领带着萨尔瓦多王交托的密令,现在还没有启封。除了用通常的封印之外,上面还施加了巫术,目的是让别人无法从远处读取内文,也不能占卜出它的主旨。”
“可你还是搞定了,对不对?要不然我们俩不会在这里见面。”
奥卡利的御前法师点头,“萨尔瓦多的部队到达斯堪迪尔与我们毗邻的边境时,他们会知道真正的目标是奥卡利。到时候,他们将轻易拿下数座重镇,直逼整个东部高原——”
“而这些城镇的守备部队已派往西部去抵挡基尔德温人。”
“正是这样。”
“这样说,奥勒留和基尔德温联手了。”
法师语气不满:“你向奥卡利的神使保证过,你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阿努克亚特忍着没让尖锐的反驳出口:“这项保证基于另外一项。我对大人说过。”
“不能兑现的保证没有多少意义。”
“而靠互相推诿塞责打不了胜仗。”他挥挥手,打住了这个话题,“直说你要什么,塞拉斯?你大老远跑这里来不是为了和我扯扯淡聊聊天吧?大人对卫队有什么要求?”
“必须消除东部的威胁,最低限度要拖住他们,让陛下有足够时间对付基尔德温的攻势。”
阿努克亚特疑心重重地眯起眼,“要我做什么?”
“你的人手有富余。”
他轻嗤一声,“我的人不是普通士兵。”
“的确,”法师赞同,“他们是顶尖的战士,既长于分散行动,又能够列阵作战。在当前形势下,他们大有用武之地。”
“通向天雷柱的路线必须保护,这是盟约的条款。”
“那么留够负责这项任务的人,其余的南下。”他的笑容干巴巴的,屈尊迁就的语气暴露无遗,“不要担心,我们会让你的队伍单独行动,不会让他们和……普通士兵搅和在一起。”
“这不明智。”阿努克亚特平静地说。
“这不是你决定得了的,”法师回答,“我也一样。我辈一旦把支配权让渡给王侯就必须服从其权威,除非他被更有资格的某人取代。如果你想自己坐上王位,”他挖苦道,“就趁现在。否则,我期待你的人明天破晓时分在这里等着,我负责传送他们。”
“用法术?”阿努克亚特皱眉道,“不是有风险吗?”
“大量输送的话,是有,这一路差不多必定会损失几个。但时间紧迫,已来不及慢悠悠行军了,所以你还是接受现实吧。”法师弯腰拿起那箱子鸟,“如果要传递什么紧急消息,你可以用这个。”
“信鸽?”阿努克亚特接过箱子,举到与眼齐平,观察那些鸽子,“你真以为它们能在本地待住?这地方连人都受不了,他们还有高薪可拿呢。”
“这些只是普通的鸽子,带着我的魔法标记。你放掉一只之后,它会在北边那东西的压迫下全速向南飞逃。一旦进入我的领域,我自会把它召过去。它们比任何人类信使更有效率,在这种状况下。”法师语声一顿,“更不用说,鸟儿不论是活是死都能传递消息。”
“那我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等萨尔瓦多发现讨不到便宜并决定抽身,神使大人腾出手来对付西线的时候。”
阿努克亚特阴笑,“萨尔瓦多是个修道院小子,既没有打仗的胃口,又没有法师助战。把他吓跑不难。”
“但愿如此。那样对你有利。”法师的眼缝收窄了,“这场战争自你披露秘密发端,因你的建议而愈演愈烈。如果神使大人认定先前的设想太轻率了,恐怕你会大有不便。”
阿努克亚特强硬起来,“轻率就是你对古代罪行的回答?帮助我们流离失所的弟兄复仇有什么不对?”
塞拉斯举起手止住他的话头,“你的辩词留给陛下吧。在这件事上,我只是代传口信罢了。”然后他向身边的空地一挥手,空气再次发生变化,颤抖起来,马儿尖声嘶鸣着躲开这片法术景象,但阿努克亚特抓着细绳,不让它跑开。
“我等着你的人,明早。”说完,塞拉斯踏入门道,走了。
忍到法术彻底消失后,阿努克亚特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他破口大骂那个法师,大骂神使,骂得最多的则是那个真把自己当成了国王的狗屁和尚萨尔瓦多。这一通咒骂可谓花样迭出、精彩纷呈,六种语言轮番上阵,其中包括一种古坎诺凯特腔,在天雷以南这么远的地方已经一千年没有人说了。
纽库对这一切会不高兴的,他郁郁地想。
纽库会非常不高兴的。
 
我其实并没有对他们撒谎,卡玛拉想,她正在飞往阿努克亚特城寨的途中。我会完成侦察任务,只是顺路再干点别的罢了。
有赖于拉撒勒斯的魔法,凡人侦察员已调查过那座石塔了。他们凭着借来的翅膀带回不少信息,法维亚斯和伍拉依照报告画出了队伍接近那里的最佳路线。但他们的观察范围有局限,因而价值也是有限的。法术们对变形习以为常——这是他们技艺的基础之一——他们推敲琢磨、精细调整肉体的形态,以便准确地实现其目的。凡人在动物形态下远远没有那么自在,而通过动物的感官观察世界有时会产生不适感。
卡玛拉在这里另有事办,私事。于是她提议,为补充缺漏,她将在抵达石峰附近之后再次进行侦察。
现在她向高空爬升,直到下方的树木看起来小如针尖。卡玛拉第一次尝试变形术是在埃撒鲁斯的山居,那里林木繁茂,这里则不然。以前那个地方满目青葱,只有极陡峭的山崖和最高的山尖才会有成片的裸露土石;这个地方要荒凉得多,树木稀少分散,队友们希望碰到的那种可以藏身的密林几乎完全没有,特别是城寨附近。
法师替全队施加了一个咒语,理论上可让他们在逼近敌巢途中不易被察觉……前提是它能够生效,而且没起反作用。这是一种巧妙的魔法,它并不会让他们隐身,而是诱导看到他们的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走这条路的天雷卫士会把他们误认作己方的其他卫士,很不起眼,没什么特别。可假如在攀那座石塔时被人看见了的话……呃,理论上,他们会被误认为是别的什么常挂在半山腰的人或物。卡玛拉对那种情况下的隐身效果持保留态度,但她知道这种做法的苦心。即使这个法术被天雷扰乱了,它也不大可能危及他们的任务;而真正的隐身魔法一旦逆流,则可能彻底暴露他们,把方圆几里之内所有会喘气的活物都吸引过来。在超自然力方面保守稳妥一点,要比冒险导致戏剧性的失败好得多。
也就是说,他们都要看起来像天雷卫士,举止也要像天雷卫士,以便维护拉密鲁斯魔法的效力。他对他们解释说:咒语本身的负担越轻,它的效果就越好。他没提到——也没人敢提起——的是,万一天雷抵消了这道咒语,或者完全改变了它的效果,能不能活命就多半看伪装的水平如何了。一个让他们受忽视的咒语,假如被天雷扭曲的话,可能会变成专门惹人注目的魔法。
考虑到本地区的隐蔽物如此稀少,那种前景可不大妙。
在杳无人烟的野地上方,卡玛拉一面高飞一面练习说话。这比预想的难。一般说来,当一个人转变成动物形态时,他会本能地懂得如何控制身体。但让鸟说人语这种精确的运动控制不在此列。为了能变成某种擅长学舌的鸟类,她事先有所准备。在她学徒生涯的前期,埃撒鲁斯曾召唤过一只供她研究。鸟儿没有嘴唇、牙齿,也没有任何像人类舌头的器官,她花了些时间才找到窍门。最后她成功了,只是说起话来古怪又尖利,音色跟指甲刮擦石板没什么两样。能听懂,却远远谈不上悦耳。
估计她的旅伴们不会关心悦不悦耳的问题。
抵达城寨之后,她在上空试探着缓缓掠过几次,看有没有人注意她。没有。很难由此证明拉密鲁斯的魔法的有效性,但考虑到大型鸟类在本地区有多么罕见,这应该是个积极信号。她随即绕到孤峰背后,避开城寨卫兵的视线,抵近那块巨岩以便详察。
凡人侦察兵的注意力停留在三姐妹峰的表面结构上。他们收集攀爬者登顶所需掌握的种种细节,还注意到几个大的开口似乎可能通往内部空间。可惜,由于不适应借来的禽鸟身体,他们没法深入其中。卡玛拉比他们更习惯于变形,而且是有备而来。她让她的毛色与风化岩石完全融为一体,这样一来,就算拉密鲁斯的咒术失效……好吧,这种伪装不足以确保万全,但至少把风险降低到了可以接受的程度。
这是什么意思?她感到奇怪,她真的在为他人的缘故豁上性命?
我豁上性命为的是知识,她坚决地告诉自己,是知识能换来的好处。仅此而已。
她降落在一条接近山顶的狭长石棱上,旁边有一个较大的洞口。她等了几分钟,确定没人发现她,这才钻了进去。这个洞口是天然形成的:一道山体表面的罅隙,年深日久之后因风蚀而变宽。但石塔里面的空间明显经过人手雕凿。活儿干得干净漂亮,有可能出自术者的手笔。这也不足为奇。天雷的影响向南伸展至此是最近的事,在那之前存在各种各样的可能,包括掏空一座天然孤峰,按人类的需求改造其内部。
她进入的这个房间的形状是圆的——正圆形,弧状墙壁上有很多不规则的开口,几束阳光透进来。这些天然窗口大多十分狭小,成年人无法通过,但她注意到其中仍有几处可以通行。她还发现,整体来看,这间屋子的视野能够完全覆盖石塔外侧地区。这不是好消息。阿努克亚特没在这个方向上建哨塔是因为没必要建,这座山就是哨塔。
但不常用,她想。地面上能见到厚厚一层积灰。有一道痕迹从楼梯通向最近的窗口,又从那里延伸出房间之外,也是好久之前的,已经快被后来的灰尘和干树叶盖住了。这里显然不在城寨的日常巡逻路线上。
在房间中央,一道石凿螺旋梯从下面通上来,开口十分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过,而房间内的守卫可以从四面围攻他。看得出墙上的武器架里挂的那些枪就是干这个用的。通常说来,这对基尔德温队伍不利;但在当前形势下,只要他们能够控制这个房间,就可以反客为主,阿努克亚特的人几乎没办法赶走他们。
头顶有一道通往上面的活板门,旁边设有梯子。卡玛拉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不能从下面推开这道门,于是她滑出窗口寻找上面一层的入口。果然有几个天然洞口,但比刚才的狭窄多了,没有一个能容成年男人过去。直接侵入到此为止了。
她钻进一个洞口,一面小心着任何人声或有人在场的迹象,一面朝这间最顶层的房间瞄了一眼。
它在那里。
在此刻之前,她很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存在什么传说中的宝座。毕竟他们所有的只是一千年前的预言。可它就在这里。上面盖了一块黑色苫布,布上又盖了一层看似积聚了数百年的灰尘。但那东西的形状很清楚:一人多高,靠背宽度相当于一名战士的臂展。隔着护套她仅能辨识出它的轮廓——的确是一张座椅,巨大的座椅。她急于拉下布罩把它瞧个清楚,但她也知道那样做必定会弄乱上面的积灰。现在那么做的话,守军可能会发现她来过这里,然后自然而然地推导出某个结论。
房间地面同样覆盖着灰尘,败叶和干鸟粪满地都是,显然阿努克亚特没用心维护这个房间。活板门没闩上,但灰尘上面没有足迹,也没有现今还活着的人在近些年拜访过的痕迹。看来阿努克亚特首先是把这座石峰当做哨戒塔来用的,对里面的藏品没有采取特别的保护措施。有什么必要呢?任何意图染指石塔的人都必须先攻下城寨再说,不是吗?
她又花了几分钟思考。那个罩子遮得严严实实,有什么办法能瞧一眼里面,同时不在这块遍布灰尘的大布上留下可疑的痕迹呢?最后她放弃了。她通过一条窄缝出去,绕着孤峰低飞,一路探察孔穴和缝隙。那道旋转楼梯贯穿整个石塔内部,在大多数地方都很宽绰,便于行走乃至打斗,只在接近顶端的部分才收窄,也就是穿过地板通往那个观察哨的地方。她摸清了几处可以让她的伙伴穿过的天然窗口,记牢它们的外部形状。接着,她最后瞥了一眼下方的城寨,然后飞入天穹。她没有向东而是向西飞去,以防有人在看。稍后再绕回旅伴们身边不迟。
私人时间到了。
寻找合适的实验对象花了几个钟头。这附近的动物全都体型细小、戒心重重,偏偏她选用的鸟类形态来自采集籽实为生的种类,不是猎手。不过还好,赶在日落西山之前,她找到一只不安的野兔。于是她落在附近的树枝上,看着它觅食。
变形术,埃撒鲁斯曾经讲过,是最复杂最危险的咒语之一。变形中,身体必须能支持生命活动,除了最初形态和完成形态,还包括两者之间的每一过渡步骤,极小的差错也可能造成死亡。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这种咒语在此地尤为致命。甚至不用推究天雷如何影响其效果,也不管那种影响是不是每次都相同;只要是干扰,如何干扰,都会让变形术化为杀人术。
她小心地召来灵伴的魂火,为这种代价高昂的法术预备足够的燃料,然后,她对着眼前的野兔释放了出去。在别处,随便哪里,这道咒语会把它变成另一种动物。而在这里呢?
那只动物的身体突然弯曲,嗓子里发出恐怖的声音,那是任何野兔都发不出的。她看着那小小身体膨大、扭转,它的四肢自己盘绕起来,血从眼睛、耳朵和嘴里喷出。软毛让位于某种从腹腔里冒出来的东西,粉红柔嫩,灰色的凸突闪闪发亮。肠子?她呆呆地回想起自己那次极其痛苦的切身经历,于是怀着歉意终止了法术。
那只野兔——或者说原本是野兔的东西——死了。
如此看来,她在这里并非赤手空拳。
尽管如此,这一手代价不小,也就是说不能随便乱用。她最怕的就是在这片死地被迫进入魂渡。万一与当前灵伴的生命联结中断,她的法力也许没法像往常一样找到新的对象。从没有法师在这个地方挑战天雷,她也不打算破例。
但她不是赤手空拳。不再是了。
 
她咂摸着这个想法,再次起飞。得尽快跟凡人队友们会合,赶在天色全黑之前。
那位先知的房间又小又黑,沉重的橡木门从外侧闩得死死的。当然了,这是为了保护她本人。门上有个小窗口,从那里可看见里面。室内陈设不多,最引人注目的东西是一张带帷幔的床,就摆在房间中央。一个女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嘴里咕咕哝哝说梦话,仿佛被困在噩梦里。
阿努克亚特示意把门打开,然后站到一边让仆妇动手。带他来的那位仆妇等在他身后,紧张地在围裙上搓手。
屋里的空气又闷又湿,有股汗水和恐惧混杂的气味。通风也没用,阿努克亚特知道。只要这位敏锐的先知仍被他留在天雷的范围内,汗水和恐惧便永远不会消失。
他站在床边,看着仆妇坐在另一边床沿上,用一块亚麻布手帕替她的女主人擦拭额头。“她的自言自语里提到魔法什么的,”她告诉阿努克亚特,“我一点也不明白,但我马上就去找您了。我觉得可能——”
他挥手让她闭嘴,他要亲自听听。她现在什么都没说,这在他的意料之内。这位天才先知的理性时来时去,包括其连贯思维能力。把这样一位天赋突出却又易受伤害的精英留在天雷的范围内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在他眼皮底下,先知又开始辗转不宁,显然落进了新的噩梦。由于缺少普通人与生俱来的意志屏障,天雷的恶意元素直接涌入她的脑海滥施淫威。她还有清醒的时候,这本身已是个奇迹了。
这时,她的双眼猛地大睁。一开始,她直视天花板,目光散乱又迷茫,随即,她转头朝向阿努克亚特的方向,专心致志地盯着他。也许是他身后。
“死肉,”她嘶声说,“死肉,不成样子。早该跟别的一起离开!一起跑掉!瞧,就连蛆虫都害怕……”
“魔法。”他催促道。她的理性已经不足以领会直接的命令,更不消说服从了。但在正确方向上推一把有时还是有效果的。“魔法是怎么回事?”
她闭上眼睛,筛糠般发起抖来,“冷,非常冷。死亡的力量,从远处窃来。别人的死亡,你看见了吗?比墨还黑,比冰还冷。距离城寨好近。有谁发现了没有?这里没人注意魔法。”
她的身体猛一颤,然后便不动了。她的呼吸又浅又急,好像狗喘气。阿努克亚特等了一小会儿,看她会不会继续讲。没有下文。于是他用手碰触她的脸颊。当她的意识再次浮上表面时,她的身体突然一歪,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
“哪里?”阿努克亚特问,“那个魔法在哪里?”
好一阵子,她好像没听见似的。然后,就在他准备重复一遍问题时,她低声说:“太阳,落下去的太阳!影子,最矮的姐妹。看地上的血!苍蝇不敢享用,它们害怕。回去,回去!这下我们可以杀了,这下我们有力量了。”
听到这里,一阵寒意流过阿努克亚特的血管。可不论他再怎么催促她,动手也好动口也罢,都哄不出更多细节了。仍旧只有那些朦胧的只言片语,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最后,他沉着脸从床边站起来。“她的话全都要报告,”他告诉仆妇,“如果有什么新情况,立刻通知我。”
他留下她照顾先知。这不是一份舒服差事,不过她拿大价钱就是干这个的。
有人在他的领地内施放了魔法。
塞拉斯曾担保这不可能。无论巫者还是术者都无法在天雷的范围内动用任何形式的法术,王室法师如是说。即使在屏障失控之前,也需要整整一队施法者在古老仪式的保护下才能压制它。按塞拉斯的说法,现在连那样都不行了。因此,阿努克亚特不需要魔法防御,因为不可能有魔法攻击他。这方面完全不用担心。
阿努克亚特从没有真正信任过那份保证。所以他让先知们自己挑一个人留下,而不管危险。他们不情不愿地服从了。差不多一年前,这位先知来到这里,这是一个眼里星光闪烁的年轻女子,甘愿为卫士的使命忍受天雷噩梦力量。
她还不知道,她的“使命”是一套谎言,就在她昏睡的时候已被丢进了垃圾堆。她不知道,为了还坎诺凯特一个公道,他们首先应该教训教训所谓的盟友,让他们为从前的背叛付出代价,使他们再也不敢胡作非为。她不知道她所遭受的噩梦和她所看到的影像全都服务于这个目的。
那么,这个神秘的法术是从哪里来的?性质是什么?他不相信有法师自愿来到这个地区,就连惯于对付天雷的塞拉斯也明确表示他绝不肯这样做。可他的先知的确逮住了什么。他的先知极少出错。
落下的太阳。先知说,最矮姐妹的影子。
那么,是西面。三姐妹峰最小的那个附近。如果出动卫队去那里,他们能找到这个魔法的来源吗?更要紧的是:人出去了,城寨本身安全吗?他无声地咒骂着塞拉斯,他带走了太多人手。简直好像是诸神在用新花样耍弄他。选哪个,死守还是侦察诸神在挪揄他,他们知道他的兵力不足以两面兼顾。
这地方是我的,他挑衅地想。一股阴鸷凶狠的怒气直指这个不知名的施法者。胆敢在他的地盘上,在距离他的大本营这么近的地方撒野!这和野狗在他的城墙上头撒尿没有两样,他绝不能容忍。
等到天亮,他要派出几个人调查一下——这是免不了的——还要放出一只塞拉斯给他的信鸽,把这次魔法侵袭的消息直接送到奥卡利御前法师手里。如果对方没有很快——不,是立刻!——做出回应,那好,下次他会发现,本地区再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了。
坎诺凯特将带着身有双翅的盟军从漫长的放逐中回来。到时候,他会后悔的。非常非常后悔。
 
寂静。漆黑的午夜。将熄的营火在石头圈子里噼啪作响,某个天雷卫士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
格薇洛法清醒地躺着,享受这一切,享受安宁的最后余韵。明天,他们将踏入凋零地带(按卡玛拉的说法),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得安宁?也许永远不能?
她慢慢闭上眼睛,返观内照,感触脉管中血液的流转,胸中心脏的搏动……然后向下,髋部包围着某样东西。那跳动的几乎是一颗心脏,那骚动的几乎是一个婴孩,而那团火焰几乎是一个灵魂。
她顺从雷尔天赋的指引,抱住了体内那一星生命的火花,并感觉到她周围的整个世界都相应起了变化。黑暗森林的沉沉夜色消失了,同伴们的鼻息与鼾声消失了,一切与沉重、可疑、恐惧有联系的事物都消失了。
阳光围绕着她,一个婴儿在她臂弯里。他长得漂亮,小绺的金发在他的太阳穴边上打着卷儿,淡蓝色眼睛让她想起安铎万。他的样子使她心痛,哪怕只是幻影。第三个孩子诞生的时候,她多么年轻啊!那仿佛是一万年前的事情了,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你是一次暴行的结果,她对怀里这个脸颊粉嘟嘟的小家伙说,可那不是你的错。你是大君之子,王子之弟,你的妈妈爱你,就像爱你的哥哥姐姐一样深。甚至更深,因为你在她悲恸的时候给了她安慰。
她仔细检查这婴儿,寻找任何不健康的迹象。如果她的妊娠有什么问题,现在就会显现出来,然后她可以引导所需的力量来适当地照顾这孩子,修复损伤。早在孩子出生之前就能满足他的需要,这是诸神赐予每一个雷拉的能力之一。可尽管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加上旅途中别的种种艰辛,臂弯里的孩子仍很健康,也就是说怀孕过程一切正常。
她把孩子的幻象拥在怀中许久,他暖暖的身体贴着她,他的皮肤有种好闻的气味,令她从中得到慰藉……然后,她恋恋不舍地让幻象消散了。只有诸神知道,进入天雷逞威的区域之后还能不能看到影像。毕竟这也是一种法术。但至少,现在她的宝贝安全又健康。
这就够了。
她闭上眼睛,命令自己丢开一切杂念。睡意终于袭来,这恐怕是未来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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