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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那本棕色皮革包面的书十分古旧,羊皮纸内页因为年深日久而发黄变脆。在这本书较新的时候,上面墨水书写的文字应当是深黑色的,现在已经褪成了淡棕色,少数地方甚至只剩下当初字迹的影子而已。
罗梅尔郑重其事地翻动书页,那种虔敬的态度一向只用在神圣经卷上面。他遍布皱纹的手指极小心地落在纸面上,以至于页边粘附的灰尘都没蹭掉。当他一页接一页翻开时,可以看到上面描绘的图形与雷斯刻进胳膊里的部分图案极为一致,另一些也大体相似,只是笔画或者书写上有些细微区别。还有少数字在雷斯的抄本里没有对应。
至于罗梅尔最初画出的表格,现在上面已涂满了潦草的字迹:译文、卡昔风格的图案,还有他自己的注释。
“……不得了。”他继续说,“有了它,对符号的解释工作会取得很大进展。”典籍长看着拉密鲁斯,“我们全都欠了你一份情。”
为掩饰笑意,卡玛拉捂着嘴轻轻咳嗽几声。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长胡子法师会用这种方法利用从她的残砖里采集的信息——伪造无从查考的历史文献。不过这招的确漂亮。拉撒勒斯已经声明凭他自己的法力无法找到新的卡昔资料,现在拉密鲁斯针锋相对地抛出这么件东西,简直难以想象哪位法师受到的羞辱会比眼下拉撒勒斯所受的更严重,更何况是在他的王家雇主面前!拉密鲁斯肯定得意极了。
自然,他脸上没露出什么来。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卡玛拉估计他一定在那本“古”书里投入了大量法力,以防其他法师动手揭破其中奥妙。无疑是以强化脆弱书页的防护法术为伪装。拉撒勒斯可能怀疑自己被耍了,但他永远无法确定。
罗梅尔把书推到一边,重新展开手稿,“现在可以确定,文本的第一部分是召唤各种现实的与神秘的力量,以推动某种大规模计划。除了给我昨晚读过的力量列表增加一些新的元素之外,拉密鲁斯的资料没有提供其他内容。不过我注意到雷斯从天雷柱带回来的象形文字中,有些字与这本书上的版本略有差异。我不得不稍作灵活处理。
“第二部分也一样,增添了细节,但基本方向没变。这是一段冗长的人类苦难列表,无疑是描述天雷对活物的心灵产生的效果。不过……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这篇铭文按理说是在天雷出现之前完成的,对不对?可是我们的史料记载,先祖们并不知道诸神要为他们做什么。天雷之力降临大地时,人类的惊讶不下于噬灵鸟。那么,早在它出现之前,它的效果何以在这里描述得如此详尽?”他摇起头来,“恐怕,要完全理解这一切,区区一份译文是不够的。”
“还有第三段呢?”神使问,“你说可能是预言之类的那段。”
“也……可能是一份说明书。我想让各位自己判断。”典籍长清清嗓子,抽出另外一张手稿摆在面前,“请注意,由于不知道原作者的语言,所以无从了解这东西的真正格律……不过其形式显然是三段诗文,每段四行。以下是翻译成我们的语言的译文:
七个七,薪火相传,
七个七,遗忘如烟;
烈焰收贮入七个灵魂,
惕厉之心于血中安眠。
 
已失落的,三女士统摄,
要找寻的,最长者掌握;
未得知的,薇光王座揭破,
被遗忘的,血脉记得。
 
得七祖均衡之传承
一人于鹰巢献上牺牲;
在骨与翼之椅上,
从暗里召唤光明,从死里召唤生命。”
念完之后,他气喘吁吁歪倒在椅子里,仿佛刚刚干完了一项重体力劳动。“就这些。”他说。
他合上拉密鲁斯提供的皮装书,珍而重之地用一块油布包起来,结结实实捆好。拉撒勒斯朝那东西直瞪眼。
“不管是预言还是什么,”神使说,“作者的意图似乎很明显。这些文字好像就是预备天雷柱开裂之后给人看见的。”
“而且希望有人能读懂。”法维亚斯补充,“不然就不会用这种各地通用的文字了。”
罗梅尔点头,“第一纪的文人学士个个通晓这种文字。作者没有理由预见到如此有用的工具竟会消亡。”
拉密鲁斯看着他,“您分析出这些信息的含义了吗?”
典籍长舔舔嘴唇,“多多少少吧。第一行似乎很明白。‘七’代表大决战之后活下来的七位首领,初代的神使。传说里讲,他们每人都有七个老婆,目的是让众神的祝福尽可能广泛传播。呃,除了其中一位女性。推测她有七位丈夫……之类的。”
“那些传说是事实吗?”神使夫人问,“有没有史料佐证?”艾梵妮的语气里带着锋芒,卡玛拉从没在她嘴里听到过。不过她来不及仔细推敲。
“既是又不是。”罗梅尔又从身边的皮包里拿出一捆文件,在桌子上铺开。都是家系族谱。“的确,他们中的每一个都用心撒播种子,而正好留下七个孩子的案例不少……但您看,这一位神使更多一些,另外也有少一点的。”
“尽管如此,”拉密鲁斯说,“大方向似乎很清楚。”
“对,对,当然……”罗梅尔清清喉咙,“但第二代的子女数目对不上。就算考虑到未登记的私生子——”他瞄了一眼雷斯,似乎要就这部分材料向他致歉,随后又改了念头,“后世雷尔的子女数目没有接近这个数字的。特别是打从黑暗时代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各家族的规模都不大。”
“也许这些数目涉及世代本身。”卡玛拉说。
罗梅尔瞅了瞅她,“抱歉,您说什么?”
“从这个预言成文到现在有多久了?大约一千年,对吧?刚好约等于四十九代人的时间。”
典籍长皱着眉头沉思。卡玛拉发现拉密鲁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哎呀,你以为我自己没搞到那些残片的知识之前会把它交给你吗?卡玛拉发现自己十分享受这场游戏中的乐趣,甚至顾不得戏弄此人的危险。难道说她天生就是当法师的材料?
“对对,有可能是那个意思。”罗梅尔同意,“也许不用在具体数字上死抠字眼,可以把它单纯地理解为一段很长的时间跨度。长到足以让雷尔忘记他们自身拥有的某种财富。”
“火焰的意象可能代表诸神的赐福,”女神使提出,“如此一来,整篇预言的含义就很清楚了:经过很长时间之后,人们可能忘记那种祝福的性质,或者忘记使用的方法。”
罗梅尔激动地点头。“对,而且这里面最激动人心的一点是,下一段清晰地指出了我们怎样取回那些知识。只要我们能准确地破解它。”他眯着眼睛专心研究那份笔记,“三女士……最长者……是指家族世系之类的。”
卡玛拉故意拖延了一会儿,好让人觉得她正在动脑筋。“奥卡利有些大石柱,”她若有所思地说,然后她转向雷斯,“你以前说它们叫什么来着?”
“三姐妹。风蚀的高塔,位于奥卡利中部平原的北端。人称三姐妹峰。”她提起这个的时候,雷斯眼里的神色有点怪,她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为什么。
雷斯对娜曼提说过三姐妹,不是对卡玛拉说的。那是卡玛拉出现之前很久的事。她怎么知道他跟同伴说过的话?
“那么,”罗梅尔把羽毛笔在墨水里蘸一下,在从前的笔记旁边草草写下新内容:“三姐妹在奥卡利。也就是说,‘最长者’应该是——”
“最高的那个。”拉撒勒斯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保持沉默。当卡玛拉和拉密鲁斯一唱一和地献上偷来的秘密时,他的黑眼睛里带着深思的神气。他有足够的洞察力发觉有事瞒着他,这令他感到不满。
雷斯僵硬地点点头,“阿努克亚特镇守着那一座,他的城寨就是依山而建。”
“跟微光王座有什么干系?”
卡玛拉得意地笑了,这次的答案用不到魔法。“我还在那座城寨里的时候,听仆人们提起过。似乎是一把古老的巨大座椅,用骨头支撑,覆盖着深蓝色的皮革,他们说是黎明微光的颜色。那些仆人认为它就在山顶,不过他们把那个叫做泪水王座。”她停顿一下,回想着,“时不时总有些愣头青爬上去寻找它,可没有一个回来。”
格薇洛法点头,“据说远古时代曾有一个用噬灵鸟的骨骼与翅膀做成的宝座。现在有些人认为那是瞎编的,只是故事而已。”
“显然阿努克亚特不那么想。”法维亚斯喃喃低语,“不然的话,为什么要在一片茫茫荒野中央建造堡垒?”
“看来,只要在这把椅子前搞一场血祭,”雷斯说,“古代的魔法就会苏醒,被遗忘的真相就会重新展现,神灵就会再次眷顾我们,保护我们免受噬灵鸟之灾,是这个意思吗?”这是他第一次让自己新生的愤世嫉俗完全表现出来,卡玛拉不自觉地屏息观望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这点。但他们似乎完全沉浸在破解谜题的气氛中,没注意他语气里的酸楚……要么就是假装没注意到。
“这篇预言完全没有提到诸神。”罗梅尔指出。这只是描述一项事实而已,但讽刺的是,雷斯希望听到的恰恰是这个。卡玛拉能看出她的旅伴稍微放松了一点,因为他意识到用不着假装敬畏那些背弃他的神明了。
“上面说七大家族融为一体,”拉密鲁斯说,“也许体现在一个单独个体,某个人身上。”他若有所思地手抚长须,假装考虑这个问题。事实上,卡玛拉那一小把碎砖已经为他提供了绝大多数必要的信息。这些都是演戏,做给拉撒勒斯看的。“也许,是个拥有各族系祖先、而且各系祖先血脉的分布最平均的人?”
罗梅尔思考着这个问题,眉头都快皱到一堆儿去了。“嗯,我认为不会这么简单。考虑到第一代之后每一位雷尔先祖都继承了不止一个家系的血脉,比例各不相同……但理论上,还是可以计算出来的。看这里……”他在桌面上铺开几张家谱,“如果把每次世代交替时的分流过程准确地计算在内,我们可以创建一套法则,评估每一位在世的雷尔,准确地算出他与七位创始人的关联程度。以基尔德温大人为例,通过追溯他的身世,可以看出基尔德温、阿贝加、布鲁苏斯、韩和拓奈斗的血缘较强,而斯堪迪尔和奥卡利的成分较少。全体雷尔都可以这样推算出来,所以整个问题就变成了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并不简单。”神使沉吟着说。
罗梅尔现出窘态,“请原谅,大人。我——”
斯提万挥手打断他的辩解,“我这是赞许,罗梅尔。理论上很简单,但一千年的宗族谱系档案不是轻易对付得了的,更不必说还要转化成数学公式了。那么,你认为你们能找到一个这类……啊,我看得专门想个称呼才成……‘得七祖均衡之传承’的雷尔,一个平等代表七大家族血统的人?”
“哦,没问题,陛下。如果拉撒勒斯大师肯帮我向全体典籍员捎个信,我们可以马上干起来。也许找不到像预言里所说的那种比例精确相等的人,但我们肯定能把最接近的候选者圈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当然……这需要时间……”
“所以更应该抓紧时间。”神使看了一眼拉撒勒斯,“请尽可能为罗梅尔典籍长提供便利。”
“当然。”
基尔德温转头看向他的警备司令,“伍拉,今天怎么这么沉默,你没话要说?”
军官哼了一声,“我是领兵打仗的人,我主,不是诗人。咬文嚼字还有神话预言跟我不相干。”
“不过,假如我希望出动部队去占领这处遗迹的话,是不是就另当别论了?”
军官咬着唇考虑,刚硬的短须和冷硬的目光让他的面相看起来凶悍可畏。随后,他一言不发,起立走向摆着几张地图的壁橱。一看出来他要做什么,罗梅尔赶快收拢草稿,法维亚斯也把笔墨挪到旁边不碍事的地方。这边刚忙完,那边一张大地图便顺着桌子铺开了,坐在靠近地图边角处的几位下意识地出手帮忙抻平。
奥卡利。
那个反叛神授国治下的每一条山梁和沟谷都在地图上一览无遗,包括雷斯和娜曼提原先计划要走的那条小道;显然,地图还没来得及更新。卡玛拉看到地图北部边界标注的一片高地,一条加粗的黑线横穿过它,她不禁战栗了。天雷。力量如此恐怖的诅咒竟然用区区一条墨线来表示,简直是一种亵渎。
阿努克亚特的城寨也标记在这张图上,内外层城墙都画得清清楚楚。从地图上看,它占据了方圆数里之内地势最高的可居住区,紧邻它的周边地带几乎完全没有树木,很难为秘密入侵者提供隐蔽。这一点在地图上也同样看得清清楚楚。
“那地方的防御不如以前了,”司令官告诉众人,“但它毕竟是为了长期坚守而建造的,初衷是至少要支撑到南面的援军赶来。西面地形崎岖,意味着不容易输送给养,至少从基尔德温的角度看是这样。”他盯着卡玛拉,“你在那里不能念咒?”
她没料到自己会被问到,呆了一呆才回答:“不行。不稳定。”
法维亚斯长老说:“天雷的影响地域扩大了,估计是从天雷柱损坏的时候开始的。”
“意味着它以后可能也好不了。”伍拉点明,“所以这件事完全不能依赖法术,否则很可能出问题。再想想冬天到来的情况,前景不怎么好。”他看着他的君主夫妇,“您说您希望拿下一座奥卡利腹地的堡垒,我可以拿出方案来。我们要从西南方向输入补给,这样拉撒勒斯才能够提供掩护——假如他和奥卡利那个废物法师斗法,我什么时候都敢赌他赢。就是说我们必须控制几个关键中转站,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还要控制这处关卡以保护侧翼。”他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指点,快得让卡玛拉只来得及看见指头动。“但这种规模的战役需要时间准备,可能要很长时间。可我刚才听见我们没有时间。”
“是的,”神使赞同,“噬灵鸟已经出现,我们的确没有时间了。”
伍拉咂着舌头琢磨那张地图。“嗯,还有一个办法。”他半天才说,“不过没有法术支持,成不成只能凭运气。”
“什么办法?”
“首先,大人,请为我澄清一件事。咱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把所说的那件神秘家具拆了带回这里,然后把血统合适的雷尔集中起来,试出个所以然?还是找个符合预言要求的人直接到那里去,一屁股坐到那东西上?”
大家领悟了他的意图,卡玛拉感到会议桌上掀起一阵骚动。
“嗯。”神使大人一字一顿,“恐怕不仅仅是‘坐上去’那么简单……不过,没错,把人送过去也是个办法。”
“危险的办法。”他的妻子提醒他。
伍拉哼了一声,“战争本来就危险,不冒险打不了胜仗。再说:如果我们失败,大家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面揉着下巴上的胡茬一面研究地图,卡玛拉简直能听见他脑子猛转的声音。最后他转向雷斯,“据我理解,这个城堡是靠在塔的侧翼,而不是环绕它的,对不对?”
雷斯一愣,然后用眼神向卡玛拉求证;显然他觉得她的记忆要比自己的可靠。看她点了头,他说:“对,是这样。”
“那还好。可……妈的!”伍拉嘟哝着咒骂,“要是现在能派人好好侦察侦察,我宁愿拿眼珠子来换!”
“为什么不能侦察?”神使夫人问。
“因为这个该死的玩意儿四面一马平川,不靠法术,想要偷偷接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按这个女巫的说法,法术又用不上。”
“啊……”卡玛拉捂着嘴轻咳两声,“严格地讲,我没那么说。”
桌边所有人纷纷扭头看她。
“你问我能不能施法,”她说,“我说施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别处完成的巫术不会受影响……至少,依我的经验是这样。”
“解释一下你的话。”伍拉说,“就当我对你们的技巧完全不明白,讲得简单些。”
她不想详细解释,但现在反悔也晚了。“我会在进入该区域之前变身。”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一个区区巫者动用这种代价高昂的法术,两个法师会不会感到奇怪?他们会不会由此怀疑她的真实身份?“在接近天雷的过程中,维持那种形态并不困难。”回想起那次尝试的结局,她心里忍不住颤抖,“但在生效区内恢复人形……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后来曾试图施法,效果极其……反常。也许在那里受到影响的是聚集和塑造能量的技巧,也许在天雷的干扰下人类精神没法维持必要的专注程度。但在别处施下的咒语似乎仍然有效,甚至面对天雷柱本身也一样。”而且在那之后依然有效,她得意地想。你们这些法师到现在也没能打破。
伍拉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咀嚼着这个情报。然后他转向拉撒勒斯。
那位法师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把你的侦察兵派来,我给他们翅膀。”他扫了一眼卡玛拉,黑色的眼睛眯缝起来。“愿诸神证明你是对的,巫者。”他吐出最后一个词的样子好像那个字眼脏了他的舌头,“否则我们会失去一批好手。”
“够了。”神使说。他向卡玛拉颌首表示感谢。“谢谢你的证词。”然后他的注意力转回到伍拉身上,“但就算有法术保护我们这个‘天选之人’,这次冒险依然成败难料。我们没办法掌握那里现有的安全措施,特别是防范这类入侵的手段。那里甚至可能在很早以前就设下了咒语,早在天雷出现异常之前。”
“是,”伍拉附和,“我们要声东击西。”
指挥官结茧的手指着基尔德温和奥卡利的分界线。“准备对奥卡利开战。让武装部队厉兵秣马,向边境集结。要让下面真心相信即将展开大规模攻势,这样,施在他们身上的任何法术都会偷走这份情报。这里,还有这——”他沿边界指出几个地点,“我们的人在以上地点集结,按照真正开战的要求向对方的部队施放侦察法术,给他们的法师找点事干。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得到高地王国的支持,形成两线夹击的态势,计谋的效果会增强了一倍……”他看着格薇洛法,挑起眉毛,“陛下?”
格薇洛法不知不觉便融入了战争气氛。跟了单顿·奥勒留大半辈子,这种事情简直习以为常。“只要确信有必要,萨尔瓦多会同意这种佯攻。但我不敢说他的军队能按时间表的要求及时赶到。路太远,而且他肯定不会允许用法术缩短行程。”
“单就这次来说,他的立场不算不合理。”拉密鲁斯说,“魔法传送始终存在风险,而且每次只能处理一个人……或者差不多大小的东西。这个过程会造成不可避免的损失。”他看着伍拉,“在战争中,这代价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仅仅是为了制造战争的假象则未必尽然。”
指挥官道:“我看是我没说明白。对于我们之外的任何人,这就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连我的军官都不会知道真相。”他看着斯提万,“不这样做,敌人很可能会识破咱们。”
神使点头,“一点不错。”
艾梵妮转向格薇洛法,“能不能劝劝你儿子,让他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
格薇洛法叹了口气,“我尽力吧,但他也是个奥勒留,家传的倔脾气。计划不能以他在信仰方面的退让为前提。”她顿了一下,“不过,我们在北方各省的确有一些守备部队。在合理的时间内把他们部署到位是可能的。以全面战争而言人数显少,但只是为你方行动助一臂之力的话,应该绰绰有余。”
伍拉点头,“好。目标是在边境上施加足够的压力,把奥卡利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分散其防御力量。运气好的话,阿努克亚特甚至可能派出一部分天雷卫士南下助阵。”
“确切地说,我们要怎么做?”神使夫人问,“我希望明确这一点。”
伍拉皱起眉头。“在我的侦察员带回报告之前,这个问题没法准确回答。但如果那个尖塔可从外侧爬上去,我估计把我们的‘中选者’偷偷送到那里,比把那里的古代遗物带回来难度小一些。”他对他的君主说,“当然,要经过两位陛下的许可。”
一时间,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卡玛拉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呼吸。然后,随着一阵绸布摩擦声,神使夫人转身面对她的丈夫。她脸色苍白,双手在桌面上颤抖。这场讨论显然让她心神不宁。好半天,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用多年夫妻那种无声的方式交换意见。
最终,斯提万转向伍拉,“我们要听听侦察员的汇报,”他表示,“然后再作决定。在此期间要让你的人知道基尔德温准备开战了。归根到底,这是事实。”
“是,大人。我立刻办。”
“我期待你能拿出一个复杂计划,让任何用法术窥探的人陷在成堆的所谓秘密情报里。”
“保证一层套一层。”伍拉许诺。
“好极了。”神使又转向罗梅尔,“你和你的人必须为我们找出这个符合要求的‘中选者’,越快越好。找出这个预言——还有诸神——指定的人。在知道他是谁、能干什么之前,我们什么也决定不了。”
罗梅尔低下头,“明白,吾主。”
“大人,”说话的是拉撒勒斯,“对任何施法者来说,传送都是一项耗时费力的任务,特别是人数很多的时候。我想我的同行拉密鲁斯一定乐于协助我干这件工作。毕竟,若不是有意帮忙的话,他何必参与这场旨在沟通意见的会议呢?”那对黑眼珠不怀好意地闪动,“尽管如此,考虑到移动部队的时限如此紧迫,我还恳请您准许至少再增加一位法师来协助我们。”
“可以。这位法师要能信得过,还要愿意帮忙。你有什么人选吗?”
拉撒勒斯的笑容带着寒意,“据说科力瓦大法师对噬灵鸟的了解比今天活在世上的任何人都多。我敢肯定他情愿用他的能力换得这场历史事件里的一个席位。”
拉密鲁斯的自控能力果然非凡,到这时仍然神色不动。卡玛拉感到他体内散发出一股阴森森的暴怒气息。不论他和拉撒勒斯之间玩的是哪种黑暗险恶的游戏,总之拉密鲁斯刚刚被反将了一军。但这种较量的规矩是不能给凡人知道的,所以他只是不自然地点点头,认可了这一步。
“非常好。”神使说,“联系他的事交给你去办,拉撒勒斯。”他环视全桌,“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讨论吗?”见没人有此要求,他挽起妻子的手,两人站起身来。一片椅子响,众人恭恭敬敬地都跟着起立,其中几个人低头敬礼。雷斯也站了起来,卡玛拉在他身边,他昂着头。这也许是个挑衅的姿态。也许是表现对迄今为止拟订的整个计划的态度。也许……也许只是被过去几星期里看见的和做过的一切折腾得心力交瘁,不在乎了。
卡玛拉不愿去想哪种可能性更让她担忧。
 
先祖小径漫长曲折,路两侧都是苍松,即使最强烈的阳光也只能偶尔穿过茂密的松针漏到地面。几乎每棵树上都雕刻着不同的形象。有些树非常古老,从很久以前就不再长出新的枝条来覆盖伤处了,少数树龄较短的树却仍然挂着春季修剪的疤痕。充满了浓烈松香气的夏日空气已然厚重,更不要说青苔和脱落松针形成的腐殖层散发的闷湿气味。那是充满回忆的气味。
格薇洛法走过一棵又一棵松树,双手拂过那些树皮覆盖的浮雕,努力回想每一张脸孔对应的名字。小时候她全都知道,而且为自己能记住他们而沾沾自喜。那时候她眼里的这些面孔是多么清晰呀!现在,时隔多年,她为这些雕刻变得如此模糊而感到丧气。随着树干渐渐长粗,它们会持续不断地吞噬这些雕刻。她的父母派一位雕刻师随时注意修整,但这么大一片先祖林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
即使如此,这感觉仍像是穿越一片鬼魂萦绕的森林。沿曲径走向尽头时,她仿佛能听见先祖们在周围对她耳语。
到了路的尽头,只见一棵树兀立在山顶上,周边各种杂树都被清理一空。它生于远古时代,缀满松针的长枝杈从顶部披散下来,仿佛一把青色巨伞。在传说里:早在大战初起时它已是一棵老树了,相传死于噬灵鸟一役的亡者游魂在它的荫庇下找到了安身之所。树干上雕刻着人的形状,不过并不像通常那样仅仅是一张没有躯体的面孔。看到它时,你会感到这位先辈正要冲出树木,利剑出鞘,锐利的两眼巡视前方,仿佛要揪出潜藏的敌人。她年轻时常来这里,盯着它看,好像期待它什么时候会在她眼前活过来似的。可惜这件事一直没发生。
它纪念的是连姆,基尔德温第一代神使。
艾梵妮·基尔德温站在树旁,静静看着她的女儿爬上山丘,看着她从树荫里走到阳光下,又从阳光下走到树荫里,渐渐走近这裸巨松。神使夫人手拿一个装卷轴的皮筒:光溜溜的既无标签也没有纹饰。等待过程中,她的手指不停摆弄筒盖边缘。她看起来很紧张,这让格薇洛法颇感惊讶。艾梵妮·基尔德温精于掩饰感情,几乎从来没见她有不冷静的时候。
格薇洛法走上前,亲热地抱住她。拥抱感觉似乎也不对头。仿佛母亲内心有什么秘密,让她的身体莫名地绷紧了。那就是不为人知,却极其严重的秘密。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艾梵妮说。
格薇洛法勉强笑道:“我又没别的事情可做。你和父王对我这么客气,简直不拿我当自家女儿嘛。”
神使夫人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难道你愿意去厨房揉面包?”
“不。”她轻笑,“不过如果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去翻查一下图书馆里尘封的书卷,探索失传的知识,我大概不会拒绝。”
“啊。”一种奇怪的悲哀在艾梵妮的眼眸中徘徊不去,“古老的书卷有时会抖出一些我们不愿知道的事情。”她的手指紧紧握住皮匣,“如果预先知道会发生那种事,你还会去读新到手的卷轴吗?还是丢开那些要带来麻烦的东西呢?”
格薇洛法犹豫了。她能猜到母亲要跟她谈一件非常私密的事——要不然为什么要叫她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见面?——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可格薇洛法对整个状况毫无头绪,所以也没法帮她。“只要能读,我就会仔细去读,同时做好惹上麻烦的准备。我的老师从前是怎么讲的?知识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太急于抓住它,你会为你的急切付出血的代价。”
她母亲别过头去。格薇洛法看着母亲,发现母亲的双肩在微微颤抖。于是她轻轻地把手搭在母亲胳膊上。尽管天气暖和,但神使夫人袖筒内的皮肤却起了寒栗。
“到底是什么事,母后?”她悄声询问,“告诉我。”
艾梵妮叹息一声,低头看向手里的皮筒。好久没言语,只是一个劲儿用指尖绕着筒盖的边缘画圈。最后,她开口了,声音很小:“如果你发现,作为一个雷拉的责任感要求你采取行动,但这行动可能会让你失去你所珍视的一切……你会怎么办,格薇洛法?你还想知道一切吗?或者更愿意继续平平安安地蒙在鼓里?知识就是力量,但也伴随着责任。”
一阵战栗蹿上后背。“母亲,我——”
“别急着回答,格薇洛法。有些秘密,一旦放出囚笼就再也不可能收回去。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了解它。”
格薇洛法闭目片刻,集中精神平复狂乱的心跳。最后,她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母亲。“我是一个雷拉。”她的语气平静但坚定,“从小到大一直准备着某天响应诸神的召唤。他们直到今日之前都没有那样做,但那不意味着我可以推卸责任。”
艾梵妮露出了异样的表情,半是骄傲,半是痛苦,“可如果那样会让我们的家庭遭受伤害,甚至是耻辱呢?”
“母后……”格薇洛法直视那位年长女士的眼眸深处,寻找一切可用的线索。但那里面的东西她读不懂。“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求你了。”
她母亲叹息着,目光落到手拿的皮筒上。过了一会儿,她揭开盖子,倒出里面的东西,其间一个字也没说。站在午后的山坡上,只听见和风吹过林间,引起阵阵轻柔的松涛,还有小虫飞过的一阵嗡鸣。
一卷捆紧的文书掉了出来,艾梵妮托住它,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格薇洛法,“给,我的女儿。你自己看吧。”
格薇洛法展开那张犊皮纸细看。这是一份宗谱,式样符合雷尔的传统。每个名字旁边都有一组细小的符号,表明这个人主要继承了哪个家系的血液。雷尔用这种宗谱为后代选择配偶,确保这种结合能为家族带来新血——或者避免联姻,假如他们更希望增强本支脉的特性的话。不同家系有不同的传统,典籍管理员一概如实记录,不予置评。当然,没有罗梅尔当前的任务所要求得那么精确,不过用来筹划婚嫁之事已经够了。
格薇洛法一路草草浏览下去,熟悉的名字跳进眼帘、都是她的直系祖先。斯提万·基尔德温在最后的分支上,原配留下两个儿子。之后是艾梵妮和她生育的两个孩子,格薇洛法与阿瑞安。但格薇洛法名字旁边的符号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她想了一阵子才明白为什么。
她的名字旁有一个斯堪迪尔徽记。“这里错了。”地嘟哝。她知道得很清楚,自己身上没有多少斯堪迪尔血统,正因如此,她的双胞胎兄弟才娶了一位斯堪迪尔公主,不过后来他在一次狩猎中意外身故,没留下儿女。
“向前找,”她母亲平静地说,“找这处异常的源头。”
她照做了,目光沿着家系的各个分支向上追溯,寻找其他看起来不对劲的地方。她父亲这边似乎很正常,她能记住的部分都对得上。但母亲这边——
她停住了。
然后读了一遍那条记录。
然后又读了一遍。
“我不明白,”她嘟哝着,“这怎么可散约”
她母亲什么都没说。
问题出在两代之前,她外祖父的名字错了。应该是卡斯苟三世,属于乌码拉一系,但图上记录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哈洛特?显然是某个斯堪迪尔小贵族,而他身上有着比例相当大的奥卡利血统。格薇洛法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糊涂了,望向艾梵妮。
“他是你的外祖父。”神使夫人说。
“可是黛丝拉夫人……您母亲……只结了一次婚。即使在这张表上,这个哈洛特也不是她丈夫的名字。”
“没错,”艾梵妮同意,“那不是。”
真相浮出水面,那是唯一可能的答案。
哦,诸神啊……
“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格薇洛法低语。她伸手扶住树干,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是我自己画的,在你出生的时候。我出生时,我的母亲也是这样做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假手旁人?我为你弟弟也抄了一份,但他……他一直不知道真相。”艾梵妮一顿,思绪回到了过去,“那一份跟他一起下葬了。”
她的眼神多么悲哀、多么迷茫。格薇洛法没法去想象保守这个秘密会给她带来多少痛苦。
“父王知道吗?”
艾梵妮缓缓地摇摇头,“没人知道。我母亲带着她的秘密去世了。只有我自己……现在你也知道了。”
格薇洛法盯着那个卷轴,拼命去理解它的意义,“这是怎么发生的?”
“她有了外遇。时日不长——我母亲是这么说的——却有了结果。我父亲以为我是他的孩子,我母亲也从来没有说出真相。所有官方史料——以及族谱——都接受了这个谎言。”
“可她怎么知道当爸爸的到底是哪个?如果在对应的时间里夫妻两人没发生关系,卡斯苟不可能认为孩子是他的,也就是说……”这种事思考起来太艰难了,“她怎么能肯定呢?”
“你的意思是,除了雷拉的天赋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艾梵妮苦笑,“事实上,很简单。简简单单的一块胎记,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明显是遗传的。诸神给我们打上印记,也许只是因为希望我们知道真相……或是为了讽刺她的不忠。不管怎么说吧……这是你的真实身世,格薇洛法。”
格薇洛法无言以对。她盯着母亲一系的家族分支,从哈洛特往前全是陌生的名字。
“你看出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了吗,格薇洛法?为什么我要让你看,而不是自己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她摇头。
做母亲的指着格薇洛法名字旁边的记号,每一个小小的徽记都代表她继承了某个神圣家族的血脉。“数一数。”她轻声说。
七个。
格薇洛法浑身一阵寒战。托着图表的双手突然失去知觉,那张皮纸好像没了真实感。
“你是七族后裔,格薇洛法。尽管没有罗梅尔的算法,我不能断定精确比例,但我敢打赌,你的血统是……预言是怎么说的?均衡之传承。”
“这种事说不清楚,”她低声道,“没人说得清。”
“是吗?就连你的儿子们,仅仅拥有你一半的力量,也能嗅出附近敌人的气息。你不是告诉过我吗?那时我意识到你身上诸神的赐福特别强大,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艾梵妮向那卷文件一挥手,“现在我知道了。”
“但罗梅尔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格薇洛法逼着自己讲出这句话,“没人知道。”
“是这样。”艾梵妮握住那张羊皮纸,将它从格薇洛法手里轻轻抽走,然后紧紧地卷起来滑进护套里,重又扣上了筒盖,“而且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除非你决定揭破这件事。”
格薇洛法看着她的母亲。
“你是一位王后,格薇洛法。就算你讲出真相,也没人会要求你冒生命危险参与此事。没人想要你冒这个险。你不得不努力去争取这项任务,与那些希望保护你的人斗争,与那些认为以你的政治地位不该参与这种事的人斗争。说服这里的人是很困难的,但我们毕竟怀着相同的责任感。可你怎样才能让萨尔瓦多理解这件事?我想都不敢想。”
格薇洛法打了个寒战,“绝不能告诉萨尔瓦多。”
艾梵妮把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孩子,听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这张图塞到随便哪个角落里,永远没人知道有这东西存在;或是让我把它交给罗梅尔,并附带一些……解释。”一片阴影掠过她的面容,“实话实说,我可不期待那一席谈话。”
格薇洛法闭起双眼,努力整理思绪。她想鼓起勇气,但却做不到。她希望信仰赐予她力量,让她不再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惊恐,不会彻底被这一切压倒。她希望……诸神能给她一个信号,好让她知道怎样做是正确的。什么都好。
但什么也没有。
他们已经赐予我们力量和预言,她想。现在他们作壁上观,看我们能走到哪一步。看我们到头来是证明自己配得上他们的礼物呢,还是蜷缩起来哭哭啼啼,哀求谁能来拯救我们。
母亲注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我是雷拉,她想,在大战再起时捍卫人类是我的天职。现在时候到了,诸神指出了取胜之道,我有什么资格反对他们的意志?假如逃避这最重要的使命,我这辈子的奋斗还有什么价值?
“我去告诉罗梅尔。”她低声说。沉重的字句悬在空中。
她母亲点点头。“我去告诉你父亲。”她沉重地叹息,“老实说,这才是我最担心的部分。”
“他会理解的。他自己也做过那种事。”雷斯,她想。这是否可以解释母亲与弟弟之间的微妙关系?是不是因为艾梵妮知道自己的身世里也含有同样的污点,所以才包容了斯提万的不检点?忽然间,许多事情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格薇洛法,我的宝贝女儿。”艾梵妮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不忠本身算不得什么。各国王室的家史里满是这种事,为避免丑闻公开而故意隐瞒的情况也不少见。这种罪过会被人们渐渐淡忘。”她叹息一声,“但身为一名雷拉,破坏族谱的真实性……插入虚假内容,尽管明知每经过一次世代交替,造假的危害范围和效果都会增加……这种罪过不那么容易得到谅解。”
她的手从女儿脸上落下。她眼里含着悲伤,还有坚决。
“战争打响了,我们每个人都要付出牺牲。”她说,“这是我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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