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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格薇洛法站在门口,金发在斜阳照耀下熠熠生辉,湛蓝的双眸如同明净夏日清晨。那是基尔德温之蓝。她身穿一袭南方款式的奶白色长袍,长长的水袖几乎低垂拖地,腰带由金扣环连缀而成,每节都是双头鹰的形状,环绕着她的纤腰。这是奥勒留家族的纹饰。
雷斯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站在这里的是谁,然后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从拜访过天雷柱之后,他的脑筋迟钝了。“格薇?”
她没有回答,而是穿过房间来到他面前,抱住他。他即使对她也不想放下心防,所以又抵抗了一阵子,但没坚持多久。最后,他颤抖着弃械投降,以同样的方式张开双臂紧紧环住她,紧张感从四肢百骸流走了。她的发香对他来说不啻一剂良药,熟悉而又安心。他颤抖着闭上眼,沉浸在她的气息中,尝试在过去好时光的回忆中放松自己。在短短的一瞬间,包围他的黑暗仿佛放松了对他内心的掌握。但仅仅是一瞬间。灵魂里新生的阴影不会这么轻易消散。
许久之后,她终于放开了他,这时他才通过她脸上的伤痛看出她有多么担心他,只有诸神知道在她眼里自己成了什么样子。通红的双眼,疯长的胡须,未褪的伤痕。这形象足可吓坏小孩子了。
卡玛拉本想帮他收拾干净,但他不准她那么做。不能让巫者把生命力浪费在琐事上。沐浴更衣解决不了的就随它去吧。
他也不敢让自己使用剃刀。
“有人叫你来的?”他说。一个问句。她的到来,让他心里暖洋洋的,但也增加了他的烦恼。现在他有秘密要保守,而她正是他最不愿欺骗的人。“其实没这个必要。”
但她摇摇头。“回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这里。母后跟我说了,然后我就跑了过来。”她伸手拂开一条散落在他脸上的发辫,好像母亲的触摸,轻柔又舒适。“这次是因为萨尔瓦多的公事……但现在我很高兴能回来。”
她真挚的关怀让他不堪负荷,他已经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情了。“他们跟你怎么说的?”他躲闪着她的眼睛发问。
“他们说你在奥卡利辖区执行任务,你的同伴被杀,你被当地卫队长老关押起来。说有一位巫者帮你逃出生天,又带你回了家。他们还说奥卡利的天雷卫士全都疯了。”
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一下。在从前,在仍然懵懂无知时,这个表情会是一个笑容。“她的名字是卡玛拉。”
“还说你找到了损坏的天雷柱。”
“是。”他感到不自在。这种时候,一个“是”字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甚至不敢大声说出来。
“她告诉我,不知何故,你的灵魂在看到天雷柱时受了伤。尽管回到家人中间,你的心依然在流血。”
他吃了一惊,向她看去,“她是这么说的?”
格薇洛法点头,“她关心你,雷斯。”
他闭上眼睛。“她不该对我这么好。”他喃喃自语,“我是个污点。”
她叹口气,伸手摸摸他的脸,“你给你姐姐带来欢乐,你令你父亲深感自豪。也许这些对她很重要。”
他没说话。
“在那里发生了什么,雷斯?我见过你与噬灵鸟战斗之后的模样,当时的你差一点就没了命,可还是比现在看起来更有生气。”她眯起眼,从头到脚打量他,所看到的显然让她十分困惑,“怎么回事,我的兄弟?告诉我。”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声音:“我亲眼看见一根天雷柱损坏得无法修复了,我发现天雷被削弱了,我意识到,被我杀掉的噬灵鸟不是入侵人类疆域的唯一一只。它可能只是无数噬灵鸟的前哨。”他笨拙地揉揉额头,仿佛那样就能把记忆抛到脑后似的,“这一切足以摧垮任何人的灵魂,我想。”
还有,我发现远古诸神并不存在……至少并不在意我们的死活。我们的神圣使命源于一场人类的暴行,那暴行如此恐怖,以至于单凭它的回响便制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诅咒。我发现那些传说都是谎言。
也许她应该说些重话,用言语把他压垮,逼迫他说出事实真相。只有天知道他多想说给别人听,多想把藏在心里的所有黑暗之物倾泻出来,直到他胸口再没有大石压住,直到他能够畅快呼吸。如果说有什么人可以分担他的重负,那个人就是格薇洛法。
然而就在他的决心即将动摇时,有人敲门,打破了那一刻的私密气氛。雷斯在格薇洛法走过去开门时深深吸了口气。露面的是神使的一名仆人。
那人恭恭敬敬地宣布:“时候到了。大人们请二位前往地图室出席会议。”
“我们这就去。”雷斯告诉他。他鞠一躬便退出门外,无疑是去通知其他与会人员。
格薇洛法扬起一侧眉毛。
“典籍长一直在破译刻在损坏天雷柱内的符号,”雷斯告诉她,“大家都在等他的报告。”
她点点头,向他伸出纤手。他犹豫了一下,方才让她挽住自己的胳膊,领着她去会场。她修长的手指隔着袖筒按在隐藏的伤疤上,唤起那些回忆,那片荒原,那堆碎砖,还有那具惊恐尖叫的干尸……他只能尽力不让自己发抖。
他想再次把伤口切开,他想要感受热血从里面流出,净化他的肉体。愈师难道不是教过他们,身体疾患的根源在于各种体液的不均衡吗?说不定,如果他那么做了,灵魂里的阴影就会随着血液流出体外,让他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他领着身为王族的同父异母姐姐走进神使的地图室,重重阴暗念头在头脑里飞转,仿佛一大群嘈杂的蝙蝠。
 
他们邀请了卡玛拉出席。
他们本来没这打算,不信任外人的天性原本会压倒好奇之心,把她拒之门外。但雷斯坚持。警备司令显然对她疑心重重,如果没有雷斯干涉,他可能会无休无止地盘问下去(你为什么会在奥卡利?你对那里的情况知道多少?你为什么会不早不晚,恰好在雷斯需要援手时出现在他身边?)。她用法术缓和了他内心最严重的疑虑,但动作很小;大幅精神改造会使十分了解他的人察觉出异常。
等盘问调查之类的都搞完以后,雷斯说服了神使夫妇。卡玛拉见过天雷柱。她感受过它的力量,品尝过它的疯狂,而且可能记得一些他遗漏的事情。如果他们希望讨论怎样应对天雷失效的问题,就需要她的参与。
所以她在这里,与王族、法师、基尔德温部队的军事指挥官同列。当然,还有雷斯。他看起来与环境多么格格不入!当初他离开基尔德温时,这些人就像他的家人一样:可靠的朋友和盟友,同袍战友与长官。现在,在这些人中间,他看起来像个外人。他从奥卡利带回来的那桩秘密是他的秘密囚笼,不说出真相就无法解脱。只有卡玛拉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她能够走进他的世界,不但肉体,而且精神也跟他在一起。只有她能安抚他的灵魂。
这是一种古怪——而且难受——的责任。
她曾经问他:“你为什么不说出真相?难道他们无权知道?”
他回答:“他们有场战争要打。我怎能在他们最需要勇气时摧毁勇气的源泉?”
但他的声音并不那么有把握,而且他一直睡不踏实,她不知道在崩溃之前他还能挺多久。
现在他的姐姐来了,这似乎让他安心了一点。她是一个肤色苍白体态纤弱的女子,优雅得让人想不起她有多大权势。格薇洛法·基尔德温,萨尔瓦多·奥勒留的母后……也是安铎万的母亲。可怜的、不幸的安铎万,死于卡玛拉之手,被她的魔法抽干了生命。抛开性别不提,他和他母亲长得多像!此刻,仿佛安铎万的灵魂回到了这张桌子边上,令她心神不宁。
但这个女人为雷斯的灵魂带来了些许平静,所以这毕竟是好事,不是吗?
格薇洛法身边坐着带她来基尔德温的那个法师,一个须髯飘飘白发如雪的老者。这位应该就是拉密鲁斯。卡玛拉召来一丝法力,翻出埃撒鲁斯从前关于他的介绍。此人古老而强大,拥有危险的洞察力,热衷于以凡人权贵为棋子进行一些古怪的实验。他的某些计划跨度长达数个世纪,除了他自己,没人知晓其真实目的。他比大多数法师更自负,而且乐于享受世俗权势的虚荣,这是他最大的弱点。同时,在魔法事务方面,他的博学广为人知,他的话在法师兄弟会内部极有分量。最后,埃撒鲁斯慎重地给了她一个譬告:对这一位撒谎必须加倍小心,他不借助魔法也能嗅出欺骗的味道。
卡玛拉愕然记起,他就是那个观看她与噬灵鸟交战的法师,就在高地王宫外。她的心跳猛然加剧。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对方没见过她的脸孔,所以现在不可能认出她来。在所有法师里面,只有科力瓦知道她的样子。
在场的法师还有一位。据神使介绍,这名闷闷不乐的术者叫做拉撒勒斯,时任基尔德温御前大法师。他肤色苍白,黑发修剪得很短,看起来根本不愿待在这里。他的杏仁眼和饱满的嘴唇异常引人注目,给人一种近乎放荡的印象,同时在某些方面又让卡玛拉莫名地感到心烦意乱。当他看过来时,一阵寒战蹿过她的脊梁。埃撒鲁斯根本没提起过这一位的名号,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位可以轻忽的术者;有些法师更换姓名就像改变皮囊一样随便。
在场的还有天雷卫队长老法维亚斯以及他的典籍长,两人都是在雷斯和卡玛拉到来之后立即应召入宫的。警备司令坐在他们身边。再往前看,会议桌上首坐着神使夫妇。在卡玛拉眼里,两位统治者与其说是夫妻,倒更像是兄妹。这是千年间雷尔族内通婚的结果,雷斯解释过。好像是北方诸神在大战之后留下了这条规矩,同时用特殊的法术保护雷尔之间的后代,使其免遭近亲繁殖通常会带来的不幸。神秘血统由此得意保存和加强,抵抗岁月的侵蚀。
这一切都让卡玛拉不舒服。
神使等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他之后开始致辞:“感谢各位应我们仓促的邀请来到这里。你们多数人已掌握了当前事态的要点,包括科瑞亚拉努斯出现噬灵鸟的报告,以及单顿王都的报告。我确认过这两份令人遗憾的报告的真实性。还有,第二个事件的目击者今晚就坐在我们中间。”他朝向拉密鲁斯,继而又向卡玛拉座位的方向点点头。她吓了一跳,过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指雷斯。“任何人都不该误解这些信号的含义:我们的上古宿敌回来了。
“天雷卫士雷斯奋力解决了其中一只,但我们的眼线没能追踪到其余的踪迹。最近又有谣言说在几个偏远地方发现了它们的巢。看来我们长久以来一直担心的战争终于降临……却并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期沿边境线袭来,而是从人类疆域的腹地发动。”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十分沉重,“多亏勇敢的雷斯和他的同伴卡玛拉,现在我们知道奥卡利的一根天雷柱已经损坏,这严重削弱了天雷之力,让噬灵鸟借机越境。上古诅咒依然存在,但不再像过去那样强大,效力也不像过去那样集中。它的致命影响正在侵袭周边地区。同时有迹象说明,奥卡利卫队长老担负起了某种新的使命,并因此转而敌对他的同袍。迄今为止,奥卡利人已连续几个月没在其他神授国露面了——是不是这样,法维亚斯长老?”
法维亚斯沉着脸点点头,“是,大人。”
“阿努克亚特长老的最终目的和动机都不清楚,但显而易见,他和他的手下不希望别人知道受损天雷柱的事。他好像堵住了路,不让任何人接近和了解它,更不要说修复它。”他眯起眼,“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把自己摆在了基尔德温……以及我们头上诸神的对立面上。”
听到提起诸神,雷斯咬紧牙关,望向别处。
“在座诸位中的多数人还不知道的是,天雷卫士雷斯成功检查了受损天雷柱内部。这一部分我交给他本人为大家讲解。”
一开始,雷斯看起来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有离他最近的卡玛拉看见他在桌沿下握紧了拳头,努力压抑情感。然后——声音不大,距他较远的人不得不倾身过来——他说:“它的内核是一座砖砌的空心圆筒,上面是穹顶,内壁用灰泥抹平,外侧同样是灰泥构成的厚厚的壳。那是我们的维护工作附加在上面的,一年又一年,一百年又一百年,渐渐将它塑造成了另一般模样。”他腮边的肌肉绷紧了,“其中没有诸神的遗物。什么都没有。只有……砖,普普通通的建筑用砖。常见的灰泥。当然,在那东西裂开的地方还有些瓦砾。”
他一顿,卡玛拉猜测他可能要讲出这个故事其余的部分。但他默默地忍住,只是摇摇头,眼中的悲伤缭绕不散。“没有圣物,”他嘟哝着说,“没有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说说你在那里看见的符号。”
雷斯隔着袖子摩挲手臂上的疤痕。“它们一圈一圈刻在密室内壁上,看不到开端和结尾,也没有我认得出的标点。也许损坏的那部分有什么可以解释这个问题。卡玛拉说——”他看向她,似是征求她的同意,她点头,“她认为那可能是一篇咒文之类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卡玛拉从他的目光中看出进退两难的痛苦。他不知道,要是他就这样讲完整个故事,这些人会怎么做?如果他公布全部真相呢?他们会不会和他一样信仰破灭?神明眷顾的幻觉支撑着他们的信念。一旦失去,他们还会不会尽力履行职责,拯救人类诸国免遭毁灭?
最后,他垂下头,扼要地说道:“我记下来了。”
神使点点头,“罗梅尔典籍长,据我所知,翻译这些符号的工作取得了一些成果,对吗?”
典籍管理员用力清了清喉咙,抓过来一沓皮纸文档在桌上铺展开,让每个人都能看清上面的怪字。“这些符号看起来是卡昔文,是早在第一列王纪时期,创造出来供行商使用的象形文字体系。大家知道,当年每个地区的语言各不相同,彼此之间的沟通缓慢而不便。一支长途跋涉的商队需要一大帮翻译人员才能做成买卖。于是当时的商人们创造了这种文字。非常独特。瞧……这些字母没有读音——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字母——都是高度抽象的图形。每一个代表一样事物或一个概念。如果你知道这些图形的含义,就可以推断出文章的含义,不管你操哪一种语言。这是真正的国际通用语,非常了不起。我们研究了不少年,也零星搜集了一些文字样本。但这么大篇幅的已经有几个世纪没出现过了。”他的手拂过字迹,就像女裁缝手抚一匹极品天鹅绒般虔敬,“这种古文字多已散轶,其余的——作为家徽的组成部分,或被巫者当做‘符咒’保存至今——随时间衍变,也失去了原义。所以,很惭愧,我们没法如愿将这个文本分丝析缕地完全解释清楚。”
“弄清楚多少讲多少。”神使说。
罗梅尔深吸一口气。显然,他对御前演说很不习惯。“这份文本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段,显然是某种祝祷文。”罗梅尔指着每个独立图形一一加以释释,“这一个代表先知,这个代表卜师,这个代表愈师。”卡玛拉被他的话吸引,不知不觉倾身凑近,“格式相似的还有一些,指向不同类型的巫者。”他把手指移到第二行字上,“这里描述的似乎是各种自然力:风、气、土、火……这里提到了星辰,还有太阳,有个符号代表一颗或全部两颗月亮……然后这里还有一组符号,我不认识。估计也代表一种自然力。”
整个世界的力量,卡玛拉顿悟。她想起了她的梦。两个法师突然将目光转向她,她的心一颤。她刚才有什么动作引起了他们注意?难道他们有办法窃听她的思维?或者只是他们的法术感知力与一切洞察力发生共鸣?她紧张得要命,暗地里加强为这次会议事先准备好的法术防壁,使它足以抵挡最强有力的刺探法术。小心。小心。如果他们从她身上嗅出了魔法的气味,她还可以推托是从前某位保护人赠予的护身魔咒;然而,如果当面施放咒语被抓个正着,那么那个法术——以及她自己的真实属性,就再无疑问了。
拉撒勒斯很快转开视线,回到罗梅尔的讲解上,但拉密鲁斯的目光仍在她身上徘徊不去。她似乎感觉到了魔法侦测滑过皮肤时那种冰冷的触感。她咬紧牙关,强逼自己不要畏缩,也不让他看出任何警觉的反应。几秒钟之后,那法术离开了她,没搞到什么。她的防壁坚固可靠。
“……我们相信这份列表的目的是祈求当时的巫者们所知的一切力量,用来推动某个宏大的咒语。”罗梅尔继续说着,“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法师没有包含在内。”
“里面提到哪位神灵了吗?”雷斯贸然提问。
“我们能破解的部分里面,没有。”罗梅尔皱起眉,“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不是吗?也许写在损坏部分的文本里。你说天雷柱有一部分碎裂了,对吧?也许书写者只打算召唤人类能够理解的力量。诸神完全是另一码事,不是吗?”雷斯脸色变得阴郁,但没多说什么。
“下一段讲述牺牲。我认为这里记载了巫者们北进的征程,以及他们预想在追猎噬灵鸟残部时注定要经历的磨难。实在是一幅非常凄惨的画面。此处的这些符号象征饥饿、死亡、恐惧……同一行里还有很多很多。一张人类苦难的明细列表。第三段,也就是最后一段……”罗梅尔对着他最后几页工作成果大皱眉头,“恐怕我们的理解十分有限。这一串符号提到三位女士……这个字是真实,下面这里提到微光之椅,后面又提到泪水王座……可能是指同一样东西……然后这里连续几次提到血,每次的形容词都不相同……数字‘七’反复多次出现。”他叹息一声,“我们还没弄清这一段,但从形式上看也许是某种警示,甚至是预言。如果是的话,要揭示其中的真实涵义就必须把每个符号都解译清楚,而我们目前无力做到。”
神使大人转向他的御用法师,“拉撒勒斯?”
“我会复查一遍,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额外的信息。”王室法师冷冷地回答,“不过,依我的经验,典籍管理员们非常周到细致,我不大相信还有什么信息没被他们发掘出来。”
“天雷柱本身不在你的调查范围之内?”他问。
“很抱歉,吾王。天雷会污染一切接触它的魔法,无论那法术的源头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们竭尽全力,也许能与它建立联系,但我们证明不了由此得到的信息是否属实。最好的结果是白费力气,最坏的则是误入歧途。”
“我们只得在魔法之外的领域竭尽全力了。”他回头看着典籍长,“还有补充吗,罗梅尔?”
“目前就这些了,陛下。”罗梅尔归拢那些文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仿佛它们是金箔做的,“我们会继续研究下去。”
斯提万点点头,转向卫队长老,“法维亚斯长老,请说说你的看法。”
法维亚斯意味深长地眯起眼。“依照我们的传说,诸神将武器投进地面,使得大地升起覆盖了它们,把它们保存到我们再次需要它们的那一天。现在时候到了,我们却发现里面仅有几行符文。”他顿了顿,搔着短须思考摆在眼前的谜题,“也许这些字本身就是我们要找的武器,是诸神留给我们使用的超级咒语,以防备他们的诅咒失效那一天。”
神使夫人第一次开了口:“别忘了当初发动这个咒语的代价。据说,为让诸神听到他们的呼吁,当时全世界所有巫者都献出了生命。你觉得我们可能只付出较少的代价便修复它吗?我们这个时代的巫者恐怕不会做出同样的牺牲。”她清澈的双眼在灯火下闪动,“他们还不了解我们要面对的东西,”她柔声说,“他们对仇敌的恐惧还不够深。”
雷斯死死握住拳头,掌心被指甲刻出血来。卡玛拉只能猜测他在想什么。如果知道用不着自愿的牺牲,只须一场大屠杀就行,他们对这项事业的看法会不会变得现实些?他们会不会决定付出这个代价?他只要把真相说出来,他们就会知道力量的代价是怎么一回事了。
并丧失信仰。
“很明显,我们需要更精确的铭文译本,以便确定行动方针,”神使说,“我仍然乐于考虑任何可行的建议。在此期间,我希望讨论一些别的问题。”
他冷澈的蓝眼落在女儿身上,“正好你在这里,格薇洛法,我希望探讨一项关于高地王国的事务。也许与眼前这一切有关。自家人直来直去,我们雷尔一向如此。你说是吗?”
“当然。”格薇洛法优雅地点头同意。
“当着这些朋友的面说合不合适?还是我们私下谈?我不想让你受窘。”
高地之后环视全桌。在场诸人不是基尔德温王室成员就是值得信任的谋臣,他们肯定希望参与这一类讨论。只除了卡玛拉,她不算。格薇洛法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然后逗留了几秒钟——无疑是在掂量她——但雷斯伸手抓起那位女巫的手,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握住。意思不言自明。
她点头,“这样就好。”
神使重重敲击着橡木桌面整理思路,“你的先夫单顿希望北部边境维持和平,也正是为了保障和平,才有了你们的婚姻。作为雷拉,你知道这一类婚约的重要意义。我们一族承担着超乎纷乱的国际政治之上的、更加伟大的使命,所以不希望把时间和人力浪费在鸡毛蒜皮的边境纷争上。单顿,另一方面,则希望施展他的霸权雄心,但又担心我们借机在他后院点火,试探他的力量。”
“盟约运作得很好。”她回答。
“萨尔瓦多也认可?”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吃了一惊,“当然。”
神使眯缝起双眼,“你大约已经知道我们的人民多次遭受袭掠,就在两国的边境线附近。干这种事的按理说应该是匪徒,但他们却落下一些高地王国的军用物品。就算萨尔瓦多的人没有亲自下手,至少也提供了支持。”
格薇洛法目光灼灼,“萨尔瓦多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他对神授列国的厌恶天下皆知。他那位造物神反对我们的使命,不是吗?”他的手指又在桌面上咚咚敲击起来,“也许他觉得,干扰雷尔的警戒工作会取悦他的神灵。”
他的妻子轻轻按住他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他那种信仰的性质令人生厌,这我不否认。”格薇洛法反驳,“但他是单顿的儿子,明白自己的首要责任是维持国家稳定。纵容匪徒袭扰盟国无助于实现这一目标。”
神使点点头,但表情没有和缓。“可那些证物又是哪里来的?”他质问。
格薇洛法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宽边铜箍,“也许跟这东西从同一个地方来。”
她迎着灯光转动铜环,让众人都看见上面镂刻的标志。卡玛拉听到卫队长老猛抽了一口气。
“这是从哪里弄到的?”法维亚斯一面问,一面离席伸手去拿。
“从一个斯堪迪尔入侵者的尸体上拿到的。不久以前,他们乘着三条船攻击索拉丁港和附属城镇,将那里夷为平地。”她把那东西递给他,看着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研究那些纹路,“这难道不是卫士的臂环?”
法维亚斯的目光猛地射向雷斯,然后把铜环交给他检查。
“娜曼提的,”雷斯拿到它之后低声说,他脸上的血色全没了,“我们离开基尔德温时她就戴着这个。”
法维亚斯转向格薇洛法,他还能保持声调平稳,但明显可以看出他正在努力克制自己。“我试试把事情讲清楚,陛下。您是不是指控斯堪迪尔的天雷卫士劫掠了你们的海岸?”
格薇洛法骄傲地挺起胸膛,“我给你看的是一个劫掠者配戴的东西,而此人参与了屠杀我的子民的行动。你告诉我,如果她不是你们的人,这又代表了什么?”
“首饰可能失窃,”他反驳,“贩卖。遗落。”
格薇洛法看看拉密鲁斯。
“经本人确认,”法师平静地说,“这个臂镯是在索拉丁从它真正的主人身上取下的。很遗憾。”
法维亚斯狠狠吸了口气,说:“恕我冒昧,你怎么知道——”
“不!”雷斯一拳捶在桌子上,声如雷震。他噌地站起来,沉重的橡木椅也被带倒了,“娜曼提跟我在一起。她死在了奥卡利。我看着她被马压得……”
然后他的话音突然断了,真相浮出水面。
伴着一声愤怒——也许是悲痛?——的嘶喊,他背过身去,走向门口。
“雷斯!”格薇洛法伸出手,似乎想拦他,但他看起来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动作。他推开橡木门疾步冲出房间,撞得门外的仆人打了个趔趄。
卡玛拉召来一丝法力读取他的意图,得到结果后立刻起身离席。她不顾符合身份的常规程序——对这个行礼,朝那个行礼,为离开“尊贵的各位”来来回回致歉——直奔大门,紧随雷斯的脚步。事后想批评都随他们的便吧。她不敢为这种蠢事拿他冒险。
你为什么怕他出事?她自问。
没时间回答。
她匆匆穿过城堡,跟着悲痛的余波穿屋过堂。对她的天眼来说,他那般忧伤的力道就如追猎者眼里的兽迹般消晰可辨。走着走着长裙绊到了脚,她骂出来的话简直能让水手脸红。但她没闲工夫停步收拾,所以干脆抓住裙面,把前面的裙摆提到有伤风化——也就是小腿——的高度,继续赶路。
她过来的时候仆人们纷纷避让,唯恐让路不够快的话会被她直接踏过去。一点没错。
她穿过一道铁箍门,突然间到了外面。这里非常非常高,在这条接近基尔德温堡顶点的有胸墙的露天过道上,她借着头顶两轮弦月清楚地看见了雷斯。他摇摇晃晃地倚着围栏,面朝外面的夜色,发辫随风摇动,头发里的饰物也跟着如星辰般明灭。他抓着冰冷石墙,手掌已受了伤,卡玛拉看见一条细细的血线从那里流下来。
她不用问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安静。他盯着城垛外面看。她知道他正在考虑从多高掉下去可以一了百了,而不会摔个半死不活。后一种状况除了考验愈师的技巧之外毫无意义。
在那似乎永无尽头的一刻,卡玛拉静静地站在原地,唯恐高声说话或贸然上前反而会推他最后一把,迫使他跃下城墙。
“她那时还活着。”终于,他开口了,嗓音嘶哑而沉痛。他在对她说话,还是对自己说话?“我看见她摔下去,我看见她被压住,我以为她死了……他们告诉我她死了,我居然会相信……如果我没那么蠢的话,她会不会活下来?我能不能救下她?”
“那里的仆人真的以为她死了,”卡玛拉用她所能发出的最最柔和的声音说,“那个狱卒好像也这么想。”如果她走近一点,如果她能伸手抓住他,他会接受吗?还是举身越过墙垛,一去不返?“再怎么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难道你不明白?”他转身面对她,他脸上挂着汗渍——也许是泪痕?——灰色眼睛已经充血,目光愁苦。“我本不该同意离开奥卡利,直到我们找到她!我应该把那座城寨掰开揉碎了找,直到弄清楚她安然无恙,或者亲手抱起她的遗体为止!现在你明白了没有?你理解了没有?我辜负了她!”他闭上双眼恨恨地自语,“我辜负了我的责任。”
卡玛拉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不是那种同情心与生俱来的女孩,也没有安慰男性的经验。她只好默默地站在那儿,期望自己的存在足够把他留在人世,期望自己有这个分量。
你为什么在乎他是死是活?内心的声音不依不饶。
“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当时已杀死了她?”雷斯的声音愈加低沉,变成嘶哑的耳语,“用防腐法术保存她的遗体,之后把她装扮成刚死的人,丢在索拉丁给人发现?或者,他们会不会用咒语给她洗脑,把她变成一个没有头脑、只懂得服从命令的人偶?甚至命令她违反她的使命,她的神圣使命!”他一拳砸上身后的胸墙,卡玛拉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痛苦在他眼里一闪即逝,随后显出一种阴郁可怕的满足感。从前她见过一次这表情,就在他把天雷柱上的符号凿进自己血肉里的时候。这次与前一次同样骇人。
“天雷卫队会为她报仇。”卡玛拉轻声说。与他的悲恸相比,这些话在她自己听来都没多少分量。但她现在能想到的最多只有这个了。“难道你不想出一份力?难道你不想亲手替她报仇?”
“你凭什么相信我不会把这个也搞砸?”他厉声说,“没有我这累赘,他们会干得好些。”
他眺望围墙之外——望向下方那幽深、黑暗的影子——浑身颤抖。那一刻卡玛拉心想他真要跳了,于是召唤力量准备阻止他——但一个轻柔的声音穿越暮色传来,温和的语调反而更加震动人心:“雷斯。”
他一惊,转回身看来的是谁。
格薇洛法·奥勒留慢慢走向他,走过卡玛拉身边,向他伸出手。月光在她头上投下一圈光晕,把她的发色变得几乎和他的一样浅淡;在这月光中,她看起来就像一位出尘脱俗的仙子,自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拯救他。
“不要离开我们,雷斯。现在不要。”她停一停,看他没回应,又轻声说,“别离开我。”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连夜风也停下脚步,等着他的回答。卡玛拉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雷斯依然没有回答。
格薇洛法向前一步。又一步。她的同父兄弟发起抖来,又回头看了一眼围墙,但没有从她面前躲开。
她伸出纤纤素手轻触他的手臂,哦,多么轻柔,他的力量仿佛就在瞬息之间脱离了他的躯体。她一把抓住遥遥欲坠的他,双手紧紧抱住。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平衡,将脸埋进她的发丝中,在抽泣?也许吧。堤防终于崩溃了。
“有那么多事要做,”格薇洛法对他耳语,“有那么多人需要你。坚强起来,我的兄弟。”
卡玛拉又看了他们一会儿,一种茫然莫可名状的饥渴扰乱了她的心。嫉妒?想到这里她不禁脸上一热,马上强逼自己转头离开,留下他们两人私叙。不是嫉妒,她一面慢慢推开回城堡内的门一面告诉自己。有什么值得嫉妒的呢?她蹑手蹑脚进去,然后轻轻关好门扉——轻极了,以免那声音惊扰他们。
她背向着门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梳理心绪。这么多奇特的感觉要面对,这么多陌生的问题。如果她的血管中流着这种神秘的雷尔之血,这一切会不会更容易理解?
雷尔无法师。她回想起来。这是为什么?逻辑上完全讲不通;任何先天倾向于神秘力量的族群都会产生更多法师,而不是更少。可这里的状况恰恰相反。
其中必有缘故,她想。
“卡玛拉女士。”
她愕然发现拉密鲁斯在房间里。当她自以为孤身一人、表情没有设防的时候,他看到了什么?她暗暗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在这样的地方,任何时候都不该放松戒备,因为你不知道有谁正在窥探。
看她没回答,他又进一步,“难道这不是你惯用的名字?”
想到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观察、分析、记录,她拘谨地从门边挪开了。这个念头令她心寒,但另一方面,又莫名地使她精神抖擞。相较于同情与感伤,钩心斗角才是她挥洒自如的舞台。“是。”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会议暂停了,推迟到明天。大人已派出仆人通知相关人等,我主动提出亲自为你带来这条消息。”那双澄澈的眼睛深嵌在松弛起褶、质地如皮纸的面孔上,一味汲取,却毫无回馈,“我想也许咱们可以谈谈。”
“当然。”她尽己所能摆出恰如其分的优雅姿态,点了点头,但其实她的脉搏跳动得飞快。在其他场合,她可能会用法术调整心率,但在一位法师面前,那样做太危险。不如假装成凡人赌一把。“承蒙错爱,真是受宠若惊。”
衰老的双唇抿出一丝微笑,“雷斯对你评价很高。”
她用自认为不过不失的谦恭态度低头答谢,“那是他的好意。”
“能碰到你实在是他运气好。不然,他也许至今还被关在奥卡利……或者更糟。”
“是这样。”她对他说什么并不重要,她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观察她下意识的反应,或是借助魔法,或是单凭人类的洞察力。这个人,通过研究她听取问题时的表现,得到的答案会比她回答的内容更多。“显然他的使命有诸神眷顾。”
拉密鲁斯吃吃轻笑。如果能搞清楚他这时候到底在笑什么,她甘愿出卖灵魂。他用遍布皱纹的手捋着长须说:“我很惊讶,你在会议上居然没怎么说话。”
她耸肩,“没人问我。”
“如果有人问了呢?”
这次轮到她露出神秘的笑容了,“那要看问题是什么了。”
“不管怎样,我敢肯定你有很多事情可说。雷斯找到损坏的天雷柱时你就在他身边。和他一样,你也看见了那些卡昔字符,自然也会对它们的含义感到好奇。”
“当然了。”
“所以,毫无疑问,你自己也进行了一番调查。”
“有可能。”她感到自己是一只游走于蜘蛛网边缘的蝇虫。他这一席话矛头指向哪里?
“而且,作为一位女巫,无疑你也以巫者的方式观察过现场了,而巫者对法术力量的各种必要条件都是很敏感的。”
她颈后的汗毛本能地耸起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恐怕你明白我的意思。”他语气越平和,步步紧逼的话锋反而越凌厉,“你明白,一旦离开天雷柱附近,也许就再也不能染指它的秘密了。除非你带回某样东西当做标定物,以便在天雷鞭长莫及的地方使用它。”
一丝惊奇的火花趁她不备溜进了她的眼睛里。了不起,她暗自佩服,同时努力防止更多情感显露在脸上。我本该预见到你能推测出这些。我本该做好准备。“这是个问题吗?”
一个古怪而冰冷的微笑在他脸上绽开。“不,完全不是。我的问题是……你取得了哪些雷斯没能取得的信息……还有,你为什么不在会场上把这些信息交给需要的人?”
“这个说法里有太假设。”
“不过未必是错谬的假设。”冰冷的双眼目光闪动。
她一耸肩膀。“今天没人要求我提供情报。如果明天有的话,你不妨等着听听我讲什么。”她语气一顿,思考该如何夺取对话的主导权,“除非你有什么理由认为,让我保持沉默更好。”
“恰恰相反,我期待着你的陈述。事实上,我希望我们能够在今晚就这件事交换一些看法。这么说吧,一场专业性质的讨论会。”
她心底猛然涌起一阵冰冷的憎恨。她完全知道法师对巫者的态度,那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什么专业关系。法师称他们为“凡人”是有理由的——他们短命、愚昧——这个词原本是留给世上那些欺弱无力、连系鞋带的法力都召唤不出的普通人。巫者等于失败者:这些男人和女人有能力攫取力量,却又无力把握。他们之中,只有成了法师的才值得尊敬,其余的只是些无名的早夭儿罢了。
通常,如果某个法师想得到一份情报,他会直接用魔法偷来。但卡玛拉的防御足以挫败这方面的举动。除非对那道防壁发动猛攻,否则拉密鲁斯没法用魔去撬开她的嘴。所以他不得不采取这种世俗手段诱导,利用她本人对法师的偏执无知。
但她并不无知。她很清楚地知道他想要什么……还有,为什么想要。
他比我们之中的大多数更自负。
拉撒勒斯是本国的御前大法师,在基尔德温进行的任何法术调查都在他的指导下进行。所以让另一个法师搅和进来——比如拉密鲁斯今天的行为——近于侮辱。难怪拉撒勒斯情绪那么恶劣。如果拉密鲁斯现在提供一些对手未能发现的重要信息……啊,在视钩心斗角为社交活动的法师群体里,这将是多么精妙的一手!实际上羞辱对手,表面上却偏偏是好意帮忙……对法师来说,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这种情报价钱不低。”她淡然回答。
“那要看你有什么。”
“我知道它对我的用处。最起码,可以博得一位神使老爷的好感。”她停顿一下,“这可是个相当有竞争力的价码,拉密鲁斯大师。”
她直言不讳地发起挑战令他一惊。很好。如果说她在做妓女的日子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如何打乱男人的阵脚。
又一根冰冷的法力触须贴上她的皮肤,探寻防盾的缝隙。很容易赶开。最后,他说:“你心里已经有个底价了。”
她把头歪向一侧,假装思考。他能听见她的咚咚心跳吗?“老实说,我要得并不多。”
他的眼睛眯缝起来,带着几分不祥,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自明:我能在呼吸之间将你碾碎,女巫,然后从你的骨灰里榨出秘密。别耍我。
“……也许可以叫做一份人情债吧。”她把话说完,表面上似乎没发现他的不悦,“我今后总会有劳动您的时候。”
他抬起眉毛,“这是个相当鲁莽的要求。”
她耸耸肩,“如果你认为不可接受,我很乐意在明天会议继续召开时讨论我的发现。大人和夫人肯定会欣赏我的贡献。”
她经过他向出口走去。他会阻拦她吗?如果他那么做,就会得到一个大大的惊喜。力量正在她体内酝酿,炽热如火,而且蠢蠢欲动。我已经干掉一个法师了,她在心里对他说,别诱惑我再杀一个。
但他根本没有阻拦她的意思。直到她一只脚跨出门口,他才说:“不加限制的债务极易导致曲解。”
趁着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孔,卡玛拉露出微笑。“那好吧,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想曲解什么。”她慢慢转过身,脑筋飞转。她对这场对话的隐藏含义不存任何幻想。他只是在假装考虑她的利益,让她相信她的要求真实有效。可身为法师,卡玛拉自然心中有数——对凡人的承诺没有约束力。谁有办法强迫法师还债?他可以随口答应卡玛拉的任何要求,多么荒诞无稽都可以,反正律法和道德二者都不要求他兑现诺言。
他现在玩的就是这一套,但愿他意识不到结果将导向哪里。“很好。这么说吧……某种合理的事务。也许是忠告——利用你的学识;也许是指导——当凡人的智慧力不从心时;也许是保护——在某些难度不大的事情上。不包括可能使你备感压力的重大挑战……不包括可能使你的凡人盟友陷入危险或者破坏盟约的问题。仅仅是一次简单、有限的行动。这样够不够合理?”
他皱起眉头,假装思考这个问题。只是演戏罢了。如果情况适合遵守约定,他乐得顺水推舟;反之则干脆置之不理就是。但为了蒙过她的眼睛,表面功夫总要做足。“同意。”最后,他以恰如其分的严肃姿态说。
“太好了。”她让自己的两眼充满感激之情,并给他时间享受这一点。看吧,你宽厚的好意把这可怜的小女巫感动成了什么样子。“现在请您把你们的律法规定的誓言写在协议上,这笔交易就算谈成了。”
这下轮到他吃惊了,“律法仅限于法师,对巫者的誓言……毫无意义。”
“哦。”她装作重新考虑的样子,“那么,也许等到需要这份回报时,我可以找到一个法师代表我。这样行不行听呢?”
依照律法立下的誓言是无比神圣的,卡玛拉知道。它是维系法师社会免于分崩离析的几大基础之一,每个法师都必须遵守。
拉密鲁斯眯起眼睛,重新打量她。摒除法术,他能依靠的只有人类感官。而她半辈子的营生就是诓骗男人,诱使他们相信她拥有的正是他们最最想要的,然后叫他们甘心情愿掏出钱来。
好半天他才说:“你的要求无前例可循。”他显然不喜欢这种被协议本身挟制的状况,“让我看看你的东西值不值这个价钱。”
她迅速垂下眼帘,以免被他看出自己得意的目光。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小皮囊,解开系绳,把它翻了个过,将一小把瓦砾倒进平摊的手掌里。
砖。
灰泥。
“是天雷柱的残骸,”她告诉他,“作为定位物,足以让法术通过它挖掘出那件造物本身的历史、信息……以及创造者的意图。”她盯着他,“我想,这也许对你有些价值?”
自然,他脸上依旧神色不动。身为一位自律高手,他是绝不会露出猴急相的。
然后——“很好。”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仿佛他应许她的内容根本无关紧要,“以众法师之上的律法之名,你将得偿所愿。”
卡玛拉强压住心花怒放的感觉,以免泄了天机。她把珍贵的砖块递给了他。但愿他永远不会发现,为了这种交易,她早已处理过那些残片了。它们会向拉密鲁斯昭示许多秘密,包括天雷柱内卡昔文书的内涵——足够他压倒并羞辱一位同行——但它们不会透露那个最紧要的秘密。残块上面关于活祭的痕迹都被清理一空,垂死者的尖叫已经寂然无声。未经她允许,任何人的法术都休想恢复这些内容。
这是为你做的,雷斯。她带着一丝柔情想着,期盼能给那位天雷卫士带去些安慰。保守你的秘密吧,愿你的心灵为你指明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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