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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太后。”
格薇洛法看见一名王家内侍进来。这个年轻人站得笔挺劲直,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传递的消息。“什么事,派卓?”
“高地之王请您移步拜访。”
她皱着眉头放下书,站起身来抚平长裙。她的侍女走上前,准备随她一起去,但格薇洛法挥手让她回去。
萨尔瓦多邀请她的方式很不寻常。通常有什么事要和她谈,他会径自跑到她所在的随便什么地方来谈。这次邀请过于郑重其事,令人不安。
那名侍从将她引到一间朝向庭院的谒见厅。一对脸色严肃的卫兵守着两扇大门。其中一个重重敲响黝黑的橡木门板,然后打开门,让路放她进去。
萨尔瓦多在里面,还有他手下的一位巫者。这不是好兆头。只要能通过正常手段达到目的,她这个儿子决不肯依靠神秘之力。一个女人跪在他面前,衣服破烂脏污。格薇洛法看见她正在发抖,那是由于恐惧和疲劳。
进门时,她担心是她的萨尔瓦多让这个女子如此悲惨,但当她儿子用眼神招呼她时,从他的表情可见事实并非如此。他眼中怒火所指的某人或某物远在这个房间之外。
趁门还开着,他招卫兵进来,把地板上的女子指给他,“给我的客人食物和水,她还有别的什么需要都满足她。在她休息时门口可以布置一名卫兵,如果她坚持的话。她远来不易,今天又为我们做了这么多。”
他等卫兵们搀扶那女子离开——她看起来是那么虚弱,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依然步履蹒跚!——然后向那位巫者点点头,让他也出去,“劳烦你回避一下。”
那人躬身从命,然后关上身后的大门,留下萨尔瓦多和格薇洛法两人。
高地之王走向房间内两个橱柜中的一个。那上面铺着一块脏兮兮的毛毯,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金属碎块。他静静站了好一会儿,倒背双手,死盯着那些东西。
最后他开口了:“斯堪迪尔攻击了我们的一个北方省份。”
格薇洛法倒吸一口冷气,“是真的吗?”
他朝着门口,还有刚刚从他们之间走过的那个女人点点头,“这位报信人疲惫至极,饱受惊吓,但她的消息是真实的。而且,按照我的巫者判断,也是准确的。他说她的话‘与事实共鸣’,大意如此。”
“斯堪迪尔有什么理由攻击高地王国?”
“是的,有什么理由?”她来到桌边,他没看她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摆在面前的东西。短刀与带扣,男人用的盾带,嵌铁片的旧皮护腕,一套黄铜镯子,还有几件小零碎。“请注意,他们并没有公然声称来自斯堪迪尔。三条满载战士的船偷袭了索拉丁的港市,几乎杀光了那里的每一个人,把镇子劫掠一空,然后放火烧成平地。”他的脸色难看极了,“这个女人叫尤瑟法,她说他们躲在镇外逃过一劫,活下来的才二十几个人。多亏他们有心,在事后尽可能收集了那些战士的装备,被大火烧剩下的。当地人显然顽强抵抗过,他们杀死了几个侵略者,留下的东西就摆在这里,你也看到了。”
他盯着那堆东西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毫无征兆地猛挥胳膊横扫桌面,把它们抽飞到房间另一头。
格薇洛法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一步才没被那些东西打中。她现在对萨尔瓦多了解渐深,能猜到他一腔郁怒的由头。她明白,这动作里既包含了对外来威胁的愤慨,也包含了对自己的愤懑。
他把这件事看成自己的错,她想。每一条人命都压在他的肩膀上,就因为他没有预见到这一切。他那种野蛮的信仰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沉浸在内疚里。她暗地里是多么憎恶它!如此折磨信徒的宗教能干出什么好事?
她的儿子终于勉强控制住了自己,能够继续说下去了,尽管嗓音又硬又干。“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母后。你是北方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沉着脸摇摇头,“如果有军队进犯高地王国,我也许能理解。可这——”他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意义何在。”
“我不是斯堪迪尔人。”
“没错,但你也是神授列国出身的,不是吗?每个神授国全都着力于同一项伟大使命,心无旁骛。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母后?那个使命是什么来着?时刻准备战斗!抵抗噬灵鸟高于一切!”他气冲冲地指向地上的那些玩意儿,“——啊,如今噬灵鸟回来了。斯堪迪尔的战士在哪里?在我的国境,屠杀我的人民。我想知道原因。”
“也许他们不是来自斯堪迪尔。”
“哦,算了吧。我的巫者在这些遗物上施展了力量,确认了它们的来头。难道这样还不够?”他愤然说,“要不要另找一位试试?或者,要不要把我的灵魂卖给法师,好换个更顺耳的答案?”
格薇洛法没接这个茬。只要论及法师,必然引发不相干的烦扰,生出不必要的枝节。他们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难道是因为单顿死了,所以斯堪迪尔敢这么干?她掂量着。难道他们怀疑萨尔瓦多无力领导这个国家,想试探他对边境的控制力?或者这里面还有更险恶的阴谋?
“他们从前就是海盗,你知道。”萨尔瓦多的声音现在稳定了一点,但她感觉到这是他努力自控的结果,“他们是唯一一支没有经过陆路、而是乘船参与最后决战的队伍。天雷降世敲定胜局之后,他们还与奥卡利多次交战,争夺临海地区的控制权。”
“那都是老黄历,”她告诉他,“争议地区已经几百年无战事了。”
“还有这个,是画在船帆上的,尤瑟法看见了。”他递嘟给她一片纸,已经被他揉皱了。粗劣的纸张上面画着一个奇怪动物的形象。蛇身蜥头,身躯盘绕成一个完整的“8”形,“有印象吗,母后?”
她心口一紧,“摩迪?”
“摩迪。大洋巨蛇,斯堪迪尔先祖的战神。后来被纳入北方诸神,成为众神殿中的一员。不过你瞧,千百年来得不到活人献祭,它又饿了。”
她瞥了他一眼,“这个逻辑太荒唐了,萨尔瓦多。”
“是吗?”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某样器物:一个宽大的黄铜镯子,雕刻着多种花纹。“那个叫尤瑟法的女人告诉我,劫掠者离开她的家园时带走了一批俘虏。全是孩子。”
她闭上眼睛,本能地向她的诸神低声祈祷。她很少在萨尔瓦多在场时这么做,但这条消息让她难以自持。
“摩迪的信徒一向在开战前献祭儿童。”萨尔瓦多说,“他们相信,只要在与敌军交锋之前满足它的渴望,它就不会在战场上吸吮他们的鲜血。现在三条船在我的王国出现,高挂着绘有海蛇纹章的船帆,劫掠我的土地。不但抢走财物,还抢走了孩子。”
“这些习俗是一千年前的事。”她对他说。她想说服他,还是自己?“它是黑暗时代的神灵,早已无人信奉了。”
“恐怕未必,母后。噬灵鸟回来了,不是吗?也许古代的神灵们也回来了,不过它们不一定像你的人民所认为的那样仁慈可亲,也不会因为抹在树上的几滴鲜血就心满意足。血流成河的战争才会平息它们的饥渴。”
她的语气不知不觉生硬起来:“不要诬蔑你自己的血脉传承,萨尔瓦多。”
“这叫什么传承?”他反问,“所谓能拯救万民的,呵,雷尔之祝幅?那样的话,它未免兑现得太不及时了,你觉得呢?也许你指的是那些自称尘世救星的所谓天雷卫士。一个特立独行的武装集团,按自己的心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凭着自己的幻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认定任何胆敢质疑他们的君主一定会被诸神亲自消灭。”
她胸中怒火腾腾,“你过分了,萨尔瓦多——”
“我过分?”他反问,“我说的难道不是早就该有人说的大实话?说不定,如果当初的人们对这一切多提些问题,如今诸神就不会派他们的恶魔回来了。说不定,如果你们的天雷卫士少花点时间血祭那些偶像,多用点心思面对传说背后的真相,如今毁灭主就不会在我们中间释放浩劫!”
格薇洛法气得说不出话,转身朝门口走去。如果再多待一分钟,她肯定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然而他抓住胳膊拉她回来,握力大得让她感到疼痛。
“看看你们的神圣使命,母亲。”他把那个斯堪迪尔臂环塞到她面前,“看看你们所谓的传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一开始她根本没注意这东西。她太愤怒了。她试图挣脱他,但他抓得很紧,而且一直在她面前举着那件首饰要她看。最后她看了。于是他迎着光转动它,使得上面的装饰纹样一一显露。意在鼓舞和保护佩戴者的古代斯堪迪尔文字——
然后,她看见了。
她脸上一下没了血色,双腿发软。如果不是萨尔瓦多抓着她的胳膊,她肯定会瘫倒在地。
“不,”她自言自语,“这不可能。”
“这是事实。”他说。萨尔瓦多的声音也在颤抖。在愤怒的掩盖下,她听出了另一层微妙的感情倾向。疑虑?惊恐?她脑子发蒙。“巫者确认过了。”
她慢慢地从他手里接过这个铜环,心跳得厉害。她对着光亮转动它,好看清楚镂刻在上面的那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图案。一块盾牌和七根挺立的长枪,交叉的地方绑在一起。
天雷卫士的标记。
“这一定是赃物,”她低声说,“或者……或者……”她的声音哑了。
他坚决而温和地扶住她的肩膀,使她转过来面对他。他等了一会儿,直到她的目光从镯子上抬起来与他相对,然后才极轻柔地说:“不是赃物,母后。很遗憾。我一开始也那么想,所以我让巫者探察了一次。实际上,是两次。为了确保无误。”他取回那个铜环,“此物最后一位佩戴者是真正的天雷卫士,而此人在索拉丁死于刀剑。”
她闭起眼睛。他搀着她侧行几步,然后把她的手搭在椅背上。她颤抖着,摸索着,缓缓坐下去。
“这说不通。”她轻轻地说,“为什么天雷卫士要干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我同样不知道这件事与我们和基尔德温的边界纠纷有没有关联……我方一侧发生的五次袭击事件……但时间上相当凑巧,不是吗?”
她抬眼瞪着他,“基尔德温永远不会与高地王国作对!”
“神使大人本人,是的。但还有一支武装力量。他们仅仅是名义上受他辖制,实际上自作主张,自己策划战争,不用向任何人做出明确解释。他们呢?”
“雷斯是那支武装力量的一员。”她提醒他,“你难道真的相信他会参与那种事,会去屠杀邻国的无辜平民?为了什么?为了财物?为了血?不会。雷斯不会。不可能。”
“您对人的动机抱有崇高的信念,但对善意的盲目信念是高地之王负担不起的奢侈。有什么证据供我制定政策?有什么确凿无疑的真相能让我把人民的性命赌在上面?”
“我去基尔德温为你寻找真相,”她说,“不管那真相究竟是什么。你看如何?”她随后又骄傲地补充了一句,“他们是我的人民。他们会回答我的问题。”
他考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会在明晨准备好护卫队。”
“不。”
他抬起眉毛。
她擦干眼里的泪花,稳住颤抖的双手,“骑马太慢了。你的巫者也承担不起这样的牺牲。我用自己的办法去。”
他的声音阴沉下来:“母后——”
“时间宝贵,萨尔瓦多。没别的办法。”他看起来想发出抗议,她赶紧加上一句,“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也该尊重我的。”
他咬着嘴唇,她屏息等待。
“这里没有法师。”最后,他说。
她长出了一口气,“我能叫来一位。”
“他要什么回报?”
“什么也不要,他欠我人情。”
“哪一个?”萨尔瓦多问。
“拉密鲁斯。”见他没应声,她说,“你父亲信任他。”
“我父亲不信任任何法师,而且教导我不要信任他们。”
她什么也没说。
终于,伴着一声叹息,他点头了,“好吧。只要不欠下他的债,我不会碍你的事。”
你自己已经欠了他,她暗想。没有他,你在接过高地王国大权的头一天就会被敌人置于死地。但我能跟你说吗?你的神不允许你接受事实。
他把那个臂环递给她。她轻轻颤抖着接过来。铜圈还带着他的余温。
“请把我舅舅的证言带回来,”他说,“好让我知道敌人是谁。”
他看着门口,眯起眼睛,想着刚才那个在他们之间走过的女人。“我指着父王的王座向你起誓,母后……我要为索拉丁伸张正义,不管那犯罪者与我本人有什么亲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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