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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司机

  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在想,开着黑色礼车载着我死去的妈妈到遥远的墓地下葬的那两个司机都在谈些什么。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程,超过三百公里,路上又塞车,悲伤的车队行进缓慢。我们家人的车阵绵延数百公尺,速度维持在七十到七十五之间,或许那些礼车原本就设计是要慢慢开的,但我觉得之所以如此是受限于不成文规定,仿佛速度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多可笑,我相信我妈妈一定希望车速飙到一百二十公里,那种速度感会让她以为只是例行的夏日之旅,到我们在贝鲁诺的家度假。

  六月天,风和日丽,夏季的第一场盛宴,四周的田园景色美极了,她经过不知道多少次,而今她再也看不到了。艳阳高照,公路尽头形成一片水雾,远处的汽车好像飘浮在半空中。

  指针在七十到七十五之间晃,我们前面的礼车仿佛停滞不动,其他逍遥快乐的车则从我们两旁飞驰而过,男男女女生气勃勃,还有敞篷车内坐在年轻小伙子身边的美女,头发在风中飞扬。就连货车也超过我们,还有联结车。葬仪社礼车开得好慢,我在想,好蠢,我妈妈若是由一辆火红的亮丽跑车载去墓园一定很棒,油门踩到底。这不过是弥补她真实的人生中的小小缺憾,而这柏油路上蜗牛蹒跚的步伐太像丧礼了。

  所以我才会好奇那两个司机都在谈些什么;其中一个约有一米八五,体型魁梧但面相和善,另外一个也很高大,我只在出发的时候匆匆瞄了他们一眼,一点都不像干这行的,载钢板的大卡车应该与他们比较相称。

  我会问他们之间都聊些什么,是因为那是我妈妈所能听到的人生最后的对话。他们两个又不是老先生,这么漫长、枯燥乏味的旅程一定会闲聊;至于在他们身后几公分处躺着我妈妈,对他们一点都不重要,当然啰,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否则不会从事这个行业。

  那是我妈妈所能听到的最后人世间的对话,因为到达目的地后公墓教堂仪式一旦开始,所有声响、话语就不再属于人间,将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们谈了什么?天气太热?回程需要多少时间?他们的家人?足球?告诉对方沿路有哪些好餐厅可是不能停下来而懊恼?以他们的专业知识讨论汽车?葬仪社的司机,说起来,也是玩车的人,对车有种狂热。还是交换艳遇经验?你记得我们常去的加油站附近那个吧台里的金发女人吗?就是她。喔,那你说来听听,我才不信呢。若有虚假我舌头烂掉……还是说些黄色笑话?这也很稀松平常,就他们两个男人开那么久的车。他们认为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礼车后面没有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我妈妈会听到他们说的笑话和笑声吗?当然,她苦痛的心会缩得更紧,不是说她瞧不起那两个人,而是她深爱的世间最后的声音不是自己孩子的声音。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快到维琴扎了,中午的日头把周遭一切的轮廓都晒模糊了,我心里想的是最后这段时间我很少陪我妈。觉得胸口隐隐作痛,那是悔恨。

  就在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之前都没有想过——我开始回想她的声音,早上出门去报社以前我到她房间:“感觉怎么样?”“我今天晚上睡得不错。”她回答说(才怪,还不是靠打针)。“我去报社了。”“再见。”

  才踏上走廊两三步,她颤抖的声音叫我:“迪诺。”我折回去,“你会回来吃午饭吗?”“会。”“那晚饭呢?”

  “晚饭?”唉,一句无心、简洁的问话里有她小小的期盼。她不要求,不奢望,只是单纯问一个资讯。

  我有一堆可有可无的约会,那些女孩也不是真的喜欢我,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只是想到晚上八点半回到那个阴郁、病恹恹、暮气沉沉、跟死神打交道的家,我起了鸡皮疙瘩,明明这都是真的,为什么不能坦白说出来?“我不知道,”我说,“我再打电话回来。”心里已打定主意不回来。她知道我会打电话说不回家吃晚饭,那声“再见”有万分沮丧。我这个儿子,只有儿子会那么自私。

  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感到愧疚,没有后悔也没有多想。我说会再打电话回来,她已知道我不会回家吃晚饭。

  年老、生病、风烛残年的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我回家吃晚饭对她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少一点悲伤。即使我不发一言,为杂七杂八的事绷着一张脸,可是躺在床上、不能走动的她知道我在饭厅,也就宽心了。

  但我没有。我跟朋友在米兰闲逛、瞎扯、说笑,我真是白痴,罪不可赦。与此同时,我生命的意义,我唯一真正的支柱,唯一懂得我、爱我的人,唯一会为我淌血的心(我再也找不到了,即便我活到三百岁),正一点一点死去。

  她只要我吃饭前跟她说两句话,我坐在沙发上,她躺在床上,聊聊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吃完饭后,她会让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不但不会生气,反而还乐见我有地方去。只要出门前我到她房间打个招呼。“打针了没有?”“打了,希望今天晚上有个好睡。”

  她要的不多。我连这个都做不到,只因为自私。因为我是儿子,做儿子的自私使我拒绝承认我爱她。现在,人世间最后给她的,是两个陌生司机之间的闲扯、插科打诨和笑声。是人间给她的最后赠礼。

  现在太迟了,降下石门关上小小的地下墓穴是两年前的事了。黑暗中,一个叠一个,是我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棺木。地上裂痕处处,一些小草试着冒出头来。几个月前插在铜花瓶中的花,已不复花的模样。她卧病在床,知道自己离死不远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她不说,不抱怨,或许心里已经原谅我了,因为我是她儿子。她一定会原谅我的。只是,如今想起来,心不安。

  所有真实的痛苦都写在与花岗岩相比都嫌软的神秘石板上,用一辈子也抹不掉。再过多少世纪,我妈妈因我而承受的痛苦、孤独,依然会存在。我无法弥补,只能悔过,希望她看得到我。

  可是她看不到我。她死了,没能幸存,留下的只是她被岁月、病痛、退化摧残的身体的渣滓。

  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妈妈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难说。有时候,尤其是下午,我独处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前一刻还没有,下一刻就被无法言喻的实体占据,不属于我却无边无际笼罩着我,我不再孤独,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在为那神秘的心灵做见证。是她!只可惜这现象维持不久,一个半小时,不会更长。然后时间的巨轮重新启动,碾磨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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