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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自杀事件

  一年前,我朋友,也是我同事,三十四岁的史迪凡诺得了汽车狂热症。

  史迪凡诺原本有一辆甲壳虫,看不出他有任何汽车狂热症的征兆。

  但他的病却一下就发作了,正如致命的吸引力,一旦缠上就脱不了身,短短几天内史迪凡诺变得歇斯底里,三句话不离汽车。

  汽车!指的不是每天代步的工具,而是名车,是成功的象征、个性的选择、世界的主宰、自我的扩张、冒险的装备,还有,是今天所谓快乐的表征。

  渴望、企盼、望眼欲穿的是车中翘楚,光彩夺目、强劲有力、新颖、难以驾驭、有个性,让亿万富翁也为之向往。

  这种感情是傻气、纯真,还是愚蠢?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最好不要轻易猜测别人的心思。这年头不知有多少人得了同样的病,他们的人生目标不是平静和谐的家庭生活,不是工作成就和高薪,不是权势或艺术创作,也不是心灵的升华。皮肤晒成古铜色的少爷们和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们,坐在最新潮的咖啡馆里侃侃而谈的他们的梦想,是如此如此的稀世名车。只是史迪凡诺收入微薄,他的白日梦确实遥不可及。

  史迪凡诺的狂热困扰他自己,让朋友避之唯恐不及,更让深爱着他的娇妻法奥丝婷娜深感烦恼。

  不知多少次,我在他们家听到这样冗长、让人难堪的对话。

  “你喜不喜欢?”他拿某些超级名车的广告给法奥丝婷娜看。

  她随便瞄了一眼,反正心里有数。

  “当然喜欢啊。”她回答。

  “你真的喜欢?”

  “喜欢。”

  “你真的很喜欢吗?”

  “史迪凡诺,拜托你好不好。”她露出像面对神志不清的病人时那样安抚的微笑。

  沉默许久后,他说:“你知道多少钱吗?”

  法奥丝婷娜企图缓和气氛,开开玩笑:“我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么?”

  “你比我还清楚为什么,因为这么昂贵的东西我们永远也买不起。”

  “你看,”史迪凡诺火大了,“你至少……不要扫我的兴嘛……你都还不知道……”

  “扫你的兴?”

  “对,而且你还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爱车,这对我很重要,是我最大的快乐……而你,你不但不鼓励我,还嘲笑我……”

  “史迪凡诺,你这样说太不公平了,我没有嘲笑你。”

  “你还不知道这车多少钱,就先跟我唱反调……”

  他们就这样吵了几个小时。

  我还记得有一天,趁着她先生在另一边听不见,法奥丝婷娜跟我说:“车子这件事,已经变成一大困扰,我们家唯一的话题,从早到晚,都是法拉利、捷豹、玛莎拉蒂这些该死的车,好像我们明天就要去买似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已经不认得他了,你也知道以前史迪凡诺多可爱……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还年轻,彼此相爱,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史迪凡诺工作表现不错,同事也都喜欢他,我们为什么要自毁前途呢?我发誓,只要这一切能告一段落,能实现他的汽车梦,我发誓,就算让我……我还是别说了!”她已眼泪汪汪。

  疯了?神志不清?谁知道。我很喜欢史迪凡诺,或许在他对汽车的憧憬里有某些东西,具象的亮丽、完美的汽车之外的某些东西,不是我们能懂的,对他而言是护身符,是一把能打开命运之门的钥匙。

  那天史迪凡诺出现在我面前——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约在市中心圣巴比拉——开着一辆从来没见过的车,长车身、低底盘的天蓝色两人座全新跑车,轻巧、曲线优美,车头向前伸展出去,至少要五百万,天晓得史迪凡诺哪里弄来那么多钱。

  “是你的?”我问他。他点头。

  “喔,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哎……存钱,存钱,还是存钱……”

  我绕了车子一圈,看不出是哪一个厂的,引擎盖上的标志是一环很复杂的草写字母。

  “这是什么车?”

  “是英国车。”他说,“机会难得。这个牌子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应该是戴姆勒的分支。”

  连我这个门外汉都觉得它的确无懈可击:流畅的线条、结实的车身、四轮自信的跳跃、细部的一丝不苟、祭坛般端庄的仪表盘,黑得发亮的皮椅可比四月微风的轻柔。

  “来啊,上来。”他说,“我载你兜一圈。”

  没有杂音,安安静静,只有呼吸,听起来像运动员的和谐的喘息声,每一次吸气,两旁的房屋就飞似的向后狂奔。

  “怎么样?”

  “太棒了。”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怎么说?法奥丝婷娜?”

  我看他脸沉了下来,沉默不语。

  “怎么啦?她反对?”

  “不是。”

  “那是怎样?”

  “法奥丝婷娜走了。”

  安静。

  “她走了,她说她不能再这样跟我过下去。”

  “原因呢?”

  “你说呢?唉,女人。”他点燃一根烟。

  “我还以为她爱我。”

  “她当然爱你!”

  “那她怎么会走?”

  “去哪儿呢?回娘家了吧?”

  “她爸妈什么都不知道。她就这样走了,我再没有她的消息。”

  我看着他,他脸色有些苍白,同时一手爱怜地抓紧方向盘,一手抚摸排档突出的圆柄,在油门上的脚则像踏在心爱女人肉体上那样温柔地踩踩放放。每一次触摸,车子便精神焕发,微微一颤。

  我们出了城,史迪凡诺走高速公路去都灵,只花了四十五分钟。速度惊人,我倒是异于以往,一点都不怕,感觉上车子信心在握。还有,车子似乎能洞悉史迪凡诺的意图,总是早一步就猜到他心里的想法,但我还是生史迪凡诺的气。车子、如愿以偿,我都没意见,可是法奥丝婷娜,那个可爱的女人离开了他,他竟然无动于衷。

  不久后,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再回来,生活上起了些变化。我跟史迪凡诺还有见面,不过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他换了工作,待遇颇丰,开着他的爱车环游世界,很快乐。

  接下来几年,史迪凡诺跟我偶尔还会见面,每次我都问到法奥丝婷娜,而他都说法奥丝婷娜再也没有出现;我再问他车子,他说车子还是好车,只是老了,常常进修车厂,但技师也多半无能为力,外国引擎,构造又复杂,没几个人懂。

  后来我在报上看到那则新闻:

  汽车逃亡记昨天傍晚五点,一辆停在摩斯克法路五十八号的咖啡馆前面的天蓝色跑车,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自行发动。

  车子加快速度开过加里波底路,通过蒙特娄路后向左转,再向右转,开上艾尔维齐亚大道,然后撞上公园外围的城墙遗迹,起火燃烧成灰烬。

  到底这辆无人驾驶的汽车怎么能走完上面这段路,而且在交通高峰时间没有造成任何意外,同时还能加速前进,实在令人费解。

  现场注意到车内无人的人并不多。他们以为车主是恶作剧,躲在方向盘下面,用镜子探路前进。他们的说辞一致:看车子行进中技术熟练、毫不迟疑,完全不像无人驾驶,而且它还为了闪避一辆从科纳尼卡路冲出来的摩托车,紧急转向。

  这些细节我们只是当作新闻予以报道。这一类的事件在米兰已经发生不止一次了,不需要穿凿附会说是超自然现象。

  至于循车牌查到的车主,是四十三岁的史迪凡诺·殷格拉西亚,从事广告工作,现址芒佛列迪尼路十二号。他承认将车停在摩斯克法路五十八号的咖啡馆前面,但车子当时是熄火状态。

  我看完报道,立刻去找史迪凡诺。他人在家,心烦意乱。

  “是她吗?”我问他。

  他点头。

  “是法奥丝婷娜?”

  “是她,苦命的法奥丝婷娜。你知道啦?”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会怀疑,只是这太荒谬了。”

  “是很荒谬,”他以手掩面,“可是世界上真的有这些爱情奇迹……一天晚上,一年前,一天晚上我拥着她。好恐怖,真是不可思议,她一边哭一边发抖,然后全身僵直,开始充气。她急忙冲出去,差一点就困在门里了,幸好当时外面半个人都没有。才两三分钟的时间,然后我就看到她在人行道上等着我,簇新、炫目,烤漆还有她最喜欢的香水味。你还记得她有多美吗?”

  “然后?”

  “然后,我是个胆小鬼,没良心的人,她老了,引擎没力了,一天到晚故障。我就想:是不是该换辆新车呢?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开这辆老爷车吧……你看,我有多混蛋,我不是人……你知道我昨天停在摩斯克法路的时候是准备去哪里?我是想把她卖掉,买一辆新车,为了十五万我可以把为我付出生命的老婆给卖掉,太恐怖了……现在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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