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
周日早晨，圣欧内托和秘书长两位圣人听完弥撒之后，舒舒服服地坐在两张黑皮沙发椅上，看着下方的地球，看那些人类在搞些什么花样。
“秘书长，”静默之后圣欧内托开口问，“你一生中快乐过吗?”
“这个问题啊，”秘书长微笑回答，“地球上没有人是快乐的!”
一边说一边从口袋掏出一包万宝路香烟。“抽烟吗?”
“太好了，谢谢。”圣欧内托说，“我平常早上是不抽烟的，不过今天是假日……某些情况下，我想快乐……”
秘书长打断他：“你有过亲身经历吗?”
“我个人是没有，但是我相信……”
“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秘书长指指下面，感叹道，“人类有几十亿，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最美好的上午还没过完，晴空万里，气候凉爽，和风煦煦;树木冒出新芽，草地一片新绿，春天到了，再加上经济奇迹，他们应该满足了吧，对不对?好，你在这么多人里面指一个快乐的给我看，一个就好，我也不多要求。你要是找得到，我就请你吃大餐。”
“一言为定。”圣欧内托说，睁大了眼睛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寻。他很清楚，这样看一眼就能找到目标是痴心妄想，至少也得花上好几天的工夫，不过谁知道呢。
秘书长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看着他。(不要误会，是善意的嘲讽，否则他算什么圣人呢?)
“哈，那里有一个机会!”圣欧内托突然从沙发上直起身子。
“哪里?”
“那个广场上，”他指向一个毫不起眼的山腰上的小村落，“那里，从教堂出来的人群中……你看到那个小女孩了吗?”
“那个脚怪怪的?”
“对，就是她……我注意到……”
小女孩诺蕾塔才四岁，她的脚有些畸形，身体瘦可见骨，摇摇欲坠，好像生过一场大病。妈妈牵着她的手，一看就知道家境清苦，可是小女孩身上还是穿了一件有蕾丝的白色洋装作为弥撒服，天晓得付出了多少代价。
教堂大阶梯下面有许多小贩，有卖花的、卖胸针的、卖宗教画像的，表示最近有宗教节庆，还有一个卖气球的小贩，一堆五彩缤纷的美丽气球在小贩头上，随着每一次微风吹过优雅地起伏飘荡。
和妈妈手牵手的小女孩停在气球小贩前面，露出让人无法抗拒的微笑，抬头看着母亲，眼神中充满了期待、盼望、祈求、疼惜，就算地狱使者也不能说不。正因为幼小、脆弱和纯真，或许吧，只有孩童(还有某些受虐的小动物)的眼神才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所以深谙此道的圣欧内托才会锁定这个小女孩，他的逻辑是这样的：她想要一个气球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如果上帝见怜，做妈妈的会买给她，小孩一定会很快乐，即便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还是快乐。果真如此，我就赢了跟秘书长的这场赌局了。
圣欧内托可以看到下面广场上的一举一动，可是听不到小女孩跟母亲说的话，也听不到母亲回答小孩什么：这是很奇怪的矛盾，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天堂的圣人对地球上发生的任何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他们的眼睛同时也是高倍数的望远镜，可是地球的声音传不到天堂(我们待会儿看到的少数例子除外)。说不定这项措施的目的是保护圣人的神经系统不受机械的粗暴噪音干扰。
妈妈拉着小女孩的手想往前走，那一刹那，圣欧内托真怕这一切就像人类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的苦涩失望那样，化为乌有。
因为就算全世界的装甲部队联合起来也无力抵挡的诺蕾塔哀求的眼神，但是在贫穷面前却无计可施，贫穷没有心肝，也不会为一个小女孩的不快乐而起怜悯之心。
幸好诺蕾塔踮起脚，坚持地望着母亲，哀求之意更为殷切。母亲跟气球小贩说话并给了他几个铜板，小女孩用手一指，小贩便从一大捧气球中挑了一个饱满、结实的美丽黄色气球。
诺蕾塔走在妈妈身边，还不敢相信细绳牵着、飘扬在半空中的气球正随着她的步伐轻盈地摇摆。圣欧内托用手肘顶了顶秘书长，贼贼地一笑，秘书长也笑了，只要人间痛苦能有所减少，即使赌输了，还是高兴都来不及。
带着气球在星期天早晨穿过村落的诺蕾塔，你是谁?你是从教堂出来容光焕发的新娘子;你是凯旋得胜的女王;你是被热情观众抬上肩的伟大歌手;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富裕的女人;你是爱情与祝福、花朵、音乐、月亮、森林和太阳。所有这些都是你，因为一个树脂气球就能让你快乐。那双细瘦的腿不再病恹恹的，是让年轻运动员在奥林匹克戴上桂冠的腿。
两个圣人伸长了脖子继续盯着她看，妈妈和女儿回到了位于山坡地荒凉郊区的家，妈妈进去做家事，诺蕾塔则坐在街边一块隆起的石头上，看看气球，看看路人：希望全世界都来羡慕她那不凡的财富。虽然街道在高耸、阴郁的房子包围下晒不到一点阳光，但那并不美丽的小脸蛋发出的光却照亮了周围所有房屋。
路过的人群中有三个小混混，游手好闲的他们也被小女孩吸引，她对他们微笑，三个人其中一个，从嘴上取下点燃的香烟，仿佛天经地义，顺手就拿去烧气球。气球啪一声爆了，原本笔直朝天的细绳和绑在另一端的一小截气球碎片垂落女孩手中。
一时之间诺蕾塔没搞懂发生什么事，惊恐地望着那三个小流氓狂笑而去。然后她才明白，气球没有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喜悦被永远剥夺了。她的小脸先抽搐了几下，然后整个扭曲变形，她开始绝望地放声大哭。
那种痛无法量计，太残忍，太野蛮了，无法补救。天堂乐园里，之前说过，人类的声音是传不进来的，不管是马达的嘈杂、警笛、枪声、喊叫或原子弹的隆隆巨响。可是这回却听到小女孩的哭声，而且久久回荡不散。天堂纵然是永恒的净土，但也有极限，难道这些圣人就可以对人间疾苦充耳不闻吗?
这个事件，对平日沉溺于崇高情操的圣人来说，打击颇大，阴影覆盖了光之国度，心中凄凄然。要用什么才能弥补小女孩的痛?
秘书长看着朋友圣欧内托，默默无言。
“这个世界真丑陋!”圣欧内托说，将手上刚点燃的香烟抛了出去。
往地球坠落的香烟在空中划出奇怪、长长的光痕，有人抬头看到，误以为是飞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