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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

  全能的主造了宇宙,正当他高深莫测地将星斗、星云、星球、彗星做不规则排列,满心欢喜在冥想其变化之美时,手下不计其数的计划工程师之一,负责伟大构想的那位,神色匆忙地向他走来。

  那是欧德农神,是“新浪潮派”天使中数一数二聪明、活跃的。(你们不要以为他真的背后有翅膀,还穿白色长袍。翅膀和长袍是古代画家因为装饰效果好,自己给加上去的。)

  “你有什么事吗?”造物者和颜悦色地问他。

  “是,我的主。”这位建筑师回答道,“在你宣告这非凡的工程完工并赐予你的祝福之前,我想请你看一看我们几个年轻人想出来的点子。好玩而已,跟整个宇宙比起来实在是雕虫小技,我们只是觉得挺有趣的。”他从随身携带的一本簿子里抽出一张纸,上头画了一个球体。

  “我看看。”全能的主说,其实他早就了然于心,不过装作对这个设计完全不知情,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以满足那些最优秀的建筑师。设计图十分精确,已标出了所有的尺寸。

  “这是什么呢?”上帝继续他的外交手腕,“在我看来,好像是一个星球,是星球的话,我们已经造了成千上万个了,还需要加上这一个吗?而且不怎么大嘛。”

  “没错,是一个小星球。”建筑师天使说,“不过跟其他星球相比,这一个自有其特色。”他解释说他们怎么想到要让它绕着一颗星星转,之间的距离恰好足以取暖,又不致太热;还列举了所有材料的预算,依数量而估的费用。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开场白说完,那个小星球上会发生的离奇、有趣的现象是:生命。

  自然造物主不需要其他说明。他知道的远比所有建筑师天使、工匠天使和泥水匠天使加起来的还多。他微笑起来。想到这么一个悬在浩瀚星空中的小球上,有许多会生、老、病、死的生命在那里,似乎蛮有意思的。就视为一次挑战吧:尽管设计案是由欧德农和其他伙伴所完成,说来原始构想毕竟是他的,万物之源嘛。

  眼见反应良好,建筑师天使勇气大增,发出高亢的口哨声。刹那间,有上千名天使,何止上千、上万,八成有上百万的天使都应声而来。

  造物主猛一看,吓了一跳。如果只是一个要求,也就罢了,万一来者每个都要介绍自己的计划,加上相关说明,可得听上好几个世纪。在他慈悲为怀的心里,已准备好接受考验了。讨厌鬼是永难愈合的伤口,只是,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用怕,欧德农请他宽心,所有那些人都只是设计师。新星球执行委员会委托他们设计各种形式的生命:生物、植物、动物和必需品,以臻完善。欧德农跟他的伙伴可没浪费时间,他们呈现的不是只有草图而已,而是连最小的细节都考虑到了。也有可能他们这么勤快,是存心要让上帝面对既成事实难有意见。其实他们多虑了。

  原以为会让人筋疲力竭的朝圣团,结果给造物主带来了十分愉悦、生动的一晚。他不仅兴致勃勃地检视了绝大多数的设计——植物和动物——还主动参与设计者之间的讨论。

  每一个设计者当然都急于看到自己的工作得到首肯和赞扬,可以明显看出每一个人的性格不同,正如宇宙中四处可见,这里也有许许多多谦逊的人闷着头工作。这么说吧,给自然界打好基础,幻想力不够丰富但手上功夫巧的,就一个一个地去画微生物、蕨、苔藓、一般的虫子等一些比较无关紧要的生命。至于那些哗众取宠、有点小聪明的臭屁家伙,一心只想炫耀,引人侧目,所以尽量往稀奇古怪、复杂、异想天开甚至离谱的方向发展。其中几个设计,像十头龙这一类的,就被否决了。

  设计图都画在昂贵的纸张上,绘以颜色,而且都是实物尺寸。这一点使得那些体积娇小生物的设计师吃了大亏。像细菌、病毒的作者,也是功不可没,可是几乎没人理睬。他们拿着一张比邮票还小的小纸头,上面是人眼难以辨认(他们自己则没问题)的细微图像。他们之中有一个是缓步类昆虫的设计者,带着一本跟蚊子眼睛一般大的草图晃来晃去,寻找懂得欣赏他那些就线条看来与熊宝宝神似的未来小动物的伯乐。没人在意他。好在什么都逃不过全能的主的眼睛。上帝朝设计师眨了眨眼取代热情的握手,让他大为感动。

  骆驼的设计者跟另一位想出单峰驼的同事一度争执不休,两个人都坚持说自己是驼峰的构想原创人,仿佛那是一大发现。大家对骆驼和单峰驼的反应其实很冷淡,甚或认为品味低劣。不过也过关了,就算侥幸吧。

  全体一致反对的是恐龙的提案。一组训练有素、野心勃勃的天使用支架举着那些孔武有力的动物的巨幅设计图列队出游,声势果然撼动人。只是这群野兽,无须明说,实在太夸张了,即便它们高大壮硕,也活不了太久。为了不让这些全心投入的优秀艺术家难过,造物主还是放行了。

  大象的设计图一拿出来,立刻引起哄堂大笑。长长的鼻子有违常规,十分怪诞。设计者反驳说那不是鼻子而是很特别的工具,他称之为吸管。这个名称听来还不赖,有人鼓掌,造物主微微一笑。大象也通过了测验。

  获得满堂彩的是鲸。六名飞天天使举着贴有鲸鱼像的大图纸出场,博得大家极大的好感,一阵热情欢呼。

  怎么可能一一描述检阅内容呢?只能在精彩的重点项目里列举几个过目难忘的,如大蟒蛇、巨杉、始祖鸟、孔雀、狗、玫瑰和跳蚤,大家异口同声认为最后三个定会有长远的光明前程。

  围绕在全能的主身边,渴望听到一声赞美的众多天使中,一个腋下夹着卷轴的家伙来来去去,十分讨人嫌。他一脸聪明相,这不容否认,可是态度蛮横,至少有二十来次,他用手肘顶开其他人,试着挤到前面吸引主的注意。他的傲慢引起了同伴的不满,看他不顺眼,反而把他推到后面去。

  他越挫越勇,挤啊挤,终于来到了主的脚边,同伴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就已打开卷轴,将他的巧思展现在圣目之前。图纸上是外表一点都不讨喜、甚至让人反感的一只动物,但跟先前所见都不同,予人深刻印象。一边是雄性,一边是雌性;跟大多数动物一样的是也有四肢,不过看图,走路的时候应该只需用到两肢。毛发东一撮西一撮,主要集中在头上,像鬃毛。前肢垂在两侧,模样滑稽。脸与之前高分过关的猴子很像。外观不似鸟、鱼、翘翅昆虫的流畅、和谐与紧凑,线条断断续续、笨拙难看,不够果断,好像设计者突然有所犹豫,加上体力不支。

  全能的主瞄了一眼。“不能说漂亮,”声音和蔼,试图缓和评语的不中听,“说不定有什么特殊用途。”“有的,我的主。”讨厌鬼回答,“我就不谦虚了,这个发明无与伦比。这是男人,这是女人。撇开脸不谈,那个可以再讨论,我,请原谅我的厚颜,刻意让他们与您,天上的父相仿。万物中,将只有他们是理性的,知道你的存在,懂得敬仰你。他们会兴建巨大的庙宇,浴血奋战,使你荣耀。”

  “嗯,喔!你是说知识分子?”全能的主说,“听我说,孩子,离知识分子最好远一点。好在,宇宙间截至目前都还没有这种人,我希望这个情况能维持下去。我不能否认,你的发明的确天才,但是你能告诉我成果是什么?优等品种,大概吧。不过光看外表,我觉得他会制造不少麻烦。我很为你的表现感到高兴,也很乐于颁一个奖章给你,但我认为基于谨慎最好放弃。这个人类啊,你给他一点甜头,他可以给你搞出一堆事来,迟早而已。我看,还是算了吧。”上帝和善地示意他退下。

  人类的发明者拉长着一张脸,在同伴的讥笑中讪讪离去。贪多嚼不烂,结局往往如此。递补他的是细嘴松鸡的设计师。

  那是值得纪念的快乐的一天:就像美好的事物即将来临而尚未到来、充满希望的伟大时光,青春洋溢的时光。地球和它善良与凶残、受眷顾与惶惶然的、爱与死的生命即将诞生。蜈蚣、槐树、绦虫、鹰、獾、羚羊、杜鹃花,还有狮子!

  讨厌鬼仍不死心,带着设计图还在附近转,真是惹人嫌。他一次又一次抬头寻找上帝眼中是否有反悔的表情。只见他专注在几个有趣的话题里面:枭、草履虫、犰狳、葡萄球菌、长鼻袋鼠、浮游生物和鬣蜥。

  地球有了甜美和可憎、温驯和野性、骇人、渺小、美丽绝伦的创造物,终于大功告成。从森林和海洋将传出窸窸窣窣、雷声隆隆、水流呜咽、风过萧萧的声音。得到上意肯定的设计师满足地四散而去,留下倦了的主在繁星点缀的辽阔夜空中独自一人。放松,昏昏欲睡。

  忽觉有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披风下摆。张开眼睛,往下看,是那个讨厌鬼又回来了:再一次解释了自己的设计,哀求的眼睛望着他。人类!这想法太疯狂了,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游戏很刺激,诱惑难挡。再说,或许是值得的,就让该发生的发生吧。造物的时候,乐观一点也是应该的。

  “给我吧。”全能的主说,接过躲不掉的设计图,签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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