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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袭击在黎明前开始。
杰泽雅的居民都还在睡梦中。他们坚信,如果有危险发生,哨兵会发出警告。这座沙漠城邦四周高墙耸立,数百年来巫术不断浸入墙中,只有傻瓜才会想要攻破城墙。就算是在夜里,最强大的战士也放下武器时,这沙漠之国还有蜥蜴和恶灵守卫关卡。
但他们错了。
在城邦之外,那撒安正等待着。他用望远镜看着城墙。他有一支规模不大,但绝对忠诚的军队,都是从最强大的沙漠部族中选出的武士。也许他们不像杰泽雅的战士那么装备精良,但战斗时绝对可以以一当十。而且他们对那撒安既有政治上的服从,也有血缘的联系。他的巫者对他无比忠诚,也就是说,他们会不惜牺牲生命来确保他获得胜利。他们和杰泽雅那些精打细算、用法力与城邦领主交换财富的巫者完全不同。那些巫者顶多只能完成一些小任务,偶尔占卜一下,绝不会做得更多。一旦他们觉得杰泽雅会陷落,就会像吓破胆的老鼠一样四散逃窜,不肯多花一秒钟去拯救它。
那撒安的人是这么说的,他们已经侦察很多天了。
淡蓝色的光芒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是黎明的微光。那撒安知道,城内的人们正要开始工作。杰泽雅的大市场在天亮时分就会开市,雄心勃勃的小贩已经在码放货物了。新鲜蔬菜摆成一排,刚宰好的鲜肉一条条放好,以便吸引顾客。货车在狭窄的街道上来来往往,把货物从一处运到另一处,这也是新一天的一部分。在高耸的城墙上,哨兵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色逐渐变亮。又一个夜晚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他们早就习以为常。战争是白天的事物,就算有异常情况,也不会在他们执勤的时候发生。
又错了。
这时候光线还很暗,但那撒安的望远镜上附有魔法,可以聚集光线帮助他勘察。他能看见哨兵在城墙上走动,眺望杰泽雅周围的广阔平原。有人往那撒安的方向看过来,害他紧张了一下。不过他的巫者已经施过法术,敌人绝不会看见他和他的手下。这个法术显然比杰泽雅的防御魔法强得多。
他的人想痛快地打一仗。但那撒安知道,时机尚不成熟,攻打城墙毫无意义。要等他在城内安排的计策奏效后城外的人才能行动。否则他们会像历史上所有来势汹汹的入侵者一样,被阻挡在城墙之外。这样的防御工事是不可能从外部攻破的。
他低声下令让手下安静等待。
一个哨兵的灯笼突然暗下来。那撒安一动不动。几秒钟后灯笼再次点亮。不管举灯笼的是谁,他肯定在上下晃动。一次。两次。三次。
是那撒安定的暗号。
到目前为止,沙漠的干风中既没有警报声响,也没有城内骚乱的动静。那撒安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握住缰绳。战斗开始之前,他的人在杰泽雅城内进行的秘密行动越多越好。
没有人能打破我的城墙——杰泽雅的统治者夸下这般海口。言辞中带有威慑之意,而那撒安却把它当做挑衅。从那天起,他坚信这座富庶的贸易城邦必将是他的囊中之物。不需要野蛮的战争。过去那些攻城的军队都是冒着守军的热油和火箭沿梯子攀爬城墙。不。这种办法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只要有沙漠之神的眷顾,几十个潜入杰泽雅城内的密探比一千个城外的士兵更有效。
那撒安和他的神向来关系不错。
这座城邦的统治者叫什么名字?德瓦什?德瓦斯提?反正只是一个微末小部族族长的儿子。真奇怪,杰泽雅竟然会接受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人来统治。
那撒安的血管里流淌着古代帝王的血,闪耀着他们的伟大光辉。
杰泽雅要的是这样的统治者。
巨大的城门折磨人般迟缓地打开了。那撒安几乎可以看见希望席卷过自己的部队。他们跨在马背上,准备着冲锋陷阵。但还不是时候,那撒安心想。他抬手示意众人原地待命。他们必须再耐心等待一阵。还不到时候!现在是白天,他这小股部队离杰泽雅太近了。他的巫者汲取了夜间的黑暗来增强他们的保护法术。但在发起进攻时,他们还是要冒极大的风险——从开阔的平原冲向城邦大门实属疯狂之举。就算所有巫者一起施法也不能掩盖这样大规模的行动。他们要等待潜入城内的密探完成任务,控制住杰泽雅的大门。如果那撒安的人在此之前发起进攻……那无疑将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惨剧。
但胜利值得用鲜血交换。他默默向神灵祈祷,并许愿获胜之后在杰泽雅城的中心为他修建一座宏伟的神殿。
最终,城门完全打开了。那撒安明白,这扇包裹着钢铁的巨门不会再轻易关闭。他布局的第一个步骤实现了。城中没有警报,一切顺利。
但下一步行动必定会引起警觉。深夜里隐藏一队秘密潜行的士兵不难,但掩盖一支冲锋的骑兵部队则截然不同。也许应该索性放弃法术,告诉士兵们,速度和勇猛才能左右战局。
一阵紧张的沉默笼罩了所有人,只有几匹马在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它们也能感觉到空气中一触即发的气息。但是没有那撒安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移动半步。
他的手放下来。随着一声令敌人心惊胆寒的呼啸,他的士兵猛地策马狂奔。雷霆般的声响响彻干涸的大地,马蹄腾起的沙土仿佛沙尘暴即将袭来。这不是一支凡人的军队,是来自沙漠的愤怒。
畏惧吧!那撒安在心里怒吼。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举起历经百战的盾牌挡住敌方的火焰。你们统统畏缩不前,宁可退守也不愿与我们决一死战,宁愿苟且偷生也不肯慷慨赴死。
他安排在城里的内应会告诉敌人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要么投降从而获得和平,要么抵挡住来势汹汹的入侵。那撒安希望他们选择前者——这样城邦不会遭到太过严重的毁坏——但他手下的士兵却不这么想。他们像渴望战斗一样渴望着战利品,他们期待在漫长等待后能够纵情掠夺毁灭。那撒安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果杰泽雅投降,他能否不让自己的人毁了它。
当然,如果杰泽雅的统治者不肯投降……他就只能等手下士兵尽情劫掠之后再接手这个城邦。
盾牌上传来猛烈的撞击。一下又一下。箭从城墙高处向他们飞来,不如预想中那么多——那撒安的内应已经控制了部分城墙,阻止了杰泽雅的弓箭手——但仍像天上下起一阵钢铁细雨,疾速,足以致命。一支箭穿透了那撒安的盾牌,擦着手臂划过,刺破了他的护腕。另一支箭击中了他的盾牌,发出雷鸣般响亮的声音,然后弹开。他听见士兵在中箭后咒骂,但没人倒下,没人退缩。他们都知道必须赶在杰泽雅有机会反击之前冲进城内。
现在,城里每个军营都该警报大作了。守夜卫兵的队长肯定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懊恼不已。负责白昼工作的长官大概光着膀子就从床上跳起来了,一边到处找盔甲一边大呼小叫地询问战况。他们肯定会命人关上城门,但他们必定想不到,那撒安的人已经控制了城门。
队伍离城门越来越近,来自沙漠的血液在那撒安的身体里高声歌唱。最前头的士兵穿过城门,高呼着胜利进入杰泽雅。城中的内应干得非常漂亮。
那撒安回望身后的队伍——死亡居然已经尾随而至。
一支庞大的军队追赶着他的队伍。他不知道这支军队从何而来。但那军队中的巫者一定得到了众神的帮助,竟然能掩盖这么多人的行动。从这支军队掀起的尘土来看,它比那撒安的部队庞大数倍,而且正以旋风般的速度追赶上来。那撒安的大部队都将被困在城门和这支神秘军队之间。而杰泽雅城内现在已经响起了战斗警报,如果没有及时的增援,抢先冲进城门的人将毫无胜算。
他高声警告自己的士兵,但箭雨从背后袭来。手持盾牌的士兵并未防备来自后方的攻击,于是连人带马都被箭刺穿。连中两箭的马直立起来,几乎把骑手甩下去,另一匹马带着它的骑手倒下,随即被后来的人马踩踏。那撒安的巫者立刻施展法术保护他们,但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把箭挡开而已。周围没有更多可以利用的东西,没有阳光,不能使敌人眼花目眩,没有可以催生出雷电的云层……只有空旷贫瘠的大地,巫者找不到丝毫能为她法术所用的辅助。
当那旋风般的部队追上他们时,殿后的士兵拨转马头迎战。那撒安热切地向战争之神阿瓦特祈祷,求他垂怜自己和众军士,他马上就要去迎战强敌。据说阿瓦特偏爱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如果是这样,那撒安现在的处境正好可以取悦他。
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从空中俯冲下来,正好落在敌军正前方。进攻那撒安部队的人马莫名放慢了速度。那古怪的状况实在难以描述,仿佛一阵不确定的波动,在敌军中扩散开来,从一个人扩散到另一个人,连马匹也不安起来,其中一些踟蹰不前,成了后方部队的障碍。那撒安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但他绝不会质疑神灵的赏赐。他大声呼叫自己的人继续前进,声音在平原上回荡。
不管那个阴影状的东西是什么,它始终悬浮在交战双方的头顶,那巨大的翅膀在天幕下几不可分辨。那撒安无暇抬头,但他在发起攻击时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在看着他们。它伺机而动。那撒安本能地明白它的意图,同时他也本能地明白,那东西不是个自然生物,它对敌军所做的事情也不是自然行为。
两军交战,金铁之声响彻荒原,大团尘土腾起来,遮蔽了所有人。现在敌方明显军心涣散,他们无法守住自己的阵地。那撒安遭遇的第一个敌人行动非常迟缓,他不但难以格挡那撒安的剑,连挥舞自己的剑都显得有气无力。那撒安从眼角的余光见到,其他人的情况也类似。敌方的马停滞不前,仿佛缺乏训练、从未上过战场似的。甚至有一些马匹惊慌失措,后腿直立想逃离战场,又引起更多混乱。敌人已经等同于解除武装了。那撒安刺杀了三个敌方士兵,心里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可怕的力量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接着他看到了一个幻象,也许并不是幻象。可能真的有个女人无比冷静地站在战场中心。四周的暴行像潮水一样在她周围退去,但其他人却对此毫无觉察。
一眼看去,她仿佛是沙漠地区的普通女人,有着金色的皮肤和精美的轮廓,如同某部族的公主,但她的衣着显示她的身份并非这么简单。她身上裹着层层丝绸,当士兵在她周围搏命厮杀时,她长长的衣袖如同不祥的翅膀一样上下翻飞。还有她的眼睛!黑而闪耀,如同宝石一般美丽,不似人类。
她正注视着那撒安。
那撒安知道,沙漠中有种叫做蒂吉丽的恶灵,这种凶恶的精灵有时候会在战争中帮助部落的战士。他还知道,蒂吉丽的帮助不是无偿的。被这些精灵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士兵常常围着篝火讲起神秘的传说,救命的代价是头生子,或心爱的妻子……甚至是他们作为男性的身份。众所周知蒂吉丽性格残忍、反复无常、难以预料。那撒安的祖先就曾受到蒂吉丽的帮助,他率领自己的部族在与塔瓦拉的战斗中凯旋而归。古老的歌谣中提到,这位祖先付出的代价极其高昂,蒂吉丽取走了他大半的生命,他的后半生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那撒安的部下都没有看到蒂吉丽,马匹也完全没觉察到她。战斗的人潮像海水冲上岛屿一样在她周围来去。人们在她身旁厮杀、流血、死亡,但无论何等混乱,他们都不能接近她半步。血溅在她脚边的沙地上,大块被马蹄掀起的沙土抛向她的方向……但每当靠近她时,人和马就会调转方向去别处杀戮。没有任何活物能靠近她。
那撒安所见只是一瞬间的印象。敌军士兵突然扑向他,他再次为自己的生命而战,很快就干掉了对手——敌人精神涣散,消灭他并不困难——随后他又盯着那个女人。
她还在,丝毫没有沾染战争。
她的眼睛黑如沙漠之夜,其中充满希望。
一匹受伤的马从那撒安身边跑过。身穿光亮盔甲的年轻骑士向他迎头劈砍。那撒安拔剑轻松地挡住这一击。对方的劈砍软弱得好像儿戏。
是她干的,那撒安这样想。他刺穿对手的腹部,看着他倒地身亡。半空中的巨兽在慢慢地扑翅,将灰尘扇进那撒安眼中。他擦擦眼睛,正好及时躲过另一次攻击,接着将对手一击斩首。与此同时,对手的马也跪倒在地,仿佛被斩断了肌腱。
是魔法。
不用看,那撒安也知道她在微笑。他能感知她的存在,气息如同冰冷的指甲划过他的脊背。你想要杰泽雅。这句话像贴在皮肤上的冰。我可以给你。那位祖先也有同样的体验吗?他将自己献给蒂吉丽时,是否同样感到既安心又恐惧?将自己的灵魂投入混沌,这样就能专注追求目标了吗?沙漠精灵的触感不会这么冷,那撒安断定。他远远望着她时,肉眼所见只是当前的图像。但当他转身向另一个敌人挥刀时,却感觉了到她的力量。
我可以给你胜利。她在那撒安脑海中低语。
如果他拒绝,敌人是否会马上恢复知觉?或更有甚者,他们会不会得到魔法的帮助?他害怕自己的军队也变得像敌人一样古怪、精神涣散。单靠勇气对付不了任何敌人,人类的力量办不到。
他趁着瞬间的松懈环顾战场。他的人非常英勇,他们利用敌人的虚弱大肆杀戮,并不追究其中的古怪。就算没有蒂吉丽的帮助,他们也能坚持下去。但在杰泽雅城内却必须争分夺秒,每浪费一分钟,潜入城内的人处境就会更危险。城门任何时候都可能关闭,这样一来,先行入城的人就会被包围。他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那撒安咬咬牙,回头望着蒂吉丽。死亡的人和马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圆圈,仿佛一道诡异的围墙。血肉在暗淡的晨光中呈现出红黑的光泽,浸透了她脚下的土地。
他再次看向蒂吉丽,然后点头。
那就去吧。话语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仿佛由她亲口说出。冲向杰泽雅,占领城邦。
那撒安犹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而已,然后便再次催动马匹冲向杰泽雅。他呼唤士兵跟上自己,不少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但他的举止让他们确信他并不疯狂。他们愿意跟随他。士兵一个接一个从战场的混乱中杀出重围,聚在他身边。敌军神志不清地蹒跚着,并不追逐他们。最后一丝力量从他们体内消失了,最后一点活力从他们的心脏里迸发出来。不管蒂吉丽用了什么法术,真的非常有效。那撒安很庆幸她没有和自己这方对立。
马蹄震天响,他的军队变换队列,以雷霆之势冲向杰泽雅。现在箭已经明显减少了,显然那撒安派去城里的内应干掉了卫兵。城门还敞开着,他能听见其中的厮杀声——有人哭喊,防御工事倒塌,钢铁撞击——太阳终于浮上了地平线,一束束金色的光芒投向平原,那撒安的骑兵们仿佛戴上了金色的冠冕。
他高举宝剑穿过城门,默念着祖先和阿瓦特的名字,同时暗暗感激这场胜之不武的胜利。
他闯入了地狱的烈焰。
同时也闯入了荣光之中。
投降仪式在万神殿中举行。那撒安鄙视德瓦什辉煌的宫殿,那里的豪华气派空洞而造作,缺乏真正的气势。杰泽雅广场上,这座供奉了所有神像的万神殿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他的祖先也曾在这里庆祝胜利。
那撒安身穿染血的盔甲站在神殿里,周围环绕着数百个神祇。杰泽雅的领袖们一一上前拜谒征服者。四周古老的神灵默默看着这一切。鎏金雕像与原始部落的神圣石头图腾以及其他各种早已经被遗忘了名字的物品摆在一起。这一地区所有的部落都会不断送上代表他们神灵的形象,每位商人都会送来他们的庇护者,每位朝圣者都会带来他们的圣灵。杰泽雅供奉着全世界的神灵,与此同时,所有这些神灵也保佑着杰泽雅。
这时候,僧侣们正忙着为那撒安的入侵编撰理由。有人私下说城邦的陷落完全是出于神的意志。德瓦什领主激怒了古代神灵,因此他们抛弃了他。理由也许是因为他把献祭地点从万神殿改到了那座浮华空洞的宫殿里,也许是因为他无意间在某些细节上得罪了沙漠众神。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若非神灵的意志,城邦不会陷落。若非神灵青睐那撒安,他必定不会夺得城邦。
是那撒安花钱雇人编造了这些流言。
现在,城邦众首领一一到他面前表示归降。他能感觉到亘古众神的目光。他在神像前受降的举动使他在本地人眼中愈发显得正统合法。而且,在万神殿受降远比在德瓦什的豪华宫殿中受降更能赢得僧侣们的支持。这不是一个城邦之内的小事,而是关系到数百个部族是否臣服的大事。没有比这更好的仪式了。
前来拜谒的人依次走进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带着不同程度的敬意向他鞠躬,然后走近。没有人对他公开表示轻蔑。城门外插在长矛尖上的那一排人头,明确地警告所有对目前形势不满的人——有些念头绝对不可以想,无论内心怀有何种不安都不能表露出来。但在这么多神灵面前撒谎绝非易事,那些怀有二心的人那撒安一眼就能辨别,虽然已经正式受降,他还是暗暗记下这些人的名字。新征服的城邦总是不稳定的,他会密切关注。
你现在是领主了,他对自己说。这个头衔听起来很奇怪,像不合身的盔甲。也许等他洗掉头发里的血迹,清理掉指甲缝里的污垢之后,领主这个称呼就合适了。
城里那些在战争中幸存的贵族不仅献上忠诚的誓言,还带来了丰厚的财物。有些带来了世代供奉的家传宝物;也有人带来珍贵的香水、稀有的熏香和形形色色的香料;还有人将一袋袋金钱堆积在那撒安脚下,简单直白。当然了,所有这些都是贿赂。在战争中活下来的人现在都急于保住脑袋。其他地位略低的人则一心想获得新任统治者的青睐。此外,还有城外的进贡:定期到访杰泽雅的商人、仰仗杰泽雅繁华的旅行者,以及想保住部族领地不被那撒安吞并的部落代表。新领主将留下半数财宝,剩下的一半分给手下的士兵,以表彰他们在战场上的勇气。尤其要表彰他们入城后的克制。城里大部分建筑都还完好,绝大部分女性也没有遭到暴行。这样的纪律可不是轻易能够维持的。
那撒安手下的一位武士进入圣堂,一路上紧张地四下打量着。许多部落的人在面对众多神灵时都会紧张,而那撒安镇定自若的表现,令他们分外敬畏。
“什么事?”那撒安问。
“有个女人想见你,”那人犹豫片刻又补充道,“她是一个人来的。”
那撒安挑起眉毛。目前为止,他接见的少数几个女人都带着众多随从,一群人勉强挤进狭窄的屋子里,以人数众多掩饰内心的恐惧。但那撒安仍能察觉出他们的心思:他这位新领主能否保护他们的地位、庇护他们的盟友和家族?或抑他是否会把我们当成战利品?杰泽雅的和平持续太久了,谁都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谁都不知道命运将会如何。
而这个女人居然独自来见他。
“这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是谁?”他问。
“她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士兵停了一会儿,“她只说你在等她。”
一阵寒气从那撒安背上窜过。只有一个女人会这样介绍自己……或者说只有一个生物会这样介绍自己。她不是女人。如果蒂吉丽进入圣堂,众神会生气吗?如果她要求被列为众神之一,算不算一种亵渎?
那撒安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胃里的抽搐,直到完全平静、不会暴露紧张的情绪之后,他这才点头,“带她进来。”
相比在战场上的时候,她现在看上去更像人类,但那撒安不会被这假象蒙蔽。她的眼睛已经是人类的形状和颜色,包裹着她身体的层层丝绸安静地垂下,与人类服饰无异。但那股力量仍然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像昂贵的香料般弥漫了整个房间。令人陶醉的香甜麝香味——那撒安从嘴唇上尝到了那种气味,而那力量则直逼他的血液。渴望和畏惧相混杂,令人麻木沉醉。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
蒂吉丽没有名字,至少在她们的自然状态下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当她们获得人类形体一段时间之后,才会介意这种人类的琐事。这个蒂吉丽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了解这个种族吗?关于蒂吉丽的传说有很多,但这些传说极少提及她们的真实动机。每个蒂吉丽都是独立的个体,个性像流沙一样难以捉摸。这也是她们如此危险的原因所在。
“我知道人们怎样称呼你。”他回答。
她靠近那撒安,那双黑眼睛扫过周围一堆堆金子,一丝微笑从她嘴角掠过。四周的众多神像没有令她困扰,她毫无敬意地扫了它们一眼,然后看着那撒安脚边的财宝。“我也要向你进献点什么东西吗?”她问,“还是说,之前的那些就够了?”
那撒安明白她在试探自己,看他敢不敢讨价还价。那撒安熟知古老的传说,知道那样做会导致何种结局。蒂吉丽不会善待那些违背契约的人。何况他亲眼看到这个蒂吉丽可以随意控制人类;他绝不愿遭到相同的下场。
“你的协助远比商人的金钱更有价值。”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欠我一场胜利。”她直白地说。
无法否认。那撒安只能点头。
“你所有的族人也欠我的,”乌黑的眼睛似乎可以催眠,其中毫无怜悯,“若不是我扭转战局,你的军队早就死在杰泽雅城外了,你们的女人也就失去了庇护。接着,周边部落会夺取你们的领地、财富和族人。不到一年你们的部族就会消失,之后只需一代人,你们引以为傲的历史就会被遗忘。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撒安一时全身僵硬,“和你做交易的人是我。代价只该由我一人支付。不要把我的族人也卷进来。”
“啊,”她眯起眼睛,“看来新领主是个重荣誉的人。难怪人人都愿意为他效死。”
那撒安脸色阴沉,但他没说话。
“毫无疑问,这样的领主不会满足于一次征服。毫无疑问,区区一座城邦,无论多么富庶也不能满足他。”
经过一整天浴血奋战,就算对方是个恶灵,那撒安也无心再与她猜谜。“如果你是来要求应得的酬劳,那就说吧,如果不是……”一丝嫌恶悄悄冒头,“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她生气了吗?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盘踞在她体内那股随时准备摧毁一切的超自然力量。但他绝不向任何人低头。
她想从我这里得到某些东西,那撒安心想,否则她不会这样漫无边际地胡扯。但与她对抗仍然很危险,诸神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北方有众多城市,”她说,“比杰泽雅更加富有。大路直通安沙撒直至更北。那里有大片的湖水,即使晴朗的日子也望不到边际。”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轻柔诱人。她的魔力缠住了那撒安。他的肌肉僵硬起来,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撩拨他作为男人的部分。“你渴望那些城邦和湖水吗,我的领主大人?你难道不梦想着把它们据为己有吗?我可以帮你建立起一个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伟大帝国。”
他深吸一口气,“这样伟大的事迹,需要出卖灵魂才能办到吧。”
“也许,”她表示同意,“对某些人是的。但我只是个卑微的生物,所求也很简单。我会很满足于和一个伟大的人结盟,沐浴着他的荣光,”她眼中的讽刺如同黑色的火焰,“这样的代价算是过高吗?”
那撒安一阵战栗,“你会插手我的统治。”
“每位国王都需要一个王后,即使不公开冠以王后之名。”
“如果我将权力分给一个非人类,我的手下会怎么说?”
“你的人所见到的,只是你宠爱一个懂得如何取悦你的女人。你将她视为心腹。无论我当你的妻子、情人还是王后,都不重要。只有我和你知道真相。至于统治……”冷漠无情的笑意从她嘴边掠过,“我只是提供建议。仅此而已。接受建议,我的力量就能配合你的野心。拒绝的话,你就一个人去战斗。仅仅是我的建议。”也是我的威胁,她的表情补充道。
作为沙漠中的恶灵,这真是奇怪的建议。她完全可以索取更多。还有,她居然没有明确威胁那撒安……虽然她言辞之外,未曾说明的威胁也同样有效。
“这样你就满足了?”那撒安问,“即使没有正式的地位?这样我就算不欠你什么了吗?”
“种下一颗帝国的种子,看它茁壮成长?是的,我很满足。”她笑着上前靠近那撒安。那奇异的香气充满了他的鼻腔,她抚摸他的胸膛,修长的手指拂过胸甲上残留的血迹。“何况,有权力的男人……有魅力。”
一阵灼热蹿上那撒安腰间,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是蒂吉丽的魔力渗入了他的血液,还是她女性的美貌所致?那撒安经历过无数战争,很清楚战斗之后的几个小时内男人很容易兴奋。如果她真的成了领主的情人会怎样?私生活部分之外呢?时时刻刻都是情人?他简直无法思考。接着他慢慢地抓住她的手,从胸甲上拿开。两个人之间再次空出一段距离。
“我接受这个代价。”他平静地说。血液仍在他体内沸腾涌动。不知是欲望太强烈还是野心太膨胀。不过无所谓了,他已经把灵魂卖给了沙漠中最反复无常的恶灵。她在那撒安心中激起越来越多的渴望,远非简单的欲望可以比拟。这也说明她非常了解那撒安。
是的,他想,光有杰泽雅还不够。
她露出胜利的微笑,从那撒安身边退开,“那你就处理别的事情去吧。”她眼中闪过阴郁的神情,让他不禁想起她在战场上的模样。多面体的眼眸,如同黑玉,其中隐藏着无数奥秘。那撒安希望自己在被这些秘密迷惑之前,能够发现它们的来源。
她走向门口的时候,那撒安突然想起,应该问问战场上那只长着翅膀的生物是什么。但是现在来不及了。下次一定得记住。
“啊,还有一件事,”她转身看着那撒安,“在你领地内的一切部族,以及接受你统治的一切部族,我都会像保护自己的子民一样保护他们。但边境之外的那些部族,我就随意处置了,”她冷笑着,“我想这对你来说不难办到。”
她没等那撒安回答,也不需要他来回答。她把他留在城邦的众神之间,慢慢体会胜利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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