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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八周过后,伊瑟姿在楼上的晨起室,女仆通报说有客人来见她。她放下刺绣下楼去。奥多坐在大厅里浑身不自在,那把椅子对他的腿来说太小了。看见她他便站起身。

  他说:“嗨。”

  他显得不一样了。不消说,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就连鞋上的银扣子都没有磨光,或者是浸了醋好让它们变黑。不过他的头发又短又齐整,伤疤也都从痂变成了亮闪闪的红色。他似乎老了些。

  “嗨,”伊瑟姿回答道,“你来做什么?”

  “来见你,”奥多说。

  “噢。好吧,我们最好到花园去。”

  “好。”

  亏得她父母都不在家。卡努斐克斯家的儿子,来到他们家里,他们会被自己的雄心壮志搞得兴奋而死的。而且他也比她习惯的模样更像卡努斐克斯家的儿子了:干净,被照顾得很好,身上也没有血迹。但她仍然认得出他是奥多,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的手想要发抖,不过她当然忍住了。

  “好吧,”她指指窗下的长凳,“你想怎样?”

  她并没有打算用这种口气的,但他似乎并不介意。他微笑着问:“回家还适应吗?”

  “快闷死了,说实话,”她回答道,然后吸了口气:“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

  “我猜到的。”

  “我很遗憾。”

  奥多耸耸肩。“我也一样,”他回答道,“这倒是挺奇怪的。事实上……”他的目光穿过她,投向草坪中央那丑陋的丘比特小喷泉。对人类品位如此可怕的冒犯,她估计多半不属于他日常经验的范畴。她巴不得手头有把大锤子就好了,她会立马过去把它砸个稀烂。“事实上,”他接着往下说,“我来见你就是因为这个。”

  毫无逻辑可言,不过同时也是唯一可能的原因。她感到呼吸困难,有点像溺水。啊,她心想,这才叫讽刺呢。她听见自己问:“是怎么发生的?”

  奥多皱眉。“我们的管家告诉我,”他说,“说他淹死在鲤鱼池子里。”他停下来,就好像在准备发表重要的演说,“父亲很爱绘画和素描,作战的时候他也总是带着颜料和素描本。而且他也画得很好,尤其是风景。然后嘛,从老柱子顶上看山谷,景致特别美。”他微微一笑,目光从她身上转开,“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疯狂。我的一位祖先,做伟人梦比旁人还更厉害些,他去帝国大巡礼回家后就叫人修了那柱子。家里传说他甚至从村里雇了个小个子男人坐在上头,就像过去那些疯隐士,不过我个人是不信的。就算我们这些人也不至于做这样的傻事吧。”

  伊瑟姿张开嘴,然后又把嘴闭上了。

  “总之呢,”他继续往下说,“鲤鱼池子就在柱子的正下方,他们觉得父亲是在柱子顶上,后来被一阵大风给刮下去了。他落在池子里,入水的冲击力害他昏迷,于是就这么淹死了。他们发现他正在画的那幅画漂在水面上,画架却在柱子顶上,所以这一假设倒也很合理。”

  他语气里有某种东西让她皮肤发麻,但她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我很遗憾,”她说,“似乎……”

  “嗯?”

  “似乎这种死法有点太琐碎了,对他来说,”她说,“这样愚蠢可怕的意外,我指的是,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对不起,”她飞快地添上一句,“我说这话一点用处都没有。”

  “没关系,”奥多语调轻快,“而且你说的很对。对于乡下的小乡绅这死法很合适,但对于浇灌者就太不恰当了。当然他是应当死在战场上的,就在赢得胜利的那一刻。手里握着剑,死在忠心耿耿、悲痛欲绝的副手怀里,所有的高级幕僚环绕在旁,个个都带着适宜的悲伤态度。画里都是这样的,家里一半的天花板都是这种东西。带着某种目标的死亡,成就某种东西的死亡,否则就只不过是愚蠢无益的浪费罢了,你说呢?”

  她想伸出手去,去拉他的手。但她发觉自己做不到。如果她有理由相信某个东西烫得很,她会迟疑着不愿伸手,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这种事难免的。”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并且后悔说了这话。

  “事实上,”奥多站起来,他似乎很想撒腿就跑,就像小牛犊怀疑绳子马上就要套到自己身上。“事实上,”她从未听他用这样硬邦邦的语气说话,“根本不是那样。其实他这死法完全合乎家族最好的传统。很可能是他一辈子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至少我非常希望如此。”他转身看她,而他那模样活像死人,淹死的人:皮肤泛白,眼睛也褪色了,非人类。他说:“我杀了他。”

  感觉就好像他在用另一种语言对她说话,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奥多?”

  “我杀了他,”他又说了一遍,“有根大管子专门替池塘放水的,带龙头。我们喜欢不时换换水,免得池塘里的水变绿发臭。每次都会有两个人带着网子下去,把在泥里翻腾的鱼捞起来放进几个大桶里,然后你就可以打开水闸,让水从上头水车的水渠落下去把池塘灌满。头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出去,打开龙头把水放干。第二天一大早我出去散步,发现水干了,鱼也全死了,就回房子里告诉父亲。他自然气得要命,立刻猜出肯定是有人故意捣鬼,就上去查看。他检查龙头时,我拿一块石头砸他的头,把他砸晕,然后拖到池底中央,再跑上去打开了水闸。他一直没醒过来。水流到他身边,然后把他淹没,就结束了。我之前就偷了他画画的东西,我把一张画了一半的画,外加画笔和调色盘扔进池塘,又把画架放在柱子顶上——稍后我就去发现了画架,解开谜团。等池塘注满水,我就关闭水闸,跑回房子里,浑身发抖,心神不宁。当然这倒不需要怎么装,也亏得如此,因为我不大会演戏。”

  “奥多。”她的喉咙好像被捏紧了,“为什么?”

  他再次转开眼睛。“很抱歉麻烦你,”他说,“不过你手边会不会恰好有什么喝的?我的喉咙有点痛。谢谢,”她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水杯,却并没有喝。“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对。奥多……”

  “因为这是正确的事。”他小心把杯子放回桌上,“其实也是为了他好。你知道他想接手吧,成为独裁者。”

  “不,事实上。不知道。”

  奥多耸耸肩。“他认为,”他平静地说起来,“这是拯救斯科利亚的唯一的办法——他来掌权、抛开银行、发动战争、打败佩尔米亚人、用他们的钱偿还债务,之后一切就会回到过去的样子,那是他心目中的完美社会。”他皱起眉头,仿佛在确认一个微不足道却又微妙难解的小细节,“我不认为他自己想要权力,”他接着说道,“他只是得出结论,认为他是掌握权力的最佳人选,而一旦决定了这一点,其他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总之他认定了一定要再打一场仗,而且他确信我们会赢。在这一点上他倒很可能是对的,”他继续往下说,“但剩下的部分全错了。作为独裁者他会非常糟糕。他是太出色的军人了,你明白。他会指望每个人都服从命令,马上服从、绝不质疑。而等他们没有这样做的时候——唔,那是不会好看的。最终的结果会是斯科利亚毁在他手里,所有人的生活都苦不堪言,而他自己也会被写进历史,不是作为他这一代人中最棒的将军和卡努斐克斯家族最顶尖的一个——他的确是的,这毫无疑问——而是作为又一个军事投机家,攫取了权力,又在想要行使权力时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会摧毁自己这辈子成就的一切,他不会拯救斯科利亚,反而会毁了这个国家,而他是爱斯科利亚的,他真心爱斯科利亚,一点不假。所以我杀了他。”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咧开嘴,“为了他好。”

  “奥多……”

  “也为了不让他再发动一场愚蠢而可怕的战争。”奥多用食指和拇指揉揉眼睛,“嗯,这大概要算是另外一个问题,里头牵扯的有些事我就不拿来烦你了。不过基本上这就是原因。我爱他,胜过世上的任何人。所以我还能怎么办呢?”

  “你杀了——”她停下来。“奥多……”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暗想,别再跟他吵了,“我是这么看的,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做一件可怕的事。我决定由我来做更好些。毕竟我才是可消耗品,他把这层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而我也同意他的看法。”他停下来直视她,仿佛顺着来到高部第一起式的刺剑剑身看过去,“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呢?如果我自首,我们的家族就毁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吊死我。多半不会,如果我跟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的话。但这样一来又违背了我的初衷。为了我做下的事情上绞刑架,也许能让我好受些。挺高尚的,你不觉得吗?非常的卡努斐克斯。”他略微抬高声音,仿佛是在背诵,“我爱我父亲,但我更爱斯科利亚。”他摇摇头,“然后我就会成为英雄,而这么一来就全错了。我是英雄的儿子,做该做的事情的那个人。很细微的差别,但至关重要。”

  她盯着他:奥多,他跟她同乘一辆马车、跟她下过棋、认真听她的意见,而现在他做了这么一件事。一件野蛮恐怖的事。

  (几乎与季若特的行为一样恐怖,但她原谅了季若特:因为他性格软弱,当时又很害怕,而且那基本上是个事故,也就让议员的死变得空洞而无意义。没必要惩罚奥多。他下半辈子都会惩罚自己,远比任何人都更严厉。而他所做的事是正确的,他的动机是好的;她自己仅仅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杀过人,而她的性命根本毫无价值呢……)

  她说:“没关系的。”

  “抱歉?”他几乎像是生气了,“这当然不可能没关系。这是——”

  “奥多,安静。”她的眉毛猛地往上扬,他看着她,“没关系的,”她说,“这是最最可怕的一件事,但你非做不可。为了阻止战争,也是为了他好。换了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去做这件事,我都会说他是个好人,他做了正确的事。只是太遗憾了,竟只能是你。但当然不可能是别人,不是吗?你是出于善良才这样做的。你是个善良的人,这是你最美好的品质。你不愿意别人受苦。”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他是会受苦的,这毫无疑问。一等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可怕的错误,无可挽回,他就会把自己撕成碎片。而且也没有别的法子。他不是那种能跟你谈的人。”他跳起来,虽然没有开门走出去,但却尽量离她远远的,“真对不起,”他说,“我不该逼你听这些。太自私了,我向你道歉。”

  这话让她微笑,而笑容拉扯她的嘴唇,让她尖叫一声。看,全是你害的。“没关系,”她说,“真的。”

  “我没有别人可……”他摇摇头,“谢谢,”他说,“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我看不一定。”她听到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把它说出来了。

  他的目光绕回她身上,有些惊慌。

  “你是来做什么的,奥多?来忏悔你的罪吗?”

  “不是。”

  “坐下,看在老天分上,趁你还没打翻什么东西。”

  他咧嘴笑着坐下,把那双长得可笑的腿干净利落地折起来放好。她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那个,”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真想揍他,“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本来想问你愿不愿意结婚。不过那是——”

  “可以。”她说。

  他看着她:“什么?”

  “可以,”她坚定地说,“不是最理想,但总的说来我觉得可以。”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简直叫人发狂。然后他点点头说:“如果你确定的话。”

  “不,我突然改主意了。对,我确定。哦老天在上,奥多,”她喝道,“我告诉你我爱你的时候你要看着我。”

  考虑到各种因素,婚礼相当低调。举行婚礼的地点是在卡努斐克斯的宅邸:七百二十六名客人,没算佃户、乐师和余兴节目的表演者——最后一项由德泽尔击剑学校的学生和老师提供。苏伊达斯·德泽尔本人并未出席,他以工作压力太大为由请新人谅解。为了保证表演顺利,他派出了自己的首席教员季若特·布锐埃纽斯作代表。而表演也的确顺利。击剑表演后大家纷纷往外去了玫瑰园,但季若特留在后头,吉勒姆·富兰特泽士也一样。后者一整天都故意躲着季若特。

  “嗨,”富兰特泽士说,“好久不见,自从……”

  “的确,”季若特说,“一切都好吗?你妻子如何?”

  “她很好,”富兰特泽士回答道,“今天没法来,因为随时都可能生产。你?”

  “哦,还不坏,”季若特微笑,“为了谋生而工作,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可抱怨的。”

  富兰特泽士点点头。“最近苏伊达斯怎么样?我一直没见到他。”

  “哦他挺好,”季若特说,“不必击剑、只要管理学校,他高兴着呢。前几天他告诉我说他从来都恨击剑。但他拿手的就只有这一样,所以没办法。”

  富兰特泽士严肃地点头:“我听说他是娶了他那个女戏子了。”

  “对,终于,”季若特微笑,“他告诉我说等他给她看了银行里的四万诺米斯玛塔,她立马就答应嫁给他了。他把四万零七诺米斯玛塔又十二毛一口气取出来,当天就去定了神庙。反正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听着像那么回事。”

  富兰特泽士面露微笑,然后故意把微笑收起,端正了表情。“兹米瑟斯死了。”他说。

  季若特没料到自己会这样震惊:“怎么死的?”

  “自杀,”富兰特泽士轻声说,“毒药。马上就要定他的叛国罪了,我听说是。”他弹弹舌头,“那人的确有这个本事,每回情况不妙就不见人影。”

  季若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不算太可惜。”

  “不,确实不算太可惜。他这人从头到脚都叫人不快,而且还把我妻子关在修道院里。可即便如此。”他摇摇头,“不算太可惜,但也仍然是可惜的。”

  季若特哈哈大笑。“接下来你就该告诉我说你怀念佩尔米亚了。”

  “依我看这是永远不会的,”富兰特泽士说,“我猜这就好像人家跟你说他怀念在军中的日子。好吧,至少现在看来是不会再打仗了。”他放下杯子,“我们应该去外头了。”

  “我没心情跟人打交道,”季若特回答道,“告诉我,你会不会想起——嗯,你知道的,我们看见的那些事。我们做的那些事。”

  “我尽量不去想。我妻子说每回我想到那些她都知道。幸亏她学会了能让我停下来的法子。”

  “真的吗?是什么?”

  富兰特泽士咧嘴笑。“性,主要是。还有就是把锋利的东西全部锁起来。”

  一扇侧门打开,奥多和伊瑟姿走出来。两人偷偷摸摸的,就好像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们应该去欣赏结婚礼物,”奥多解释道,“但我们看见你们在这儿,所以就逃了。”

  “从窗户爬出来的,”伊瑟姿说,“在我们自己家。太可笑了。”

  季若特不禁想,我们自己家这几个字说明她对自己人生的新位置完全缺乏理解。“谢谢,”他说,“正好,我正想能私下见你一面。有东西要给你。”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银匣子,“苏伊达斯给的。”

  伊瑟姿看看他又看看奥多。“他有心了,”伊瑟姿说,“对了,他怎么样?”

  “哦,挺好,”季若特说,他转向奥多,“他叫我告诉你。首先,这不是结婚的贺礼。其次,这是钱买不到的东西。”

  奥多接过匣子,他看它的眼神仿佛那是通往某个危险地方的大门。“唔,”伊瑟姿说,“快,打开呀。

  盖子往回滑开。匣子里装了灰色的粗盐,盐里是一根手指。伊瑟姿张开嘴,又在看见季若特的眼神后往后退了一步。奥多仔细把盖子合上,把匣子揣进口袋里。“谢谢,”他告诉季若特,“转告苏伊达斯我会好好保管的。”

  新郎送给新娘的礼物是让人修好了过去用于柱顶苦修的那座塔,还装上了合用的楼梯和扶手。渐渐地她越来越爱去那里,她说在柱子顶上她能清楚看见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奥多让人封了鲤鱼池子,把它变成草莓地,不过这里地势太高,又没有遮挡,并不适合如此纤弱的水果。奥多战死时六十二岁,当时他正领着部下对抗入侵的西帝国军队,胜利在望。他死后她就叫人把柱子拆除,拆下的石头修整一番,用来修建他的纪念塔,就修在过去池塘所在的位置。两年后,先是六周反季节的暴雨,之后又有段日子大旱,人工水渠冲垮了堤坝,将那片低地完全淹没,变成一片湖,直至今日它仍在那里。

  (1)blue skin在英语中是对黑人或黑白混血人种的蔑称,带种族歧视的色彩。

  (2)流行于十七世纪至十八世纪中期的一种小剑,剑身的强部更宽,通常有数条血槽,自血槽尽头开始剑身急速变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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