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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据季若特判断,奥多大概快死了,坐在他左手边的佩尔米亚秃子正用持续不断的喋喋不休将他一点点毒杀。奥多右手边坐的是伊瑟姿,板凳太窄,伊瑟姿只能往奥多这边挤,简直等于坐到了他腿上,而尴尬显然像钉子一样钉进了他的灵魂。季若特突然意识到奥多喜欢伊瑟姿,相当喜欢。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到脸上捂住嘴巴,免得自己咧开嘴笑起来。

  苏伊达斯则正好相反,季若特从没见他这样开心。他四仰八叉地摊开在座位上,一条腿挂在车厢一侧,双手整整齐齐地合拢在胸前,活像摆好的尸体。他依然满身干掉的血,而且还在笑。富兰特泽士在欣赏沿途的景色,让人觉得奇怪,因为这周围根本就难看极了。每回马车碾过一个坑或者石头,马车夫都会呻吟,因为他的断腿没有接好,一晃就会戳进肉里。

  至少巡回比赛是不可能再继续了,季若特告诉自己。苏伊达斯气头上暗示的那些话,据他看来似乎很有道理;而假如果真如此,也就是招待他们的主人派了阿兰姆·查塔特在路上截杀他们。多半又是政治,主战派想挑起事端,不过他又觉得这样的解读实在过于简单化了。但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要记得他们被主人抛弃和背叛,只能靠自己,因此也就不需要再对主人履行任何义务。既然他们有能力走到这一步,他们自然有能力回家去。

  可这么说来他们为什么又在朝鲁兹尔·毕耳走呢?不过季若特虽说心里奇怪,却并没有把话问出口,毕竟这儿还坐着个佩尔米亚人呢,不过他确信奥多和苏伊达斯两个总有一个心里有数,而且总的说来他也并不介意蒙在鼓里,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信任奥多,或者应该说他看不出任何理由要不信任他。他显然继承了不止一点他父亲的领导力和战术才能,而且他似乎还想办法控制住了苏伊达斯,至少目前是控制住了。至于伊瑟姿,她太沉默,不禁让季若特感到危险。要么是崩溃了,要么是在积蓄能量准备大爆发,无论哪种都于事无补。富兰特泽士显然已经不必再考虑了。信任卡努斐克斯家的人,他告诉自己,斯科利亚人遇到危机时都是这么干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感到疑惑。逻辑的选择当然是割断秃子的喉咙、把他扔下马车,然后掉转车头往边境前进。不过大概要等等再说吧。只需要耐心就行,耐心等待,一切都会好的。

  于是他就耐心等待,而他的耐心也得到了回报。下午慢慢走向夜晚,影子越拖越长,秃子终于说累了睡着了,他的脑袋往前耷拉下去,落在几层下巴构成的巢里,他还开始轻声打鼾。等确信他确实睡了,季若特就上身前倾,尽量靠近奥多。

  “奥多,”他说,“我们这是去哪儿?”

  奥多回答道:“鲁兹尔·毕耳。”

  多奇特的答案。他往旁边瞟了一眼。苏伊达斯低着头,正从左手手背的汗毛上挑出一片片干掉的血,“为什么?我们当然不想去那儿的吧。”

  “哦,依我看我们是想的,”奥多轻快地说,“当然我们会大大地迟到,但这是没法子的。他们只能重新安排比赛时间,仅此而已。”

  季若特感觉仿佛脑袋上挨了一脚。“苏伊达斯?”

  “只能去那儿,”苏伊达斯头也不抬,“既然他们想杀我们,那我们在乡下是五分钟也熬不过去的。对于我们来说,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有很多很多目击者的地方。想想看,”他补充道,“他们为什么在荒郊野外伏击,对吧?他们想把事情推到强盗身上,或者也可能推给反对派,我不知道。我倒不是说我们在鲁兹尔·毕耳会很安全,但那儿比其他任何地方更有希望活下来。”他抬起头咧嘴一笑,“等我们出现的时候有些人肯定要气疯了,”他说,“我真想看看他们发现我们没死时候的表情。”

  “去那儿还有可能跟我们自己的人联系上,”奥多接着往下讲,“兹米瑟斯,比方说。我看他肯定早就做过安排,一旦情况不妙要怎么把我们弄出去。我真不愿意这么说,但他大概是我们最大的指望。反正苏伊达斯说得很对:要是我们坐辆小马车在荒野里乱窜,那才是帮他们省事呢。”

  秃子突然哼哼着打个哆嗦,他睁开眼睛,然后眨了几次眼又打个哈欠。他问:“我刚刚是不是打了个盹儿?”

  “有吗?我没留心,”奥多回答道,“抱歉,我走神了。”

  “没关系,”秃子大度地说。他朝右手边瞅瞅——目力所及之处全是荒凉的石头地——然后欢快地点点头,“快到高原边上了,”他说,“很快就是下坡。然后再一小段路就到鲁兹尔。”

  季若特忍不住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秃子咧嘴笑。“那边,看见了?地平线上。看见那些小山了吗?”

  的确,那边是有一片浅灰色的污渍,说它是几座小山也说得过去。“然后呢?”

  “右边数第三个,那是斯括珀达。一旦看见它,你就知道自己快到了。”

  “抱歉,”季若特说,“恐怕我的眼神远不如你。”

  “噢,能看见的,就跟你脸上的鼻子一样。模样有点像是倒扣的水桶。”

  季若特耸耸肩:“这么说这条路你很熟了?”

  “哦是的,我在这片地方长大的。小时候经常跟爸爸一起来,他是个送货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军队的货,不过他并不是军人,独立承包商。拉银矿挣了好多钱,结果大战爆发了,你们明白的。”

  季若特绞尽脑汁想找点话说。“你真是好心,”他说,“愿意送我们。想必完全打乱了你原先的安排。”

  秃子高高耸肩。“哦,我非常乐意,真的。能有机会认识斯科利亚的国家击剑队——”

  “说起来你原本准备去哪儿来着?”伊瑟姿似乎回魂了。

  “我?哦,不过是去趟美特。我有些表亲住那里,我喜欢时不时去瞧瞧他们。”

  “你真勇敢,”伊瑟姿说,“毕竟是内战时期呢。”

  “噢,算不得内战吧,”秃子说,“不过是一群闲汉、无赖在无事生非罢了。当局很快就能把他们压下去,你们等着瞧吧。我们很幸运,我们拥有很棒的安保力量。我知道自己当然是偏心自己国家的,但我觉得我们的警察是全世界最棒的,请别介意,我敢说你们国家的警察也很好。但任何时候只要出麻烦,我们的警察是可靠得很呢。”

  “那么说你并不替你的表亲担心了?”伊瑟姿问。

  “担心?不,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都是明理的人,他们知道不要上街去。”

  “当然,”奥多说,“这种时候就该待在家里别出门,但凡明理的人都会这么干。”

  那人明明很胖,行动起来却异常迅速。不等奥多有机会阻拦,他已经打开车门,差一点就成功跳车了。不过苏伊达斯抢先抓住了他,这时他又从不晓得哪里掏出一把匕首想戳苏伊达斯的手。奥多抓住他的手腕,可那人往后滚下了马车,所以奥多只能撒手。苏伊达斯往前一跳,把砍刀的刀刃抵在车夫脖子上。“停车,”他说,“奥多。”

  奥多已经下了车,正弯腰看那秃子。他哀叹:“脖子断了。”

  “操,”苏伊达斯回答道,“算了,反正还有车夫。”

  可车夫要么是什么也不知道要么是不肯说,哪怕苏伊达斯拿出了自己最有说服力的招数。最后伊瑟姿逼他停手。他放弃了,让车夫继续赶车。

  苏伊达斯重新坐下:“好吧,至少咱们还有马车可坐。”

  季若特问:“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来逮我们的人,”苏伊达斯耸着肩说,“或者来确保我们死了的人。车上没钱,否则他也可能是被派来付钱给阿兰姆·查塔特的。”

  “或者来接他们的,”伊瑟姿说,“既然他们自己没骑马。”

  “也许。”苏伊达斯打个哈欠,“我猜长远看来都没什么区别。反正我们有了交通工具,所以总比先前强。”

  他们在车旁睡觉,努力不去想食物。天色终于大致变成神庙湿壁画上救赎者外袍上中等亮度的那种蓝,他们便一致同意宣布天已经亮了。苏伊达斯赶着马退进车辕里,然后他们去叫醒车夫,却发现对方夜里死了。

  “这也太蠢了,”苏伊达斯说,“他不过是断了条腿。”

  “看来恐怕比断腿更严重些,”奥多严肃地说,“反正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苏伊达斯,这种事情你是懂的,你能赶车对吧?”

  “当然,”他朝他咧嘴笑,“就跟过去一样,”他说,“而且这马车很不错,说起来。我建议如果可能的话就留着它。回家能卖几个钱呢,假设我们能回家的话。”他翻身跳上车厢顶,抓住缰绳。“来吧,”他说,“想走的就上车。”

  富兰特泽士还盯着车夫的尸体。奥多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一眼。“内出血,也许是,”他说,“虽说医学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

  “我觉得多半是我们,”富兰特泽士回答道,“无论我们到哪里似乎都会死人。你们没注意到吗?”

  “我猜内出血的可能性更大些,”奥多轻快地说,“不过如果你真那么觉得,我建议回家后可以找个神父咨询咨询。恐怕宗教的东西从来不是我的强项。”

  那天早上苏伊达斯欢快得叫人心烦,又是唱歌又是唠叨,似乎全不在意根本没人听。季若特判断这多半是坏兆头,不过他懒得多想,把它归为奥多的问题,因为奥多似乎管起事来了。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管事,但他很高兴这人是奥多;如果要他把自己的人身安全交到苏伊达斯手里,那他委实放心不下;而富兰特泽士这人又毫无用处,至于伊瑟姿……这下就能看出为什么军事贵族统治斯科利亚这么久了。他们或许并不能算精于此道,但很可能比咱们手头的任何人都更在行些。尤其如果非要再打仗不可的话。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目光:很漂亮,像火花,一缕金黄的闪光。他坐直身子,伊瑟姿肯定看出他表情不对,因为她问:“季若特,怎么了?”他抬手一指:“那边。”

  “苏伊达斯,停车,”奥多说,不过这话并无必要,苏伊达斯已经动手把马拉住。正当季若特说服自己相信之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想象时,奥多问:“如何,你觉得是什么?”

  “我什么也没——”伊瑟姿刚开头就被苏伊达斯打断,“帝国军,”他说,“肯定是,除了他们还有谁会穿着浮夸的镀金盔甲到处神气活现?”

  “同意,”奥多说,“那么他们为什么在那边而不是在路上?”

  富兰特泽士猛抽一口气。“关我们什么事?”苏伊达斯说,“帝国军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不是吗?”

  奥多看着他说:“这可有点想当然。”

  “不,并不是,”苏伊达斯回答道,“他们拿政府的钱,我们是政府尊贵的客人,因此他们有义务保护我们,护送我们去首都。我建议咱们过去自我介绍。”

  “我愿意同意你的看法,”奥多静静地说,“如果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走在路上。”

  “我怎么知道?”苏伊达斯怒道,“也许是操练。他们动不动就爱搞操练,那些蓝皮肤,而现在是和平时期。和平时期当兵的干吗?操练。”

  伊瑟姿说:“我觉得这主意很糟糕。”

  “谁也没问你,”苏伊达斯吼回去,季若特看见奥多抖了一下,“听着,外头说不定还有阿兰姆·查塔特在找我们。如果被他们在路上追上,又没人保护,我们就死定了。蓝皮肤必须保护我们,他们相信什么荣誉承诺之类的狗屁东西。根本不必多想。”

  “本来是的,”奥多平静地回答道,“如果他们是在沿大路行军的话。”

  “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伊瑟姿说,“他们在哪儿?”

  苏伊达斯发出一种粗俗的声音。奥多指给她看:“看那边,看见地上的小凹陷了吗?跟着那条线往前看,你会看见——”

  “看见了,”伊瑟姿说,“对,没错,整整一个纵队呢。”

  “一百二十五人,”苏伊达斯背书似的说,“一个连,标准的帝国重步兵快速反应分遣队。一百二十个大兵,四个军士加一个中尉。”

  “通常在出现紧急情况时被派去支援骑兵中队,”奥多说,“而直到我们弄清是什么紧急情况之前……”

  “看。”富兰特泽士从他身旁挤过去,指着地平线。那里扬起了一片灰尘,刚好勉强能看见。

  “那应该就是他们的骑兵,”苏伊达斯说,“咱们去鲁兹尔的座驾。”

  奥多说:“咱们就在原地等等看。”

  “对,并且让他们越走越远。不,我可不干。听着,马车开不到开阔地上去,车轴受不了。我们得自己走。他们的移动速度很快,我们现在就得赶紧追,明白?”

  奥多说:“再等等。”

  “去你的。”苏伊达斯跳下车往前走,步子快极了。奥多准备起身,但富兰特泽士把他拉回去坐下。他甩开富兰特泽士的手,跳下车去追苏伊达斯。苏伊达斯一门心思往前赶。等距离足够近,奥多就合身扑了上去。他落在苏伊达斯背上把他压倒在地,不等他伸手去摸砍刀就用胳膊肘抵住了他的脖子。

  “放手,我喘不上气了。”

  奥多放松力道,苏伊达斯扭转身体一脚踢向对方胸口,然后跳起来跑掉了。

  “哦见鬼,”伊瑟姿追过去。

  富兰特泽士说:“马。”

  起先季若特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后来他抬头一看,发现缰绳松松垮垮地扔在车厢顶上。他扑过去抓住缰绳,然后回头喊话:“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季若特心想。他双手把缰绳抓得死紧,手都勒疼了,同时又尽可能让缰绳保持静止。富兰特泽士朝他喊:“当心。”结合当前的形势,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无用的建议了。季若特脑子里浮现出各种画面,像记忆那么鲜活:马突然惊跑、从他手里把缰绳拽走;马车碾在一块石头上翻了,他自己被甩到空中……

  “没事了,我抓住它们了。”富兰特泽士站在领头的两匹马的脑袋旁,手抓住套在它们嘴边的圆环。季若特抬头看,同时意识到自己在哆嗦。他实在不愿被富兰特泽士看出来,尤其是刚刚阿兰姆·查塔特进攻时他的反应那么丢人。他问:“你能看见那边什么情况吗?”

  “看不见。”

  苏伊达斯正挥舞手臂朝步兵纵队跑,就在这时,扬起的灰尘化作骑手。他多少想到会这样,所以并没有停步。直到看清骑手是阿兰姆·查塔特他还在继续跑(因为这里是佩尔米亚,阿兰姆·查塔特和蓝皮肤是一个阵营的)。骑手的队列一分为二、分开来绕过去把步兵纵队包围起来,他推测这只是炫耀,友好的较量,阿兰姆·查塔特的某种古怪习俗,兹米瑟斯这样的专家一定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还要附送一个高高在上的微笑。

  蓝皮肤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针对骑马的弓箭手他们有精心准备、时常演练的应对方法,但直到第一轮箭已经飞上空中他们依然在成一列纵队行军。不用说,等他们明白过来已经晚了。转眼就有三分之一的蓝皮肤倒地送命。

  他们尽力了。他们结成数个方块,单膝跪地举起盾牌,长矛伸出。骑手在他们周围奔涌,仿佛被淹没的街道上的一股激流,打着旋拍打墙壁,寻找敞开的门窗。大浪退去,然后重新涌回来,这次弓箭手换成了长枪手。建筑不够高、挡不住水,但这并不是建筑的错。帝国兵一丝不苟地实践了平日里演练的战术,几乎直到最后的悲剧时刻都保持着完美的纪律。

  苏伊达斯意识到自己直挺挺地站在开阔地上,立刻像石头一样坠了地。在他心里有个念头声音比谁都大,盖过了他本该赶紧考虑的那些事:世上没几个活人亲眼见过阿兰姆·查塔特打蓝皮肤,我真是荣幸。一直好奇谁会赢。现在我知道了。

  没道理啊。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因为这事儿完全没道理:阿兰姆·查塔特打蓝皮肤,这就像胳膊打大腿。他眼看着骑手放慢速度,从小跑变成步行速度,他们在地上搜索幸存者,挨个刺死或者射杀,然后还下马来进一步确认(注重细节,值得赞美的品质)。他们把每具尸体都翻转过来,并不偷、抢死人的财物,只是细致的医学检查,确保生命之火完全熄灭。他们不慌不忙地做完这些事,完事后捡起自己这边死掉的几个人、收拢箭和折断的长枪,上马离开了。

  “为什么?”伊瑟姿问。

  很长时间没人说话,最后苏伊达斯说:“内战。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不完全是,”奥多说,“我猜我们离内战还有两到三天。刚刚看见的应该是内战前的准备,没多大区别,但并不完全一样。”

  苏伊达斯耸耸肩:“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很小心地收走了所有证据,”奥多回答道,“连尸体上的箭都拔出来了,你注意到了吗?就好像他们不希望有任何人能证明是他们干的。”

  “我不明白,”伊瑟姿说,“费这功夫做什么?”

  奥多身体前倾,下巴托在手里。“我认为帝国军仍然忠于政府,”他说,“我猜步兵纵队是去美特的,暴动已经平息,他们去从阿兰姆·查塔特手里接管美特。”他停下来咧嘴一笑。“如果暴动确实平息了的话,其实谁知道呢,不过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但派出这队阿兰姆·查塔特的人不希望美特出现一队帝国军,所以就派人在没人的地方把他们一网打尽。至少要一天时间才会有人发现尸体,再过一天消息才会传回鲁兹尔政府的耳朵里;再说并没有任何物理证据表明是阿兰姆·查塔特干的,所以幕后的人完全可以抵赖。他们甚至可以把责任推给第三方——比方说斯科利亚,我随便乱猜一个。这就至少是三天甚至四天,他们可以趁这段时间把一切都布置妥当,然后全力开战。反正我是这么解读的。当然我只是猜测而已,不过我觉得这里基本上包含了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信息。”

  “你老说他们,”伊瑟姿打断他,“他们是谁?”

  奥多微笑。“好问题,”他说,“不过呢,综合各种可能性判断,这些人想跟斯科利亚开战、又有足够的钱买通阿兰姆·查塔特背弃已有的合同。我对佩尔米亚的政治不够了解,没法给出名字,不过大致就是这样。”他一边叹气一边挺直后背,“不是政府,也不是矿主,那么还剩谁?”

  “有关系吗?”伊瑟姿的那声怒喝火力十足,所有人都抬头看她,“我意思是对我们有关系吗?哦得了,别那么盯着我。听着,我现在根本不关心会不会打仗、谁在玩儿什么把戏这类屁事。我又累又饿,身上跟猪一样臭,同一身衣服我都不记得穿多久了,我浑身都像有蚂蚁在爬,到处都在痛,而且我想回家。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政治什么的狗屁蠢事算什么。我惨到已经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而且我也不是兵,我是平民女性,所以我根本不该受这些罪。听着,我们有马有车,还有人能驾车,我们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我们就回家去好吗?拜托?”

  没人说话。苏伊达斯咧嘴笑,富兰特泽士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季若特在等别人开口,而奥多看着他,脸上混合着同情、难堪和烦躁。她耸耸肩。“看来是不行,”她说,“那么你们全都见鬼去。你们都是蠢货。”

  奥多张开嘴,季若特心想,他要跟她解释,这多半是最糟糕的选择,除了像苏伊达斯那样哈哈大笑。但奥多显然改了主意。他摇摇头说:“对不起。”季若特猜想这大概不是他第一次被迫做这种事。他在老家不是有个姑娘吗?那姑娘是死了还是把他甩了?就在他出发前不久?他记不清了,而且自然又不能问奥多。

  “你对不起,”伊瑟姿学了一遍,“行啊。这真是帮了好大的忙,奥多。我本来以为你稍微比其他人蠢得好一点点,但显然我想错了。哈。”

  苏伊达斯朝她微笑:“你说完了吗?”

  “暂时。”

  “很好。”他丢了笑容转向其他人,“我看过地图,据我回忆,从这里驾车去鲁兹尔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但我们显然不能这么过去。我建议我们扔了马车步行。马车过不去崎岖的地方,也别想在任何地方跑赢他们,而步行更容易隐蔽。同意吗?”

  他看的是奥多。富兰特泽士说:“同意。我意思是说,很有道理,我看得出来。”苏伊达斯转头看季若特,后者点点头转开了眼睛,“奥多,”苏伊达斯道,“你怎么想?”

  “我宁愿先不忙扔掉马车,”奥多缓缓回答道,“我不喜欢走路,而且这双靴子磨脚跟呢。”

  “奥多……”

  “时间我们浪费不起,”奥多态度尖锐,“首先我们得吃饭喝水。瞧瞧周围,嗯?这看起来像是能找到食物的地方吗?我看不像。再说我们得趁内战还没真正打起来之前赶到鲁兹尔。我不是说到那儿就安全了,但肯定比在这儿外头强。在这儿你也许能应付,苏伊达斯,你是兵,你干过这种事。我们剩下的人是干不了的。再说了,”他稍微放柔声音,“我们又不是军事单位或者政府使团,我们不过是马车里的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看起来根本不像有价值的目标。那两方人马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找我们的麻烦呢。”

  “因为事情就是如此,”苏伊达斯说,“我清楚,因为我就干过。打、杀平民的事我都干过,就只是因为我能。习惯成自然,我猜是,”见伊瑟姿瞪自己,他便添上最后那句,“一旦你开始杀佩尔米亚人,有时候很难停下来。而且说不定他们的靴子你穿正好合脚呢。相信我,奥多,有我这样的人在,你绝对不会想在路上被拦下来的。”

  “我说的是如果我们留着马车,我们活下来的几率会更高些,”奥多说,“我并没有说这几率有多好。我们不是你,没法饿着肚子行军六天。另外就算我们在路上遇到当兵的,他们也完全可能是帝国军,而他们是不干坏事的,对吧?”

  苏伊达斯耸耸肩。“如果有军官盯着,多半不会。但你也看到刚刚那些蓝皮肤的下场了。就算遇上了、他们也愿意带上你,可有阿兰姆·查塔特在附近他们也没办法保护你。老天,拜托你理智些。我们俩都清楚其他人会听你的,因为你他妈是浇灌者的儿子。别胡闹了,我们赶紧上路。”

  “半天,”奥多说,“你自己说的,从这条路去鲁兹尔只要半天。走路要多久?三天、四天?”

  “骑兵思维,”苏伊达斯的口气让这几个字仿佛最厉害的侮辱,“埋着头朝弓已经上弦的弓箭手冲锋。好吧,随你乐意,我们鲁兹尔见,如果你们能平安抵达的话。”

  他停下马车,把缰绳扔给奥多,自己跳下去。“等等,”奥多说,“我弄不来这东西。”

  “学,”苏伊达斯扭头喊道,他直着腿走得飞快,“你这样机灵的男孩儿肯定没问题。”

  “奥多,”伊瑟姿哀号,但他坐着一动不动,只管看着苏伊达斯的背影,直到它变成灰色岩石中的一个小点,缓慢而稳定地朝地平线上移动。那里有一长串低矮的小山,其中之一倒很像是倒扣的水桶。“见鬼。”奥多说,然后他驱马小跑起来,动作十分内行。

  “我简直不明白你,”伊瑟姿第十次说道,“你居然就这么让他走了,难以置信。”

  奥多已经放弃回答了,结果却好像让情况更加恶化。他直盯着前面的路,道路正缓缓爬上一片又宽又缓的峭壁。他真诚地希望鲁兹尔·毕耳就在山脊背后。

  苏伊达斯离开已经三小时,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这倒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在内战早期人们一般不会再一切照旧;他们也在远处看见过几次飞扬的尘土,但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几匹马都很听话,道路笔直、路况也很好,太阳照在天上。欢迎来到美丽的佩尔米亚。

  伊瑟姿说:“我们得回去。”

  “看在老天分上你能不能闭嘴?”这是很长时间以来富兰特泽士第一次说话,这些词仿佛是突破了他意志力的防线冲口而出的。“对不起,但你跟我一样心里清楚,我们不可能回去。这简直是发疯。”

  “事实上她说的没错,”奥多的语气里有种怪异的超然,就好像他是作为旁观者发表评论,“我本来应该去追他的,我们也应该回去找他。可惜我等得太久,恐怕现在想找也找不到他了。我做了错误的决定。责任都在我。”

  “奥多……”也不知她原本想说什么,反正她改了主意,或者断定已经没必要再说了。她往座位上一瘫,这时马车正好来到坡顶。

  “啊,”奥多说,“到了。”

  他们脚下是一座城,活像摆在沙盘上的模型。它是完美的正方形,规则到不自然,它的四条边都被更大的绿色正方形包围,同时它还被整整齐齐地分割成较小的正方形,边缘各是一条笔直的棕色道路。如果兹米瑟斯在,他会跟他们讲解什么叫帝国的网格式规划模块,还会说鲁兹尔是除帝国各行省之外最好的代表作。季若特觉得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真实,活像是为舞台画的背景。就连规则分布的灌溉水渠也是一条条直线,而且是明亮、欢快的蓝色。要是允许人类这样不整洁的东西住进去,那也只能是描画精美的小泥人——模范的模型公民,他想到这里忍住了没笑——仔细摆放,好突显建筑的特色、彰示大楼的宏伟。他突然好奇不知浇灌者从制高点看到的弗罗斯·维尔让是否就是这副模样,在他开闸放水之前。

  “那是鲁兹尔?”富兰特泽士紧张地问,“你确定?”

  “不可能是别的地方,”奥多显得筋疲力尽,“靠的更多是运气而不是判断力,还晚了两天,但我们总也算成功了。”

  “你成功了,”伊瑟姿坐起来眺望城市,“是你把我们带来的,我却只晓得跟你抱怨。对不起。”

  “不必,”奥多说,“我错了,你是对的,我不该慌了神。”他摇摇头,“好吧,”他说,“我猜我们最好去让他们知道我们到了,希望见到我们他们会高兴吧。”

  他们的确高兴。最开始没有:三个满身血污的野蛮人,外加一个头发像蛇一样的姑娘,风尘仆仆,坐着富人的马车从闹麻烦的方向驶来,起先那些在方方正正的田里干活的农民老是瞅他们,露出满眼敌意;等他们到了城门口又遭遇了一点尴尬,因为守门的蓝皮肤显然不信他们的话,幸亏他们还肯派人去找当值的军官,而军官手头有失踪的斯科利亚巡回击剑队的描述。当然,描述极不准确——奥多的身高和眼睛的颜色弄错了,富兰特泽士压根没有提到,而按照描述伊瑟姿应该是男的。不过负责收取入城费的佩尔米亚人是击剑迷,最近他只干了两件事:一是反复重读乔伊奥兹比赛的报道,二是哀叹鲁兹尔的比赛为什么要取消。他亲自替他们担保,并且一把抱起季若特在他两边脸颊各亲了一口(季若特靠他最近),又领他们到了门楼顶楼他自己的住处。季若特已经认定他想独霸他们了,但最后想必他作为公民的责任感占了上风,因为他派了人去给行会送信,告诉会长斯科利亚人到了。那之后他发起了一项对照试验,看在官方的欢迎团抵达之前他能往他们喉咙里塞下多少蜂蜜蛋糕、杏仁饼干、以及香葱奶油奶酪起酥泡芙。

  他们去行会坐的是一辆全封闭的马车,窗户被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男仆排成一行,形成人墙遮挡尊贵的客人,不让外头的人看见。“你们根本想象不到,”等马车开始沿宽阔的街道行驶,会长助理就告诉他们,“等我们听说你们被困在美特不来了,我们手头差点闹出暴乱呢。卖了一万八千张票。我被叫去执政官府邸,他们都开始讨论如果事态失控要封锁哪几条路了。”

  再次看到街上人来人往,感觉十分奇怪,而且令人不安。季若特忍不住掀开了百叶窗的一个角,但会长助理请他别这样。“一旦你们终于抵达的消息传开,这儿外头就会乱成一锅粥,”他说,“我不得不诚心诚意地向执政官保证,直到把你们安全送到楼里我们才会放消息。”

  奥多清清喉咙:“既然说到公共秩序。”

  行会助理轻快地比画了一个大幅度的手势。“哦,这里是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我可以跟你们保证。我们鲁兹尔人都是上好的奥美特。的确,在这里你们算是安全到家了。唔,当然前提是没人看见你们或者发现你们是谁,否则五秒钟之内你们就会被拥抱到窒息。”

  伊瑟姿问:“奥美特?”

  行会助理犹豫了一下,露出不自在的样子。季若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是姑娘,想必他是不应该跟陌生女人说话的。“奥美特党,”他说,“政治。有奥美特,还有KKA。我们是奥美特,而你们来的那地方是KKA的老巢。所以他们那儿才有那么些麻烦。”听他的口气就好像那是一种讨厌的传染病,而且是对方故意染上的。“不过你们不用为这种事烦心,在鲁兹尔,击剑可比政治重要多了。”他咧嘴笑,“所以才禁止剑手参加市政选举,否则城市都要归他们管了呢。当然基本上他们肯定比咱们如今守护者理事会的那些猪脑子强,但这也不说明什么。这话可别告诉别人,”他补充道,“作为行会的官员,我当然是必须完全中立的。”

  季若特没话找话:“KKA是什么意思?”

  “Kaloi kai agathoi,”会长助理回答道,“这是东帝国的古语,意思是‘美与善’。而奥美特在西帝国的古话里也是这个意思。别问了,”他添上一句,“复杂得很。不过基本上就是咱们恨他们,他们也恨咱们。这国家没有分裂的唯一原因就是大战。当然还有击剑,只不过击剑经常也是随党派划线的。幸亏钱都在咱们手里,虽说也不多。好,到了。”马车在减速,“那,我就直接带你们去浴场。热水日夜不间断供应。我猜你们都想好好泡个热水澡吧。”伊瑟姿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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