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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伊瑟姿用力砸门时,奥多睡得正香。

  “是苏伊达斯,”伊瑟姿说,“你最好来一趟。”

  “怎么了?”

  “赶紧。”

  他从床上爬下来,注意到床头柜上的刀鞘是空的。他想了想,他记得很清楚,波迪拉把砍刀还给自己了。“等等,”他说,“靴子找不到了。哦在这儿。”

  苏伊达斯在邮件分拣室。他站在地板中央,手拿奥多的砍刀摆出低位中部起式。他没闲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像,大概是前帝国时期的某位女神,如今躺在地上,脑袋被砍掉了;一张桌子被削成了一片一片,好几扇门的门框上也有深深的刀痕。

  “我觉得他是睡着了,”伊瑟姿悄声说,“可他眼睛又睁得老大。”

  奥多点点头,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往前走,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响动。即便如此苏伊达斯似乎也听到了什么,他原地转身,面对奥多的方向,并从低位中部起式换到了低位后部。奥多原地止步仔细观察他,然后再次迈步。苏伊达斯的目光刚好越过他,就好像在看某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伊瑟姿把拳头塞进嘴里。

  奥多停下来,刚好在长距离之外。“德泽尔上尉。”

  苏伊达斯露出困惑的表情。奥多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军士。”

  “长官。”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吗,军士?”

  苏伊达斯看着他——正眼直视,可却看不见他。伊瑟姿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迷惑声音是打哪里来的。“长官?”

  “退下。解除戒备状态,军士。马上。这是命令。”

  苏伊达斯没动。奥多皱起眉,沿着一个紧凑的圆形绕着他转了半圈。然后他突然上前,一拳打中苏伊达斯脑袋侧面,动作快到伊瑟姿压根没跟上。砍刀落地发出哐当一声,但苏伊达斯还站着。奥多又是一拳,这次他终于倒地。他抽搐了两下,然后躺着不动了。

  “伊瑟姿,”奥多声音高亢,还微微发抖,“去找医生。”

  “我不知道——”

  “去找医生,”他重复道,“赶紧。”

  蓝皮肤的医生正在为奥多包扎指关节。“没大碍,很幸运,”他说,“本来很可能折断的。”

  “我没事,”奥多又说了一遍,“真的。”

  “当然当然,”医生疲惫地说,“好了,这样应该就行了。今后一两天尽量别用这只手。你应该更小心些,”他补充道,“大家还等着看你比赛呢,大赛那天你可得健健康康的才行。我也想去的,可是票卖光了。”

  奥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医生离开,奥多问:“他情况如何?”

  富兰特泽士抬头冲他皱眉:“你打倒他的时候真的非得那么用力不可吗?”

  “打了两拳呢,”伊瑟姿说,“他不肯倒下。”

  “这到底什么情况?”季若特问,“他是睡着了还是什么?”

  富兰特泽士叹气。“似乎不是第一次了,”他说。“他的——唔,跟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她告诉我们说他过去也干过这种事。不过她说他已经不这样了,过去六个月都没再发过病。”

  “我父亲的团里有个人,”奥多说,“从各方面看都是模范士兵,父亲说他是军队里最勇敢的人。但有时他会在半夜起来,去营地的另外一头杀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他醒来,人家跟他讲,他根本没法相信。我记得最后那人好像自杀了。”

  “多谢你,”伊瑟姿喝道,“我们正需要知道这种事呢。”

  “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暗示说——”

  富兰特泽士大声咳嗽。“医生认为这是他体液中胆汁的不平衡造成的。他开了些药来纠正这个情况。他告诉我说这类病人完全可以治好。似乎全看饮食。盐吃得太多,水果不够。”

  苏伊达斯醒来后盯着大家看,好像从没见过他们。然后他问:“怎么回事?”

  富兰特泽士张开嘴,但奥多抢了先。“你在梦里到处走,”他说,“你脑袋上挨了一下。医生说不会有事的。”

  苏伊达斯皱眉:“我做了什么吗?”

  奥多微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天谢地,”苏伊达斯说,“松莎有一次说我拿剑威胁她,以为她是阿兰姆·查塔特。为这个她差点离开我。”他吐口气,躺回枕头上,“幸亏不是这种事。”

  奥多咧嘴笑。“根本不是,”他说,“你还记得任何细节吗?”

  “不太记得,我在做梦,”苏伊达斯挠挠头,紧接着就龇牙咧嘴,“梦到我在泡澡。说起来,正好就在他们这儿的那个棒极了的浴室。然后干涸的河里又有了水,水从水箱朝我射下来。我以为自己要淹死了。”

  “医生说你盐吃得太多了。”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这是他们的口头禅,这些蓝皮肤。要么是盐吃太多,要么是蔬菜吃得不够。这事儿和大便,他们简直痴迷于此。不过医术还是很高明的。”

  “我们走了,好让你歇歇,”富兰特泽士说,“咱们的护卫要过一天才会来,所以你就躺着,尽量睡会儿。”

  苏伊达斯朝他露出一丝微笑。“我这种情况,”他说,“你确信让我睡觉是好主意?”

  那天下午稍晚,兹米瑟斯出现了。自上次消失以后他新染上一点小感冒,多半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理会伊瑟姿的问话。她问他去哪儿了,而他只是往一张很大的绿色丝帕里擤鼻涕。

  “坏消息是,”他说,“动乱确实扩散开了。好几个大镇子和至少三处重要矿山都发生了暴乱,这还只是这片地区。好消息是阿兰姆·查塔特仍然忠于政府,他们用自己魅力独到的方法在处理暴乱。这对我们是挺好的,”他补充这句时瞟了一眼旁边的苏伊达斯,“也就是说咱们自己在鲁兹尔·索斯留下的那一小块麻烦会融入更大范围的屠杀里,不留痕迹。多半不会有人再去想它了。”

  富兰特泽士脸上露出微微期待的神情。他说:“如今这么大的乱子,我简直不敢相信佩尔米亚人还想继续这次的比赛。”

  “当真?”兹米瑟斯朝他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他们现在最不想要的应该就是一大群心情激动的人聚到一起了。击剑比赛正好可以成为导致暴乱的触发点。他们肯定得取消整个计划,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我看不会,”兹米瑟斯的语气活像宽容的父母在否定孩子们特别异想天开的建议,“你看见的,这些人对击剑有多狂热。事实上,要想引发暴乱,最十拿九稳的办法就是取消比赛。不,等我们抵达美特,所有这些瞎胡闹应该都烧得差不多了,而我们则继续完成我们来完成的任务。对此你半点也不必怀疑。”

  新护卫队的指挥官是库尼瓦上尉。大约四十岁上下,秃头——半根头发也没有,活像刚用滚水烫过——块头特别大,仿佛根本就是另外一个种族的生物。他们之前遇见的所有帝国军人好像永远都在挨冻,他是第一个例外。他穿着镶毛边的外套,戴着围巾,但没戴帽子和手套。他左手食指少了最上面的两个关节。

  “去美特的路上把时间追回来应该不成问题,”他态度欢快,声音非常低沉,季若特几乎敢打包票说脚下的地板在震动。“我们可以在恰乌至达离开主路,从山里穿过去。我知道一条山道,能在铎索尔外把我们带回路上。”他停下来,想看看有没有人敢反对,看完他又继续说道,“你肯定就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了,将军的儿子。认识你很荣幸。”

  奥多勉强笑笑。“看来你参加了大战吧。”

  “十年,”库尼瓦说,“开始时我是个年轻少尉,最后变成了隶属总参谋部的上尉。不用说,我研究过你父亲的所有战役。事实上,”他接下来的话里带出些许羞怯,这态度于他活像是龙头上戴草帽那么合适,“我还就贝尔科斯战役写过一篇小小的论文。巧得很,我身上正好带着一份。如果你能稍微浏览一下,再告诉我你的看法,我会感激不尽。”

  奥多答话的声音里有一丝微弱却毋庸置疑的沉重和疲惫:“当然,我非常乐意。”库尼瓦的脸一下子被喜悦点亮,刹那间变成了一张美丽的面孔,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根本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稍后,当马车在主路上颠簸时奥多这样宣布,“他提到的事情有一半我都没听过。”

  “你只需要说写得真好,棒极了,”苏伊达斯说,“他会永远对你忠心耿耿。”

  “对,可是如果他问到具体细节怎么办?他立刻就会明白我对那倒霉的贝尔科斯之战压根没有半点了解。”

  “当真?”兹米瑟斯看着他问。

  “千真万确,”奥多回答道,“我父亲从来没怎么谈起过。”

  季若特说:“那是一场大胜,不是吗?”

  奥多耸耸肩:“我猜是吧。不过我觉得那不算是他特别喜欢的一场仗,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季若特注意到富兰特泽士盯着窗外,他平时不这样,他说会害他晕车。兹米瑟斯说:“我对这场仗倒是了解一点。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粗略读一遍,再替你总结几条笔记。”

  这话怎么听也像是小小的慈善之举,半点不掺假,但奥多却犹豫了。“你肯定不愿费劲读这一大篇的,”他的话倒是很客气,“别的不说,文字就糟糕透顶。”

  “啊,”兹米瑟斯微笑,“我猜猜。花哨的拐弯抹角,从头到尾都是文学典故,还老爱引用一千年前的作者。能用十二个字的地方就绝不情愿只用一个字,哪怕这十二个字得靠坐在盖子上往下压才能勉强塞进去。”

  奥多微笑:“差不多。”

  “这些都是帝国军事文学所推崇的标志性特征。”兹米瑟斯说,“从通报到补给申请,他们写的东西全部如此。他们在军校就教这个。除非你能大量炮制这玩意儿,否则别想晋升。”

  伊瑟姿说:“太蠢了。”

  “一点也不,”兹米瑟斯认真答道,“这是帝国军方采用的精妙过滤器,把那些市井无赖从军队指挥系统的较高层级里剔除出去。”

  “这也一样蠢。”

  “你显然没有好好学过帝国历史。”兹米瑟斯说,“好几百年前,他们有大概一个世纪都在断断续续地打内战。九十二年里换了七十四位皇帝,其中自然死亡的不多不少刚好两个。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才华、有野心的人不断晋升,最终控制了外省的大军,然后就利用它来夺权。帝国差点因此覆灭。”他停下来擤鼻涕,“但如今你有多少才华多少野心都屁用没有。你得能平衡一组对子同时引用恰当的后现代诗歌,否则永远升不到少校以上。咱们外边那位新朋友多半就是这么回事。他显然经验丰富又能干,可他那口东帝国口音硬得拿刀也劈不动。对我们倒是好消息,”他开开心心地补充一句,“他在这边窝了十七年,这次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人刮目相看,或许还能被召回国内。他会使出浑身解数,一点不用怀疑。”

  “好极了,”苏伊达斯没好气道,“只要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季若特还在看富兰特泽士。自从兹米瑟斯提出要看那篇傻论文,他就一直盯着窗外,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动物盼着躲开掠食者的注意,因为心里明白自己跑不过对方。他提醒自己他来不是为了照顾任何人,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奥多或伊瑟姿能留意到富兰特泽士,并且做点什么。或许奥多毕竟还是察觉了什么,因为他把书举到与鼻子齐平的地方又开始读起来。兹米瑟斯友善的提议显然遭到了拒绝。不过兹米瑟斯似乎完全没受任何打击,他用那巨大无比的手帕擤鼻涕,然后闭上眼睛,下巴落在胸口上,仿佛睡着了。奥多继续阅读,但时不时他会抬头从书顶上往外瞅,就好像把书当成了城垛。他看的是兹米瑟斯的方向。

  鲁兹尔·索斯暴乱的消息传回斯科利亚,银行主席召集了紧急内阁会议。

  他告诉董事会,目前的情况很糟糕。据他所知,阿术克部长遇刺后出现的爆炸性的义愤完全是自发的,而且扩散到了佩尔米亚社会的每个阶层。自发的爆发,就其性质来说也就缺乏聚焦点和方向;人民非常愤怒,但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愤怒是针对谁,更没人知道要如何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而这,他指出,既有好的一面又有坏的一面。坏处在于,直到他们下定决心,或者由别人替他们把决心定下,否则谁也不可能做出连贯一致的反应,也不可能知道该站到哪一边。好处在于这让他们有了一点点时间,可以尽量理解当前的情形。

  “具体说来,”他接着往下讲,“恐怕我们没有多少事可做。街上的暴众对我们的任何看法都毫无兴趣。事实上,我会说我们可能做出的最糟糕选择,就是在这一阶段显著地插手事态。最新的报告说军队依然忠于政府,很显然,只要军队还在他们这边,他们迟早会把暴动压下去,事情就会回归正轨。”

  “确实如此,”有人插话说,“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佩尔米亚军队的性质。他们几乎全部是雇佣军。”

  “的确。”主席说,“而在目前,佩尔米亚唯一有钱支付他们薪水的实体就是政府,所以他们当然会继续忠于政府。如果动乱能及时掐灭——不要等到它化为有组织的反对势力,在它还只是一群人扔石头的阶段就掐灭它——那么这件事就算这么了结了,我们也可以回到原地。但如果暴众找到领袖,领袖手里又有钱,那么之后的发展就多多少少可以预料了。会有一场快速竞拍,赢的人获得佩尔米亚。”他停下来喝口水,“真的,”他接着往下说,“从这个层面讲其实很简单。假如我们想未雨绸缪、准备好一组应急预案,我们只需要看钱在哪就行。”

  “抱歉,”另一个人说,“但是不是也该弄明白谁杀了阿术克部长,以及原因何在?这也会有帮助吧?”

  主席摇摇头。“未来的历史学家或许会对此感兴趣。眼下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谁会赢,而我能看出三种可能的结果:其一,没有兴起团结一致的反对力量,政府获胜,我们回到原点;其二,出现反对力量,它的出价比政府高,于是接管政权;其三,出现反对力量,但政府赢得竞拍并继续掌权,反对力量转为防御,扎下根来——在矿山发动罢工之类的——于是变成烦人的僵持,直到有事情发生变化、力量的平衡发生偏移。”

  “好吧,”有人说,“我们希望出现哪种?”

  主席叹口气。“好问题,”他说,“我们对佩尔米亚现政府也说不上多么支持,但换别人可能糟得多。有理由相信,如果说暴民真的有所偏向,那就是主战派。然而如果政府能存活下来,那也只可能是借助军方。士兵和前线军官都是蓝皮肤和蛮子,但高级指挥官基本上都是佩尔米亚自己的军事贵族,换句话说就是主战派。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有人说:“那么我们想要的就是僵局。”

  “并非如此,”主席悲伤地回答道,“僵局只能暂时延缓危机,让危机得以壮大,等最终爆发时声势只会更大。”一阵紧张的沉默。然后有人说:“我们现在说这个不是有点为时过早吗?我们并不知道事态是扩散了还是局限在鲁兹尔·索斯。说不定最后发现那只是地方上的一点小麻烦,不足为虑。如果我们反应过度,那无疑才是最糟的不是吗。”

  “有道理,”桌子远端的一个人说,“除非我们清楚知道那边究竟什么情况,否则不可能制定相关政策。我是说,如果暴乱扩散到其他采矿镇或者甚至到了城市,那对我们来说确实就是问题了。但我们并不能确定一定会这样。我们现在只能耐住性子,看那边到底会怎样。”

  之后,投资政策主管图尔库因·博尤阿内在紧贴南院的小回廊找到了主席,后者正坐在一张石凳上,边看文件边吃面包夹奶酪。他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主席悲伤地笑笑。“你不会想知道的,”他说,“相信我。”

  博尤阿内在他身边坐下。“多半不想,”他说,“听着,我是你这边的。怎么回事?”

  主席叹口气,把文件放在铺着地砖的地上。“管他呢,”他说,“我敢说,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的。我们遇到麻烦了,而且是我的错。”

  博尤阿内冲他咧嘴。“有位智者曾经说过,没有什么麻烦是解决不了的,你只需要一句和气的话、一笔五位数的酬金或者三英尺锋利的金属。你做了什么?”

  “我把银行的钱借了四千万诺米斯玛塔给佩尔米亚政府,”主席说,“而且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

  有一会儿工夫博尤阿内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们并没有四千万诺米斯玛塔。”

  “现钱的确是没有。大部分是以银行股本担保的信用额度。如果人家要我们兑现,那么某人,多半是帝国,最后就会拥有银行了。”

  博尤阿内缓缓吸气再吐气。“你是中了什么邪,竟干出这种事?”

  主席朝他微笑。“绝望。”他回答道,“图尔库因,银行快垮了。我还没跟任何人讲,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可我们离悬崖边就只有这么远。我们发给了小农和小工坊太多的长期借贷,这个国家的几乎每个人都跟我们借了钱,而我们只好用未来的税收做担保去向帝国的大银行借,可我们明知道那税是收不上来的,因为这个国家支付不起,就这么简单。这件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可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与此同时,这个月月底之前我得付二十五万给南门神庙看守者,然后还要找十一万给凯西流斯兄弟会,诸如此类。我们的借方还回来的钱远远不够,而我总得拿点什么给帝国人啊。然后我就有了这么个异想天开的疯狂念头。为什么不假装有一大笔钱,把它借给佩尔米亚人,然后用利息付清我们欠债主的账呢?”

  又是好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博尤阿内问:“看在老天分上,为什么借给佩尔米亚人?”

  “他们问我借啊。”主席的嘴角咧得更开了,“他们也破产了。大战期间他们把未来的银矿收入卖了,用来支付雇佣兵的报酬。接下来的二十年他们再挖多少银子出来都没用,因为挖出来的东西都不是他们的,它已经归东帝国了。”他稍做停顿,给对方时间消化他刚刚的话,而博尤阿内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他们在自己国家腹地养了好几千蓝皮肤和阿兰姆·查塔特,他们非得付钱不可,否则天晓得对方会干出什么来。他们真的需要钱,相信我。”

  “可是……”博尤阿内晃晃脑袋,仿佛想让脑子清醒些,“他们要能还我们钱那才见了鬼了。帝国不再买他们的银。王水反应——”

  “没关系,”主席说,“本来就是假装出来的钱,大部分是,所以就算我们失去它……”他哈哈大笑,“佩尔米亚人用佩尔米亚政府债券向我们支付利息,而西帝国的银行很乐意接受这些债券,作为我们欠债的利息。可如果佩尔米亚政府垮台……”

  博尤阿内闭上眼睛。“我完全是作为朋友跟你说这话,”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回家收拾行李。而作为银行官员——”

  “仍然有可能会没事的,”主席静静说道,一束阳光透过回廊尽头画着玫瑰的彩绘玻璃照进来,仿佛红色的火焰照遍他全身,“你知道非军事区地底下藏着多少银、铁、铜吗?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只要我们能签下协约就好了,然后佩尔米亚人就可以进入非军事区,正式宣布对矿产的所有权、出售未来收益、把四千万本金还给我们,我可以用这笔钱偿清欠西帝国银行的债务,突然之间一切就都没问题了。奇迹。魔法棒。我想的就是这个,图尔库因,而且这简直是天才的主意。我知道它是的。我们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就把一切都签字敲定,只要能先签下那该死的蠢协约。”他叹气,“本来已经快要成了,”他说,“多亏了我在佩尔米亚内阁的那位同盟,那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过去六个月里他一直在动用关系、威逼利诱。”

  博尤阿内龇牙:“阿术克部长。”

  “那人真是个英雄,”主席说,“最棒的,他真的理解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我简直想不出谁这样愚蠢,竟会杀了他……”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愚蠢,”他重复道,“这就好像从火上拿起烧红的铁,然后戳进你自己的眼睛。这么一件蠢笨到极点的事,跟自杀没两样。我简直无法想象……”他停顿片刻,“好吧,我当然可以想象。阿术克的主要目标是让军事旧贵族与矿主达成和解,顺便为大战末期被赶出国外的流亡者争取大赦,让他们回国。流亡者的土地和财产已经被私自瓜分,许多当权的人都有参与。如果流亡者被赦免,这些东西全得吐出来。依我看你不需要再去别处找动机。不幸的是,正是这些人帮我们缝补出和平,他们也是我们如今必须打交道的对象。”

  博尤阿内点点头:“也就是说主和派。”

  “正是。真是可耻呢,好人却是一帮小偷和贪污犯,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反正这就是过去三周我扛在肩上的秘密。”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博尤阿内,“现在我告诉了你,你准备怎么做。”

  “我?”博尤阿内似乎被这问题惊了一下,“首先是忘记这场对话。”

  主席并未信服:“我不大确定你能忘得掉。”

  “我可以试试。另外我还可以推迟总审计。”主席睁大眼睛,博尤阿内哈哈大笑,“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对吧?”

  “老天怜悯我,没错,我忘了。我说,你真能办到吗?因为不然的话……”

  “我的脑袋会和你的并排钉在城门上的某个地方。”博尤阿内深有感触似的说,“依我看,我别无选择。还有,我们真的应该把这事儿再告诉其他几个人。如果我们想加快协约签署的进程——”

  主席动作飞快,博尤阿内根本没时间反应。不等他往后缩,主席已经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把领子扯得绷紧在他脖子上。“就说你发现了,说你惊骇极了,说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回头算账。但在那之前,如果想挽救银行,你非得要他们协助不可。我去说是没用的,他们会气得听不进去。但外事委员会的哥伊达斯和马尼亚西斯,他们会听你的。”

  博尤阿内点点头:“我想的是兰保特·美泽兹乌斯。他能推动协议通过。”

  “他会……?”

  “如果他想娶我侄女的话。”博尤阿内冷冷地回答道,“听着,交给我。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干了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但既然你已经干了,我们只能尽量争取最好的结果。与此同时你得把你在佩尔米亚的联络人用起来。”他停下来露出担忧的神情,“如果你还有别的联络人的话,我意思是。”

  主席缓缓点头。“两个,”他说,“都在内阁。两人都不愿意直接插手,不过如果阿兰姆·查塔特有可能宣布自己敞开接受报价,我猜他们的干劲也会更足些。我会给他们施压,让他们重启定约谈判,你只要确保到时候我们这边也上船。如果我们能联手做起来,而且佩尔米亚仍然有一个能跟我们谈生意的政府,我们或许能全须全尾地熬过这一关。否则的话,我们不如找人送张客客气气的便条给浇灌者,问他是不是愿意来组建政府。”

  博尤阿内回家后写了七封信,其中五封交给仆人去送,另两封交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本来正在学习,被父亲叫去送信到城市另一头,心里并不乐意。但他们很了解父亲,看了他脸上那异于平日的表情就知道跟他争也没用。

  这件事处理完毕,博尤阿内穿上一件薄外套(太阳露脸了),步行去了小山上的“最长一天”修道院。如今门房已经认识他,点头便开了门。

  博尤阿内问:“他怎么样?”

  “在他这个岁数是好极了,”门房有些戒备,“老地方。”

  博尤阿内在有围墙的菜园里找到了伯父,他跪在地上替洋葱拔杂草。听到碎石小径上的脚步声,他坐起来四下张望。

  “哦,”他说,“是你。”

  “恐怕是的,”博尤阿内答道。不知怎么的,穿修士长袍的伯父总让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十二岁,“你有时间吗?我有事得问你。”

  老头耸耸肩。“我不过是修会里的普通兄弟,时间多的是,”他酸溜溜地说,“你才是忙到不行的大人物。今天有何贵干?”

  博尤阿内叹口气,缓缓跪下,他小心翼翼跪到两行中间,免得压坏洋葱。他伸出手,手指合拢抓住一把嫩绿色的青草,轻轻往上拉。他说:“我刚刚跟主席谈过话,内容非常令人不安。”

  老头弹弹舌头。“那孩子是个傻子,”他说,“我真后悔晋升他,应该让他永远留在抄写室。”

  博尤阿内哈哈大笑。“好吧,你确实升了他的职,”他说,“所以我猜这事你跟任何人的责任都一样大。真的,我应该逼你结束退休,回来把事情解决掉。”

  老头抬高双手。“绝不,”他说,“在银行四十年对我已经很够了,多谢你。你根本想象不出我在这儿比在银行开心多少。”

  “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做早弥撒?”

  “院长特许我不必早起,”老头一本正经道,“因为我的膝盖。好了,那蠢孩子到底又干了什么?”

  “他借了四千万给佩尔米亚政府。”

  老头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五秒钟,或者六秒。然后他放声大笑。

  “我收回刚刚的话,”最后他说,“那孩子倒有些想象力,胆量就更不用说了。”

  “我们并没有——”

  “当然没有了,”老头说,“我猜他是用银行股本做担保吧。”

  博尤阿内点头。“为了让佩尔米亚人能支付向东帝国雇佣蓝皮肤的费用,还有阿兰姆·查塔特的佣金。”他说,“可如今佩尔米亚境内发生了可怕的暴动,政府可能会垮台。要是那样的话……”

  “嗯,我也听说了一些。”老头故意含糊其词,让博尤阿内直想揍他,“所以,我瞧瞧,佩尔米亚政权仅剩的希望就是争议地带的矿藏。大约他的想法是赶紧签订协约、让佩尔米亚人出售期货、偿还借款,这样就能把四千万想象中的诺米斯玛塔变成四千万真钱。对,我喜欢。这主意挺不错。”

  博尤阿内瞪圆眼睛。他认识伯父五十二年,可这老怪物依然能叫他吃惊。“你喜欢?”

  老头耸耸肩。“我要是还在银行,多半也会这么干,”他说,“毕竟除此之外也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什么也不剩了。大战耗光了一切。用这个法子我们能确保和平,还能获得真正的偿债能力,二者本来都是完全没有指望达成的。祝福这孩子,我毕竟还是没有看错他。我从来不会看错人,”他添上一句,“这是我唯一的天赋。”

  “可是伯父……”

  “除此之外还能怎样?”老头严厉地质问道,“假设目前的情形不变,银行年内就会倒闭。然后军事巨头就会发动政变,拒绝承认我们的外债,害我们同时卷入与西帝国和佩尔米亚的战争。我们会打败佩尔米亚,西帝国会打败我们,我们求助于东帝国,然后变成东帝国的附属国。卡努斐克斯和他那帮人原本就打算这样,他信任东帝国人,他们根本就崇拜他,他觉得自己十年之后就能当上帝国军总司令。而且东帝国人来管理这国家,毫无疑问会远胜我们,毕竟他们手头有资源。”他微微一笑,轻轻拉出一根荨麻:食指和拇指用力捏住它的茎,让它没法扎他。“好久以来我就接受了这个结局,”他说,“事实上我读了很多关于火崇拜的书呢。我这个岁数自然是不大愿意再改信别的教了,不过有所准备总是好的。”

  博尤阿内眨眨眼,就好像太久直视明亮的光线。“你早该告诉我,”他说,“说起来我是管理这个国家的人。要是谁都不告诉我任何事,我要怎么管理国家呢?”

  “要是你懒得自己去发现事情,”老头不以为意,“那我是一点不会同情你的。要是我跪在洋葱地里都能猜出来……”他耸耸肩,“好吧,就这样了。而且真的,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要你们能强行通过协议。”

  “可是暴乱……”

  “总共五个镇子,”老头说,“在西北的采矿带。而且我相信蛮子把事态控制得很好。只要不再发生别的什么,依我看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毕竟佩尔米亚的总理和内务部长不还在你口袋里揣着吗。”

  博尤阿内好歹吸进半口气,刚够问出那个过去五十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困扰自己的问题。“伯父,”他说,“所有这些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老头扮个悲伤的鬼脸。“图尔库因,你这个笨蛋,”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可你一直都没真正掌握基础算学。我们大致知道佩尔米亚有多少雇佣兵。”

  “我们知道?”

  “对,”老头坚定地说,“而且我们知道佩尔米亚付给他们多少钱。四千万是不够的。”

  博尤阿内皱眉:“不够吗?”

  “老天,当然不够。大概三分之二,说不定还不到。”他扯出一根羊蹄草,结果发现带出了一颗洋葱,便皱着眉头把洋葱插回松软的土里,“那么你以为剩下的两千万是谁借给佩尔米亚人的?”

  博尤阿内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还来不及思考这话背后隐藏的含义,这时老头戳戳他的肋骨,自己慢吞吞地站起身。一个年轻修士站在园地边,脸上露出的惧意不止一点半点。

  “怎么?”老头问。

  “院长神父想见你,”修士说,“在他的书房。如果你方便的话。”

  “不方便也得方便,”老头说,“你认识出去的路对吧,图尔库因?我侄子,”他对年轻的修士解释道,后者紧张地笑笑,“他正要走。”

  博尤阿内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慢,就好像他并不真的愿意走到。时间已经很晚,守备队正在清道,好让乡下运食物来的货车可以进城送货。再过两个钟头,西门和黄铜市场会挤满你能想象出的每一种带轮子的交通工具,它们参与构成了这个巨大无比而且完全是刻意打造的结构,为城里这一大群没有土地和牲畜可以喂养自己的人提供食物。许多年前,那时还在大战期间,他还是个小孩子,他曾问父亲如果所有这些货车都不来了会怎么样。父亲告诉他不必担心,城里有三个公共粮仓,外加一打私营的玉米铺,食物足以支撑整座城市一个月。对,他回答道,但要是货车一个月都不来呢?那时会怎么样?唔,不会的,他父亲不耐烦道。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基本上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得出结论,老政府必须下台,必须让别人——最后银行当了这个别人——掌权,认真对待这类事情。

  好吧,他心想。当初浇灌者开闸放水的时候,弗罗斯·维尔让的城市粮仓里还剩了三年的粮呢,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吗。战争必须避免,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也要避免。因为战争杀人、烧毁城市、蒸发金钱、耗尽资源、毁灭一切。主席是懂得战争的,所以他才决定把斯科利亚从军事贵族手里接过来——而且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会借给敌人四千万的原因,尽管银行并没有四千万,或者四百万,或者四十万。当敌人朝你的脑袋砍下来的时候,你就举起胳膊格挡,哪怕这意味着失去自己的右手。

  可即便如此……

  还有他伯父,多半是斯科利亚历史上最高明的金融家了,他从银行辞职进了修道院(他同时也是斯科利亚最著名的无神论者),因为他不同意银行插手政治。当时谁也无法理解:银行当然要插手政治了,在每时每刻、每个层面都要插手,因为银行有钱,而没钱的话政治根本运转不起来。但老头看出了谁也看不见的一条线,并且拒绝跨过那条线。自那时起,他们所有人都很努力地不去思考那件事。

  (“好吧,”他记得自己拼命想说服伯父不要辞职,“那教会插手政治又怎么说?不是一样糟吗?”

  “很奇怪,我对这个倒没什么意见。”

  “可你连无敌骄阳都不信的呢。”

  一个悲伤的表情,表示“你该懂的”:“哦得了吧,图尔库因。从什么时候起宗教团体跟信仰扯上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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