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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奥德修斯

  我扶起翻倒的长椅,擦洗干净被鲜血浸透的石板地。我将盘子摞在一起,端进厨房。我已经在海浪中用沙子搓洗过自己,都把自己搓出血了。我也已经在石板地上找到了那口痰,把它搓洗掉了。但这都无济于事。每动一下,我都能感觉到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指纹。

  狼群和狮群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像黑暗中的几道阴影。它们躺下来,将脸贴在地面上。最后,当四下终于没有需要清理的东西之后,我坐在了壁炉的灰烬前。我不再发抖了。我纹丝不动。我的血肉似乎已经凝固了,皮肤如僵死之物绷在上面,像胶皮一样,令人作呕。

  天色渐渐向黎明过渡,月亮女神的银色骏马要折回马厩了。姨母塞勒涅的战车彻夜驰骋,光芒亮彻夜空。在她皎洁的面孔下,我将那些禽兽的尸体拖回了他们的船上,点燃火石,看着火焰蹿天而起。这会儿她应该已经把事情告诉赫利俄斯了。我父亲随时都会出现,一家之长会因自己的骨肉遭受如此侵犯而盛怒不已。当他的肩膀抵住我的天花板的时候,它会咯吱作响。可怜的孩子,惨遭流放的女儿啊。我当初压根不该让宙斯把你发配到这里。

  房间变得灰暗,然后又变得金黄。海风微拂,但这点风不足以将烧焦的尸体的味道吹走。我父亲一辈子都没说过这样的话,这我知道。但我以为他肯定还是要来的,哪怕只是来责骂我呢。我不是宙斯,无权一眨眼就灭掉二十个人。父亲的战车腾空而起,我冲那战车的苍白光晕大喊着。你听说我干的好事了吗?

  阴影扫过地面。阳光蹑手蹑脚地爬上我的脚面,触碰着我的群裾。时光流转,绵延不绝。没有人来。

  也许真正让人惊讶的,我想,是这种事竟然没有更早发生。以前,当我给叔叔们斟酒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总会在我身上游走。他们的手会摸到我身上,掐我一把,拍我一下,把手伸进我裙子的袖筒里。他们都有妻室,所以心里盘算的并不是婚姻。最终,他们中总有一个会对我下手,然后好好补偿我父亲。于是所有人都保住了颜面。

  阳光照在织布机上,雪松的香气飘散到了空气中。我回忆起了代达罗斯布满白色疤痕的双手,还有那双手曾带给我的乐趣。那段记忆像一条炙热的金属丝,横穿我的大脑。我将指甲掐进手腕中。大地之上,神谕遍布。圣坛之中,女祭司们吸入圣烟,讲出她们在圣烟中寻得的真理。认识你自己被刻在圣坛的入口之上。可我对自己而言却是个陌生人,因为无可名状的原因而化为了磐石。

  代达罗斯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雇他扩建房屋的克里特岛权贵的。他带着工具到达现场,开凿墙面、拆卸地板。但每当他在地板下面找到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的时候,他们都会皱眉头。你之前可没提这件事!

  当然没提了,他说,因为问题是藏在地基里的,但是你们自己看啊,问题就摆在这里,明明白白。看到开裂的地圈梁了吗?看到腐蚀地板的甲虫了吗?看到正在往沼泽中塌陷的岩体了吗?

  这反而会惹得权贵们火冒三丈。在你把它挖出来之前,它好好的!我们是不会付这个钱的!把它封上,抹上石灰。它坚挺了这么久,还会坚挺更久的。

  于是他会把那个瑕疵封盖住,过了一季之后,那栋房子就会垮塌。然后他们会找上门来,要求退钱。

  “我告诉过他们,”他对我说,“我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们。墙烂了的时候,只有一种补救方法。”

  我喉咙上紫色淤伤的边缘位置已经开始泛青了。我压了压它,感受到了一阵发散性的疼痛。

  打破一切,我想。不破不立。

  他们纷至沓来,至今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命运的流转,商船航路的改变。也许是空气中飘荡的某种气息:这里有宁芙,而且她们孤零零的。船只涌入我的海港,好像是被绳子拽进来的一样。水手们踢着水花上岸,心满意足地环视四周。淡水,猎物,鱼群,水果。而且我觉得我在树顶上看到了壁炉冒出的烟气。是有人在唱歌吗?

  我本可以用幻觉笼罩住这座岛,让他们远离这里,我是有能力这么做的。为风平浪静的海滩蒙上漩涡与塌陷的岩石,蒙上攀爬无门的嶙峋悬崖。他们会继续向前驶去,而我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了,再也不用见到任何人了。

  不,我想。太晚了。我已经暴露了。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真实面目吧。让他们领教一下,世界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他们沿着小径上山。他们越过花园中的石头小路。他们走投无路的故事千篇一律:他们迷路了,他们很累,他们没有食物了。他们会感激我的帮助。

  他们中的极少数,少到我用十个手指就能数得过来,被我放走了。他们没有用我泄欲。他们是信奉神灵的人,真的迷了路。我会喂饱他们,如果他们当中有谁比较帅气的话,我可能还会让他上我的床。这不是出于欲望,甚至跟欲望毫不沾边。那是某种愤怒,是一把我用来对付自己的尖刀。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证明我的身体依旧由我做主。至于我是否喜欢自己得到的答案?

  “走吧。”我对他们说。

  他们在金黄的沙滩上向我下跪。“女神,”他们说,“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吧,这样我们就能向您祈祷还愿了。”

  我不想要他们的祈祷,也不想让我的名字出现在他们口中。我想让他们消失。我想在海水中搓洗自己,直到出血为止。

  我想让下一拨人来,这样我就又能亲眼看着他们的肉体四分五裂了。

  每次都有一个领头的人。他不是块头最大的,也不非得是船长。但在施暴的时候,他们都会听从他的指示。他目光冰冷,能用紧张感将你死死缠住。像蛇一样,诗人们会如是说,但那时我对蛇已经有了更多了解。不如把我丢给一条不会耍滑头的角蝰毒蛇,我若犯它它必犯我,我不犯它则相安无事。

  有人来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把我的动物打发走了。它们想赖在哪里,我就让它们赖在哪里,花园里、桌子下都行。看着那些人在它们中间走动,因为它们的獠牙和异样的温顺而瑟瑟发抖,我觉得很开心。我不会假装自己是凡人。我无时无刻不展示着自己闪闪发光的黄色眼眸。这些都无济于事。我独自生活,还是个女人,这就够了。

  我将宴席摆到他们面前,有鱼有肉,有奶酪有水果。我把我最大的青铜搅拌碗也摆到了他们面前,里面盛满了酒。他们狼吞虎咽、大吃大喝,抓起还滴着汤的羊肉片,晃晃悠悠地把它们塞进喉咙里。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斟酒,嘴唇都被浸湿了,溢出的酒把桌子也染红了。他们的嘴唇上沾着小块的麦粒和草药。酒碗空了后,他们会对我说:倒满。这回多加点蜂蜜,这酒的苦味有点冲。

  没问题,我说。

  他们不再只顾着填饱肚子了。他们开始环视四周。我发现他们注意到了大理石地面,注意到了那些盘子,还有我织功精良的衣服。他们露出一丝奸笑。如果我敢把这些展示给他们,想象一下后面可能还藏着什么吧。

  “女主人?”领头的人会说,“别告诉我像你这样的美人一个人生活吧?”

  “哦,可不,”我会回答,“只有我一个人。”

  他会露出笑容。他忍不住。他向来不会心怀恐惧。为什么要恐惧呢?他自己已经注意到了,房门边没挂男士斗篷,没挂打猎用的弓箭,也没有牧羊杖。没有兄弟、父亲或儿子的踪影,事后不会有人报仇。如果我在任何人心里有分量的话,他们是不会允许我一个人生活的。

  “抱歉听你这么说。”他说。

  长椅会蹭出声响,他会站起身来。他的手下眼睛直放光。他们期待即将到来的惊恐、畏缩与求饶。

  他们皱起眉头,努力想弄明白为什么我不害怕——这是我最喜欢的瞬间。我能感觉到草药在他们身体里,像静候被扯断的丝线。我品味着他们的困惑,还有他们逐渐苏醒的恐惧。然后我扯断了那些线。

  他们后背拱起,逼迫他们双膝跪地、双手撑地,脸像溺亡的尸体一样肿胀起来。他们猛烈地扭动着身子,踹翻长椅,酒也洒到了地上。他们的尖叫变成了猪叫。我敢肯定那剧痛无比。

  我会把领头人留到最后,让他好好看着。他缩成一团,紧贴着墙。求你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不行,我会说。哦绝对不行。

  等一切结束之后,我只要把他们赶到猪圈里就可以了。我举起梣木权杖,它们落荒而逃。门在它们身后关闭,它们紧贴着猪圈围栏,猪眼睛里依然闪动着它们为人时最后的泪滴。

  我的宁芙们一言不发,虽然我怀疑她们偶尔会从门缝中偷看。

  “喀耳刻小姐,又来了一艘船。需要我们回自己的房间去吗?”

  “麻烦回去吧。走之前帮我把酒倒好。”

  我一个任务接一个任务地完成,织布,耕作,给猪喂泔水,一趟又一趟地横穿小岛。我腰杆挺得直直的,好像手里端着一口满满当当的大碗一样。我边走,碗里的深色液体边泛着涟漪。它总在满溢的边缘,却从来没有溢出来过。只有当我停下,当我躺下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它流了出来。

  新娘,这是宁芙的代称,但我们在世界眼中并非真正如此。我们是被摆上桌的无尽的宴席,天资美貌,源源不断。而且在逃跑这件事上特别蹩脚。

  猪圈的围栏因为年久失修而产生了裂缝。时不时地,木头会变形,某头猪会逃出去。大多数情况下,它都会跳崖自尽。海鸟们对此很是感激——它们似乎横穿了半个世界,来这些胖乎乎的尸体上大快朵颐。我看着它们将脂肪和肌腱挑断。从猪尾巴上扯下来的小块粉色碎皮像虫子一样挂在某只鸟的嘴边。如果那东西是个人,我好奇自己会不会可怜他。但那东西不是人。

  当我路过猪圈时,它的朋友们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它们呻吟着,尖叫着,将猪嘴贴在地上。很抱歉,很抱歉。

  抱歉你们被我抓住了,我说。抱歉你们以为我很弱,但你们错了。

  回到床上后,群狮将下巴搭在我的肚子上。我将它们推开。我起身,再次散起步来。

  * * *

  有一次,他问我为什么是猪。那时我们坐在壁炉前,在我们平时坐的椅子上。他喜欢罩着牛皮的那把椅子,椅子上的雕饰都镀了银。有时他会心不在焉地用大拇指揉搓椅子上的螺旋花纹。

  “为什么不呢?”我说。

  他对我微微一笑。“我是认真的,我想知道。”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不信神,但探寻隐秘的事物是他崇拜至极的。

  我心里是有答案的。我感觉得到它们,它们像去年的鳞茎一样深埋在我心底,越发壮实。它们的根与我被抵在石墙上的那些时刻纠缠在一起,那时狮群消失了,咒语禁闭在我身体里,猪群在院子里尖叫。

  在我为一拨人变形之后,我会等着看它们在猪圈里哭号着横冲直撞,撞翻在彼此身上,因恐惧而变得愚蠢。它们痛恨这一切,痛恨它们新得的丰满肉体,小巧精致的开叉猪蹄,还有在淤泥里蹭来蹭去的大肚子。这是羞辱,是败坏名誉。他们想念极了自己的双手,这个男性用来驯服世界的零部件。

  好了,我会对它们说,事情没有那么糟。你们应该欣赏猪的长处才对。它们裹满泥巴的身体滑溜溜的,而且动作敏捷,很难抓住。它们的重心低,不容易被打翻。它们不像狗,不需要你的爱。它们在哪里都能繁衍生息,吃什么都行,残羹剩饭就行。它们看上去很蠢,这迷惑了天敌,但实际上它们很聪明。它们会记住你的脸。

  它们从来不听。事实是,男人当起猪来很差劲的。

  我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举起了杯子。“有时候,”我对他说,“无知是福。”

  他不喜欢这个回答,这就是他固执的地方: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最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回答。我见识过他像剥牡蛎壳一样,将真相从人的身上剥离下来;见识过他凭一个眼神和一句恰到好处的话,就让一个人敞开心扉。在这个世界上,没在他的口才面前败下阵来的人很少。到头来,我觉得我最让他喜欢的一点,正是我没有败下阵来。

  但我提前透露得太多了。

  来了一艘船,宁芙们说。那船遍体鳞伤,船身上画着眼睛。

  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一般的海盗是没有金子可在装饰画上挥霍的。但我没有去看。期待也是乐趣的一部分。敲门声响起,我放下手头的草药,起身把门打开,这个瞬间也是乐趣的一部分。再也没有信奉神灵的人了,很久都没有了。那句咒语就像雨花石一样,已经在我口中打磨得很精致了。

  我往正在熬制的药水里加了几味根须。里面有魔莉,药水闪着微光。

  一个下午过去了,水手们还是没有露面。宁芙们报告说他们在海滩上扎了营,还生起了火。又一天过去了。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敲门声终于来了。

  那艘画着装饰的船是他们最体面的东西了。他们的脸上皱纹密布,像老爷爷一样。他们眼里无神,满是血丝。见到我的动物后,他们退缩了。

  “让我猜猜看,”我说,“你们迷路了?你们又饿又累又难过?”

  他们吃得很饱。喝的比吃的还要多。他们身上这个或那个地方因为有赘肉而显得很笨重,虽然赘肉下的肌肉还是像树干一样硬朗。他们长长的伤疤向外凸起,非常显眼。他们这一季的收成原本不错,但后来遇到了某些看不惯他们偷鸡摸狗行为的人。他们是打劫的,对此我毫不怀疑。他们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数着我有多少宝物,算完数后还窃笑了起来。

  我再也不等着他们站起身来、对我发起进攻了。我抬起权杖,念出了咒语。他们像其他人一样,哭号着跑到猪圈里去了。

  正当宁芙们帮我扶起被踢倒的长椅、洗刷酒渍的时候,她们中的某一位瞥了一眼窗外。“女主人,小径上又来了一个。”

  我刚才就觉得那拨人太少了,是无法开动一整条船的。一部分人肯定在海滩上等着,现在他们派了一个人来搜寻同伴。宁芙们重新摆好了酒,然后就溜掉了。

  那人刚一敲门,我就把门打开了。晚霞落在他身上,映出了他整洁胡子中的红须,和发间的浅银色发丝。他在腰间佩了一把青铜剑。他不如一些人高,但我发现他很强壮,关节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小姐,”他说,“我的手下来向你寻求了庇护。希望我也可以?”

  我将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全部热情都投入了那个微笑里。“你和你的朋友们同等待遇。”

  我边斟酒边端详着他。又一个贼,我心想。但面对金银财宝的诱惑,他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他的目光反而锁定了一把还翻倒在地的椅子。他弯下腰,把它扶了起来。

  “谢谢,”我说,“我的猫干的。它们总会把什么东西撞翻。”

  “这是当然。”他说。

  我拿了食物和酒给他,把他带到了壁炉前。他接过高脚杯,坐在了我指给他的那把银椅子上。我发现他在弯身落座时稍微咧了下嘴,好像新伤口被扯到了似的。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疤沿着他健硕的腿肚子从脚跟直窜大腿,但那是旧伤,颜色已经变淡了。他端着酒杯指了指。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织布机,”他说,“那是东方的设计吗?”

  上千个他的同类曾从这间房间穿过。他们算计着每分每毫的金银财宝,却没有一个人留意过那台织布机。

  我稍事犹豫了片刻。

  “埃及的。”

  “啊。他们造出来的东西是最棒的,是不是?多加了一根经纱,没有用织坠,很聪明。这样能更快地把纬纱拽下来。我想临摹个草图,”他的声音既洪亮又温暖,还有一点迷人,让我想到了潮汐,“我妻子会高兴坏了的。那些织坠以前总会把她逼疯。她一直说该有人发明个更好用的东西出来。哎,我一直没找到时间亲自动手。身为人夫我有很多失职的地方,这便是其中之一。”

  我妻子。这三个字刺痛了我。就算之前那些人中有谁已经娶妻了,他们也没有提。他对我微笑着,幽深的眼眸紧盯着我。他把高脚杯松松垮垮地拿在手上,好像随时会喝似的。

  “不过事实上,关于织布她最喜欢的一点,是当她工作的时候,她周围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一切最劲爆的消息她都是这么听来的。她能告诉你谁要结婚了,谁怀孕了,以及谁准备挑事。”

  “听上去你妻子是个聪明的女人。”

  “是的。我说不清为什么她嫁给了我,但既然这件事对我有利,我就尽力不提醒她。”

  这句话出其不意,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样的人会说这样的话?反正我从没见过。可与此同时,他身上的某种特质又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你妻子现在哪里,在船上吗?”

  “在家里,谢天谢地。我才不会让她跟这么衣衫褴褛的一群人坐船出海。她比任何摄政王都更会治理国家。”

  现在我对他警觉了起来。一般的水手是不会谈论摄政王的,在银饰周围也不会这么自在。他倚着那椅子精雕细琢的扶手,好像那是他的床一样。

  “你说你的手下衣衫褴褛?”我说,“在我眼里,他们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

  “你太仁慈了,恐怕在一半的时间里,他们的行为都与畜生无异,”他叹了口气,“是我的错。作为船长,我应该更严格地管束他们才是。但我们一直在打仗,你知道,就连最高尚的人都可能会被战争腐化。这些人,虽然我很爱他们,但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被称为最高尚的人。”

  他对我推心置腹,好像我懂似的。但关于战争,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父亲讲给我听的泰坦神的故事。我嘬了口酒。

  “我一直觉得战争是男性做出的一个愚蠢决定。不论他们从战争中赢得了什么,他们都只有寥寥几年的时间去享受它,然后就死掉了。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在尝试的过程中就丧命了。”

  “这个,毕竟有荣誉这么一码事。但我真希望你跟我们的统帅聊过。也许你能帮我们省下不少麻烦呢。”

  “那场仗是为了什么打的?”

  “看看我还能不能记起那一长串的原因,”他掰着手指头,“复仇。肉欲。傲慢。贪婪。权力。我落下了什么?哦对了,虚荣,还有仇恨。”

  “听上去不过是诸神平平常常的一天。”我说。

  他笑了出来,抬起一只手。“作为神,你是有权利这么说的,小姐。我只能感激很多神站在了我们这一边。”

  作为神。有权利。也就是说他知道我是个神。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敬畏。我就像是他的邻居,他正靠在我家篱笆上跟我讨论无花果收成的事。

  “神跟凡人一起作战?都有谁啊?”

  “赫拉,波塞冬,阿芙洛狄忒。还有雅典娜,当然了。”

  我皱了皱眉头。这件事我毫无耳闻。可话说回来,我再也没有打听消息的渠道了。赫耳墨斯已经消失了很久,我的宁芙们并不关心世界大事,而那些坐在我家餐桌前的人心里只装着自己的欲望。我的人生已经缩窄到了咫尺之间。

  “别怕,”他说,“我不会用冗长的前因后果折磨你的耳朵的,但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手下这么糙。我们在特洛伊的海岸上打了十年的仗,现在他们迫不及待想回到家庭的怀抱中。”

  “十年?那特洛伊一定是座堡垒了。”

  “哎,她坚毅得很。但战争如此拖沓是因为我们懦弱,不是因为她强大。”

  这同样震惊到了我。不是因为此话不假,而是因为他竟然承认了。这讽刺挖苦式的自我贬低让我放下了戒心。

  “你们离家已经很久了。”

  “现在还要更久。我们两年前就从特洛伊启航了。不知怎的,我们归乡的旅途比我预计的要艰辛。”

  “所以说你不必担心织布机的问题了,”我说,“这会儿你妻子已经不指望你了,自己发明了更好用的。”

  他的表情依然很愉悦,但我看到它还是起了一些变化。“你很可能是对的。她可能还把我们的领土扩大了一倍,对此我不会惊讶的。”

  “你的领土在哪里?”

  “在阿尔戈斯附近。遍地是奶牛和麦田,你知道的。”

  “我父亲也养牛,”我说,“他喜欢牛皮是纯白色的那种。”

  “那种牛,纯种的很难繁殖。他一定把它们照料得很好。”

  “哦,没错,”我说,“其他事情他一概不上心。”

  我观察着他。他的手大大的,上面满是老茧。他举着酒杯,一会儿指指这,一会儿指指那,微微摇晃着里面的酒,但从没把酒洒出来过。他一口酒都没喝。

  “抱歉,”我说,“我的酒不合你的胃口。”

  他低头看了一眼,好像很惊讶酒杯竟然还在他手里似的。“抱歉。我就顾着享受款待,忘了正事,”他用指关节敲了敲太阳穴,“我的手下说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脑袋长在脖子上,我会忘了自己还有个脑袋的。你说他们去哪里了来着?”

  我想笑。我感觉头有点晕,但还是让自己的声音像他的一样平稳。“他们在后花园里。那里有一片特别好的纳凉地,可以歇脚。”

  “我承认我很敬佩你,”他说,“他们在我面前从来不会这么安静。你对他们的影响一定很深。”

  我听到了一阵哼鸣声,像是施咒前的那种哼鸣。他的目光像刚刚磨过的刀锋。所有这一切都是前戏。我们像是在比试剑法一样,同时站了起来。

  “你没有喝酒,”我说,“这很聪明。但我依然是个女巫,你依然在我的地盘里。”

  “我希望我们能理智地解决这个问题。”他放下了高脚杯。他没有拔剑,但却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武器是吓不倒我的,见血也不会。”

  “那你比大多数神都勇敢。我曾经亲眼看着阿芙洛狄忒因为一点擦伤就把自己的儿子扔在战场上等死[1]。”

  “女巫没有那么娇气。”我说。

  他的剑柄历经了十年战争的洗礼,他疤痕密布的身躯已经站稳并且准备好了。他的腿不长,但上面的肌肉绷得直直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意识到他是很帅气的。

  “告诉我,”我说,“你腰间系的那个袋子里装着什么?”

  “是我找到的一种草药。”

  “黑色根须,”我说,“开白色的花。”

  “正是。”

  “凡人是摘不到魔莉的。”

  “是的,”他简简单单地答道,“他们摘不到。”

  “那是谁?算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我想起赫耳墨斯曾多次注视着我采摘草药,逼问我关于咒语的事情,“如果你有魔莉,为什么不喝掉它呢?他一定跟你说过我念的咒语都伤不到你。”

  “他确实跟我说过,”他说,“但我有个怪癖,就是特别谨慎,这很难改。至于诡计之神,虽然我对他心怀感激,但他并不是出了名的可靠。帮你把我变成一头猪正是他偏爱的那类恶作剧。”

  “你一直这么多疑吗?”

  “我能说什么呢?”他张开了手掌,“这世界是个丑陋的地方。可我们又必须生活其中。”

  “我想你是奥德修斯,”我说,“你正是那位诡计之神的血脉。”

  他并不惊讶我竟然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与神相处。“你是女神喀耳刻,太阳神之女。”

  我的名字出现在他口中。这触发了我心中的某种情绪,锋利又心切。他的确像潮汐一样,我想。稍不留神,海岸就没了。

  “大多数人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大多数人,从我的经验来看,都是傻瓜,”他说,“我承认你差点就让我前功尽弃了。你父亲是个养牛的?”

  他笑了,还想让我和他一起笑,好像我们是两个调皮的孩子一样。

  “你是国王吗?一个领主?”

  “是王子。”

  “那么,奥德修斯王子,我们陷入僵局了。你手上有魔莉,我手上有你的人。我伤不了你,但如果你攻击我,他们就永远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恐怕如此,”他说,“而且,当然了,你父亲赫利俄斯复起仇来也不会心慈手软的。我猜我并不想见识他的怒火。”

  赫利俄斯永远都不会保护我,但我不会告诉奥德修斯。“你要明白,你的手下会毫不留情地抢了我的。”

  “很抱歉。他们太傻了,也很年轻。我对他们太宽容了。”

  他不是第一次为这件事道歉了。我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仔细端详着他。他隐约让我想起了代达罗斯,想起了他的稳重与睿智。但在他自在的外表下,我能感受到一股代达罗斯不曾有过的躁动。我想将它暴露出来。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其他解决办法。”

  他的手依然搭在剑柄上,但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我们不过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罢了。“你有什么想法?”

  “你知道吗,”我说,“赫耳墨斯曾经跟我说过一则关于你的预言。”

  “哦,预言说了什么?”

  “说你注定会造访我的岛屿。”

  “然后呢?”

  “就这么多。”

  他扬起了眉毛。“恐怕这是我听过的最无聊的预言。”

  我笑了出来。我感觉自己像老鹰一样盘踞在悬崖之上。我的鹰爪依然抓着岩石,但我的心已经在天际翱翔了。

  “我提议休战,”我说,“这是某种考验。”

  “什么样的考验?”他的身体略微向前倾了倾。这个姿势我之后会渐渐熟悉。就连他也不可能藏住一切。不论什么样的挑战,他都会迫切应战。他身上散发着汗水和海水的味道。他心里装着十年的故事。我像春日里的熊一样,既心急又饥渴。

  “听说,”我说,“很多人在相爱后建立了信任。”

  这惊到了他。啊,我喜欢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可他很快就把这表情掩盖住了。

  “小姐,只有傻子才会拒绝这等荣耀。但说实话,我也觉得只有傻子才会接受。我是个凡人。一旦我放下魔莉,上了你的床,你就会施咒了,”他停顿了一下,“当然,除非你对冥河发誓,不会伤害我。”

  就连宙斯本人都无法违背他对冥河发下的誓言。“你够谨慎的。”我说。

  “这似乎是我们的共性。”

  不是的,我在心里说。我不谨慎。我既鲁莽,又冲动。他是另一把刀,我能感觉得到。一把不同的刀,但依然是刀。可我不在乎。我心想:刀刃捅过来吧。有些事情值得为之流血。

  “我发誓。”我说。

  [1] 在特洛伊战争中,阿芙洛狄忒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埃涅阿斯而被长矛割伤了手腕,血洒战场。见到此景,她马上丢下埃涅阿斯,借战神阿瑞斯的战车返回了奥林匹斯山。后来埃涅阿斯被阿波罗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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