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甲胄之殇:法庭斗剑三部曲> 八

  一旦生了火,报告写道,就要保持火力,不可中断。大概需要二十四车木炭才能炼出八吨生铁。

  艾希莉闭上眼睛,又睁开。太晚了,她想上床休息,但这份报告在书桌上已经放了两天,而且她明天也有没时间看——一整天都有会议,开完会还要审核账目。她找到中断的地方,努力集中精神。

  在将生铁炼成钢坯的过程中,有八分之一的损耗。五百担钢坯可以制成二十副符合帝国标准的附带肩甲的胸甲。四百担钢坯可制成四十副不带肩甲的胸甲。一千六百担生铁可以制成二十套符合帝国标准的全副武装的骑兵盔甲。如果使用煤炉的话,四名炼钢工人能在一周内炼出三千七百担钢坯。照这样算,一名炼钢工人可在一周内炼出九百二十五担钢坯,也就是一天一百五十担。但如果是烧木头或木炭,日产量很难超过一百担。

  艾希莉打了个呵欠。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个合情合理的提议:眼下到处都有战争爆发,帝国正在行动,邻国陷入恐慌,各地的将军和军需部长们都在积极寻求军用设备的升级。要投资的话,投哪里能比得上投给一间军械厂?这军械厂,要么是就岛上的本地军械厂,要么就是地处偏远的科里昂,不仅有廉价的劳动力,还能就近获取原材料。但她一贯谨慎,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小心。因此,她找来欠她人情的某个商业冒险家会所的图书馆员,帮她查找一些关于军械厂运营的经济学资料。图书馆员帮她找到了由佩里美狄亚军械厂主管在三十年前,甚至可能是更久远以前撰写的一份旧报告。他将报告复制了一份,卷在丝绸里,还打了个大大的蓝色蝴蝶结。他可真是贴心,只不过若想通过这种方式打动艾希莉,那他可是白费心思了。话说回来,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艾希莉能做的也只是好好地研读报告。

  她想集中精神,但目光滑过页面,就像小马想穿越一条结冰的河似的。枯燥无味,是呀,那是当然的,她到底在期待什么?青梅竹马的恋人吗?专心点,她敦促自己,这可是有用的资料。假设每人每天可以生产一百五十担钢坯,而五百担钢坯又可以产出二十副胸甲(附肩甲,甭管肩甲是什么)——不过是在使用煤为燃料而不是木炭的前提下;二十四车的木炭可以炼出八吨生铁,这八吨中有一吨是损耗;可一车木炭又是多少?她愁眉苦脸地调整着板上的算筹。

  真巧,她想,正好洛雷登被调去了艾普-卡立克的军械厂。嘿,与其在这里绞尽脑汁研究纸上的内容,为什么不直接去一趟艾普-卡立克,当面向他请教一下呢?真是好主意。不,谢谢。即使他知道什么是肩甲,即使他知道肩甲跟胸甲配成一套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还是不能去。

  那她还能找谁呢?在有可能了解肩甲是什么玩意儿的人当中,除了他,她还能想到谁?运到岛上的盔甲都装在填满干草的桶里,盖着出厂时的密封戳印。它会一直待在仓库里,直到有客户付钱买下,被原封不动地卸在客户船只停靠的码头上。至于桶里装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不关心。岛民学识渊博——毕竟这里有个图书馆——只不过军事技术不是那类能让他们感兴趣的知识。在这个岛上,她随手就能找到十个能告诉她肩甲值多少钱的人;二十个碰巧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质量最好的一批胸甲,却因为订单被取消,因此可以按成本价交易的人;四十个亟须购买肩甲来满足一份订单,手头有现钱愿意全款支付的好客户,可惜当客户有需求的时候市场上总是没货。但是,如果你真正给这些人一副肩甲,他们多半会在里面煮荷包蛋。她上下摆弄着算筹,在算板旁边的蜡版上写下计算结果。这些数据看起来很好,很具体,却毫无意义。

  盔甲,她想,战争真的要爆发了吗?大家似乎都这么认为。他们满怀期待,做好了准备,囤积有用的,抛售没用的——孟帕斯在买进箭头、售出画笔,因为没有人会在战时购买画笔;而伦却在购买孟帕斯的画笔,因为价格合适,况且等战争结束了,大家又会开始买画笔;不过,为了买下画笔,他得将多年以前在阿圭尔廉价吃进的二十万铜铆钉售出——那没关系,反正铆钉可以用来制造盔甲,很快,随着战争爆发人们将到处收购铆钉。问题来了,难道他现在不该将铆钉留在手上,而放弃买画笔的打算吗?这种看待战争的方式相当奇特,完全是从战时物资的角度来看的——那么多预备要射出的箭、预备着要被击打、被碾压的盔甲、成千上万双鞋、几里几里的皮带条,那么多腰带扣、磨刀石、轮辐、钉子、鹤嘴锄的柄、羊皮纸卷的套子、长筒袜、厚木板、羽毛、轴销以及水瓶。就算不去想交战双方的人数,战争仍然是个庞然大物。品种繁多的物资、无止尽的原材料供应,所有这一切都填进了它的血盆大口。庞大的物资就这样进行着置换。有人问,为什么?这还用问吗?因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佩里美狄亚,被取代了。那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大概,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也一样,被一个叫巴达斯·洛雷登的人搞垮了。人也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然而,比起和人打交道,和物打交道却更容易一些。而她现在的本职就是和物打交道。如果我知道肩甲是什么,所有的问题会不会迎刃而解?我能否真正地理解问题的本质?也许能,也许不能。

  一旦生了火,就要保持火力,不可中断。她愁眉苦脸,这段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这帮家伙不能生产些她有所了解的东西,比如地毯?

  会计室的门开了,她的办公室主任萨贝尔·沃兹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有客人来了。”她好像在宣布世界末日似的说道,“从行省政府来的。在楼下大厅。”

  如果是以前,艾希莉多半会被这位职员的语气吓到。她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不知道是该让人送上酒和蛋糕呢,还是把门全都堵起来。幸好现在她早已习惯萨贝尔的说话方式了。“真的吗,”她说,“啊,差不多是时候了。带他们上楼,两分钟以后把托盘端进来。”

  萨贝尔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她。“好吧。”她说,“免打扰?”

  “是的。”萨贝尔再次离开。艾希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定房间足够整洁。这个傻乎乎的举动不过是本能。她可不是个家庭主妇,因为丈夫的母亲忽然大驾光临而忐忑不安。她是沙斯特基金会在岛上的代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最后一刻,她的目光瞥到了在桌底下的一双鞋,那是她前天晚上从脚上踢下来的。在门被打开前,她只来得及将鞋一把捞起,藏在一块垫子后面,紧接着萨贝尔就领着两位天国之子和一位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的文员进来了。那文员干瘪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被人拿到太阳底下去晒,却忘了收回来似的。

  这两个天国之子极其讲究礼节(他们的名字是伊奎瓦尔和费萨尔,两个人都是帝国的海军少校。这让艾希莉有点吃惊,她不知道帝国竟然有海军)。尽管坐着,他们看上去也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就像商业会所的塔楼,俯瞰着这条街道上的所有建筑。两人都是一头白发,下巴上留着几绺短短的胡子。但她可以分辨出这两个人的不同,因为伊奎瓦尔的领扣是漆成黑色的角扣,而费萨尔的则是银色的钢扣。

  “是的。”当他们解释了这次拜访的目的后,她说,“我有两艘船,我很乐意——”

  费萨尔清清喉咙。“不幸的是,”他说,“情况发生了变化。你现在只剩一艘船了。我很遗憾地通知你,剑士号在试图偷偷绕过帝国封锁线的时候撞上了暗礁。还没等救援到来,她就散了架,沉到了海底。我衷心希望你当初给这艘船上了保险。”天国之子面带安慰的微笑,补充道:“如果对你有帮助的话,我可以提供一份证明船只失事的文件,证实你的损失,以免你在索赔的时候受到保险公司的刁难。毕竟,”他微笑着加了一句,“知道船只失事是一回事,要证明你的损失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谢。”艾希莉说,“你知道这次事故有幸存者吗?”

  “很遗憾,除了我们在临近地区一支巡逻队提交的报告以外,在这一点上我们一无所知。”伊奎瓦尔回答,“报告提到,在船只失事后不久,巡逻队发现几个外邦人闯入某个禁区。据我所知,我们的人有一个遇害了。之后,闯入者往北方佩里美狄亚的方向逃跑了。”

  艾希莉点点头。“谢谢你们将这件事告诉我。”她有点呆滞,更多的是眩晕,像得了重感冒似的。不过,这种昏头昏脑的状态正好显示出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多么枯燥。“好吧,现在我只有一艘船了。我想,你们对这艘船同样了如指掌吧?”

  “确实如此。”伊奎瓦尔证实了这一点,“箭矢号,六尺长,载重两百吨,双桅横帆船,船长是唐迪斯·莫斯顿,佩里美狄亚人。这艘船现在就停靠在这里,预定后天载着奢侈品、书籍以及家具等各类货物出发前往沙斯特。我们很希望能够以每周每吨一夸特的价钱租用你的船只,包工资、补给以及赔偿金。”

  艾希莉考虑了一会儿。“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一点还没定下来。”费萨尔说,“我们打算在正式用船之前的某个时间就开始全价包租,工资和补给除外。这个必要措施可以确保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船只随时可以出发。”

  “我明白了。”艾希莉说,“那么你们要动用船只干什么呢?”

  费萨尔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恐怕这是机密。”

  “哦,”艾希莉盯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什么。“我只是担心到时候会有风险。实话实说吧,我尤其不希望被卷入任何会导致我的船沉入海底的事件。”她补充道,“这可是我仅剩的一艘船了。你知道,在银行的业务之外,我也有些个人的商业利益,我需要我的船——”

  “万一有损伤,”费萨尔说,“抑或出现了彻底的折损,我们将会按包租协议签订那日的市场价值全额赔偿。其价值由一名当地的第三方估价师来评定。这一条将会写入包租协议。因此,说真的,你无须担心。”

  艾希莉皱起了眉头。“那么收入上的损失怎么算?”她说:“我是指,在你们弄丢了我的船到我重新买进一艘船这段时间内,这期间的收入损失也包括在内吗?”

  费萨尔流露出明显的佩服之情。“我相信我们在这一点上可以达成某种协议。”他说,“比如,我们可以购买保险来赔偿这类损失,当然,是以你的名义。但我们很有信心,类似船只损失和严重的损伤这种事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我认为,有点保障总比没有好。”艾希莉回答,“最近有个人人皆知的传言,说是你们要雇佣一整个舰队的船只将军队运去和草原人打仗。对这个消息,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有这种传言?”伊奎瓦尔说。

  艾希莉笑了。“哦,谣言满天飞,什么样的都有。”她回答道,“只不过其中一些比另外的更令人信服而已。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大笔收入——是啊,你也知道这一点,我确信你们对包租生意的最新价目十分了解。你大概不打算告诉我,你们需要征用多久吧?”

  “你说得对。”费萨尔说,“我们不打算告诉你。这点显然也是机密。”他伸出修长细致的双手,做了个安抚的姿势。“不言而喻,签订这类没有截止期限的协议,不同寻常,也带来了潜在的不便。但我们相信我们提出的价钱足以弥补这些不便。最终,选择权在你手里。”

  “哦,的确如此。”艾希莉说,“哎呀,这么好的一笔生意,我要是拒绝了,就真的是傻子了。不过,关于付款——你们是打算预付还是后付?很抱歉我这么啰唆,但……”

  “你无须为自己精通业务而道歉。”费萨尔回答,“第一个月预付,之后每个月是月底付款。我们相信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你可以接受吗?”

  “付款方式?”

  “信用证。”伊奎瓦尔说,“由行省政府支付,你可以任意指定在哪里变现。我推测,就你而言,沙斯特银行可能更为适合。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写给自己。”他微笑道,“应该会有不少你的同行选择将收款人写成沙斯特,这点我毫不意外,毕竟对生意有好处。你或许可以开始为此做些准备了,当然我并不是要对你的经营方式指手画脚。不过,随着洛雷登银行的倒闭,帝国疆域之外可供选择的银行不多。”

  在帝国境内也只有一家,艾希莉没回答他的话。她掉转话头,“很好。是的,我很乐意给任何愿意使用我们的服务的人安排兑换机构。不过,照你所说,有那么多钱需要易手,业务量相当可观。我最终可能不得不终止为岛上其他客户提供的部分信贷服务。”

  费萨尔站起来。“你会忙得不可开交的。”他说,“好了,谢谢你的时间。等我们准备开始合作的时候,我们会联系你的。很荣幸能与你共事。”

  “我也一样。”

  等他们走了,艾希莉花了几分钟时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她的算筹和写字板,先计算总数,再核对了三遍,确保不是因为自己犯的初级错误导致这笔她即将要收到的款项比实际的数目要大。但是,每次总数都一样。的的确确是一大笔钱。

  这么说,他们准备打特姆莱了,是吧?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不,事实上,用开心来形容更恰当:只要再过几个月,这个摧毁了她的家乡、屠杀了她的同胞的恶魔也要面对战败和死亡。正直的人当热爱朋友、仇恨敌人——这难道不是她自小就受的教育吗?敌人的不幸就是我的幸运——该死,如果他们为了发动对草原人的圣战来找她借船,但分文不给,这才能直接体现她的快意恩仇。她会说,拿去吧,我祝福你们。但像现在这样,既可以报仇又可以赚到高额利润——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要不是她那可怜的剑士号连同卡纳迪和他的侄子一起静静地躺在海底,能赚到一笔大钱她还是很高兴的。即使他们还活着,只是在帝国和特姆莱王国之间的某个地方迷路了,她也很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人了。对此,她很难——几乎可以说不可能——产生任何情绪。不是因为她不想,是她不能。在佩里美狄亚陷落以后,她来到这里,那时候她就开始为自己打造盔甲。好的盔甲要能经得起类似事件的考验:业务是她的头盔;朋友是她的胸甲;财产、成就、顺遂的生活是她的肩甲(管它是什么)。当年她带着巴达斯·洛雷登搭乘剑士号去中邦探望他的弟弟们,回来时却没有将他带回来,只带回了他的剑和他的学徒。从那时候起,她就把铆钉合上,整平盔甲的外观,将她的盔甲打造得坚固无比,经得起任何考验。她承认,一个老朋友以及洛雷登交给她照看的男孩的死亡对她是沉重的打击,但无法引起她的感情波动。这就是一副好盔甲的作用了:施加在她身上的打击,要么被有弧度的表面转移了力道;要么被金属的内部张力挡住,白费了力气。要知道,金属内部的张力比任何从外部施加的力量要强大得多。要想成为一副好盔甲,要想成为合格品,必须有内部压力。金属收缩,徒劳无功地试图向外推进,和向内释放的压力狭路相逢,两股力道对撞,抵消了。在她身上,也存在着内部的张力和压力,现在考验她的时候到了,看,她的盔甲轻松地将打击挡住了。对多赚些钱、多做几笔生意、有机会发展更多客户并增加业务量的期盼抵消了袭来的力量。

  那就好。至于她的船,她那可怜的船,天国之子说得对:那艘船是上了保险的,而且保额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人们不禁觉得,背负着这么沉重的金额,这艘船居然还能浮在水面上简直是个奇迹。一旦保险公司放弃挣扎(只是时间问题,外加一定的努力),她就能从剑士号的损失中获利。

  啊,那当然。保险的作用正是如此,将打击的力量转移。再说,如果不是潜意识里预料到将来有一天会失去它,她多半也不会在一开始就将它命名为剑士号了。

  她是个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的人,因此她记录下了与天国之子的会谈,再将它准确地归档,接着又回去看她的报告去了。当然,那报告通篇都是讲关于盔甲的事。她好不容易看到了第七节的最后,泪水已经盈满眼眶,让她无法再继续看下去。

  “真的吗?”特姆莱停下手头正在做的事,抬起头来,“佩里美狄亚人?我不知道居然还有幸存者。”

  “零零星星地散在各处。”信差回答道。他的名字叫路易斯凯,特姆莱认识他很多年了,期间断断续续地见过几次。他想不通,像路易斯凯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至此,替在南部边境制造攻城器械的工程师们跑腿?大概只是他自己不愿过多介入政事。很多和特姆莱同龄的人都面临这样的困境,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支持叛军,更别提要加入他们,但他们也不满意特姆莱带领部族走的路,因此他们用尽量不参与来表达心中的不自在。光是这点就让人万分恼火。但特姆莱不想跟像路易斯凯这样的老朋友把话挑明,因为一旦说白了,结局多半是争吵、发脾气、断交。说实话,他也没剩几个老朋友了。

  “哎呀,管他的。”特姆莱说,“说说看,这玩意儿怎么样?”

  “你失手了吧。”路易斯凯回答,“这么说吧,要是我说你是故意弄成这样的,那就是对你的侮辱了。”

  “这么烂?”特姆莱叹了口气,“没别的,就是我老了,手脚不灵活了。想想没多久以前,我还能靠打铁来维持生计呢。”

  “那是在佩里美狄亚,”路易斯凯指出,“那里的标准没那么高。好了,别卖关子了,这到底是什么?”

  特姆莱笑了笑。“有个专门的术语,”他说,“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说白了就是个护膝。呃,也没准不是。”

  “不像,除非你的膝盖格外地不同寻常。”路易斯凯同意道,“要不是你跟我说这是个护膝,我永远也猜不出来。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片看起来像薄煎饼的皮铠甲。”

  “是的,好吧。”特姆莱手一松,让这块不讨喜的东西掉了下去,“说真的,这太令人懊恼了,”他说,“我在城里的时候看过怎么制造铠甲的书,书上写得好像很容易似的。拿一块厚厚的皮,将它浸在加热融化的蜜蜡中,再加以塑形,就可以了。这样造出来的铠甲又结实、重量又轻,而且成本低,用的是我们这里随处可见的材料。我想不通,”他坐在用来给皮具敲打塑形的木桩上,继续说道:“以前要打造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却不行了。不提这个了,跟我说说那几个迷路的人吧。你摸清他们的底细了吗?”

  路易斯凯笑了。“你是指,他们是不是间谍吧?说起来,有这个可能性。从我们目前为止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其中一个是巫师——确切地说,是巫师助理——他们跟岛屿以及沙斯特基金会都有点关系。”

  “真的吗?”特姆莱颇为自豪,“来一个外交官,又来一个巫师,真是我们的荣幸。”

  “这还不最关键的,”路易斯凯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那孩子在思科纳住了好几年,他是巴达斯·洛雷登的徒弟。”

  特姆莱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是吗?”他说,“这么说,我跟他已经在佩里美狄亚见过一面了。虽然短暂,却印象深刻。你是怎么打听到这些消息的?”

  路易斯凯拔出一根木桩,在他身边坐下。“纯粹是运气,真的。你记得顿代,以前那个做薄煎饼的老头吗?”

  特姆莱点点头。“他前不久过世了。”

  “没错。他的侄子你见过吧?叫德萨凯的。这家伙对薄煎饼不怎么在行,却出人意料地对岛上的商业活动颇为熟悉。据说他以前做生意的时候在艾普-埃斯卡托伊有认识的人,不过,照我看来,这有点说不通。不管怎么说吧,这个德萨凯不知怎么——”

  “他是个间谍。”

  “噢,真的吗?哎呀,难怪在我们竖投石机的时候,他总是在工场里晃来晃去呢。这个德萨凯,碰巧看到了我们的这两个客人,认出了他们(他是这么说的),就告诉了营地指挥官。”

  “戈斯凯。”

  “没错。他人是挺好的,就是心事太重。你可以想象,他为这件事忧心忡忡,几乎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一开始,他想把这两个人吊死,又觉得不妥,担心这个举动会引发战争。然后他又想把这两个人用链条锁起来,转念一想,觉得没准两人是咱们这边的间谍(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最后,他把自己给折腾得脑袋发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就说,最好来问问你。他本来没想到可以这么做的,我们一提,他就欣然同意了。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

  特姆莱用掌根揉搓着前额。“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他问,“难道他们就这么出现在你们面前,说,嗨,我们是间谍,不介意我们到处看看吧?”

  “才不是呢。”路易斯凯大笑起来,“不过,要是他们真这么说,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办,我恐怕会说,去吧,请随便看。照我说,没准儿行省政府套取情报的方式对我们大有好处。”

  “很有可能。”特姆莱回答,“不过目前还没到那个地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他们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我们的人出去打鸭子的时候,在沼泽地里发现了他们。”路易斯凯答道,“当时他们的状态明显很糟糕。那巫师上年纪了。如果他们真是间谍,那绝对是下了一番苦功让自己看起来奄奄一息。他们说他们来自岛屿,想去沙斯特,在路上遭遇了帝国海岸警卫队的围追堵截,上了岸又被他们的巡逻队追击。我认为,这说法基本可信。”

  “好吧。”特姆莱拿起一柄蛋形木槌又放下,“你把他们送到这里来。我来查查他们的底细。带他们上路之前,先让他们担惊受怕一两天。如果他们真是间谍,我会亲自带着他们到处看看,保证他们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我们在打什么主意。”他环顾四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是他在探索如何制作铠甲的过程中留下的。“你不会碰巧知道有谁擅长这个吧?”他问道,“我是不行了,但说真的,真要干起来应该不会太难。每次我想做什么却做不成的时候,真是不痛快。”

  路易斯凯耸耸肩。“我恐怕帮不上忙。当然了,你可以给巴达斯·洛雷登写封信,由帝国的国家铠甲部转交。我敢保证他愿意帮忙。”

  特姆莱拉下了脸,然后又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他说,“在佩里美狄亚的时候,他在街上和我碰到过。他喝得酩酊大醉,显然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似乎不论我去了哪里,他都如影随形地跟着。到底是为什么,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俩之间存在着这种可恶的联系?他是来自中邦的农夫之子,此时本该在地里挖大头菜,而不是潜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向我扑来。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的命运如此交织在一起?”

  “听起来好像你在恋爱似的。”路易斯凯说,“正如古老传说中那些命运多舛的恋人一样。”

  “你是这么想的吗?这样的话,我认为你是时候离婚了。”

  当信差终于找到高戈斯·洛雷登时,他正在农场帮他的弟弟们整修长谷仓的地板。“该死的破地方。”之前高戈斯问起为什么不用长谷仓时,佐纳拉斯顺口说道,“木板都烂穿了。你会摔断腿的。”

  “原来如此。”高戈斯回答,“那么,你打算就此弃而不用了,是吗?就让它垮下来?”

  “没腾出时间去修。”克利法斯插嘴道,“这可是个大工程,而我们只有两个人。”

  高戈斯咧嘴一笑。“现在不止两个了。”

  于是就出现了这一幕,他两腿张开,满身是泥、火冒三丈地跨站在一棵刚被砍伐下来的甜栗树上,手里拿着锤子,血从指关节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在搬木头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把手擦伤了。

  “你是谁?”他问。

  “莫赛中士派我来的。”信差解释道,“给您的信,来自行省政府。”他伸直手臂将一根小小的铜管递过来。“送信的是昨晚到达托诺斯的。”

  “他在等回信吗?”高戈斯将手在衬衫上擦了擦,问道。

  “不,”信差回答,“他说无须回复。”

  高戈斯皱着眉头接过铜管,用大拇指弹掉堵得严严实实的塞子。

  他们的劳作从砍树开始。栗子树是他们的祖父在父亲出生后不久种的,这是留存下来的最后一棵。这棵树不好砍。树干被风吹歪了,因此当他们试图用锯子锯断的时候,树干挂住了锯齿,最终把锯齿打断了(跟这地方所有的工具一样,这把锯子很旧,而且锈迹斑斑)。于是他们拿出了伐木的斧头。结果他们的手被磨出了水泡,而且由于克利法斯一时挪开了目光,没有盯着砍下去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把伐木斧的头部给磕掉了。于是他们改变了主意,找出了另一把更旧、锈得更厉害的锯子。高戈斯让他们拿绳子绑住树干,利用石块和吊索施加的力道将树干往后扳,使切口张开,锯片得以顺畅地在切口处移动。锯到四分之三处的时候,他们意识到,照现在这样锯下去,大树最终会倒下来压在破旧的猪圈屋顶上,将猪圈压塌。当然,老猪圈已经多年不用了,只存放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但高戈斯仍然要求他们打下另一根桩子,将树干往另一个方向扳,这样他们可以砍出一个楔形的切口,改变树干倒下的方向。终于,他们砍断了树干,大树倒了下来。尽管不是高戈斯原先预想的方位,但至少险险地避开了老猪圈,只是伸出来的树枝拂过屋顶,扫下了几块破裂的板瓦。他们将头天剩下的时间全花在修剪枝干上,用小车把砍下来的枝枝叶叶运到存储木材的小屋里(由于茅草屋顶被掀掉了一半,如今这屋子变得过于潮湿,不适合存储木材)。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将树干劈开,制成木板,用来铺设谷仓的地板。

  “混账,”高戈斯怒容满面,将信件攒在拳头里捏成一团,“你知道吗,那混账波利奥西斯居然说动他们拒绝了盟约。”

  信差往后退了一步,假装自己不在现场。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静静地站着,显然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对帝国没有实质性的好处。”高戈斯继续说道,“好啊,让他们见鬼去吧。来,让我们把活儿干完。你,”正当那信差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里,等着被打发走的时候,高戈斯考虑了一会儿,补充道,“你回去,找到送信的,把他带到这里来。没错,我的确有回信给他。”

  信差满怀疑虑地点点头。“要是他已经离开了怎么办?”

  “你最好盼着他还没离开,”高戈斯回答,“因为,如果他走了,我可能会追究这个问题:既然你告诉我那送信的昨晚就到了,为什么这封信过了一整天才到我手里。”

  信差匆匆忙忙地走了,他的脚踩在院子里浸满积水的草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克利法斯,”高戈斯说,“去拿楔子来,这玩意儿真难搞。”

  克利法斯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走开。高戈斯深吸一口气,继续干起刚才正干到一半的活。他的板斧在劈树干时卡在树干里头了,因为卡得太深,很难用撬棒撬出来。他刚才用尽全身力气想将板斧撬出来的时候,撬棒折断了。

  “这板斧你永远也弄不出来了。”佐纳拉斯说。

  “等着瞧。”高戈斯回答,“来,把那把单面劈斧拿给我。实在不行的话,我就算死命砍也要把那该死的玩意砍出来。”

  “随便你吧。”佐纳拉斯将斧头递给他。这种斧头只有一面有斜角,适合循着某个角度砍。“注意头部,有点松。”

  “真的?”高戈斯说。

  他弟弟点点头。“已经好多年了。”他说,“需要将头部取下来,敲一个新的楔子进去。”

  高戈斯砍了几分钟,想在斧头被卡住的地方的侧面砍出一个口子,把它解救出来。等克利法斯慢慢悠悠地拿着楔子走回来时,他还没有取得重大的进展。楔子很重,看起来难以描述地古老。由于一代又一代的洛雷登儿女用大锤子不断地敲击,其顶端被砸成了锐利的薄片状。“这样就好多了。”高戈斯说,“好了,佐纳拉斯,给每一面都卡进一片楔子,这样就能把口子打开了。”

  佐纳拉斯两手各拿起一片楔子,在板斧前后的裂缝中各嵌入一片,用仅存的那把伐木斧的斧背狠狠地砸去。板斧倒是很快就出来了,楔子却被牢牢地卡在了里面。

  “好极了,”高戈斯火冒三丈,“一个问题刚解决,又出来两个新的。”

  佐纳拉斯叹了口气。“树干的纹理太乱了,很难劈开。”他说,“我本该在你开始干活之前说的。”

  高戈斯挺直背部,脸皱成一团。“我们可以拿伐木斧的斧头当作楔子打进去,”他说,“这样就能把这两片楔子弄出来了。别担心,我们会成功的。”

  几个小时以后,天色暗了下来了,他们只能收工。他们已经将楔子弄出来了,还有板斧(为了弄出楔子,他们将板斧放了进去,结果卡得死死的,后来用锤子来回敲打才取出来),但伐木斧的斧头部位却还卡在里面纹丝不动。“我们需要的,”一起走回房子的时候,高戈斯说,“是锯坑。这样,我们就用不着劈开树干,可以直接把木材锯成木板。”

  他的两个弟弟一言不发。他们甩掉脚上的靴子,在桌子两边分别坐下,并清出一块地方搁他们的胳膊。搞不懂,高戈斯想,他们也是洛雷登家族的人。不过当然啦,他们从未离开过农场。算他们运气好。

  “我们可以在河的下游造一个。”他继续说道,“就在浅滩旁边,河岸没那么陡峭的地方。这样我们就能利用水车轮来驱动机械锯。我在佩里美狄亚见过。虽然精妙绝伦,但我们造一个应该也很简单。”

  克利法斯抬头看着他。“河的下游。”

  “没错。”高戈斯回答,“就是以前尼莎洗衣服的地方。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他们当然知道。

  “我知道。”佐纳拉斯回答,“不过,我们不需要一个锯木厂。我们能用它干什么呢?”

  高戈斯皱起了眉头。“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回答,“当然是用来锯木板啊,这样就可以不用花三天时间拿锤子敲铁块了。”

  “可我们不需要木板。”佐纳拉斯指出,“偶尔需要一两块,我们可以去买。”

  “浪费钱。”高戈斯不耐烦地说,“我们的农场里就有上好的木材。再说,如果我们建了个水力锯木厂,我们就可以向周围的人供应木材,报价比他们现在支付的便宜得多。这生意不错。”克利法斯摇摇头。“那么,谁去干这活呢?”他问,“佐纳拉斯和我,我们光一个农场就忙不过来了。难道每次有谁想要切一小块木头,你就得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赶去那里吗?我可不干。”

  高戈斯对反对意见置之不理。“不仅木板,”他继续说道,“我们还可以制造栅栏柱、门柱、屋梁、挡风板之类的,全都可以造。如果我们愿意,还可以造一艘船。对,我觉得锯木厂是个绝妙的好主意。明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派几个人去干这件事。至少让他们有事可做。”

  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互相看了一眼。“好吧,”克利法斯说,“如果你要那么干,我们明天就犯不着累死累活地去劈开那段原木了。等你的锯木机动起来,我们可以把木材拿到那里去锯开。”

  “说得对。”佐纳拉斯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没那么急。反正我们已经不再使用长谷仓了。”

  当天晚上,高戈斯梦见自己站在城门外。天很黑,他不确定到底是哪座城市——有可能是佩里美狄亚,或者艾普-埃斯卡托伊,甚至有可能是思科纳,一堆城市中的任何一座。门被堵住了,推不开,因此他打算用一把斧头、外加几块楔子将它劈开。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些楔子就是他的弟弟们;而他自己既是板斧也是砍斧。他们被当作楔子插进裂缝中,或者被当作锤子抡起来。他可以感觉到锤子打在楔子头上(锤子打下去,钢铁被压缩,那些力量到哪里去了?被挤压在钢铁中间?),也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插在板斧槽口的撬棒开始变形。当木纤维断裂时,他可以感觉到木头内部那股难以承受的压力——木头不同于钢铁:你对它施加压力,它最终会屈服、会崩裂。但钢铁不一样,你越捶打,它就被压得越紧实,质地也越硬;质地越硬,则越坚固。从逻辑上讲,这就是洛雷登兄弟有别于其他人的原因……

  唉,这全是他梦里的胡思乱想,一睁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高戈斯醒了,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入睡,于是下决心去干点活。由于他的坚持,他拿到了这地方唯一一盏能用的油灯。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火石以及有点潮的火绒,过了好一阵才把灯点着。他手头也有些纸,有几张是他自己带来的,还有那张关于拒绝结盟协议的信。等他把这封信摊平,背面朝上铺在桌子上时,发现还是能看清楚。他坐下来,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他的外甥女;一封给他的手下传达进一步指示;最后一封给那个天国之子波利奥西斯,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他仍然设法保持了礼貌和友善。毕竟,他们还有机会改变主意,没必要仅仅为了发泄自己的怒火而乱发脾气,从而离间双方的关系。说到底,不让个人情绪影响生意上的决定这个原则让高戈斯取得了在他能力范围内能达到的一切成就。只有在事关巴达斯的时候,他才打破了这个原则。天知道,就那么一次破例,让他付出了多么昂贵的代价。但巴达斯与其他人不同。巴达斯是他弟弟,巴达斯是他充满非凡成就的一生中唯一的失败。但是,只要你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保持头脑冷静,很少有什么失败是不可逆转的。

  写完信以后,天色仍然很暗。时候还是太早了,没有别的人会起床活动,因此高戈斯决定做一件在过去两天里被他忽略了的小事。房间角落立着一个刻有精美浮雕的皮质弓袋。他打开袋子,将他的弓取了出来。这把相当特殊的弓是三年前他的弟弟为他制造的。了解这把弓背后的故事的人发现他继续保留着这把弓都很吃惊,甚至倍感惊恐。他们以为他早就把它销毁了——不管是烧掉,还是埋掉,就是扔到海里都好。他们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忍受看到这把弓,更别提触碰它了。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实就是事实,这是一把上好的弓。既然这把弓让他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他能做的,至少是好好地利用它、保养它。不然,为了制造它而付出的所有代价都白费了,变得毫无意义。

  首先,他拿出插在弓袋背面口袋里的一把精致的硬刷,彻底清洁了弓背,将所有的浮尘、泥土以及其他脏东西都扫掉。然后他在上面洒了一点他为保养这把弓特别调制的油,油的用量只要能盖住他左手食指的指甲盖就够了。抹上油,就可以将筋条包裹起来,避免受潮。抹油的时候,要不停地按揉,直到最后一点油都被吸收进去。这是一桩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活儿。最后,他拿一小块固体的蜂蜡给弓弦打蜡。此时已是黎明,他刚把弓塞进弓袋里,太阳就出来了。高戈斯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一遍(抹弓的油有毒),穿上靴子,出去找更多的活儿来干。

  高戈斯清洁完他的弓之后又过了一两个小时,一艘船挣扎着驶进托诺斯港口。

  这艘船遭遇了一场古怪的风暴,受损严重。这类不受欢迎的风暴给在这个季节出海的船只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航行风险。总体来看,这艘船状况良好。船上进的水比它能承受的稍稍多一些,索具被风刮坏,主桅也裂了个大缝。如果风暴持续的时间再久一些,它遇到的麻烦就大了。尽管如此,它仍然可以浮在水面上,船上无人死亡或受重伤。这个季节在海上乱晃,遇到这种事也算正常。

  天色尚早,港口没什么人。除了几艘懒惰的采蚝船,其他捕鱼的船当然早就出发了。当天要离港的体量大一点的船只还需要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做好出发的准备。出发前的那一晚,他们就已经把货物装上船了,所以船员能在乘着高潮出海前好好地睡一觉。一两个高戈斯的手下在码头闲逛,但他们不是值班人员。前一天晚上喝得太多,脑袋还晕乎乎的,于是他们在这里徘徊着,等酒馆开始供应早餐,同时希望清晨凉爽的微风可以让他们清醒些。

  帕拉斯·安缇瓦是托诺斯的港务总长。若说托诺斯有什么正式官员,那也就是他了。话虽如此,他其实更像一名杂货店老板。他同时还负责登记来往船只,从海上贸易商协会那里收点手续费。此时他靠在办公室外面的门上,想搞清楚这艘船从哪儿来。这船很老旧,但造得很结实,鱼鳞式船壳,与绝大多数来自科里昂和沙斯特的单桅纵帆船和飞剪式帆船不同。看那些风帆的样式,也绝对不是来自帝国。要说来自岛屿吧,有可能——只要能浮在水面上的船只,岛民都用,甚至包括一些不能浮在水面上的——但索具不太像岛屿风格。他盯着船只看得久了,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就是舵柄操纵杆插进翼肋上半部的方式有点不同,但他记起在很久以前,他见过这样的设计。不过,他见过许多来自各地的船只,见过各式各样的舵机以及其他各种部件。他暗暗将这点记在脑中,开始想象温热的新鲜面包浸在熏肉油脂里的场景。

  船渐渐靠拢码头(如果它有一张脸的话,脸上应该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在帕拉斯的想象中,他似乎听到了船的叹息声),有人带着一条缆绳跳下来,让船更快地靠岸。其他人取出了跳板。这些人像这艘船一样,看起来陌生,却隐隐约约唤起了多年前的回忆,让他想起——多少?二十五年前,也许是三十年前看到的某个场景。他们很可能来自某个偏远地区,过去曾派送船只到这里来过,后来却出于某种原因中断了航运——也许是战争,也许是政治,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无法获得足够的利润,不值得他们长途跋涉地跑这么一趟。这个推测相当合理,那些人看起来疲倦而紧张——在托诺斯外海遭遇了风暴以后,谁看起来都这样——不过,他们的表情不太像马上就要迎来期盼已久的休息时间的人,反而有点听天由命的样子,似乎最主要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此时,一群人已经上了岸,大概有五十五到六十个左右(对于这种尺寸的船只,船员人数算是很多了,也许是乘客吧)。帕拉斯转头去闻烤炉里的面包香味,等他再次转过头来,他看到那群人纷纷取出了剑、斧头和弓,戴上头盔,掀掉了盾牌的掩饰物。帕拉斯猛然想起以前他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船了。这些人是来自艾普-奥里斯莱的海盗、逃亡的奴隶以及帝国军队的逃兵,通常出没于帝国南部的海岸线。他们来这里多半不是为了享用丰盛的早餐。

  帕拉斯·安缇瓦站在那里,吓得合不拢嘴。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海盗分成三队,每一队大概有二十人。此刻,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到了家里的情景:他的妻子正在打开面包炉的门,他的女儿正在切熏肉。他无法保护家人,他没有任何武器,也不知道如何战斗。在托诺斯,这不是个必备的技能。在这里,人们没有什么可争夺的。他望向那一小撮士兵,想看看他们准备怎么办。但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想,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也许这些人只是随身携带着剑、盾牌和头盔,并没有打算用它们。

  他不想转身,于是倒退着走到门廊下,眼睛一直盯着那些人。要用逻辑思考,他对自己说,他们是来这里偷东西的,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除非有人要挑战他们,可没人会傻到——

  高戈斯手下的一个士兵取出弓,对着一名海盗射了一箭。这绝对不可能是故意的举动,可能是因为对细微的肢体语言的误判;可能是因为对方的一个迅捷的动作;也有可能是对方的一个姿势让他回想起过去的某种经历;更大的可能是眼角瞟到了什么,于是不假思索地凭本能作出了反应。道理很简单,就算他们都是勇士,一支六个人的小分队也不会去挑战十倍于他们的势力。如果箭没有命中目标,哪怕只是无害地掠过曲线完美的头盔或胸甲的弧形侧面,结局可能会大不相同。可惜,那支箭正中目标。海盗跪倒在地,痛苦地尖叫起来。他的朋友们没有过去帮他,反而向士兵围拢。双方展开了一场可以预料到结局的近身战。要是他们能把六名士兵都干掉,事情还不算太糟,可惜他们没有。一名士兵逃脱了,以始料未及的速度朝山上跑去。看他的方向,应该是往高戈斯设在那里的军营跑。高戈斯在那里驻扎了半个连队的兵力,只是为了向托诺斯人彰显他的存在。从海盗采取的行动,帕拉斯可以充分体会到对方的感受。眼看一桩简单的活儿变成了大麻烦,他们很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还得动手,他们似乎在说,哎呀,真是的,打就打吧。他们竖起了盾墙,就像一群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却被告知晚上还要继续加班的工人。

  他们来了,尽管帕拉斯意识到这点,但除了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避其锋芒以外,他仍然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此时逃走有点太迟了。用不着问,他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慢。让他接受现实太难了。就在刚才,还不到烧一壶水的时间之前,一切都很正常。但此时他可以看到那些他认识的人——店主、搬运工以及码头附近的一帮闲人——要么奔跑着逃离盾墙,要么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之前,他曾在梦中经历过大致相同的场景。在梦里,一些不知姓名却看起来很熟悉的敌人或怪兽沿着小巷对他穷追不舍,或是在房子里四处搜寻他的踪迹。那种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有悖常理的超脱感(没事的,你只是在睡觉而已),好像自己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有人在拽他的胳膊。他四下张望,看到了他的妻子。她一只手指着什么地方,另一只手拉着他。他听不到妻子在说什么。他任由自己被她拖着往前走,一边逃跑一边回头看。他们正在用“长命百岁”塑像前的长凳撞击奶酪仓库的大门。他们冲进了多勒·贝文的家,一丝不挂的贝文翻后窗逃跑,但他没留意窗户下面的情况。跳下窗户时,他正好落在一个来自另一队的海盗面前。那海盗用一根长戟戳进他的肋骨下方。

  “快点。”他的妻子尖叫道(当上了桌的晚餐渐渐冷掉,妻子催促他从谷仓回来吃饭的时候用的基本上也是同样的语调)。道理他都知道,但他们正在屠杀他的朋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如果连他们是怎么死的也没人知道,那就太惨了。

  “梅娃,回来!”妻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看到女儿惊慌失措地独自朝着错误的方向逃跑。贝莉丝想去追她,但他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她不喜欢这样)。他看着梅娃裙裾翻飞,匆匆忙忙地朝山下跑去,猛地撞见一排盾墙,又掉转头,连蹦带跳地往回跑。

  现在,海盗已经在朝山上推进,朝着这个方向。如果他们跑起来,还有可能及时离开这条路。“好吧,我来了。”他话音刚落,头顶飞来一支箭,在半空中悬停了瞬间,朝着他坠落下来。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支箭的细节,具体到羽毛的颜色。他眼睁睁地看着箭一路坠落,刺穿他的胃,以某种角度穿透他的身体,从另一边钻出去,只留六寸长的箭杆还有箭翎在他的身体里。贝莉丝尖叫起来。被射中的瞬间,他感受到了轻微的冲击力。之后,除了因异物留在身体里而产生的古怪感,就没什么别的感觉了。“好了,”他呵斥道,“看在诸神份上,别大惊小怪的。”该采取明智的行动了,他决定。于是,他带着家人爬上山,沿着步行者小巷右拐。正如他的预料,海盗继续朝山上挺进。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犯不着违反命令去追捕几个四下奔逃的平民。他在雅克·贾维斯家前面的台阶上坐下,看着那支箭。他的衬衫上满是鲜血,血渍渗透进粗毛织就的衣物里。现在没必要再站起来了,他的膝盖彻底瘫软,就连手肘与手腕都虚弱无力。而且现在他的脑子很糊涂,精神涣散,无法集中。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将头靠在门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直到恢复一些体力。

  他的妻子和女儿又争吵起来——唉,她们总是在吵嘴,梅娃正是叛逆的年龄——她们似乎在争执,是该把箭从他身上拔出去还是先留着不动。贝莉丝的意见是,如果她们现在把箭拔出来,他会因为血流不止而死。不用说,梅娃坚持唱反调,而且她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了。在失去意识之前,帕拉斯衷心希望他的妻子不要像往常一样,每当梅娃把事态扩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不得不让步,因为死在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手里真是太不值了。

  他一定是睡了很长时间,尽管看起来就像刚闭上眼就醒了过来。他可以听到各种嘈杂的声音:有大喊大叫,有来回呼喝,传递讯息,像搬运工人在将一件棘手的货物搬上船似的;有传达命令的声音,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嗓音在让什么人保持队形,还有另外一个人叫道,列队、举戟以及其他类似的指令。他抬起头——头变得异常沉重——但巷子里除了贝莉丝、梅娃和他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就算真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那也多半是发生在离此五十码左右的主干道上。他集中精神,想靠听力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看不到实际场景,在那么多外邦人中他无法分辨出哪些是海盗,哪些是高戈斯·洛雷登的人。当然,他对战斗的形式以及他们是怎么打的一无所知,就好像光凭镇上大钟的滴答声无法判断它的指针位置一样。他听到更多的命令被下达,听到很多呼喝声。他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在一场战斗中士官们该有多么繁忙,在短短的时间内他们需要考虑多少因素,正如一艘船的船长或是一个工组的领班。不过,他听不懂那些命令,那些技术词汇在他的生活经验之外——持枪、向前看、转向、注意左边的敌情。他听到脚步声、靴底的鞋钉叩击鹅卵石的声音、用力时发出的呼喝,偶尔还有武器掉在地上的哐当声。但他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钢铁相交声以及垂死的尖叫。事实上,街上出乎意料的安静,大概他们还没有开始打起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向下看了一眼。箭已经不在那里了。就看了这么一眼,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一种侵入性的疼痛,就像腹痛到了极点的感觉。该死,他想,她们还是把箭拔出来了。他的家人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紧握着对方的手,似乎生怕其中一个被风刮走了似的。

  然后,战斗开始了。没错,打仗的声音确实很大。像锻造发出的声音,锤子打在金属上的声音。不是那种清脆的鸣响,而是喑哑的敲击声以及沉闷的撞击声——毫无疑问,那是金属相交的声音,从这些声音里,他几乎能感觉到击打的力道。每一下乒乒乓乓的重击都是力量的施加和抵抗。要将头盔、胸甲和铠甲砍破、打碎,肯定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他闭上眼睛,想集中精神,将每种声音分离出来,以便更好地诠释这些声音的意义。当然,这种事在黑暗中会容易些。然而,这么做很难。士官的呼喝声干扰了他的倾听,使他很难分辨各类金属相交发出的声音之间的细微差别,相当于身处黑暗却模糊了视线。老是这样,他想,我第一次置身于战斗,却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我以后怎么跟我的孙辈吹嘘呢。

  忽然间,战场开始移动了。帕拉斯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其中一方撤退或逃跑了,因为打斗的声音开始变小,也变远了。但他听不出是往山上还是山下转移。他希望是朝山下转移,那说明高戈斯的手下正将海盗赶回海上(除非他们攻守易位,高戈斯的手下正在朝山上进攻。他对战略战术一窍不通,只知道这些事很复杂,就像下棋一样。而说到下棋,他现在可是连梅娃都下不过)。再说,他没办法继续集中精神了,腹部的疼痛影响了他的听力以及几乎所有剩下的功能。他的脑袋晕得厉害,就像空腹喝了一加仑的苹果酒似的。总之,他很不舒服,也许此时他该停止观察战况了。奇怪的是,疼痛居然没有影响他的睡眠,于是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房间很暗,空无一人,因此他无法询问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独自一人,完全无法分辨)。后来,他终于知道是自己这方赢了。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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