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甲胄之殇:法庭斗剑三部曲> 七

  “怎么样,”高戈斯·洛雷登说,“你没怎么出声。有什么想法?”

  波利奥西斯思考了一会儿。“很美,”他说,“绿意盎然。”

  “绿意盎然,”高戈斯重复道,“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一点。是的,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

  雨渐渐小了下来,这是一场夏日阵雨。在中邦,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几乎每天都要下一场。大颗大颗的浑浊雨滴从老旧农舍的茅草屋檐处滴落。这是中邦的一种典型建筑,他们躲在屋檐下避雨。农舍呈半荒废的状态大概已经有一百年的时间了,多半正因为如此,百年前的建筑样式才保留至今。一股泥水汇成的潺潺细流经过门口,流过屋内地面,汇入远处因潮湿而形成霉斑的角落。即使是农舍内部的墙上也长满了翠绿的青苔。

  “是啊,”高戈斯继续说道,“说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我在思科纳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虽然我尽力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但没必要因此一蹶不振。就这样,我回了家乡。”

  波利奥西斯点点头。“带着军队。”他说,“还夺取了政权,并自称——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说难听的话,但我很难用正确的词去形容。说是国王吧,不太贴切;军阀这个词的涵义又太糟糕了。也许可以说军事独裁者——”

  高戈斯微微一笑。“王子。”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喜欢这个头衔。中邦王子。你说得对,中邦还没有大到可以称为王国的地步。我考虑过要不要自称公爵,但这个称号暗含着臣服于他人的意味。”他打了个哈欠,然后咬了满满一口奶酪。“所以我看可以叫公国。我觉得挺合适的,考虑到领地的规模,比郡县大,比国家小。你说呢?”

  “无所谓。”波利奥西斯回答道。他一直坐着的木桶,现在也湿了(在这个所谓的公国,什么都是湿的)。“现在,我必须坦率地承认,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们几乎没遇上抵抗。请不要误会——”

  高戈斯挥手截住了这些微妙的外交辞令。“我不介意。”他嘴里满是食物地说道。

  “谢谢。但,对于像你这样的——哎呀,天哪,我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了——冒险家,仅凭几百名士兵作为后盾,就能闯进来,控制了一片以前从未有过统治者或政府的土地。你得承认,这事足以激发一个人的好奇心。不过现在我亲眼见到——”

  高戈斯点点头。“漠不关心。”他说,“或者你可以称之为听天由命,意志消沉(当然这个词不够贴切,它似乎暗示这里的人曾经有过意气风发的年代,但据我所知,从来没有)。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在乎。你看,”他用手指撕下一片肉干,继续说道,“这一整片土地,从有人定居的第一天起,就被划给了富有的城市家族——佩里美狄亚人,当然他们作为地主,从来不会露面,实际由那些该死的穷苦佃户耕种,并定居于此。你看,我们只是佃户,或是雇农,向来没有土地所有权。从城里来的管家才是真正的管理者。也就是说,他们会跑来告诉你该做什么,你照做就是。就算他们也很少来打扰我们,只在每年年底出现,其他的时间,我们可以自行其是。”“原来是这样。”波利奥西斯说,“那么,政府的职能——比如法庭、正义——”

  高戈斯大笑起来。“完全没有。也完全不需要。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没有城镇,连村庄都没有,只有农场。每一家农场,都由一个家族经营。要说谁来掌权,农民自己掌权,和处理其他事务一样。”

  “原来如此。”一只从地板上蹿过去的老鼠忽然停下来,挑剔地打量着波利奥西斯,似乎后者是一副略微挂歪了的画,然后消失在一只木桶后面。“那,邻里之间的争端呢?假如有些宿怨,长久积累下来的琐碎的口角之类的……”

  “那种事,”高戈斯说,“通常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就算有,说实话,也与他人无关。再说了,大部分农民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去闹事。”

  波利奥西斯摇摇头。“这么说,”他说,“剩下的唯一问题是,怎么会有人想要占据这种地方?”

  “这是我的家乡。”高戈斯回答,“再说,随着城市陷落,可乘之机出现了。没了地主,什么都乱了。人嘛,总喜欢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生存的意义之一。”

  波利奥西斯对此无话可说。“我想我已经了解到足够的信息了。”他说,“再说雨也停了。我们是不是该回托诺斯了?”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去我的农场看看。”高戈斯答道,“离这里挺近的。我们可以在那里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回托诺斯。”

  “很好。”波利奥西斯说,“那里有什么值得看的吗?”

  高戈斯摇摇头。“就是个普通的农场。”他回答,“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弟弟们负责打理。你知道,他们一辈子都待在那里。”

  他的话里颇有些费解之处,但波利奥西斯不想就此大做文章。

  离开农舍,骑马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座桥边,更确切地说是断桥边。中间三段缺失了。

  “见鬼。”高戈斯说。“我们只好折回浅滩。”他皱起眉头,“这类事可真麻烦。一旦有人需要几块石料,就去把桥拆了。我还得派人去修。”

  浅滩处有一座绞刑架,上面吊着一具尸体。高戈斯没有解释,波利奥西斯也不想问。那尸体似乎已经吊了一两个星期了。

  “有空的时候我一定要做一件事。”骑马过河的时候,高戈斯说,“那就是修路。别指望人民自发去修路。他们多半会在谁负责修哪一段这种问题上和邻居吵架。我猜帝国一定有专业的修路工,除了修路不做别的事。我有兴趣雇佣一些这样的人。”

  过了浅滩一个小时以后,路渐渐消失在麦田中央。麦田看起来不怎么茂盛,先是被雨打得七零八落,之后又被鸽子和白嘴鸦践踏了一番。高戈斯叹了口气,一路穿行其中,直到前面出现一道高高的荆棘篱笆。篱笆上有门,但三十年来疯长的灌木与荆棘已经将门缠绕在其中了。

  “我有段时间没走过这条路了。”高戈斯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到路况问题了吧。”他从马上跳下来,开始用剑劈砍篱笆。但灌木枝弹性太好,很难砍断。“很抱歉,”他说,“我们不得不回到刚才那条小路,绕一圈穿过院子进去。等我们到了以后,我要跟他们好好谈谈我对这个门的想法。”

  波利奥西斯叹了口气。“随你。”他说,“天又开始下雨了。”

  等他们到达据波利奥西斯推测是农场的地方时,天已经黑了。因为太暗,除了能看到屋顶的剪影以及几根模模糊糊的树枝映衬在天空之下以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听到马蹄哒哒的声音打在铺了石头的院子地面上。高戈斯吆喝了一声,门开了,淡淡的楔形光影洒落在门外。灯光是黄色的,颇为暗淡。他们点的应该是猪油,为了节约,还将烛芯修剪过一番。这地方一闻上去就知道是农场。他刚下马,脚就踩在了一摊水中。他用湿嗒嗒的袖口擦了擦眼睛里的雨水,跟着高戈斯走向亮处。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高戈斯愉快地说,“但无论如何,这就是家。进来吧,你身上很快就会干的。”

  高戈斯说得对,这里确实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油脂灯的光芒过于暗淡,波利奥西斯甚至看不清自己到底走进了什么样的地方。房子里散发着一股潮湿陈腐的灯芯草味道,不怎么好闻。他被领到一个大房间里,屋里有一张朴素的大木桌,桌上满是木头盘与白镴盘,每个盘子里都有些细碎的面包皮和奶酪皮。桌边坐着两个人,他们面前各有一盏大大的角杯,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弟弟。”高戈斯介绍道,“坐在左边的叫克利法斯,右边的叫佐纳拉斯。”这两个人没有动,只微微转过脑袋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相互对视着。“请原谅他们的失礼,”高戈斯继续说,“结束一天辛苦的工作之后,我估计他们都累坏了。现在正好是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我们要收割河边的芦苇,还要制作下酒的奶酪。”

  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波利奥西斯坐在一张三条腿的凳子上,将肘部枕在一个干净的桌角。高戈斯踏在一张椅子上,正在从梁上取些什么。“芦苇收割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很糟糕。”佐纳拉斯回答道,“太潮湿了。我们准备等一个星期,看水位会不会下去一点。不过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我看够呛。”

  从梁上取下来的东西是一个网兜,兜里装着一块包裹着干皮的圆形大奶酪。“克利法斯,家里有新鲜面包吗?”

  “没有。”克利法斯回答。

  “哦,好吧,没关系,我们只好将就了。壶里有酒吗?”

  “没有。”

  高戈斯叹了口气。“我去地窖里拿一些上来。”他说完拿起酒壶,“很快就来。”

  他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他的两个弟弟几乎没有动弹。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块看起来很结实的面包,另一只手上拿着酒壶。“该给壁炉再添根柴了。”他说,然而似乎没人理会。房间里又冷又潮。高戈斯开始用他的小刀锯面包。

  “总之,”他说,“你想了解中邦,这就是典型的中邦生活。就在这里。”他递过来一个装着些面包和奶酪的盘子。“我去给你拿个杯子,你可以喝点酒。”

  “不,真的不需要。”波利奥西斯推辞道,但为时已晚。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杯中酒,却可以看到上面浮着几根干草。“你可以睡我的房间。”高戈斯继续说道,“我去和佐纳拉斯挤一挤。”

  佐纳拉斯嘟哝了一声。

  “是啊。”高戈斯坐下来,掰开一片面包,往杯子里沾了一下。“这就是家,”他说,“喜不喜欢,你都别无选择。我看啊,至少中邦人朴实传统的好客精神是哪儿都比不上的。”

  波利奥西斯提醒自己,得注意外交官的身份,于是他一言不发。由于饿得狠了,他甚至还拿着奶酪的一角咬了一小口。奶酪的味道很浓,吃起来相当恶心。高戈斯问起还有没有熏肉,没有。

  “我们需要检查一下茅草屋顶。”克利法斯说,“现在没时间,要等到干草都收回来以后。如果收割芦苇不成的话,就只能去买一些,这还得看别人有没有货。

  “哦,好吧。”高戈斯说。

  “还要把苹果搬出去。”克利法斯继续说,“屋里太潮了,不搬出去全都会坏。我现在抽不出空来。”

  “别看我。”佐纳拉斯回答道,“你以为我这一周都在干什么,袖手旁观吗?”

  高戈斯叹了口气。“我会派些人过来。”他说,“你只要告诉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会搞定的。”“当务之急是把白嘴鸦从倒伏的大麦上赶走。”克利法斯说,“上次我数了数,有一百零四只。再让它们糟蹋下去,就不值得收割了。”

  “反正也无济于事。”佐纳拉斯指出,“太他妈潮湿了。需要再有十个晴天才能晒干。当初要是听我的,就该在那里种豆子。”

  “我们去年就在那块地种过豆子了。”克利法斯说,“今年的豆种要洒在五亩上等田里,以恢复土壤肥力。不过你说得对,如今大麦长成这样,还不如把它们直接埋进土里。”

  波利奥西斯极力克制住大笑的冲动。但自封为中邦王子的高戈斯·洛雷登却在一本正经地点着头,看起来郑重其事。波利奥西斯意识到,他在扮演农夫的角色,却演得不够像。他给自己套上了各种不同的身份:农夫、王子、外交官、强悍的职业士兵——却都只学了个皮毛。我看不穿他的真实身份。我猜想,他自己也不确定。

  他发现,所谓高戈斯的房间(他被告知,这是主卧室,母亲过世后父亲就睡在这里)在一间小阁楼上,要爬几极台阶才能到。这台阶说是楼梯,更像是梯子。房间里有一张床,床垫里絮着破旧不堪的芦苇。床上没有枕头,只有一床破旧不堪的毛毯,毯子的一角已经被小心翼翼地翻折开来。看样子这些物品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波利奥西斯刚成年的时候(也可能是高戈斯的母亲去世之前,除非这是尼莎·洛雷登在介入国际金融行业前手工做的)。波利奥西斯剥去湿漉漉的靴子,腿一偏,上了床,掐灭了灯芯。他听到有东西在屋顶蹿来蹿去——不是雨点的声音,因为没有水滴在那些半满的水盆里。是猫吗?有可能是松鼠,如果它们晚上出来活动的话?还有可能是兔子,房子的屋檐接着屋后低矮的山丘。不管是什么声音,总之这动静闹得波利奥西斯无法入睡,尽管他疲惫不堪。

  让帝国和这帮小丑结盟——做梦吧,他压根儿不会考虑。高戈斯手下顶多有——多少?一千人?也许还没有那么多。现实点吧,在压迫那些农民,让他们乖乖听话之外,他还能腾出多少人手?多么可悲啊,他感慨着自己那轻信的个性。他在这里纯粹是浪费时间,收集的大部分信息都没什么价值,充其量只是更深入地了解了洛雷登这个有意思的家族。不知怎么地,这个家族的人竟然卷入了一些重大事件,足以影响帝国的政策。他在床垫上翻来覆去,试图找到一块足够平坦的地方,让自己躺得更舒服点。与此同时,他思考着这个奇怪的现象,想要解开这个谜团。

  比如尼莎·洛雷登。她现在已经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但有段时间,她的危险性大到足以动摇沙斯特银行的地位。由她出资扶持、高戈斯负责培训出来的那支小得可怜的军队,居然干掉了基金会手下的好几千名斧枪兵(水滴石穿,从理论上来讲确实如此)。如今她已经出局了。因此,他确信,下一个就是高戈斯了。这个他为自己勉力经营的古里古怪的小土匪窝,将在未来几年内让中邦的经济持续萧条,保持一个无足轻重的地位——换句话说,只是替行省政府先占着地盘,说不定哪一天行省政府就把眼光转到这里来了。但这个可能性不大。托诺斯倒挺适合成为一个实用的舰队基地,如果帝国真的打算建立一支正规舰队的话。目前在补给账目上被列为“帝国海军”的,只是由一些雇佣及俘获来的船队组成的乌合之众。但高戈斯显然并未掌控托诺斯,如果他想强行侵占,恐怕要栽个大跟头。

  最后只剩下巴达斯·洛雷登了。他当过上校,如今是中士、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战争英雄、佩里美狄亚最后的守卫者、草原人眼中的死神。在黑暗中,波利奥西斯皱起了眉头,试图回想他对因果理论的那点有限的理解。最终,他放弃了。他只是个外交官,而帝国已经有大量专业的形而上学者,不需要他在这方面提供什么意见。他曾经在艾普-萨玛斯军事学院进修过两周的基础课程。凭借着对这些军事知识零零碎碎的回忆,就连他都明白,在拟定任何稳妥的长期计划之前,他们需要对这个地区作出相应的安排。他现在收集的信息,到了那个阶段恐怕会成为重要资料。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欣慰。在他所属的师,教官有句名言,要做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找出这个任务的实质。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研究巴达斯·洛雷登的病态行为。这就对了。

  他终于沉入梦乡。要是他在这栋房子的这张床上做了噩梦,那多半要怪他吃的那些奶酪。

  维特里丝·奥泽尔坐在自家房子的前门台阶上,看着下方街道上的一个小男孩。男孩收集了大量小石子,一个接一个扔向对面前院的一丛未经修剪、杂乱无章的装饰性灌木,动作很小心。那栋房子很久没有人住了。之所以没人住,是因为文纳德——愿众神保佑他——想买下这栋房子(文纳德这个人,总喜欢用一些歪门邪道、适得其反的方式。他大概利用了影子中介来挤走其他人的报价,然后在准备签订协议的最后一刻退出。他为此花了不少钱,但他觉得自己相当足智多谋,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怎样,维特里丝觉得,根据普遍规律,男孩扔石头通常是一件坏事,因此(愿众神保佑她自己)作为一名成年人,她责无旁贷,必须出面制止。只不过,她怎么也看不出让那个男孩如此小心翼翼的是什么。

  终于她被好奇心折磨得抓心挠肺的,只好走下台阶去问他。

  “蜘蛛。”男孩回答。

  “蜘蛛?”

  “没错。”男孩指着那里。果然,纵横交错的枝条间赫然出现一座由蛛网结成的城市。大部分蛛网的中央悬吊着一只肥大的褐色蜘蛛。它们一动不动、喜怒不明地吊在那里,让维特里丝想起市场上的摊贩。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总是面色阴沉地稳坐钓鱼台,随时准备向好不容易出现的顾客扑去。

  “打中了吗?”维特里丝问道。她讨厌蜘蛛。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只能被动地表达这种厌恶之情。但现在她已经长大,该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了。

  “打中四个。”男孩骄傲地回答,“只有打死它们才算数,要是仅仅是打落,让它们跑了,那就不能算。”

  这话相当于发出了她正求之不得的邀请(更确切地说,是挑战)。她从“弹药库”里选了一块小鹅卵石,尽量估算了一下高差和风阻,然后投了出去——

  (——就像佩里美狄亚的投石机。)

  “没中。”男孩说,语气里满是男性对女性在投弹战争中的拙劣表现的蔑视。“该我了。”他捡起一块石头,夹在指缝间。他看了看石头,再看了看要打的那只蜘蛛,扔了出去。

  “没中。”维特里丝说。

  “我没说这是件容易的事。”男孩恼羞成怒地回答。

  这一次,维特里丝准备使用更为科学的手法。她在脑中划出石头的飞行轨迹,以及当重量压过弹射初速度时飞行弧度的衰减。脑中的图像是如此清晰,似乎就刻在她的眼睑内似的。她手腕向后翘起,然后一松手——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应该这么做。”她恼火地说,“太残忍了。这些蜘蛛又没有伤害我们。”

  “它们有毒。”男孩回答,“被它们咬了,伤口会肿起来,变黑,然后你就死了。”

  “真的吗?”维特里丝说,“我从来没听说过。”

  “是真的。”男孩向她保证,“我的朋友告诉我的。”

  “哦,好吧。”维特里丝偷偷拿起另一块石头,“这么说,我们有责任——瞧,”她加了一句,“正中目标。”

  “这不算数,”男孩说,“还没轮到你呢。”

  维特里丝微微一笑。“你这个输不起的家伙。”她说,“好了,现在别玩了,不然我去告诉你妈妈。”

  男孩凶狠地看着她,似乎在控诉她犯下了一级叛国罪。然后他一脚踢翻石头堆,垂头丧气地走了。维特里丝为自己的勇猛感到莫名的高兴。她坐回台阶,回到复核库存总账的工作。她正试图弄懂看起来像两个圈圈的潦草字迹是什么(文纳德迷上了时髦的新式缩写,却总是在用过之后第二天就忘了那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一道阴影落在账簿上。她抬起头。

  “维特里丝·奥泽尔?”

  她点点头,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开,极力克制自己想盯着对方看的冲动。但是,太难了,对她来说,这真的是太难了。毕竟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天国之子啊。

  “我找你的哥哥,文纳德。”那人说,“他在家吗?”

  维特里丝摇摇头。“抱歉,”她说,“他出门做生意了。我可以帮到你吗?”

  那人笑了,似乎提出帮忙的是个六岁的孩子。“谢谢,不过,你帮不上。是生意上的事。”熟悉维特里丝的朋友都知道,她不会让人有第二次小瞧她的机会。“那你要见的就是我。”她带着甜甜的微笑回答,“请进。我可以腾出二十五分钟和你谈谈。”

  男人看了看她,还是跟她进去了。维特里丝将他带到会计室。这个时辰,会计室应该是空的。职员们要么在仓库清点库存,要么在酒馆。“太乱了,请见谅。”她的手虚虚地扫过,向客人展示洁净无比的桌面。“好了,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她坐在文纳德的书桌后面。文纳德一直很嫌弃这张桌子。他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货物,全是从佩里美狄亚掠夺的战利品,买之前没有验过货。这张桌子就是其中一件。它大而华丽,有一种说不出的俗气,让文纳德很讨厌。“请坐。”她说,心里很清楚桌子另一头的凳子很矮,坐在上面你得再加个垫子,视线才能勉强越过桌面。令她深感疑惑的是,那天国之子似乎没有这个困扰。他们全都高得惊人吗?她想。

  “谢谢。”她看着那人试图挪动身子找到舒服的坐姿,心想要在那张凳子上坐得舒服是不可能的。“我叫穆欣·谢尔,我代表行省政府。我们有兴趣包下几艘船。”

  维特里丝点点头,似乎这种事天天都有。“原来如此。”她说,“哪一种船,要几艘,包多久?”

  穆欣·谢尔挑起一根眉毛看着她。“你们有一艘叫松鼠号的船。”他说,“我们了解到这是一艘双桅横帆船,顺风时持续船速能达到六节。你们常在近海地区跑动,惯于张横帆逆风行船。如果载重足够的话,这艘船应该符合我们的要求。松鼠号载重至少有一百三十吨,我说得对吗?”

  “哦,不止。”维特里丝回答道,其实她完全没听懂那人在讲什么,“你们要上什么货呢?”

  穆欣·谢尔似乎没听到她的问话。“在我们往下谈之前,有几个技术要点——很抱歉,听起来似乎很啰唆,但在我们拟定包租协议之前,必须确保你们的船符合行省的服务规格。你能回答这些问题吗?或者,我应该等你哥哥回来再问?”

  “没问题。”维特里丝坚定地说,“问吧。”

  “很好。”那人指尖相抵,“龙骨翼板和镶口是不是以榫眼结合在一起的,这点你知道吗?”

  值得夸奖的是,维特里丝始终不动声色。“松鼠号是一艘运营中的商船,谢尔先生,不是玩乐用的游艇。我向你保证,在这一点上,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天国之子再次点点头。“艏柱和艉柱是斜接在龙骨上的吗?”他继续问道,“我刚才说过,很抱歉要劳烦你回答这类细节问题,但我们过去和民用船主打交道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些不好的体验。”

  “我……”维特里丝深吸一口气,“要即刻回答的话,我想不起来了。我认为是的。毕竟,你还在学走路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已经驾着松鼠号将一捆捆的布料从科里昂运往思科纳了。这么多年下来,这艘船依然完好无损,想想也知道她不是用蜡纸糊出来的。不过,”她察觉到天国之子的吸气声变得尖锐了些,迅速补充道,“一旦她靠港,我马上就能确认。或者,你可以亲自去检查一遍。我建议我们在假设她符合你们的要求的基础上继续谈下去。你刚才说要包她做什么?”

  穆欣·谢尔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还没提到。”他回答,“看来,我最好还是接受你的建议,等船回航以后,亲自去检查一下。你能告诉我大概在什么时候吗?”

  “很难说。”维特里丝说。她在心里认定,自己完全不喜欢这位谢尔先生,“一个星期,也许是两个星期。受很多因素影响,你知道——”

  “当然。”穆欣·谢尔站起来,“我会在这里至少再停留三个星期。等松鼠号靠港,我会再来拜访。感谢你拨冗洽谈。”

  “嗯,”维特里丝也跳起来,“可否让我知道你的下榻之处,这样当她靠港的时候——”

  “没关系,”谢尔说,“我会知道的。到时候我会再来拜访。日安。”

  客人离开以后,维特里丝往后一躺,倚在哥哥的椅子里咒骂起来。这可是她很少做的一件事。身为商人以及天生的岛民之女,她知道,面对这样一桩好生意,她本该欢喜雀跃(至少,她猜想这是一桩好买卖。话说回来,他们还没有谈到确切的价格问题),但这个穆欣·谢尔让她恼火得牙痒痒。她立刻安慰自己,就算文纳德在场,也不见得就能应付得比她更好——哦,他多半会像个白痴似的,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但她可以担保,她的哥哥对龙骨翼板之类的东西更是一窍不通。哼,等那个可恶的男人再次上门的时候,就让文纳德去完成交易吧,别客气。她摇摇头,离开会计室,来到一个小房间。那里曾经是她父亲的办公室。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十五年前,那里有一本叫《迷上造船》的书,是一本破烂而厚实的小书。她现在可能不知道什么叫龙骨翼板,但老天作证,在文到家之前她一定能把这些该死的东西都弄懂。到时候,她就可以像对一个孩子解释问题似的,对他说——哎呀,文,不就是龙骨翼板吗,我以为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她确实懂了,但同时也觉得这些知识非常枯燥无味。不过,至少等文到家的时候(奇妙的是,就在第二天),她可以说,“就是龙骨两侧的长木板。”好像她从会吃饭起就懂得这些似的。

  “噢。”文纳德回答,“那为什么不直接这么说,为什么要给它起这么一个傻乎乎的时髦名字?‘跟龙骨镶口以榫眼结合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算了,别跟我说了,我不想知道。反正,如果我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跟你一样去看爹留下的书。”

  维特里丝皱起了眉头。“好了,”她说,“你怎么看?”

  文纳德恼火的表情退去,得意地笑起来。“说起来,这可是轻轻松松到手的钱,”他回答,“还是大钱。如果他们付每周每吨一夸特的话,那我们就像在厨房地板下发现了银矿似的——发了。”

  维特里丝两根眉头都竖了起来。“哎呀,”她说,“那可是一大笔钱呐,对吧?”

  “松鼠号的载重量是二百一十五吨。”文纳德兴高彩烈地回答,“你自己算算看。甭管什么‘符合规格’之类的废话,只要能浮在水面上的,哪怕是翻过来口朝上的木桶,他们都要。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他解释道,从艾普-伊玛托伊到科里昂,行省政府正在到处征招船只。他们正在为进攻特姆莱国王做准备。入侵的主力军队将绕过胡克角,穿过思科纳海峡,经海路到达佩里美狄亚。这样既可以避免漫长而危险的陆路行军,又不给特姆莱以游击战来对抗进攻的机会。因为军队要经过沙斯特的领海,行省政府为此平息了和沙斯特的争端——真是令人恼火,这下他那一整船高价收购的玉米面要砸在手里了,当时他还以为沙斯特零售商无法获得运送玉米面到波利亚的许可呢。但是从中长期来看,这个局面确实有利于拓展生意。“要是无法在市面上脱手,我宁可将这些东西都弃置在港口。”他补充道,“毕竟跟我们即将从厚绒布上获得的利润比起来,几袋面粉的成本不算什么。不过,也许我可以将这些玉米面卖给南奎尔的酿酒商,他们用得上这些材料,而且——”

  “帝国准备进攻佩里美狄亚?”维特里丝打断他的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文纳德咧嘴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再满满地舀了一整勺蜂蜜以示庆祝。“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商人,你就得时时关注这类消息。”他志得意满地说,“动动脑子吧,即使是只剩半个脑子的人也该在多年前就想明白了,这一切都跟艾普-埃斯卡托伊密切相关。从我们小时候开始,帝国一直准备做的事就是将领土扩展到西海岸,现在他们终于做到了,多亏了我们的朋友巴达斯,愿众神保佑他。打通西海岸以后——哎呀,说真的,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继续说,“就算当年巴达斯和城市人能够打退特姆莱和他的部族,今天也同样要面对来自帝国的全面进攻——显然,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维特里丝皱起了眉头。“不对,”她说,“如果城市没有陷落,巴达斯不会跑去帮帝国拿下艾普-埃斯卡托伊。”

  “哦,这个嘛。”文纳德耸耸肩,“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我的意思是,帝国是不可战胜的,这是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他一口喝了半杯,往椅背上一靠。“特姆莱也算是自食其果了。我一点也不可怜他,大家有目共睹,这就是个嗜血成性的小畜生。话说回来,有时候你难免会对被帝国缠上的人产生一丝同情。我想,大概有点像得知有人得了绝症的感觉。”

  “别,”维特里丝微微发抖,“这么一想,简直太可怕了。我是说,死了这么多人哪。你现在居然说,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这么说也没错。”文纳德回答,“换句话说,他们迟早都要面临屠戮,是草原人还是帝国军队,有什么区别呢?地理位置摆在那里。傻乎乎地待在一个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海口,南部仅仅相隔一百里左右,就是正在努力打通海岸线的帝国。这种情况下想要平平安安未免过于一厢情愿了。我倒是庆幸我们住在大海中央的一块小岩石上。”

  维特里丝抬起头。“真的?”

  “那当然。”文纳德打了个呵欠,“帝国没有舰队,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大量雇佣船只。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不会来打扰我们,这就够了。”

  “哦。”维特里丝说,接着换了个话题。

  亚历克修斯?巴达斯叫道,但对方似乎听不到。巴达斯正在做梦,他经常做这个关于地道的梦。忽然,墙壁无端端地塌了,他似乎回到了佩里美狄亚,站在城邦学院主讲堂的后面(尽管他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然而此时,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里,并且意识到这不是梦)。他看到他的老朋友亚历克修斯教长在前方讲台上,穿着最好的教士服和学者袍,在给一大群学生讲课。

  “艾普-埃斯卡托伊的陷落,”亚历克修斯说,“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广为人知的事件。回想当年,帝国势力尚未渗透到西海,更别说越过北部海峡了。我知道这难以想象,不过还是要努力一下。因为,关键是要记住有这么一个人,尽管有争议,但我认为他在历史转折点的行动,造就了今天我们所认识的世界。”

  巴达斯绷着脸,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所站的地方正是学院(如今,只有旋花类植物在被火烧焦的瓦砾间疯狂生长),但时间似乎是未来的某个时候。亚历克修斯也在这里,出乎他的意料,居然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一个人,”亚历克修斯继续说道,“客观地说,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和同龄人比起来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样一个人,当他在他父亲位于中邦的农场里筑篱挖渠、在思科纳造弓、在艾普-卡立克与军械厂的其他工人一起整平胸甲的时候,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了。他不可能成为影响大局的人物,你也许会这么说。但是,试想一下,假如巴达斯·洛雷登没有在不经意间打破障碍进入位于艾普-埃斯卡托伊城下的敌方主巷道,同时带倒了城墙,接下来会如何?让我们想象一下,攻城战拖了一年,甚或两年之久,然后某个边远行省的叛乱,或者中央财政部行政官员的人员变动,又或者不同政治派系在法庭上发生的争执——不管是什么——导致攻城计划被弃置。因此,艾普-埃斯卡托伊没有被占领——那么,整个世界的格局将截然不同。就因为一个人,在一瞬间的不同举动。先生们,这,就是元理。在那一瞬间,在黑暗的地道里——我敢担保,那里确实很黑——一切都变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推倒,分解成微小的元素——小到可以舒舒服服地钻进狭窄纤细、高度和宽度都不足以容纳一个人的支道——接着又被放大,像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向外扩散。这就是元理作用在你们身上的效果。这种效果超越了维度,是所有空间汇合之地,如同一个针尖小孔,既代表开始也代表终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巴达斯发现自己听不到声音了,像耳朵被蜡堵住了似的。他看到亚历克修斯还在讲话,只是听不到说的是什么。正当他站起来叫道,大声点,后面的人听不到你的声音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地道低矮的天花板磕破,墙壁开始扭曲,向他挤压过来,像车轮碾压过锡杯。

  “洛雷登中士。”

  他猛地抬起头来。“抱歉,”他说,“我走神了。”

  “我刚才说,”副官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在那个地区,局势正在逐步恶化。帝国的利益受到直接威胁。我们无法继续保障公民的安全。因此,中央司令部正在制定应急计划,以防出现我们不得不进行军事干预的局面。”

  “原来如此。”巴达斯说,其实他完全不懂副官在说什么,“真是——令人不安。”

  “的确。”副官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子略微前倾,“你也知道,在制定应急计划的时候,拥有跟这些人接触的第一手经验,从长远以及战术角度来看,对我们都具有重大价值。既然你跟他们打过几次仗——”

  天哪,他们打算攻打特姆莱。“原来如此。”他不由地重复了一句。

  副官点点头。“上头有命令,”他继续说道,“你先进入备战状态,等待上级军官给你布置具体任务。不过,毫无疑问,随着局势的发展,你将被调到一个能在战争中发挥积极作用的岗位上。有可能,”他带着诱导的语气补充道,“你会获得升职。这取决于你将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升职。糟了。“现在呢?”巴达斯问道。

  “我说了,现在你随时待命,做好准备。不过,在此之前你最好能完成手头的工作,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将工作移交给继任者。”

  巴达斯站起来。“当然,”他说,“我现在就去办。”

  无礼、不服从命令、一贯懒散,回去的时候,他在走不完的过道上边走边想,真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把我赶出军队。啊,不过我帮他们打下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现在又需要我拿下佩里美狄亚。

  他停住了脚步。

  “这么说,你要去打佩里美狄亚了,是吧?”有人问道。巴达斯看不清这个人,过道的这一段很黑,位于两个壁龛式烛台的中间,因此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他闻得到芫荽的气味。他意识到,不知为什么,他屏住了呼吸。也许是本能吧。

  “是他们让我干的。”他回答,“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如果我干得好,他们将授予我公民身份。”

  “他们将授予你公民身份。”那人重复道,“这不是很好吗?想想看,你,成为公民。巴达斯·洛雷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文明社会会让你成为公民。”

  巴达斯皱起了眉头。“抱歉,”他说,“我认识你吗?”

  “我们见过。事实上,我们曾经来过这里——或者说这一带。别转移话题。你要去拿下佩里美狄亚了。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呢?你乐在其中,对吧?”

  巴达斯沉思片刻。“并不,”他说,“嗯,看情况。我这一辈子做过各种各样的事。其中一些格外糟糕。”

  “比如?”

  “比如在地道里的日子。”巴达斯说,“我根本不喜欢那种生活。还有在麦克森麾下作战,大部分时间也相当不愉快。”

  “有道理。”那人说道。他没有动,巴达斯也没有动,“指挥佩里美狄亚保卫战呢?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喜欢。”巴达斯回答,“我知道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我确实尽力了,换个人没准儿能保住城市。而且,那段日子的感觉非常糟糕。”

  “我明白了。那么,作为职业击剑手呢?感觉兴奋、激动吗?面对挑战,你觉得兴致盎然吗?每次赢了,是不是感觉很好?”

  “松了口气。”巴达斯说,“庆幸自己还活着。我干这份职业,只是因为这是一件我擅长的事,可以以此谋生。你知道,我需要通过击剑赚得足够的钱,寄回家给我的弟弟们。”

  “不用说,这些钱全被他们挥霍光了。”那人说,“你的努力全白费了。现在只剩下务农、当击剑教练、制造弓箭以及你正在干的这份活。对于这些工作,你感觉如何?我想,应该会快活一点吧?”

  “是的,”巴达斯说,“在农场日子很艰难,但那是我自出生以来就在干的。当击剑教练比上场斗剑强,赚的钱也还行。让我继续教下去,我会挺高兴的。制造弓箭也很好。过那样的日子,不需要很多钱,而且我喜欢靠手艺吃饭。现在这工作也是。我觉得,我能在这里找到一样可干的活,而又没人要杀我,对我而言这点好处就够了。”

  那人大笑起来。“其实你这家伙一点也不复杂。”他说,“你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只不过是在辛苦地干一天活之后,拿一份过得去的工钱。可你实际上干的却是碾压部落民、保卫并摧毁城市、屠杀一大批人……告诉我,在你经历过的那些至死方休的决斗中,在那些你死我活的冲突中,你觉得,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最后别人都死了,而你却依然活着?是因为你技术高超,手速快吗?我很想听你说说其中的奥妙。”

  “我不想提起这事。”巴达斯回答,“无意冒犯,但这关你什么事呢?”

  “不关我事。”那人回答,“只是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好奇。我想了解你的真实面目。当你读到或听说一位伟大的历史人物时,你总是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些人和我们完全不同,遵循着截然不同的行事规则。像这样,和你单独谈过以后,我才意识到压根儿不是那么一回事。现在我倒觉得,很显然,大部分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仅此而已。如果单凭书中的记载,或者小时候祖父告诉我们的故事,那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事实真相。好吧,就到此为止吧。再见。”

  “等等。”巴达斯说,但说话的对象却只余半个黑影。

  “哦,最后说一句,”黑暗中,声音从那人刚才站立的散发着芫荽味的地方传来,“谢谢。”

  “不客气。”巴达斯回答道。话音刚落,他就膝盖一软,摔倒在地。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亮得刺眼,一圈脑袋从上方俯视着他。

  “大概是高温,”一位天国之子说道,“他们需要时间来适应。他来自又冷又潮的乡下。”

  “或者是被活埋的后遗症。”说话的人出现在他眼睛下方的视野内,“严重的脑震荡,症状可能要过好几周才会出现。这也是出现幻觉的原因。”

  “中暑也会这样。”天国之子回答,“事实上,听到想象中的声音以及跟不存在的人谈话这两个症状,说是颅外伤,倒更像是中暑造成的。不过的确,两种原因都会引发这种症状。”

  “我想他已经醒了。”另一个声音说道,“洛雷登中士,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巴达斯睁开眼睛,他的舌头和喉咙又僵硬又干渴,像皮具被打湿以后未经上油就被晒干了似的。“能。”他说,“你们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似乎冒犯了天国之子,但说话的那个人却微笑着说:“是的,我们是真的。反正,只要你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摔倒了。”巴达斯回答。

  “颅外伤。”秉持活埋理论的那人喃喃说道,“注意,轻微的失语以及明显的失忆,这都是典型的症状。”

  “我们知道你摔倒了。”那人的语气缓慢而温柔,好像在和一个快要死的人或者一个白痴对话似的。“你摔倒了,撞到了头,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我们问的是之前。”

  巴达斯沉思片刻。“我在和人说话。”

  这话似乎让那人很高兴,因为他露出了一丝微笑。“啊哈,”他说,“你记得你是在和谁说话吗?”

  “我的上级军官。”巴达斯嗓音嘶哑地说道,“他告诉我,我可能会升职。”

  显然,答错了。“我是指,那之后,”那人说,“在你和副官的谈话结束以后,摔倒之前。当时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吗?”

  巴达斯想摇头,但头却不想动弹,因此只能开口说话。“没有。”

  “你确定?”

  “是的。至少,”他补充道,“我能记得的就这些。”

  “他有所隐瞒。”天国之子喃喃说道,“含糊其辞,有轻微的妄想症。明显是中暑了。”

  和巴达斯说话的人又做了一番努力。“我们是医生。”他说,“我们是来帮你的。你确定你刚才没有在和什么人谈话吗?”

  “确定。”巴达斯说。而后,就在那人的脸皱了起来、露出失望的表情时,他补充了一句:“当然啦,我只是在想象中和别人谈话,但我知道不是真的。只不过是幻觉之类的。”

  那人看起来格外恼怒。“真的吗?”他说,“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真的呢?”

  “很简单,”巴达斯的头开始疼得厉害,“一开始他想诱导我相信,他是我在地道里杀的某个人;接着他又想表明自己是出生在几百年后的一名学生。再说,他对我太了解了,一定是我想象出来的。”

  “原来如此。”秉持颅外伤论的人说,“你常常和想象中的人物谈话吗?”

  “是的。”巴达斯回答。医生们消失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仍然在原地,只不过是独自一人。此时四周一片漆黑,他闻到了洋葱、迷迭香、血、甜墨角兰以及尿液的气味。有好长一段时间,周围安静得像坟墓,接着他听到就在几码之外,有人在呻吟。医院,他想。

  他仍然头痛欲裂,尽管现在的这种疼痛和之前不同。他品味片刻,试图按疼痛的质感和强度来定义它(如果颅外伤是头被撞了一下的医学名词,他决定支持颅外伤论。他的头被撞过很多次,被撞疼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巴达斯?

  “嘘,”他悄声说道:“你会吵醒别人的。”

  对不起。

  “没关系。不管怎么说,你还好吗?”

  没啥可抱怨的,亚历克修斯回答。巴达斯闭上眼睛,在眼睑后的黑暗中,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亚历克修斯。这次你又出什么事啦?

  “我不知道。”巴达斯承认,“我刚才还在军械厂的过道里走着,一转眼就到了这里。可能是中暑或者颅外伤。”

  颅外伤?

  “头撞了一下。不是指我最近刚被撞了头,据说症状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到了这里,我只知道这些。”

  真倒霉,亚历克修斯同情地说,希望你能早日痊愈。

  “谢谢。”忽然疼痛加剧,接着又好转起来,“你来是有正事,还是仅仅来聊个天?别介意,我不想显得不够友好,但——”

  当然。我只是好奇你身在何处,仅此而已。听说了艾普-埃斯卡托伊的事以后,我很担心。被活埋什么的,听起来简直太可怕了。

  巴达斯微笑起来。“我不太记得了,”他说,“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然后他们就把我挖了出来,我被送到了战地医院。你呢?你最近在忙什么?”

  你相信吗,我居然又开始给人上课了。几乎就跟从前一样。只要我悠着点,这对我没什么坏处。再说,能做点有用的事总比闲得无聊要好。

  “我真为你高兴。”巴达斯回答,“那么,你在哪里教书呢?”

  “神志不清,”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看不见人,但声音很大,“在颅外伤的病例中,这是颇为常见的症状。你有什么建议?”

  巴达斯睁开眼睛。周围有亮光,是太阳刚刚升起、大地依旧清凉时的那种柔和的红色光芒。一个高高的天国之子站在他身边。再过去一点是一群认真听讲的年轻人。“休息。”其中一个说道,“只能这样了,不是吗?”

  “很好。”天国之子说,“但我认为,我们还能采取一些比这更好的办法。有人能说说吗?”其中一个年轻人清清嗓子。“镇静剂。”他怯生生地说道,“罂粟的汁液可以让病人保持镇定,让他的身体在睡眠中慢慢恢复。还有,可以用柳树皮泡澡来止痛。”

  “但二者不能同时使用。”天国之子责备道,“否则他会陷入沉睡,有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再说,如果他已经睡着了,就根本不需要止痛剂。很好。现在,继续往前走。”

  “医生。”一个学生注意到巴达斯醒了,朝他的方向点头示意。医生回过头来。

  “他醒了。”他说,“太棒了。但我们不能打扰太久,以免让他过度疲劳。让我们看看,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糟透了。”巴达斯嗓音嘶哑地说道,“我在哪里?”

  医生却朝他倾过身来,用大拇指的肉垫部分按压他的颅骨。“疼吗?”他问,“现在呢?”

  “哎哟。”巴达斯情真意切地叫了起来。

  “我就说,”医生说道,“颅骨太软,有不少凹凸不平的地方需要整平。”他转身,看着其中一名学生。“请帮我拿一号整平锤来,”他说,“还有椭圆形的头撑。”

  巴达斯还没来得及挣扎或抗议,医生已经强行掰开他的嘴,将一样东西塞了进去。巴达斯认出,那是一种木桩,通常卡在用来打造军械的铁砧的缝隙间,将盔甲放在上面,就可以通过敲敲打打来给盔甲进行外部塑形。接着医生从学生手里接过锤子——槌头有两个平面,一面是方形的,一面是圆形的——开始在巴达斯的脑袋上快速、均匀地连续敲打。

  “这个工序,”他宣称,“我们管它叫整平。它的目的,是将加工好的部件进一步打平整。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重要功能:将金属压紧实以及迫使表面孔隙闭合,从而使外部得到一定程度的硬化,正如之前在让金属凸出或拱起的工序中,内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硬化一样。关键是不能过度整平,以免金属被打薄或是变得过硬,换句话说就是脆化。如果在这个关头,因为过度捶打导致金属脆化,我们将被迫把这个部件重新回炉退火,里里外外都得再来一次。”巴达斯想要大叫,但他的嘴被椭圆头撑塞得满满的。他的头随着无数次的快速锻打而震动着、回响着。外面是铁锤,里面是木桩,颅骨被夹在中间,每一锤都被打得生疼。他想闭上眼睛,但连接他眼睑部位金属薄板的铆钉有些轻微的变形,因此无法正常闭合——

  他睁开眼睛。

  他直挺挺地坐在自己那间位于上层廊道后部的小房间的床上,嘴巴大张着,正在尖叫。

  “镇定些,”床尾有个声音说道,“你是做了噩梦还是受了什么别的惊吓?”

  巴达斯闭上嘴巴。他感到自己的颌骨被敲进了两根钢钉,像面甲铰接处一样开合。但这简直太荒唐了。“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床尾的人是那个在验甲所工作的老年天国之子阿纳克斯。紧随他身后的,不用说,是他的助手,那个块头很大的布鲁。“不过,我得承认,你这么大喊大叫可把我给吓坏了。不管怎么说,你觉得好点了吗?”

  巴达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躺回床垫上,头很疼。

  “原谅我,如果你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奇怪的话。”他说,“你们是真实的吗?”

  阿纳克斯笑了。“你分不清真实和幻觉了,对吧?”他说,“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是的,我们是真的,至少在这里是真得不能再真了。不过,这地方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对吧?”

  巴达斯沉思片刻。“我到底怎么了?”他说,“我只记得刚才还好好地在过道里走着——”

  “显然,你晕倒了。”阿纳克斯咧嘴一笑,“他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人事不省。他们又是戳你,又是扇你巴掌,甚至给你灌了一壶水,却怎么也弄不醒你,于是就来找我们了。我想他们认为你的事该由我们来负责。不管怎样,我们把你送上来了——主要是布鲁的功劳。”

  “你很重,”布鲁说,“尤其是上楼的时候。”

  “原来如此。”巴达斯回答,“我晕过去多久了?”

  阿纳克斯想了想。“我看看……一个下午,再加昨晚和今天早上,凑个整数就算二十四小时吧,误差不会超过半小时。”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晕倒算不算正常。会发生这种事情的通常都是老人和不好好吃饭的小姑娘。”

  “也许是中暑了。”巴达斯提出,“或是颅骨外伤。”

  “颅骨什么?”

  “外伤。就是脑袋撞了一下。”

  “哦。那么是谁在你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巴达斯耸耸肩。“据我所知,没有人。不过,有可能是我在地道里受的伤,拖到现在才发作。”

  “没那回事。”阿纳克斯摇摇头,“那都是几周前的事了。不管怎样,你现在看起来没事了,这是最重要的。你听我说,在床上多躺一天左右,直到你确定自己彻底好了再起床。我会时不时派布鲁或者是铸造工坊的那些家伙过来照看你——确保你既没死也没疯。我倒想自己留下来,但我们手头的活很多,之前坐在这里看你睡觉已经耽搁不少进度了。”

  他们走了以后,巴达斯努力挣扎着想保持清醒。但他只撑了一个小时就不行了。等他再次在恐慌中醒来,只见布鲁手里端着一碗咸粥,拿着一把木匙站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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