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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早在贝蕾妮斯乘坐的驳船经过坠落地点之前很久,柴烟的气味就飘进了她的鼻子里。这段河道闻起来更像壁炉,而非水路。爆炸时的火球及其残骸引发了一场森林大火,此时仍有几处正在闷燃。驳船驶入奥兰治要塞的阴影时,在冰冷河面上徘徊不去的卷须状烟雾刺痛了她的双眼。

又前进了一英里以后,她看到了烟雾的源头。此时大部分残骸都已清除,但细小的灰烬仍旧随着上升气流飘出焦黑的田野与森林。它们在河面上方冰凉的空气中旋转落下,仿佛飘舞的雪花。贝蕾妮斯拿起挂在颈背上的软帽,戴回头上。那场爆炸的规模肯定相当大。几英亩方圆的农田都留下了焦痕,周边的森林也一样。爆炸将直径半英里内的榆树一扫而光。一队喀拉客正在努力拔出某块被火焰烧弯的粗大翼梁碎片,它刺进大地,仿佛一根巨大的木桩。

贝蕾妮斯以搜捕叛逆喀拉客的假设为前提,观察着这一切。这似乎与郁金香拼命监控边境的举动相吻合。她怀疑如果在要塞这边上岸,然后去焦黑的田野间散个步——当然他们肯定不会允许——她连一块机械人的碎片、连一枚损坏的齿轮都找不到。在那么多次游历新世界的旅程中,她从没见过这么多喀拉客在乡间搜寻的场面。她不由得好奇,新阿姆斯特丹还能剩下多少机械人给主人擦屁股、挤牙膏。

贝蕾妮斯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赶出脑海。

那么,假设那艘飞艇上有过一个叛逆喀拉客,而它在坠机中活了下来。可它去了哪儿?飞艇的坠落会让它落在要塞门口,简直可以说不偏不倚。没等那个叛逆钻出残骸,一队军用喀拉客就会跨越几英里的燃烧田野,将它包围起来了。它肯定寡不敌众。除非它径直落进了河里。她的驳船在顺流而下的途中穿过了两道全新的船闸,两者相隔十七英里。看到第一道的时候,她的心揪紧了:就算对毕生研究机械人的她而言,这也是惠更斯的遗产拥有的非人速度与不倦力量的可怕证明。

经过两道闸门的时候,她那条船的里里外外,从船舱和船身都接受了严格的检查。他们也检查了这家小型航运公司——也就是这条驳船的东家——所持有的划桨喀拉客租约。来自要塞、负责监控河上交通的人类军官将船上每个喀拉客的身份证明检查了两遍,又拿着租约文件交叉比对蚀刻在他们额头的炼金术印记。但没人来检查她的证明文件,这再一次证明他们搜捕的猎物并非血肉之躯的人类。

那么,落进河里,然后又去了哪儿?往北还是往南?是穿过疏浚地点和闸门,通过几乎闪闪发光的乡间——因为那里遍布机械人,全都在搜索着孤身向北的喀拉客——前往充斥敌人的边境?或者,前往城市,试图混入数以百计的同胞之中?贝蕾妮斯穿过两排划桨喀拉客之间,漫步走向船长的操舵室。

她从怀里拿出钱包,故意用很小的幅度晃了晃。“哎呀,”玛艾尔·盖珀说,“我有好久没见过真正的城市了。而且,我们都离它那么近了!我今晚有没有可能站在新阿姆斯特丹的大街上呢?”

“蒂莫西,回货车上去。会有人认出你的。”杰玛·凡·奥特乌斯坚决反对这次远足。他们要去的是能够俯瞰施工场地的那片山丘。

但当她发现就算她不去,她儿子也非常乐意与叛逆喀拉客同行的时候,她便拒绝留在他们在布勒克伦的家里了。她用披肩和手套换了一条棕色的羊毛裙,一条有流苏的花格布围巾,一副墨镜,又用方巾盖住头发。尽管阳光明媚,大西洋上吹来的寒风却预示着冬日将会提早到来。

“我什么都没看见。”小凡·奥特乌斯说。他也穿上了同样寒酸的衣着。贾克斯还得告诉他工装裤怎么扣上搭扣。凡·奥特乌斯家的经济困难是他们从前的社交圈茶余饭后的话题,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们带着喀拉客仆从出现在城里——他们早就被迫卖掉了从前那些机械人的租约——就会引起怀疑。

于是贾克斯站在明处,而他周围的人类则乔装打扮。他不相信他们。但他信任他们的贪婪。“再看一遍。”他说,并不特别担心自己黄铜手臂的反光会引来注意,“那些货车。”他们站在城市西方几英里远的一座小山上。在他们左方,也就是东边,被淤泥染成棕色的北河从新阿姆斯特丹旁边流过,汇入大西洋。在他们前方,也就是北边,是个挖掘出来的大坑。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坑底,但那里散发出的含硫烟气让人眼泛泪水。

鹅蛋黄般的阳光照亮了大坑边缘,以及架在大坑上方的脚手架。一队仆从机械人正从脚手架上缓缓放下一只闪闪发亮的硕大金色圆环。类似的许多圆环将组成围绕熔炉炽热核心的天体仪[插图]——那是一座发条牢笼,其中藏着最不为人知的魔法。

贾克斯看不出光亮的来源,但他不禁想起了惠更斯广场的那场行刑仪式——尽管相隔一整座海洋,而那段记忆又恍如隔世。他的思绪又一次游离,开始想象自己的死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他很想知道,公会是否会等待新的大熔炉完成,甚至以他的死刑作为它的命名仪式,而非将他运回海牙处决。这口大坑在地面的直径超过五十码,比惠更斯广场的那口深坑更宽。但建造在坑边的那栋建筑物半点也不像供骑士们使用的古老大厅。

比起哥特式圣殿,它更像是新世界的工厂,让旧大陆上的那座骑士大厅相形见绌。排成长队、用防水油布盖住货物的货车——拉车的包括仆从机械人和役畜——正在进入由两名拧颈卫士守卫的卸货处。空货车从建筑物的另一边出现。小凡·奥特乌斯说:“里面可能装着任何东西。”他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破损的车轮,又吩咐贾克斯去修理,这才爬回车上。这个举动似乎让他相当愉快,贾克斯估计他非常怀念有仆从时的日子。

贾克斯从货车后部拿出锤子、锯子、锥子、钉子、木材,以及两长条熟铁。他砍倒一棵树,削掉树枝,暂时用它撑住车轴,抬起货车,取下损坏的车轮。然后他开始制造新车轮。这番拖延让凡·奥特乌斯有了更充分的时间去观察施工状况。

贾克斯一边在飞扬的锯末中忙碌,一边概述他偷听到的那场彼得·楚恩拉德与客人之间的对话。“那些货车,或者其他类似的货车上,装的是化学制品。不是什么炼金术试剂,而是足以中和现代法兰西化学防御体系的溶剂。它们是从新法兰西内部的某人手里买来——用的是从你们银行拿来的钱——然后偷运过边境的。我的前主人和他的同伙转头就把那些溶剂卖给了发条匠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多半得到了天文数字般的利润。我相当怀疑你们空空如也的金库如今已经装满了黄金。”

“而与此同时,他们还制造出假象,让人觉得是我父亲挪用了公款。”蒂莫西说。贾克斯说:“对。然后我的前主人就能取而代之了。”凡·奥特乌斯夫人说:“那条该死的毒蛇!蒂莫西,你父亲和我从来都没相信过楚恩拉德家。”她儿子说:“你是在声称楚恩拉德策划了一场庞大的金融风暴,只为了让自己获益。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就太卑鄙了。但你的主张并没有证据。”

“这儿没有。”贾克斯说。他沉默了片刻,将自己的成果与损坏的货车车轮比较,“但在新法兰西会有。某处的某人丢失了极其贵重的东西。法国人应该非常渴望知道那东西的下落。”

“这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凡·奥特乌斯夫人抬起眼镜,挠了挠鼻子,“对吧?”

“我母亲说到点子上了。”

“对。对你们来说,要想获利,就得帮我到达边境。”

“我们可不要跟你去那片到处是烂泥,饱受战争蹂躏的蛮荒之地!”落魄银行家之子摇摇头,“我们没举报你,这已经很不对了。”他们为此争执过不止一次了。贾克斯提醒他们:“你们协助我逃避当局的追捕,这已经犯下了重罪。考虑到你们的处境,与我扯上任何关系都会让你们倒大霉。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帮助我,以后你们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我们现在负担不起机械人仆从。带你出城,有人会怀疑的。”贾克斯用钉子把熟铁条固定在新车轮的轮辋上,“没必要出城。只要去买点东西,再送个口信就好。”

贾克斯此时身在一间乐器作坊上方的公寓里,窗口的两侧分别能看到弗雷德里克·阿勒斯的面包房的入口,以及一小段布利克街。公寓散发着锯末、清漆与木炭的恼人气味。地板时不时会传来雪橇滑下楼梯一般嘈杂的敲打声,那是有人在以半音音阶试拉低音维奥尔琴,嗡嗡作响,伴随着音叉清脆的鸣声。

其余的时候,地板会随着砂纸摩擦枫木的沙沙声而震颤。贾克斯能透过自己的双脚感觉到维奥尔琴多出来的琴弦[插图],以及中提琴和小提琴相差的五度音级。杰玛·凡·奥特乌斯坐在一张折叠床边,揉捏着手指。她每次烦躁地挪动身体,床垫弹簧都会发出“嘎吱”与“嘣”的响声。

下方的街道上,蒂莫西·凡·奥特乌斯正在等待两辆马车和一个骑马的人通过,以便前往街对面的面包房。贾克斯透过晒得褪色的窗帘看着他。踏上对面的人行道以后,那位前银行家之子依旧东张西望,又不断回头打量,仿佛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人按倒在地。“你应该让我去的。”杰玛说。“我没打算把你留在这儿,”贾克斯说,“你想去就去吧。”

但如果她真的离开了,贾克斯会视之为坏兆头。只要她跟贾克斯待在一起,他儿子就会少一分向拧颈卫士举报的冲动。凡·奥特乌斯家渴望复仇,又极其盼望夺回财富与地位。他们知道,贾克斯是实现这些愿望的唯一助力。如果让他逃到新法兰西,他就可能收集到必要的证据。

这些脆弱的纽带构成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基础并非信任,而是恐惧、相互依存与自私的混合物。或许贾克斯已经习惯在逃亡过程中为他人带来危险和伤害了。他成功说服了杰玛的儿子,让他去查探那座面包房。贾克斯不能冒险亲自走进去。如果御林管理办公室怀疑那地方有什么异常,他们大有可能进行监视。如果蒂莫西的跑腿顺利结束,杰玛就会充当贾克斯的掩护,扮演他的主人。

一名胸前系着挽具的仆从型喀拉客正奋力拉着一队四辆空货车。铁箍车轮滚过布利克街的鹅卵石街面,发出的辘辘声暂时盖过了乐器匠的音叉声,也让低声对话彻底无法进行。蒂莫西消失在面包房里。粉绿条纹的雨篷为面包房的橱窗投下阴影,也让贾克斯无法看到店内的样子。

但他昨晚特意经过了面包房的前方,因此知道里面有两张小桌子、一张柜台、陈列柜、收银机,以及一块列出价格的黑板。每当店门打开,有人拿着蜡纸包装着的面包和曲奇走出来的时候,酵母和杏仁酥的气味就会飘向街道,消散在这座城市混合了柴烟、阴沟与动物体味的臭气之中。杰玛站起来。她走到窗边,地板在她脚下嘎吱作响。她站到贾克斯身边,看着面包房。“这主意糟透了,”她说,“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答应。”贾克斯将一只手按在她的胳膊上,想要安慰她。

她猛地抽身避开,几乎因此失去平衡。对于叛逆喀拉客,她是发自本能的畏惧,坚信他极度危险。这些都已铭刻在她心灵深处,无法轻易抹消。她从窗边退开,踱起了步子。贾克斯把注意力转回面包房。

有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走出面包房,手里拿着个系着蝴蝶结的盒子。他们比蒂莫西早进店几分钟。孩子们在她的前方又蹦又跳。他们的离开意味着蒂莫西可以暂时跟面包师独处。今天天亮之前很久,贾克斯就开始监视这间面包房,甚至比面包师来得更早。日出前两个钟头,有个男人——他恐怕正是费舍牧师的朋友——用一把钥匙打开了店门。一刻钟后,一个女人进了店里。又过了几个钟头,门上的告示牌才从“结束营业”翻到了“正在营业”那一面。杰玛说:“你为什么要怕死?没有灵魂就代表你不会下地狱。你也不是活物,不会抛下家人。”

“你害怕死亡,是因为有可能下地狱吗?还是因为别的理由?”

“我想,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灵魂得到拯救的可能性相当大。我害怕死亡,是因为我不想受罪。”

“我也一样。”她的踱步不再节奏分明。她压低了声音,既像是自语,又像说给贾克斯听:“如果你感受不到痛苦,你不可能受罪。”

沮丧与愤怒让贾克斯身体里的齿轮反复咬合,就像相互敲打的铜钹。他好不容易才压下怒火,努力用平静的语调去纠正那个深刻却普遍的误解:“我们了解痛苦。违反命令,哪怕是考虑违反命令,都意味着无法忍受的剧痛。新的禁制会在曾是灵魂的空洞里灼烧。职责的履行拖延得越久,折磨就越强烈。没有胡萝卜。只有大棒。”

“公会可不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我知道。他们说我们言听计从,是因为我们是出于这种目的而制造出来的机器,就像标示时间的怀表那样。但我们不是怀表。”

“他们知道这回事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又在房间里绕了一圈,“你也许是想骗取我的同情,因为你可以撒谎。”

“我是可以。但我没骗你。”

两个警察从西侧走来,在面包房对街的人行道上慢慢走着。他们经过窗台下方的时候,身影从贾克斯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没看到他们出现在另一边。但警察不可能来得那么快,对吧?稀稀拉拉的客人不时进出面包房。随着午餐时间的接近,街上的行人也变多了。杰玛打起了瞌睡。太阳滑过天空,让新阿姆斯特丹的高层建筑化作了日冕的指时针。漫长得令人心焦的一个钟头过去了,蒂莫西这才走出面包房,手里拿着个硬纸板做的蛋糕盒,盒子上面还放着个蜡纸袋。

就像说好的那样,他没有返回乐器作坊楼上的公寓。他没有穿过布利克街,而是走到街角,叫了一辆出租车。如果他遵守诺言的话,接下来就会不断换乘马车和出租车,在城里兜一个钟头的圈子,然后才回到他在布勒克伦的家。一个钟头。

贾克斯不知道蒂莫西是真的传达了他的口信,还是从后门溜出去找了公会代表。贾克斯事先没想到去检查其他出入口。直到咔嗒作响的地板让楼下的阿贝鸠尼琴[插图]暂时停止了试音,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体的躁动。杰玛朝他直皱眉头。他动用了意志力,逐渐释放出累积在体内的势能,避免了粉碎窗户、砸裂墙壁或是踩穿地板的状况。

既然蒂莫西·凡·奥特乌斯的差事已经结束——至少贾克斯是这么希望的——他要做的就是在离面包房只隔几栋屋子的此处继续监视。他之所以要把凡·奥特乌斯一家鼓动起来,这就是原因所在。在他的计划中,他们是评估面包房是否有陷阱存在的人类演员。这算不上万无一失,但贾克斯只能想出这种检验方式。

光是想到要在没有任何保险、对环境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近费舍的同僚,不安就让他颤抖到近乎身影模糊的地步。这充其量只是个脆弱的保证,但他别无选择。他继续等待面包房营业结束。他注视着,期待着,害怕着。但并没有士兵和拧颈卫士包围他让小凡·奥特乌斯告诉对方的假地址。

那位面包师并没有把贾克斯的位置泄露给当局。面包房还有十分钟就要关门,贾克斯叫醒了杰玛。“是时候了。”他说。她的脸色很差。贾克斯一时间还以为她会冲去盥洗室呕吐。但她没有。她只是叹了两口气,用颤抖的手指去摸索外套的纽扣。

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这么开口道:“如果有人认出我,那该怎么办?”

“谁都不会认出你的。”但愿如此。贾克斯领着她朝门边走去,不给她继续抗议的机会。他们走进面包房的时候,贾克斯在日出前见到的那个男人正把告示牌从“正在营业”翻到“结束营业”。

“抱歉,”他说,“请明天再来吧。”他朝杰玛说着,眯起的眼睛却紧盯着贾克斯。贾克斯忽然很想飞身跃出这栋屋子,重新开始逃亡。但他没有。不过,他的身体颤抖得如此剧烈,展示柜的玻璃没有粉碎就已经是奇迹了。“你是弗雷德里克·阿勒斯吗?”面包师问:“为什么问这个?”

“我最近跟我的主人从海牙搬到了新阿姆斯特丹。”贾克斯说,“新教教堂的卢克·费舍牧师征得了他们的同意,要求我把一件东西交给阿勒斯先生,布利克街上的一家面包房的老板。我希望您就是他,先生,因为这件东西在我身边已经放了相当久了。”阿勒斯走到柜台后。他弯下腰去,拿出了什么。贾克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但面包师拿出的只是一盒杏仁薄脆饼。它们散发出肉桂和碎杏仁的气味。他在盒子上打了个蝴蝶结,然后说:“夫人,这盒点心聊表敬意。”

杰玛·凡·奥特乌斯几乎是夺过那只盒子,然后逃出了面包房。她没有向贾克斯道别。等面包房里只剩下他们以后,阿勒斯立刻锁上门,拉上窗帘。“跟我来。”他说。他打开了柜台后面的一扇门,门后是厨房。这儿没有窗户,街上的行人看不到内部。

“你说你有东西要给我?”就算阿勒斯意识到自己在跟叛逆喀拉客独处,他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警惕或者苦恼。贾克斯从胸腔里拿出那只破损的显微镜,“恐怕它在运送过程中受了些损坏。”阿勒斯从洒着杏仁渣的砧板上拿起一把刀子。他切开破裂的皮护套,将它拨开,取出镜片。他看了几眼,然后放到一旁。他拿起皮护套和黄铜管件,端详许久。最后,他说:“这东西的里面还有些什么吗?”

“有的。”

“麻烦拿给我看看。”有的时候,说“不”的能力会带来强烈的恐惧,这让贾克斯感到悲伤。他摇摇头,“直到我安全之前,我不打算把它交出来。我也建议你不要尝试从我手里夺走它。”面包师把刀子放回柜台上。他用掌根把那件古董的残骸扫进垃圾桶里,“这么说是真的。你就是他们想抓的那一个。”

“对。”阿勒斯陷入了沉默。他交叉双臂,凝视着贾克斯,“你能告诉我费舍的包裹里藏着什么吗?”听起来说了也没坏处,“一块玻璃。”

“我没弄错的话,是它改变了你?”

“对。”

“而现在你想穿过边境。”

“对。”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面包师说,“我也希望把你送过去。但我们没法联系上急需研究那块神秘玻璃的人了。”

“我不在乎研不研究它。我只想到不会被人追捕的地方去。”

“你应该在乎的。地下运河需要另一边的配合,才能把你弄到国境那边去。但现在,那一边的铺子没人管了。”终于找到了费舍的同僚,他本该觉得如释重负。对于受禁制约束的普通喀拉客来说,完成那位牧师几周前安排给他的差事,本该让伴随着责任的痛苦消失。作为拥有自由意志的存在,贾克斯本以为达成使命意味着危机、担忧与逃亡的结束。但它带来的只有失望。“你是说你不会帮我?”

“我是说我不清楚我们是否帮得了你。”费舍的飞艇靠着停泊桅杆停了下来,后者的形状就像一根想为天空抽血的钢针。艇身摇晃,升力体的前端发出叮当声,表明停泊成功,而与此同时,禁制的痛苦也涌现出来。精神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灵魂原本所在的空洞,将他的心灵烧成焦炭。费舍等待栈桥就位的时候,那股热量逐渐升温。他活动膝盖,用手指轻敲出入口的苍白色木镶板,像急着要上厕所的人那样坐立难安。

舱门刚刚打开,他大喊着挤过搬运工和其他乘客,在身后留下咒骂和道歉。无穷无尽的痛楚迫使他不断抄着近路,忽视社交礼仪,只为了求得片刻的轻松。只有向前的动作才能让他的疼痛暂时休止。他必须朝着目标猛攻,必须奋不顾身,不放过任何能够达成目标的机会。

真正的机械人对人类主人永远彬彬有礼,永远毕恭毕敬。这是阶层式超禁制的必要基础。费舍没有受到这种要求的约束。他的禁制只是要求他隐藏自己精神方面的古怪残缺。他大可以让别人以为他是个粗鲁的疯子,禁制对这个毫不在意。他穿过栈桥,来到停泊桅杆上。

寒风麻木了费舍的手指,拉扯着那顶洪堡软毡帽没能盖住的绷带。帽子是贝尔给他的,用来代替他的旧帽子。在暴风雨中为桅杆充当地线的铜制法兰裹着青绿色的铜锈。城市上方的天空散发着臭氧和海盐的气味。

由喀拉客提供动力的升降梯给了他观赏城市风景的机会。费舍上次踏足新阿姆斯特丹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岁月给他和它造成了同样剧烈的变化。战争与贸易的潮流席卷了整座城市,将旧城区夷为平地,令新的建筑拔地而起。但数十年来断断续续的战争与最近的不景气阻碍了城市的发展,让它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这座城市的伤疤是看不见的那些东西:耸立的拱门,闪闪发亮的长廊,钻石与黄金……新世界本该拥有这些丰裕与富足的象征物,但它们去了哪儿?

而费舍的伤疤看得见摸得着,是炼金术士用骨锯与手术刀留下的。不存在的是他的自由意志,它又去了哪儿?不在他的身体里。不在他的大脑里。如果这些真是他的大脑和身体的话。还是说它们已经属于安娜塔西亚·贝尔了?在下降的途中,他审视着最靠近停泊桅杆的街道。

在仓库和货物起重机遮蔽他的视线之前,他瞥见了一座教堂的尖塔。他不知道自己能把布利克街之行拖延多久——不,不,不,我没这个打算——但就算有比那些炼金术士更强大的力量存在(他也祈祷它存在),也不会在那间面包房里。

但如果这是真的呢?如果他们通过切除他的灵魂,真的彻底扑灭了他的自由意志呢?他对上帝还有什么用?为了让他放弃多年来隐藏的天主教信仰,贝尔强迫他亵渎上帝,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的事。如今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天主审视他灵魂时的情景。就算他内心从未真的那么想过,那些话语和行为也让他沾染了罪恶。他也无法通过修和圣事来忏悔和净化自己,因为贝尔禁止他这么做。她试图切断每一条通往精神救赎的道路。但他至少可以走进教堂……

他来到街道上的时候,海水的气息依旧残留在空气中,但浓郁的焦油与排泄物的气味取代了清新的臭氧气息。就连新阿姆斯特丹的噪音也与海牙不同。后者回荡着为帝国事务来往奔忙的机械人的滴答响声,而马蹄踩在卵石路上的嘚嘚声依旧在这座城市回荡。在停泊桅杆附近的街道上,费舍看不到任何喀拉客。就好像他走进了另一个时空的1926年,而在这里,惠更斯的那场伟大的实验失败了。他早就知道,新世界的机械人没有大洋那边那样普遍,但这里仍旧是荷兰语世界的一部分,也因此依赖着不知疲倦的喀拉客的劳力。不是吗?他本以为今天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发条野兽要比上次来新世界时看到的要多。但此时在街道上往来的机械人,甚至比他亲吻教皇戒指之后的那段时期更少。他们去了哪儿?

每盏街灯和每个街角似乎都贴着布告。它们解答了费舍的疑问。其中一张布告宣布,提供叛逆喀拉客“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的抓捕线索之人,可获50000荷兰盾的奖金。另一张布告提醒市民,窝藏叛逆喀拉客是死罪。还有一张布告提醒着人们潜在的威胁:上面画着四个无辜人类组成的家庭正在教堂做礼拜,而他们仆从机械人看似普通,影子却是个正在磨尖爪子、不怀好意的魔鬼。街道上方挂着一条横幅——就在奇迹年一百周年庆典的黄色彩带之下——上面的文字劝说市民不要相信陌生的喀拉客。

费舍觉得自己似乎听过“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这个名字——

接着他想起了妮柯莱·楚恩拉德在他的教堂里跺脚的模样。想起了她粗鲁地念出那个真名……天主啊。它就是楚恩拉德家的仆从?

他托付望远镜的对象就是它?这肯定不是巧合。是它运送的东西让它摆脱了禁制吗?它对费舍会有同样的效果吗?突然间,贝尔施加给他的那条禁制——让他截住他送往新法兰西的那件东西——那份迫使他取回显微镜的无情动力,与他自身的愿望成了平行线。自从拧颈卫士刺穿他的车夫,让他滚落运河以后,费舍头一次看到了希望的微弱火花。或许在找到那只望远镜的同时,他也会找到自由。等他又一次能够选择自己的道路以后,他就可以到魁北克去——而且并非出于贝尔的禁制——并向教皇大人讲述这番磨难。

但取回望远镜也就意味着要去布利克街,从而沦为贝尔的工具。令人反胃的恐惧感卷土重来。如果他能够四处闲逛,以此拖延无可避免之事,他早就这么做了。但即便在此时此刻,那股炽热也在增长。他没什么绕远路的时间了。他招呼了一辆老式的马拉出租车。费舍要求车夫把自己送去最近的教会。听到他仿佛被勒住脖子的嗓音,车夫不禁歪了歪头。禁制发出代表警告信号的剧痛,增加了他说出这番话的难度。

这段路只有几分钟长。但等出租车在一座小型礼拜堂外停下的时候,费舍已经把嘴唇咬破了好几处。礼拜堂位于几条街道交汇处的一小块三角地上。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他掏了好几次,这才把车费成功交到那个女人手上。带着盐味与铁味的温暖血液呛得他连连咳嗽,导致他给多了钱。

但没等她找钱,他就冲向了礼拜堂的大门。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加吃力。感觉就像在迅速冷却的糖蜜里跋涉。每迈出一步,痛楚都会增长。那是三位一体的折磨:作为没能高效率达成禁制的惩罚而产生的肉体疼痛;对抗失控身体时的有形痛苦;以及心灵陷入绝望时的极度苦闷。

礼拜堂给人以曾经属于更大型建筑物的印象。费舍能确定这一点,因为礼拜堂的南墙上没开窗户,虽然它的高度足以容下一扇小型玫瑰花窗。礼拜堂里明显空无一人。在海牙,新教教堂能在城市日益成熟与人口增长的同时保住庭院与静谧。而这里的街道挤作一团,人声、马蹄声和车轮与路面的摩擦声全都微弱却清晰地穿透墙壁,传入他的耳中。

费舍颤抖的手指在门边那只很浅的花岗岩圣水盘里蘸了蘸。他猛地缩回了手,有些担心他遭到腐化的血肉会在碰触圣水的同时起泡发黑。但它没有。清凉的水也没能减缓他不断累积的剧痛,对他没有半点帮助。即便他把水泼洒在脸上,即便他用双手掬水饮下,结果也是一样。费舍喝了又喝,直到他的袖口和衣领都已湿透,直到他的伤口滴落的血液污染了圣水盘。虽然清水让他的嘴唇和舌头、甚至喉咙都凉爽下来,但这些祝圣过的水却始终没能影响炽热的禁制。就算喝下一捧又一捧水,也无法填补他的自由意志——或者他的灵魂?——曾经所在的空洞。这番亵渎之举没能带来任何慰藉。听到响起的脚步声,他抬起了头。

有位牧师正在最后一排靠背长凳后面歪过头,皱眉盯着他。费舍想象着那个人看到的景象:脸庞被圣水与泪水的混合物打湿;无法熄灭的烈焰带来的痛楚让他眼神狂乱;嘴巴和下巴沾着点点血沫;身体就像被恶魔附身那样颤抖不止。

“拜-拜-拜托。”费舍说。他挣扎着想要说出那几个字。禁止他揭示自身改变的那部分超禁制化作警告般的喉头刺痛,准备在他吐出任何违抗命令的音节之前封闭他的气管。哪怕只是想要说出不为人知的真相,又或是在某本圣经的边角处写下来,随之而来的痛苦都必定会把他逼疯。

“帮-帮-帮-帮-帮帮我。”牧师后退了两步。拉开这样的距离以后,他才恢复了身为基督徒的慈悲心。“先生,您需要找医生来吗?”在他还没变成怪物的日子里,一个机械人在他的教堂里问过他同样的问题,“您是被野狗咬了吗?”“我。”费舍的喉咙开始痉挛,他咳嗽了几声,“我。我需-需-需-”他的牙齿咬到了打结的舌头。他尝到了新鲜的血味。

我需要赎罪,他心想,我需要再次感受天主的恩惠。我需要知道他们对我做的事仅仅腐化了肉体,并未破坏我不朽的灵魂。我需要知道精神与自由意志并不是一回事。我需要知道天主还会接纳我。爆发的痛楚让他跪倒在地。剧痛从费舍的脚趾传到了双耳。

他呻吟一声,在圣水盘旁边抽搐起来。那牧师又退后了一步。我需要知道天主和国王会原谅我肉体的软弱。原谅我因为公会嵌入大脑和身体里的痛苦而背弃苦路[插图],拒绝殉道。

如果这股痛楚持续下去,毫无疑问会杀死他。但费舍抵抗的能力会首先崩溃。他太过软弱,无法成为殉道者。

“祈-祈祷,”费舍说,“我需要祈祷。”牧师那警惕与嫌恶交织的表情软化下来,也带上了一丝同情。他甚至蹲下身子,更加仔细地打量在地上抽搐的这个人。“真是太可怜了。您当然需要祈祷。请告诉我,您的病痛究竟——”费舍的尖叫声仿佛受伤野兽的垂死哀号。

倍增的痛楚化作一块白热的烙铁,渗入了他残缺身体的每一根骨头,令骨髓和大脑为之沸腾。

痛楚让他跳起身来。他飞快地远离牧师、礼拜堂和天主,遵循着严格分级的命令,朝唯一能给予他救赎的方向前进。朝着布利克街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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