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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雷电与火焰吞没了世界。这场爆炸的轰鸣不仅仅是声音,还带着物理的力量。它用地狱般的酷热包裹了贾克斯,用一千股火焰的涡流舔舐着他。他蜷缩成球状,尽可能地收紧身体,保护塞进胸口的玻璃珠。巨兽盛大的死亡让贾克斯化作了一颗拥有自我意识的炮弹,在森林上方的高空划出一道弧线。地狱烈焰的轰鸣消散在呼啸的风声之中。在位于抛物线最高点的片刻间,一切都平静得出奇。旋转的时候,他瞥见了天空的闪电、火焰、水面以及大地。

(原始的四大元素,他心想,炼金术最初的根基。)他落在河流的下游处,距离悬崖上那些炮手大约一千码。落入水中之前,他展开了身体。又花了些工夫,他才压下身体内部令人担忧的吱嘎声与颤抖。他伸直脚趾,挺直四肢与背脊,身体化作标枪,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刺穿了河面。

他掀起的水花并不比鱼更大。释放出的水蒸气并不比容量一千加仑的茶壶更多。白噪音的巨大漩涡吞没了他。他干脆利落地分开河面,径直沉入河底。然后继续向下。他尖锐的脚趾化作刺进河床淤泥的楔子。泥沙涌入他身体上的那些开口。在他努力让自己停下的期间,淤泥弄脏了每一枚齿轮,每一根钢索,每一处接头。甚至是他的眼睛。

最后一缕蒸汽化作气泡,消失不见,只留下滚烫金属的嘀嗒声与淤泥流动时的潺潺声。贾克斯躺在比他所知的一切更加深邃的黑暗中。黑暗如子宫。寂静如墓穴。就连河水轻柔的汩汩声也无法打破这一切。他正在河水之下。他们看到他落进河里了么?还是说他成功伪装了坠落过程,化身为洒向河谷的无数燃烧的残骸之一?

他的追捕者是否以为他只是殒命的巨兽的又一块炽热的碎片?飞艇以为贾克斯是救星,是朋友,是解放者。但这份自由并不是无私的馈赠,而是孤注一掷的算计和利用。走投无路的贾克斯急于离开这座城市,所以故意忽视了飞艇的弱点。或许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只会让那位笨重的巨人身陷险境。在逃亡中,贾克斯已经不止一次害死无辜者了。

贾克斯努力伸展四肢,用蛙泳的方式蹬着双腿,游向河底。断断续续的叮当声晃动了沉积的泥沙。齿轮卡死的震颤传遍了他全身。他动弹不得。不是因为淤泥。这里的河泥非常柔软,就算塞满了每一条发丝般的缝隙,也不可能对抗他被炼金术强化过的力量。贾克斯依次振动每一处关节和每一根铰链,测试着活动范围,估算着阻力,聆听着错位部件的嘀嗒声和摩擦声。

那团火球烧热了他的身体。在他笔直落下的过程中,传导效应让热量深入他的结构内部。没等他全身的温度达成一致,冰冷的河水就为他淬了火。仅仅几秒之内,他就从一千度高温的火球中央转移到了秋日的河床深处。快速加热,快速冷却。

那些公会炼金术士——正是他们发明了这种制造出贾克斯与其同胞的秘密合金——预料到了热胀冷缩的问题。但他们显然没有料到贾克斯刚才实现的快速循环。他花了好几个钟头,不断震动、摇晃,这才让相应构造的校准达到基本准确的程度。

让重要关节恢复基本活动是个单调冗长的过程。但他也因此避免了被人发现的风险。他利用这段时间思考着对策。落月的光辉映照在水面上。一股强风吹皱了河水,让月光四分五裂。翻腾的灰色烟雾飘向天空。在风的牵引下,波浪状的烟雾从黎明的星辰前方飘过,将它们染成红色,失去了原本的光芒。贾克斯身在将近一英里远的下游处,野火的噼啪声只剩下柔和的旋律,对应着河水轻轻拍打他下巴的响声。

他让双眼重新聚焦,放大火焰映照出的那些沾满煤烟的身影。他看到至少半打同胞正在飞艇的残骸里翻找。巨兽那因爆炸而粉碎、又因高温而扭曲的骸骨散落在焖烧的田野上。弯曲折断、仍旧散发着黯淡樱桃色光芒的翼梁直指天空。为了寻找贾克斯的踪迹,这些搜索者会把坠落现场翻个底朝天。

毫无疑问,其他小队此时正在周边的田野上搜寻。他们还会进入燃烧的森林,以及这条河的两岸。他看到了一队喀拉客的身体反射的月光和星光,他们正快步从他旁边跑过,沿着河道向北方前进。追捕者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北方的边境。他们知道那里是贾克斯的目的地,因此正不惜一切代价拦在他和新法兰西之间。站在他们的角度,他还会在河底安排哨兵,以防他在水下前往国境的另一边。如果往北去,他就会落入他们的魔爪。贾克斯让水流没过头顶。他转向南方,开始了返回新阿姆斯特丹的长途跋涉。

回想起来,费舍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失去了时间概念。当时贝尔将那把铁钳递给他,然后建议他拔掉自己拇指的指甲——用的是讨论天气时那种轻松悠闲的语气。从那一刻起,他的记忆就变得支离破碎,直到伤口得到处理,止痛剂涌入曾是他身体的空壳以后,记忆才有了接近于焦点的东西。

而当他的感官能力完全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航空站里的一支队伍中。如果他们允许费舍吐口水,他肯定会拼命吐掉被亵渎的圣餐饼残留在口中的味道。他的喉咙里传来温暖的瘙痒感,还有血液那像铁的滋味。他对过去几天的记忆只剩下尖叫、哭喊与盲目的咒骂。

的确,尖叫是对疼痛的反应,但最主要的理由却在于,他害怕他对自己做出的那些事。害怕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漫不经心的残忍。害怕他的自由意志遭受的可怕侵害。害怕禁制带来的灼热痛楚。他怒吼,哀号,哭泣,因为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直到贝尔要他住口。而他立刻闭上了嘴。

这一切之中最可怕的——比痛苦、恐惧和沦为首席园丁玩物的惧怕都要可怕的——则是神学方面的含义。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他变成了什么东西?如果天主教才是正统,而自由意志是授予不朽灵魂的特殊负担,那他们对他的灵魂做了些什么?他们是毁了它吗?还是将它拘禁起来了?它还能恢复吗?自由意志是可以恢复的,费舍坚信这一点,那位叛逆喀拉客被处决的场面就是证明。可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天主还会接纳他吗?就算他在失去自由意志的期间仍旧拥有自己的灵魂,可天主教对机械人的看法该怎么办?这是否代表那些加尔文主义者一直是正确的?贝尔曾断言说即便在人类之中,自由意志也只是幻觉而已,她说的是事实吗?她所说的“灵魂的愚蠢”也是正确的吗?他是否把人生献给了从根本上就存在谬误的事业?公会是否找到了证明天主教所说的“自我决定”只是谎言的方法?贝尔的施虐行为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但他自身的存在引发的哲学难题才是真正的痛苦之源。

他无法表达那种痛苦。他接受的命令就是将恐惧、绝望和焦虑全部藏在心底。表现得像个普通的人类。融入人群。不要让人察觉他只是个拥有血肉之躯,却不具灵魂的傀儡。缠在他头上的绷带让他很难不引人注目,但大脑里那只炽热的鱼钩却迫使他摆出问心无愧的模样。他在禁制的指引下跟着队伍,来到售票窗口前,要求购买一张前往新阿姆斯特丹的特快飞艇票。得知那天下午的航班只剩下套间票以后,他用贝尔给他的资金付了昂贵的票钱。

(“像这么大一笔钱,我没法放心交给大多数人。”她说,“但我相信你会明智地使用它。”她话音刚落,另一堆强制力的余烬便死灰复燃。)没有人认得他。就算他们认出了他,也不敢接近。全城的人现在肯定已经听说了这一切:新教教堂的牧师卢克·费舍的住处遭到搜查,而他愚蠢地想要逃脱拧颈卫士的追捕,随后便失踪了。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拧颈卫士抓走了你,你就回不来了。外科医生剃光了他的头发,或许甚至连脑袋的形状都改变了。肉体和心灵的痛苦为他的脸增添了新的皱纹,让他的皮肤变得蜡黄。贝尔给了他一套新衣服,让他用帽子盖住绷带。

除了钱财和衣物,贝尔还给了他灼热的禁制。此时此刻,它们在曾是他灵魂的空洞中嘶嘶作响。在他到达新阿姆斯特丹之后很久,它们都会继续折磨他。贝蕾妮斯在圣艾格尼丝村的边境通道花费了六个钟头,等着办理入境手续,以便踏上那片名为新尼德兰的广袤土地。这里没有人排成等待的队列,她只能等着有人走过来,注意到她。边防站空无一人,但今天不是个适合潜过边境的好日子。她坐在荷兰边防站外的长凳上时,发现在河岸线巡逻的喀拉客共有十一台。

或许更多,她没法肯定,毕竟参照物只有不时从森林那边闪现的反光。她可不打算在这种情况下偷溜过去。另外,通过官方入境会留下资料,从而加强她所用身份的可信度。再说她还想设法打探郁金香这场秘密搜索的更多细节。下午三点左右,边境管理官总算来了。

他垂着头,气喘吁吁地穿过围栏,呼吸在寒冷的秋日化作了白汽,包裹他靴底的河泥上沾满了各式各样的落叶。他的呼吸带着湿羊毛和麝香的微弱臭味,制服上散发出一股腐叶的潮气。他犹豫片刻,脱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等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钥匙圈。

“Goedemiddag.”她说。意思是“下午好”。钥匙丁零当啷地落在门廊上。他猛地转过身。她露出微笑,同时正了正头上的软帽,以免盖住她的脸。“噢!”他皱起眉头,看过怀表以后,开口问道,“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贝蕾妮斯用荷兰语答道:“我是搭渔夫的船过来的。”

“今天早上?”

“对,”她说着,压低嗓音补充道,“我不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我不觉得他们会像那样看他们的母亲和姐妹。”

“你为什么不叫人?”他朝着铁门的方向挥了挥手臂,“外头冷得很。”这话不假,她心想,我的屁股都快冻掉了。“噢,我吃了午餐,”她指了指野餐篮,“我给母亲和父亲写了信。我还给我妹妹织了这条围巾。我添了一针又一针,让她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你明白吧?”她模仿着系围巾的动作,“特蕾泽非常任性。但我告诉她:‘你必须听妈妈的话,戴好围巾。要不你会着凉的,你也绝对不能——'”

“你还是进去再说吧,小姐。”

贝蕾妮斯收拾东西的时候,边境管理官打开了门锁。屋外的凳子没有软垫。她的屁股都坐麻了。站起身的时候,她咽下了一声呻吟。边境站的建筑风格就像法国边疆居民的小木屋。它或许曾是真正的木屋。官方的边境线就像一面旗帜,会随着反复无常的战争和外交之风而舞动。墙壁的材质是老龄黄桦木,能看到节瘤和螺纹图案,上面刷了一层清漆。阳光照在上面,让房间里散发着涂上芥末的黑面包的光芒。贝蕾妮斯等在柜台边,边境管理官拨弄着柴火炉里的余烬。

他两度转头看向她,而她两度朝他微笑。等铁制格栅后面的火焰发出黄光以后,他来到柜台边。“好了,开始吧。”他说。他拿出一本账簿和一支钢笔,将前者翻到新的一页,在上面写下日期。他看着她。她也看回去。他清了清嗓子。她露出微笑。困惑让他的眉毛之间浮现出沟壑。“这么说,你是想今天入境吗?”

“噢!”她说,“对!”

贝蕾妮斯把她的篮子放到柜台上。她打开盖子,翻找起来,同时咂着舌头。“我会非常感激的。”她的毛线球和织针出现在柜台上,“爹爹把我叫作蠢姑娘。”随后出现的是织了一半的围巾,“‘玛艾尔,’他说,‘你是个蠢得要命的小姑娘。'”然后她拿出了给她虚构双亲的信,接着是用来写信的那支钢笔。“而我对他说:‘爹爹!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都快——'”她突然停了下来,以手掩口,“噢。妈妈说淑女不该透露自己的年龄。”贝蕾妮斯把剩下的午餐拿了出来。她把苹果核跟面包边放在账簿旁边的时候,边境管理官哼了一声。贝蕾妮斯踮起脚尖,咬住嘴唇,看向篮底。那位荷兰管理官不由得也朝篮子里看去,然后看到里面只剩下她的身份证明文件而已。这番忙活为的就是这东西。“噢!找到了。”

她笨手笨脚地拿出文件交给他,途中用手肘碰掉了信件、围巾、毛线和织针。毛线团弹跳到一旁,在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灰色毛线。边境管理官连忙去追赶毛线,而这给了贝蕾妮斯片刻的时间,让她可以浏览账簿,寻找可能与公爵失踪的时间吻合的过境记录。在内堡那场大屠杀的几天后,的确有那么一条。

管理官取回了她的毛线团。她谢了他,把东西装回看似空无一物的篮子,盖住了装着她的笔记与其他违禁品的暗格。他看了看她的证明文件,“这么说,你是盖珀小姐?”

“是的。”在离开病床的那一刻,甚至在国王下令将她驱逐出西方马赛之前,她就准备让“玛艾尔·盖珀”这个身份复活了。

在离开尖塔下那座洞窟的同时,她就脱胎换骨,作为出生于荷兰、有一半法国血统的巡回女教师踏上了旅途。最近那次战斗爆发时,玛艾尔正在新法兰西境内,从那以后就没回过家。但贝蕾妮斯知道,如果这个管理官查询记录,就会发现她多年来经常穿越边境。对于来往于村落之间、教法国孩童荷兰语的人来说,这合情合理。她设计这个身份,为的就是万一有人对她的旅行产生怀疑时,更可能觉得她是个以工作为掩护、前往法国境内收集情报的荷兰间谍,而不是反过来。

天真的小姑娘玛艾尔就这么走遍了世界。他阅读文件的时候,她朝窗外望去。“能再看到那些滴答人真好。打仗的时候,我被困在北边,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噢,真的很辛苦。”

“唔。”边境管理官把她的名字写在账本上,确认了两次拼写。林间又闪出一阵反光。贝蕾妮斯倒吸一口凉气。“天哪,有那么多!”

“有个男孩走丢了。”边境管理官说。

“太可怕了!可怜的孩子,独自待在森林里……”她颤抖起来,“他的父母肯定很伤心。他走失多久了?”

“不太久,”他说,“今早的事。”你究竟是在撒谎,她思索着,还是不清楚真相?“希望你们能快点找到他。”

“我们会的。”

“我可以帮忙。要知道,我很擅长跟孩子打交道。”

“我会把你的提议转达给他们的。”

返回新阿姆斯特丹所花费的时间比贾克斯预想的更久。他没法加快速度,还必须频繁停下脚步,避开疏浚河道的人和其他障碍物。但在某天傍晚,贾克斯终于重新进入了他本想逃出的那座城市。他首先要做的是清理淤泥。它包裹了他身体内外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他悄然穿过一座码头,途中用阴影作为掩护,最后拆下某栋仓库侧门的门把手,然后钻了进去。直到他确认里面空无一人——有的只有老鼠——以后,他才开始转动身体。

他转动的样子就像个托钵僧,就像一只失控的旋转木马,就像一股龙卷风。他转啊转啊,直到双臂仿佛快要脱落为止,但他也甩掉了身上绝大部分淤泥。一团团松软的泥沙——棕色、黑色和奶油糖色——飞溅在装有进口瓷器、酒和香料的板条箱上。随后,他用一条橘红色的彩带尽可能擦拭身体。

然后他撬下了一只大小跟楚恩拉德夫人的行李箱相近的板条箱。他把箱子举在肩头,回到新阿姆斯特丹的街头,伪装成一名顺从的、极其普通的喀拉客。他特意让自己脚步发颤。他好几次停下来问路——每次都跟人类而非机械人搭话,而且始终让全身发出咔嗒声,以此传达超过期限的禁制带来的痛苦——然后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他重新拾起了原本的计划,开始搜寻“地下运河”——前提是那个组织并非虚构。布利克街上的面包房可能性最大,也是他仅有的线索。但现在,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在寻找贾克斯。他需要帮助。失宠的凡·奥特乌斯家曾经住在楚恩拉德家所在的住宅区,离贾克斯从前主人的新宅邸相当近。

但如今,他们往东搬了好几英里,住在布勒克伦边缘的一栋平房里。虽然夜还未深,但他发现室外的人类屈指可数,喀拉客更是一个都没有。两条流浪狗跟着贾克斯穿过了最后几个街区。这部分城市的许多煤气灯都破碎熄灭,或者散发出黯淡的黄光。他所过之处,窗帘都会颤动不止,仿佛是被他扬起的风吹动的一般。照他的猜想,孤身的机械人在这部分城市恐怕是难得一见的景色。好吧,状况的确算不上理想。那栋屋子没有门铃。

贾克斯敲门以后,有个人类应了门。她围着狐皮披肩,戴着丝绸做的玫红色手套,瑟瑟发抖地推开了门。换作几个季度之前,这身装束恐怕很适合去楚恩拉德太太家做客。但它却与这片住宅区格格不入。贾克斯觉得,她恐怕也从没试过去融入这里。也永远不打算这么做。

凡·奥特乌斯银行倒闭的影响肯定深远而庞大。这家人不可能心甘情愿地留在让他们丢脸的新世界。既然他们没有搬去别处,就说明他们负担不起相应的开销。她瞥了眼贾克斯,看到了他扛在肩头的板条箱。“你找错地方了。”她说。

没等她重重关上门,再插上插销,贾克斯开口道:“我谦卑地请求您原谅,夫人,但我得到的指示非常明确。我必须把包裹直接交给凡·奥特乌斯家,从前住在罗斯福山的那家人。”她的脸上掠过怒意。他不禁绷紧了好几根钢索和弹簧。他抬高了嗓门,以便盖过自己伪装的痛苦所造成的夸张颤抖声。“我的主人坚持要我尽快办完这件事。请原谅我的无礼,可您是凡·奥特乌斯夫人吗?如果不是,能请您为我指出前往凡·奥特乌斯寓所的路线吗?”

她更加意味深长地皱了皱眉,把门又稍稍打开了些。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贾克斯用不着了解这个女人,也能猜到她脑海里的盘算。她的目光带着评估的意味,而她的动机并非同情某个疲于奔命的喀拉客(就算有这种动机,贾克斯也认不出与之对应的表情,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有这种情感的人类),而是希望别人家的讨厌仆从能够尽快离开。

但她看着那只板条箱,舌尖碰了两次嘴唇。

“进来。”她说。

“感谢您,夫人。但我主人的指示非常明确。我为自己的无礼致以最谦卑的歉意,但我必须确认:您是凡·奥特乌斯夫人吗?”

“我还能是谁?”这算不上回答,贾克斯保持着沉默,震颤也随之增长。那位女士意识到他无法接受模棱两可的回答,于是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补充道:“这儿是凡·奥特乌斯家的住宅。我是这儿的女主人。”她的表述方式真有趣。在遣词造句上刻意避免提及她的家族没落与失宠的事实。太好了。贾克斯迟疑了片刻,仿佛在评估这番回答是否足以满足他先前描述的禁制。片刻过后,他减少了震颤的频率,以模仿卸下部分负担时的效果。“感谢您,奥特乌斯夫人。我现在能把包裹交给您了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她指了指门廊,“把东西放在这儿,然后走吧。”贾克斯忍住了机械人式的叹气动作。她可真够难搞的。到目前为止,凡·奥特乌斯家都让他想起他的前主人一家。这或许不足为奇。他们都是银行业家族,也都(或者曾经)非常富有。或许在适当的条件下,人类的本质也像喀拉客那样,是可以互换的。就因为他们不是用大批量生产的相同部件制造出来的,人类总是过度夸大个体之间独特差异的重要性。

但所有侍奉人类超过一个世纪的喀拉客都知道,他们的相似之处远比差异要多。

“我要再次最为谦卑地恳求您的忍耐。直到我亲眼看到包裹安全进入房间里,我的禁制才算实现。”贾克斯动了动那只板条箱,强调它的重量,“此外,您和凡·奥特乌斯先生也有可能在搬运时伤到自己。”

“凡·奥特乌斯先生——”她犹豫起来。在监狱里,作为我前主人的阴谋的受害者,他要蹲很多年的牢房。“现在不在家,”她厉声道,“所以直接把那只该死的箱子搬进来就好。”她推开门,然后退进走廊。贾克斯用力耸起肩膀,让板条箱从他的肩头落下。他稳稳接住,估算着门框的大小。如果他把箱子侧过来,就能勉强通过。门框的宽度不足以让箱子和他的手指同时进入,于是他伸出单手,将侧放的箱子抓举在身前。这是只有喀拉客才能做到的事。地板在他脚下嘎吱作响。

他说:“夫人,我该把它放在哪儿?”她指了指一个看起来结合了娱乐室与饭厅的房间。昏暗的烛光勾勒出——而非赶走——墙角的阴影。凡·奥特乌斯家的条件负担不起奢侈的炼金术提灯,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或者不能——在天然气上花费钱财。两把不配套的椅子对放着,中间是一张破旧的橡木餐桌。

另一把椅子代替了一只桌腿,支撑着桌子。一个年轻人走到奥特乌斯太太身边,看着贾克斯。

“母亲,这家伙是?”

“我不知道,”那位女士说,“机器。你说你的主人是谁来着?”

“我没说过,夫人。”

“活见鬼。”凡·奥特乌斯家的这位年轻人说,“如果这是那个混蛋彼得·楚恩拉德的又一次侮辱,你就滚回去拧掉他的脑袋吧。这就是我们的回复。等他和他老婆都死掉,他们的无头尸体漂浮在运河里的时候,我们到那时再回复。一刻也不会早。他们那个乳臭未干的女儿也一样。”

“我不能这么做,先生。”贾克斯把板条箱轻轻放到房间的一角,就像搬运中国瓷器时那样小心翼翼,“您应该就是小凡·奥特乌斯先生吧?”那人翻起白眼,“我还能是——”他母亲一手按在他胳膊上,“别起这个头。他们特意找了个最麻烦、最恼人的机器送货过来。”

“好好,我是!这儿就是蒂莫西和杰玛·凡·奥特乌斯的家。我们住在连乞丐都看不起的鬼地方,而我父亲正在监狱里腐烂。你来这儿就是想听这些吗?”

“不。”贾克斯说。这让他明白,屋子里没有别人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那位女士关上了前门。她关上了。“我只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找对人。”年轻人说:“那好吧。赶紧打开箱子走人。”

“我还是不开比较好,”贾克斯用指关节敲了敲箱子,“你们也不想被控盗窃罪吧。”

凡·奥特乌斯一家陷入了困惑的沉默,理由或许是贾克斯突然改变的举止。

又或许在他们的想象中,楚恩拉德家族长久以来的嘲弄和侮辱达到了另一个高度。“盗窃什么?”蒂莫西问。“这可问倒我了。”贾克斯说,“我从某个仓库里搬来了这只箱子,是因为我需要伪装用的道具。

我得看起来像是在递送东西才行。”他给他们留出了理解的时间。蒂莫西退到远处的墙边,一只颤抖的手揪着衬衣的领子。他母亲脸色发白,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也许是咒骂,也许是在祈祷。然后她说:“警报。那是因为你。”

“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两个人类这才意识到,房间里这个发条人并没有受到阶层式超禁制安全协定的约束,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在他们的脑海中,这个叛逆喀拉客就像出现在餐厅里的饥饿的狮子,或者暴怒的狗熊,随时可能大开杀戒。凡·奥特乌斯太太问:“为什么是我们?”

“我来这儿,是因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她儿子大笑起来,“那你可就太失算了。看看你周围吧。如果举报你,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们已经没什么可损失的了。”

“我理解你们的处境。而且我相信,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为什么?”奥特乌斯夫人问道。“怎么说?”她儿子问道。“因为,”贾克斯说,“我知道是谁拿走了你们银行的钱,以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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