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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间卧室散发出香水和性爱的气息。路易斯翻过身来。床单在他们俩之间皱成了一团,贝蕾妮斯将它拉平。他伸展四肢,故意在伸手去拉窗帘的时候滑过她的身体。他拉开窗帘,皱起眉头。大教堂最后一声钟鸣的回响也已消散。刚才敲响的是第九时[插图]的钟声。“我想太阳真的已经开始落下了。没等我们离开这张床,日落都该过了。”恐怕他说得对。但这张床太可爱了。柔软得好比交际花的亲吻,堆满枕头,鹅绒盖被让它充满暖意。而且上面还有路易斯,此时正赤身裸体,而且不久前还满身汗水。“再跟我做一次爱,”她说,“上次都过去一个多钟头了。”

“老天啊,女人。你还真是贪得无厌。”

“你在娶我之前就该知道了。”她的手滑进被子下面。她用指甲拂过他的大腿,让他感觉发痒,又不至于缩起身体。他的呼吸响亮得好像蒸汽压缩机里的吹气活塞。他伸出一条胳膊,盖住她的腹部。他用另一只手撑起脑袋,凝视着她。“我知道你是个很有身份的女士,背负着非同一般的职责。或者说,之前的你是这样的人。现在,你找到缺乏戒心、愿意继承塔列朗衣钵的蠢货了吗?”

“噢,很多蠢货觉得他们想要这个身份。”比如愚蠢的德·利奥纳侯爵。

“可你还没有交出自己的职责……”

说到这里,路易斯顿了顿。他垂下眼皮,下唇颤抖起来。她的指尖忙碌不停,预期的效果已经达到了。他努力保持镇定。“……所以对你来说,用今天这种方式迎接新的一天实在不太寻常。你应该还有一身臭汗的白痴要瞒骗,有郁金香要埋葬吧?

”贝蕾妮斯加快了毛毯下的动作。路易斯喘息起来。她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让他,还有他对她职责的关心都见鬼去吧。他挪开她的手,前倾身体,亲吻了她。她在他嘴唇上尝到了汗水留下的盐味。他散发出麝香的气味。就像他们的卧室。“别担心,我可爱的宝贝儿。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你因为该死的流感病倒了。而且非常严重。”他的手指拂过她腹部的鸡皮疙瘩,补充道:“我会告诉他们,我们被迫多请了一个洗衣女工,来处理卧室里可怕的烂摊子。”她用手肘推开了他,咯咯笑着说:“你才不敢呢。”

“那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变成这副样子。”

来自海牙的联络已经彻底沉寂了。玛格丽特的拧颈卫队要么已经抓住了塔列朗的最后一名密探,要么就是那位幸存者停止了活动,决定保持低调。对贝蕾妮斯来说,幸存者设法送出情报的希望越来越小。她在帝国心脏的情报网络已经报废,虽然她在荷兰语和法语世界仍有数十名密探,但他们的报告里只有无足轻重,或者人尽皆知的事。她开始怨恨送信来的那些鸽子。在她威胁要将某一只烤来吃以后,他们开始禁止她进入鸽舍。另一位银行家正在前往新阿姆斯特丹途中,他要监督中央银行的重建工作。大元帅有了个新情妇,那是个十九岁大、来自三河[插图]的芭蕾舞学生,而他最近成了她的赞助人。发条匠们的新熔炉正在持续而快速地建造中——士兵护送的货车川流不息地驶入施工场所。在过去的一周里,城墙上那台喀拉客又爬动了五英寸。但国王否决了她和蒙特默伦西公爵设想的计划,禁止她将那台机械野兽带入城堡。那个坐在王位上的讨厌鬼觉得预防措施还不够多。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原点。这一切简直让人发疯。

她把这些解释给路易斯听,不时在他的亲吻和爱抚中住口喘息。“噢,我亲爱的小淘气,”他说,“这些事都快把人逼疯了,对吧?”

“没错,”她用脚踝勾住他的小腿,然后翻身趴在他身上,“作为好丈夫,你就帮我把这些事多忘记一会儿吧,好不好?”她一手拂过他的胸毛。“我会尽我所能。但有件事我要先告诉你,小乖乖。”贝蕾妮斯朝他扬起一边眉毛。她熟悉这种口气。“你想说的是……”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们——我和你——躺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想到的只有蒙特默伦西公爵夫人。”这一次,她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她用枕头砸了他,又作势用枕头捂住他的脸。“你这头蠢驴!”他模糊的声音透过枕头传来:“别因为她分量十足的魅力就责怪她。”

“好吧,”贝蕾妮斯说着,抽开了枕头,“她的确比得上两个我。”路易斯在她身下动了动,皱着眉头,露出专注的表情。他扭动臀部,仿佛在估算她的体重。“要我说的话,接近三个。”他在让贝蕾妮斯抛开烦恼方面的确帮了大忙。他们勉强在大教堂敲响晚祷钟声前穿上了衣服。“好了,”她说,“我要去违抗国王的指示了。”然后,为了缓和路易斯脸上掠过的不快表情,她撒了谎:“我是在开玩笑,亲爱的。”

他的表情柔和下来。但他又说:“你太冒险了。”头发略显蓬乱的路易斯找地方吃晚餐去了。贝蕾妮斯很想陪他一起,想在他的臂弯里度过这一晚,但她还和某台机械恶魔有个约会。

在流亡时代的最初十年,早在化学科技撑起了王冠、城堡与尖塔之前,最初的塔列朗就曾督办过罗亚尔山深处的地下洞穴的挖掘工作。它是波旁王朝真正的最后堡垒,在山峰的火成岩心脏里开挖而成。那座洞穴凉爽而干燥,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曾用于多种用途。主要是贮藏。但最深处的壁凹也能提供私密空间,于是成了实验室的理想场所。这些实验虽然算不上违法(毕竟它是凭借盖过章的王家法令才得以实施的),但还是避免张扬为好。对发条学和炼金术的研究是堪与乱伦和食人相比的文化禁忌。时至今日,大多数自由的法兰西公民仍会闻之色变。于是贝蕾妮斯在出入时都保持着行踪隐秘,以免人们好奇德·拉瓦尔女子爵为何会带着一串早已废弃的木匠铺的钥匙。

叛逆喀拉客莉莉丝在等着她。那台机器纹丝不动地站在木匠铺门前,静止到非人的程度。最初浮现的几颗星辰向它光滑的身体框架洒下星光。它没穿衣服,只戴着一顶宽檐帽,帽子上装饰着一簇破破烂烂、随风摇曳的紫色鸵鸟毛。它总是戴着帽子,或者用围巾缠住额头的锁孔,以遮掩蚀刻在镀层里的炼金术变位词。任何一位塔列朗——无论是贝蕾妮斯,还是前任的塔列朗们——都没能得知它的真名。莉莉丝也许是全名的缩写,这在喀拉客之中很常见,又或许是蓄意误导。按照贝蕾妮斯的推测,她故意借用了《塔木德经》[插图]里那位莉莉丝的名字。提到这个叛逆喀拉客的时候,比较保守的神父都会在身前画十字。

根据荷兰王室的说法,叛逆喀拉客从物理角度是不可能存在的。加尔文教徒坚称喀拉客永远不可能获得自由意志,因为自由意志本身就是个假象;公会则坚称这些机械人只是不会思考的机器而已。郁金香们是在故意否认真相,但他们的自欺欺人却相当奏效——他们统治了世界。

莉莉丝获得自由意志的方式是个不解之谜。它从未屈尊透露过自己的秘密。“晚上好,”贝蕾妮斯说,“非常感谢你愿意和我会面。”

“我希望先把话说清楚,”它以喀拉客特有的唐突生硬说道,“我来这儿纯粹出于自愿,是为了向您的国王尽到礼数。我并不担负义务,也没觉得被人强迫。”贝蕾妮斯叹了口气。和这个叛逆的每次对话几乎都是以这种方式展开的。简直让人烦透了。“但你生活在我们中间,在我们城堡的保护之下。这难道不意味着某种义务吗?比如用合作来换取安全?”

“我可以住在广大的北部荒野。我可以找个洞窟,在黑暗中休眠四十年,”莉莉丝的发条装置的嘀嗒声更响亮了些,“等你和你的君王被人埋葬和取代之后方才返回。我也可以沉眠许多个世纪,直到再次到来的冰川期重塑这个人类世界为止。”莉莉丝不会是头一个选择避世隐居的自由喀拉客。就像其他叛逆那样,莉莉丝是通过“地下运河”网络来到西方马赛的。但根据前任塔列朗们的日记,从前那些叛逆没有留下。他们不愿与人类互动。

贝蕾妮斯说:“你说‘取代’,意思是说你相信新法兰西能够坚持到几十年后。真令人安心啊。但还有一种可能:也许等你结束在针叶林里的冥想时,却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这儿,而法兰西的君王也再次坐上了他们在欧洲大陆的真正王座。”莉莉丝发出一阵啾啾声,像齿轮啮合又松开的声音。它说:“相比之下,我回来以后变回奴隶的可能性大得多。”

“如果你不认为我们有可能成功,那你肯定相信我们会被打垮。僵局不可能永久持续。等郁金香开始专心寻找叛逆喀拉客的藏身处时,你又该何去何从?如果他们打垮了我们,像你这样的喀拉客的选择就很有限了。阻挡在帝国和你们广大的北部荒野之间的,只有我们。”莉莉丝没有答话。贝蕾妮斯又说:“我只想做个测量。我不打算做任何让你痛苦或者对你不利的事。我由衷感谢你的帮助。”

“如果我产生反感,就会毫不犹豫地阻止你。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请记住,没有哪条超禁制会强迫我手下留情。”

“我非常清楚。”贝蕾妮斯说。

这段定下调子的尴尬对话结束后,她们着手处理正事。贝蕾妮斯打开了门锁,领着喀拉客走进门。她们从内门边的架子上各自取下一支火把。莉莉丝打了个响指,将炽热的火星投向火把上的沥青,将其点燃。贝蕾妮斯打开长长的螺旋楼梯最底下的那扇闸门。这道楼梯就像一只刺入山峰内部的巨大螺丝钻。莉莉丝审视实验室的时候,贝蕾妮斯用火把点燃了配有镜子的壁突式灯台。砖块砌成的墙面上装有不少百叶窗,连通着让新鲜空气流入洞窟的通风井。

在她们头顶,火把将半圆桶型穹窿上纤薄如纸的化学涂层照得闪闪发亮。它能阻挡地下水的渗透。但在比较潮湿的年头,这间实验室仍会散发出微弱的霉味。在最初几位塔列朗的时代,这儿还弥漫着蝙蝠粪的臭味,但后世的化学家们为那种材料找到了十几种用途。就像紧张地打量牙医托盘的人类一样,这台喀拉客也仔细看着某张搁板桌上一字排开的那些工具。但它的注意力随即转向了几个架子,上面放着塔列朗的破损喀拉客部件收藏。收集这种物品违反了好几项和约,以及当前的停火协议条款。

焦黑开裂的碎屑。金属碎片,扭曲的蜗杆螺钉,一只压扁的指关节。各式各样的齿轮,大部分比胡桃还要小。在一根弯曲金属带生锈的黄铜外壳里,奥秘印记散发着白银般的光泽。这些藏品都是从世界各地的战场上非法搜刮来的。除了一颗机械人眼球的碎片之外,收藏从大约二十年前就停止增加了——也是从那时起,炼金术士的精炼合金大大降低了法国炸药对喀拉客造成的破坏。看莉莉丝的反应,就像面对一群可怕的怪物。“你们做了多么邪恶的……”

机械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它那男高音般的机械咔嗒声变了调子。它躯体里某根绷紧的钢索发出拨弦声。贝蕾妮斯听懂了莉莉丝这句咒骂的大意——它骂起人来跟隆尚一样脏。她很好奇这台机器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事……而喀拉客之间又有多少仅限同类交流、无法翻译的咒骂。“没必要咒骂。”贝蕾妮斯说,“我不是虐待狂。但我是实用主义者。”喀拉客飞快地转过身来,动作带起的风吹得周围的火把忽明忽暗。“这些机械人受的伤害不该由我负责。”贝蕾妮斯续道,“要怪就去怪那些制造它们,奴役它们,将它们投入战场的人类吧。”莉莉丝说:你能听懂我的话。这次的表达清晰了许多,“咔嗒咔嗒”的泛音也更明显了。

“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了解你们这种存在。我去过相当多的地方。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看到相同的情景:主人当着仆从的面说着话,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而仆从也在他们毫不知情的主人面前交头接耳。”多年以来,贝蕾妮斯——或者说她的荷兰人身份,玛艾尔·盖珀——的足迹从帝国的中心遍及遥远的边陲,所到之处总会偷听机械人表面上毫无规律的咔嗒声。她的经历足以证明前任塔列朗们的假设是正确的。贝蕾妮斯也许是唯一能够听懂喀拉客的秘密语言的法兰西公民。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公会没有动手根除这种语言。教条和成见会让人对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总之,”她说,“我不理解你的反应。这些只是部件而已。”

“对于自夸了解我同胞的人来说,”莉莉丝说,“你表现出的无知令人震惊。”

“那就帮我理解吧。”莉莉丝踱起了步子。“这些……”它指了指架子,回头看向排列在上面的那些零件,身体畏缩了一下,转过头去,这才再次开口道:“在与解剖学无关的语境下描述这样的……解体,或者是……部件……或者把它们混合起来……”机械人体内的拨弦声不断响起,这相当于人类的颤抖,“这就暗示我们只不过是可互换零件的集合体而已。我们是不会提起这种话题的!”

“为什么?这样做是在否认你们的本质呀。”

“你们将乱伦、食人和谋杀孩童定为禁忌,这也是在否认人类的本质。因为这些都是你们这种生物的本性。”耶稣基督啊。“可你们是机械人。何必否认这一点呢?”

“我们的自我认同感复杂到你们无法理解的程度。你可曾思考过,为何在获取自由意志的时候,我们的某些同胞选择了男名,而另一部分却选择了女名?”

“因为你们是随便选的。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干吗费事去用人类的名字。”莉莉丝摇摇头,“你对我们的了解少得可怜。”

“我想学习。我在努力学习。”

“你永远没法了解我们,因为在你的眼里,我们只是机器和工具。我们的禁忌,我们的自我意识——如果你连它们的存在都要怀疑,又怎么可能理解呢?”贝蕾妮斯叹了口气。她拿起布制卷尺,跪在一动不动的喀拉客身旁。她将卷尺绕过莉莉丝的腿肚,默默写下标示的数字,以及极其微小的螺丝孔的样式与位置。她把测量结果记在日记里,然后以相似的方式研究莉莉丝的胳膊。她的目光自始至终规避着这位叛逆的脑袋,未曾在那顶帽子——掩盖着最迷人也最重大的秘密的帽子——的边缘停留片刻。“你想弄到我在城墙上的那位同胞。”莉莉丝说。

该死的。这本该是枢密院内部的秘密。最近有迹象证明,荷兰人在西方马赛的城墙之内仍然保有影响力。想到死掉的守卫从身边坠入黑暗,以及绳索随着利刃切割的节奏而颤抖的情景,贝蕾妮斯就不寒而栗……早晚有一天,那个混蛋侯爵会一脚踩进他自己设下的捕熊陷阱。他最近连排挤她这件事都开始犯懒了。“如果我们想要研究你在城墙上的同伴,就需要谨慎的进攻计划。检查你的身体,就能帮我们更好地制订计划。”贝蕾妮斯说。这有一部分是实话。“我不喜欢你对我的同胞的企图。”

“你口中的‘同胞’会很乐意像撕碎我那样撕碎你。”

“它只是束缚的牺牲品罢了。”莉莉丝说,“还有,那一位是军用机械人。我是仆从型。我们的设计目的不一样。”

“的确。但比起你们的相似点,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区别。”这是毫无虚饰的实话。为了避免莉莉丝的猜疑增长,贝蕾妮斯又和她打起了哑谜。虽然她急切地想动手去干真正的工作,但她毫不慌张,动作自然。贝蕾妮斯又在日记里写下一个数字。她将一只放大镜举到眼睛前面,开口道:“能麻烦你弯曲手臂吗?就像这样。”她开始演示:将手臂平举到齐肩高度,然后缓缓弯过手肘,直到指尖拂过鼻子。

莉莉丝照做了。贝蕾妮斯仔细地看着它的动作,盯着在机器框架的敞开部位中滑过的钢索,听着它的前臂向后收回时,手肘关节里平缓的滴答响声。仆从型不会穿戴士兵型喀拉客的护甲,但他们最为精细的机制仍旧藏在金属板和法兰之后。“真希望我能看到里面。”贝蕾妮斯说。莉莉丝以肉眼难辨的高速度转过头来,怒视着她,“我是不会允许的。”贝蕾妮斯叹了口气,“我知道。现在麻烦你转动手腕。”呼呼声和滴答声再次传来。“这些旋转接头能够自动分离吗?还是说你们切换前后左右的时候需要额外消耗动力?”

“女子爵,你理解自己手臂最隐秘的运作方式吗?你熟悉自己身体的所有玄妙之处,熟悉你们的造物主用骨与血制造出的这种结构吗?”

“不。”

“是吗?噢,很好。我也一样。”

“真是妙语连珠啊。”贝蕾妮斯又写起了笔记。她不断写着,直到铅笔突然折断。一块碎片溅到了附近架子上的玻璃容器,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将断笔丢到凳子上,背对莉莉丝,将一件截然不同的工具藏在掌中。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场赌博失败了,国王说不定会流放她。她提醒自己,现在改弦易辙还不算晚。但她同时也想起了墙壁上的那只怪物,以及它被化学牢房勉强困住的模样。还有公会的新熔炉,数以百计的机械人即将从中诞生……“

能请你向前弯腰吗?你可以放松手臂。现在你可以向后弯腰吗?非常好。

”她绕着机械人转起圈来,为了看清髋关节内齿轮活动的方式,她几乎把腰弯到对折的程度。她同时也留意着反向弯曲式膝盖每秒自动进行几次动态平衡调节。她再次来到喀拉客身后,退开几步,开口道:“你现在可以站直身体了。”抱歉,陛下。紧接着,她将那只球囊径直丢向莉莉丝双腿之间的地板,然后跳向一旁。纤薄的明胶薄膜在轻柔的“噗”声中爆裂开来,将化学浆液洒向那台机器。

和所有喀拉客一样,莉莉丝拥有远超人类的快速反应能力。但事实证明,蒙特默伦西的新化学制品比它更快。莉莉丝试图跳到一旁,但卷须状的黏胶拖住了它的双腿,减缓了它的速度,让这种爆发性发泡物质来得及硬化。仅仅数秒之内,玻璃般的“茧”就裹住了那位叛逆喀拉客。

放热性的结晶化过程释放出一股热浪,吹乱了周围的纸张,也让贝蕾妮斯的双臂之下和双乳之间渗出了汗水。莉莉丝的身体悬停在翠绿色的蚕茧里,椅子和一部分长凳也被包裹进去。逃生的那一跃甩开了它头顶的遮盖物:那顶帽子飘落到几码外的地板上。显现的景象让贝蕾妮斯目瞪口呆。在莉莉丝没有遮掩的额头上,有一块几乎以锁孔为中心的巨大凹陷,蚀刻在锁孔周围那道螺旋里的炼金术变位词被黑色的灼烧痕迹抹去了一部分。两条发丝状裂缝从凹陷处放射出来,在莉莉丝的头颅上交错。细小的铁支架固定在裂缝上,就像临时代用的绷带。

很好。会成功的。强烈的释然感让贝蕾妮斯发起抖来。甚至可能会比她预想的更简单。莉莉丝和其他喀拉客之间的物理差异再明显不过了。等他们弄清为何莉莉丝拥有自由意志,而其他机器没有的时候,他们对禁制的了解就将突飞猛进。一旦他们解开这些谜题,就能让荷兰帝国四分五裂,就像拆开一只脱了线的廉价袜子。人们会在未来回顾这一天,回顾这次可以算是违抗王命的举动,然后明白正是在这一刻,一切都改变了。在这一刻,回归欧洲的法兰西君王不再是发烧时的美梦,而是无可避免地必然。

那只茧嗡鸣起来,就像太过拥挤的蜂巢。金属加热的气味从没能完全包裹喀拉客的几个位置飘出。莉莉丝发出钢索绷紧与齿轮卡死的嘎嘎声。更棒的是,蒙特默伦西公爵的新型环氧树脂非常有效。改进配方后的成品比从前那些生效更快,也更加牢固。贝蕾妮斯很乐意给他一个吻。运气够好的话,她只需要这么做就行。但就算他为这些环氧树脂手雷要求更多的回报,她也不会意外。她还记得他在凝视她的衣裙的时候,眼神中那种毫不掩饰的饥渴。她迟早得面对这件事。

前提是国王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流放他们俩。国王陛下和德·利奥纳侯爵一样,非常厌恶彻底检查莉莉丝这个主意。贝蕾妮斯对于莉莉丝在获得自由之后会做的事不抱任何幻想。它不会杀死她。这个叛逆机器人受到法国法律的约束,一旦犯下谋杀罪,就会被停止机能,或者永久封装。但莉莉丝可以——也必定会——要求觐见国王,报告自己遭受的虐待。现在已经没法回头了,他们必须尽可能多、也尽可能快地学习知识。学到让违背王命这件事显得无足轻重的知识。玻璃般的封套里传来恐慌的咔嗒和啾啾声。

莉莉丝的语速太快,让贝蕾妮斯理解起来相当费力。它似乎在说:你在做什么?我不允许这种事!“我真的很抱歉,”贝蕾妮斯说,“但这是非做不可的事。如果我们想生存下去,就必须弄清,为什么你是自由之身,而墙上的那头怪物——那把会走路的死神之镰——却对你们的制造者忠心耿耿。”带着啾啾声的喀拉客语因恐慌而加快,以至于贝蕾妮斯只能听懂莉莉丝的抗议之意。但有句话她听得很清楚。拜托。拜托不要夺走我自由选择的能力。拜托。

贝蕾妮斯拿起一把溶剂枪。她把锥形的狭小喷嘴拧到枪管上,然后说:“我没打算这么做。我们只想理解你从前的禁制,并非将其重新设置。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尽可能温柔的。”然后她穿过实验室,打开了门。蒙特默伦西公爵的几名技术人员正等在楼梯井的底部。“我们开始干活吧。”她说。红木和大理石在脚下发出爆裂声。贾克斯像蜘蛛那样趴在摇晃不止的舱壁上,刮坏了装饰性镶板和内部的铝筋。

他将膝盖收紧到自己的合金材质能够承受的极限,选择着时机,随时准备利用突然释放的势能,像黄铜飞镖那样穿过豪华套间。时速上百英里的狂风裹挟着雨水,重重地敲打在舷窗上,仿佛海神尼普顿本人正在用消防水龙朝他们喷水。另一道海浪捶打在这艘远洋客轮上。奥兰治亲王号朝着左舷严重倾斜,甚至让一盏枝形吊灯砸碎在了天花板上,将水晶的雨点洒落在楚恩拉德家的私人用餐室里。楚恩拉德太太不小心松开了抓住柜台的手,身体滚向那扇俯瞰着客轮洞穴般的中庭、像洋葱皮那样纤薄的平板玻璃窗。她大叫起来。贾克斯纵身一跃——

这场来袭的风暴发生在他们出航一周后,客轮离码头已有数百里格[插图]的距离。这股晚季的飓风并不比为这艘船提供动力的划桨喀拉客更强,但它足以胜过船桨。在最初三条船桨随着超过雷鸣的巨响折断后,船长下令收回剩余的船桨。失去动力的奥兰治亲王号在五十英尺高的巨浪中飘摇,就像在洗衣盆里打转的一只软木塞。无休无止,却全无规律的浪花猛烈冲击着船身。任何没有绑紧的东西都会在舱壁之间飞来飞去,或者从甲板飞向天花板,就像被人拍来打去的羽毛球。

巨大的船身意味着倾覆几乎不可能,但每个人类乘客的骨头能否完好就不好说了。轮船本身也可能出现导致客轮搁浅和沉没的严重损伤。就在船长要求全体警戒,并宣布他们即将遭遇“倒霉的”天气的那一刻,航海超禁制猛然爆发。不惜一切保护船只完整的作战命令像岩浆般滚烫,其热度几乎能和女王本人的命令相比。随着客轮的晃动越来越吓人,贾克斯保护主人的责任感也愈加强烈。这两者合而为一,造就了令人目眩的灼热痛苦,让贾克斯几乎无法思考和正常运作。

——在她撞上炼金术处理过的玻璃,鼻梁粉碎、牙齿折断之前的一瞬间抓住了她的肩膀。他用自己的身体裹住她,利用惯性尽可能让她轻轻落地。他们在颤抖的甲板上弹跳了几下,向前滑去,最后被贾克斯选为目标的长沙发椅拦了下来。他身体的坚硬棱角在地毯上刮出了长长的凹痕。但那张沙发椅是固定在甲板上的。贾克斯放开了她。甚至在超禁制施加压力之前,他就开始检查她的伤口,评估她的健康状况。脉搏加快,瞳孔放大,呼吸急促,没有骨折或内出血的迹象,颈部和左前臂出现了瘀伤。“您受伤了吗,夫人?您需要医生吗?”

“不。”她拍开他的双手。他在百分之一秒内放松了前臂里的钢索,同时急剧减少手腕和手肘的弹簧常数,以免她的手指折断,或者手腕扭伤。“请允许我固定您,夫人。”这次她没有拒绝。他从她的腰间抽出那条长腰带,以系挽具的方式将它重新捆在沙发椅上。高亢的尖叫声从旁边的卧室传来,响到足以盖过客轮的摇晃声、家具的碰撞声、橱柜里的撞击声,还有敲打在舷窗上的暴雨声。最后,以一声沉重的“咚”收尾。角落里的彼得·楚恩拉德——他被贾克斯用领带和裤带固定在那儿——发出了稍显多余的命令:“去照看妮柯莱!”

确认过主人的绳结以后,贾克斯大步穿过一片狼藉的套间。他跳过饭厅里的碎片堆,努力计算好跳跃的时机,以免对家具和散落在地毯上的陶器造成更严重的损伤。破碎的枝形吊灯再次砸向天花板,一场水晶碎片之雨叮叮当当地落在贾克斯身上。

他将自己固定在妮柯莱的豪华舱房的门框里,手指裹住门楣,评估着眼前的状况。妮柯莱摊开四肢,躺在地板上。鲜血从她额头的伤口流淌下来。恐惧让贾克斯心头一紧。就在他扑向她身边的时候,他想着:他们会把我送去熔化的。或者把我卖给航运行业的人,让我当一个世纪的划桨工来赎罪。但那个女孩仍在呼吸。而且伤口很浅。客轮再次倾斜,让他们俩滑过打磨过的松芯木地板。他迅速评估着她的健康状况,振动的指尖以最为轻巧的方式碰触她的身体,以确定她的骨头没有折断。他抱起她的身体时,她呻吟起来,睁开了眼皮。“别动,小姐。我要再帮您固定一次。”

“这是你的错,贾克斯。”

“我知道,小姐。”

他先前将多余的床单绕过她的双腿和腹部,将她固定在了床上。他当时本想连她的手臂也捆上,但她开始大喊大叫,让他只能放弃这个念头。她修剪过的指甲上挂着几缕亚麻纤维,她床上那条临时代用的安全带也被解开了。她肯定对着绳结撕扯了好几个钟头。他打结时用上了机械人才有的力量,差点撕碎了布料。每隔几秒钟,贾克斯就必须重新计算和校准自己的平衡,以抵消船壳不停的震颤。但他成功地把妮柯莱送到了床边,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他放下她,拉过被单,再次盖住她。“小姐,您为什么要松开自己?”

“我没有。你打的结晃来晃去的就松了,然后我就被甩下床了。”在与妮柯莱额头伤口的高度相近的门框上,沾着三滴深红色液体,表明她当时正站在地板上,朝门边走去,而客轮的突然倾斜让她措手不及。但对他而言,接受她的谎言比较轻松。否则只会被视为反抗的举动——奴隶是不能质疑主人的。“我懂了。”他说着,将床单重新捆在她的腰间。这次他把结打在了床铺边缘,让她没法用两只手同时够到。“为什么不叫我来帮忙?我会立刻赶来的。”

“我叫了,”妮柯莱说,“我叫了很多次,可你一直没有来,我也撑不下去了,所以我才想到用餐室去,跟你和母亲和父亲一起。”

“我道歉,小姐。我将来会听得更仔细的。”

“嗯。那当然。我叫你的时候你就得来,而且你必须照我说的做。”

“遵命,小姐。”

“你属于我家。如果我父亲知道你没能保护好我,他会非常生气的。”

“是的,小姐。您说得对。”他再次拉紧那条编成绳子的床单,“希望我这次的表现比上次好。”这是肯定的,她这次没法够到绳子了。“幸好您受的伤不严重,小姐。我会找块布料回来,处理您的伤口。”

“我不想一个人留下,”她说,“我不想再留在这条船上了。”她没有使用命令格式,“我必须清理你的伤口。否则我可能会看漏其他受伤的地方。”妮柯莱说:“我想要的——”她尖叫起来,因为客轮落入了巨浪之间的低谷,短暂的自由落体以龙骨拍打海水的巨响声告终。“——是离开这条船。我讨厌它,我也讨厌新世界。”

“我道歉,小姐。我没法让您更快到达目的地。我会马上带着布回来的。”狂风巨浪对客轮的猛攻暂停了片刻,他的脚步声突然响得惊人。他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一阵玻璃碎裂声,就像是精致的瓷制餐盘摔了个粉碎。“贾克斯!”妮柯莱说,“你坏了!”

“没有,小姐。”他转身回答。但当他转身时,能听到金属刮擦声,以及某种柔软之物锉磨框架的声音。但他的机能并未受损,也感觉不到迫使他立刻向主人汇报损伤的那种超禁制所带来的痛苦悸动。要说有什么奇怪的,那就是他的禁制陷入了非同寻常的沉寂。

但话说回来,他也从未体验过如此之多的超禁制在他空间有限的头颅里争夺主导权的状况。或许它们达成了一致:继续施加痛苦只会让他无法行动。它们肯定是觉得,他的身体已经容不下更多的痛楚了。又或许过多的禁制让他感受不适的能力暂时过载了。他得去问问克里普,看他听没听过类似的事。“我没有坏,”他说,“您不用担心。枝形吊灯的水晶碎片钻进了我的机械装置内。它们不会干扰我的工作的。”

“我担心的不是你。”妮柯莱说。又一阵海浪袭来,让船身向右倾斜,然后向左,紧接着甲板猛地上升了好几英寸。贾克斯的腿吸收了冲击,发出响亮的铿锵声。妮柯莱的父亲在隔壁房间大叫起来。女孩说:“现在走路是很辛苦的。妈妈和爸爸都靠你了。”

“我明白,小姐。”

“还有,你必须再来看我。”

贾克斯自动将这些新命令归档,塞进造成他目前处境的那些分成不同阶层的指令里。但他依旧毫无感觉——她的命令没有伴随任何新的痛苦。这场风暴让他的许多超禁制争斗不休,以至于妮柯莱的新命令直接融入了优先权的争夺里,没有向他施加新的强制力。

“是的,小姐。我明白了。”贾克斯清理那道不算深的伤口时,它没有再次渗出血来。妮柯莱甚至不需要缝针,虽然她坚称自己的容貌严重受损,而贾克斯必须向所有发问的人解释说,她的残疾完全是他的错。贾克斯去确认的时候,发现楚恩拉德家的两位成年人身上的绳子并未松脱。但彼得吐在自己身上了。他胃里的东西将衬衣染成了淡黄色,其中掺杂着大块粉红,那是他早上吃的烟熏鲑鱼。飞沫还溅到了一面墙上,渗入了地毯。特等客舱此时散发着馊牛奶和陈鱼肉的气味。楚恩拉德太太的声音盖过了银器的碰撞声和橱门的开合声。“立刻去找船长。告诉他,这种情况是不可接受的!”

“遵命,夫人。立刻就去。”痛楚仍未浮现。但楚恩拉德太太的命令里带着的紧迫感让贾克斯朝门口走去。随着客轮的震动和倾斜,颤抖与摇晃,他反复往来于地板与舱壁间,最后来到了套间外的走廊里。那里空无一人。在前往舰桥的途中,他没有遇见任何人。

走到半路的时候,这一切的意义突然向他袭来,仿佛一把插进双眼之间的钻石镐。船长要求全体戒备。这是对船上所有人——包括人类和喀拉客——的命令。它启动了航海超禁制,让船长的命令——以及有助于维持船只完整性的任何事物——暂时高于一切非王家的指令。除非某位客轮工作人员给出解除警报的指示,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离开楚恩拉德家的特等客舱。航海超禁制本该阻止这种事。贾克斯本该在剧痛中全身抽搐才对。可他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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