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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隆尚胃里的乱麻——克雷蒂安中士在日出前的狼之时刻 (1)>摇醒他的时候成形的那团乱麻——冻成了冰块。甚至比他身下的钢制储液罐更冷。

队长摊开四肢躺在一块鹿皮上,脑袋和胳膊挤在化学制品储存罐那些拆下的试样阀门之间。黯淡的提灯光芒照在容器抛光过的外壁上,令其闪烁银光。那是用来存放黏胶大炮——他们对抗喀拉客的主要防御手段——所使用的化学制品的几只容器之一。

在库存清单上,这只储液罐是满的。但除了几团刺鼻的烟气以外,储液罐里空无一物。正如前任女子爵在信中警告的那样。

昨天早晨,从阿卡迪亚连夜送来了一份急件:据说新法兰西的大西洋沿岸地区,人们看到了一个浑身湿透,又沾满盐渍的法国人,他报告说,有支由数百喀拉客组成的部队划着长船渡过了贝尔岛海峡。与此同时,有报告说蒙罗里耶森林的东北方发生了一场爆炸,而且至少一名丛林旅者死于喀拉客之手。隆尚知道,这是探索性入侵。更多敌人将会赶来,而且要不了多久。

金属浪潮正在升起。

但本该存储着数千加仑化学试剂的地方,此时却只有空气与隆尚话声的回音。他的一长串咒骂声在那只镀铬储罐里回荡不止。等他将脑袋抽离放出烟气的阀门以后,容器里依旧像是装着一支水手的唱诗班,而他们正以应答轮唱的方式,用最忧郁的语调唱出亵渎神明的歌曲。他头晕目眩。吸进好几口寒冷的空气以后,他才能清晰思考。冬日的风带走了他眼球的刺痛,但那两个该死的叛徒仍旧泪流不止。

说到叛徒。

隆尚站起身。他对站在阀门边的那两位化学家说:“关上吧。我看够了。”

克雷蒂安说:“没什么可看的。”

“该死的,那么我今天看‘没什么’已经看够了,虽然天还没亮。”

隆尚放弃了冒险从圆筒形储液罐的侧面滑下去的打算。它的直径只有十英尺,所以他悬吊在侧面时,脚底离地面也没多少距离。要不是天色太暗,他的膝盖也不再年轻,他甚至可能会直接跳下去。但他的身体又冷又僵硬,也不打算在上帝、他的手下和那些平民面前出丑。于是他顺着梯子向下爬去,以免让人们察觉他的僵硬和不适。他们的士气才刚刚受到沉重打击(他也一样:他好不容易才压下拿出玫瑰念珠的冲动),而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看到敬仰的指挥官像某人患有便秘的祖父那样祈求圣母保佑了。

消息迟早都会传出去。如果那些平民看到守军痛哭流涕,咬牙切齿的样子,那么恐怕连仗都不用打,整座城市就会说服自己向入侵者投降。他们必须显得自信。为了显得自信,他们就必须感受到自信。而在隆尚的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做法就是展现出他自己的信心。至少是隐藏眼下让他几乎心胆俱裂的震惊。

回到地面上后,他跺了跺脚,赶走蔓延的寒意。但这只是徒劳:那股寒意来自他自己的内心。

“好吧。我现在已经彻底醒了。把过程告诉我。”

除了士兵们的脚步声,还有附近的畜栏里不时传来的呼噜声和吼叫声以外,这个夜晚静悄悄的。那些臭烘烘的畜生;从畜栏飘来的气味不比化学储液罐里面好上多少。又一声吼叫。隆尚抬起提灯。落在那些长毛野牛身体上的雪花反射着灯光,而在它们身后,外堡那光滑的石制城墙也闪闪发亮。这里没有骚乱的迹象;只有庞大而愚蠢的野兽做着它们最擅长的事。古代的平原居民不靠现代材料就能建起关住这些野兽的围栏,这点真让人难以置信。

克雷蒂安中士嗓音低沉,仿佛不想惊动那些畜生。他的直觉是对的,但他们该担心的是那些平民。

他说:“化学家们先前在城堡四处忙碌。盘点库存,加满储液罐,这些都是平常的守城战准备。按照你的指示,他们进行的是严格的目视检查。他们找到这家伙——”克雷蒂安用指节敲了敲储液罐,而它发出了中国的铜锣那样的响声,“——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他们跑来找我们——”

“——然后你就跑来找我了。”隆尚说。

“大致就是这样。”

有个女人走到灯光下。隆尚每次都能从一群平民中分辨出化学家:就算他们记得脱掉工作时的围裙,里面的衣物也往往会沾上化学制品——名字非常难念的那种——的污渍、甚至是灼烧的痕迹,而他们眼镜后面的双眼也往往带着一丝呆滞,仿佛随时都可能进入高度集中的状态。

“这是其中一种环氧树脂前驱体的储液罐。”

“麻烦说得简单点,”隆尚说,“就假装你说话的对象是个靠和机械魔鬼做击剑练习来谋生的人吧。所以,这东西能阻挡嘀嗒人。它是种混合物。”

“对。凝固过程是一种源于迅速共聚合的化学反应——”

“啊哈。无论原本在这里头的是什么——”

“是三亚乙基四胺的衍生物,还加入了——”

“原本在这里头的随便叫什么的黏液,是我们的环氧树脂大炮需要的东西。这样说对吧?”

她叹了口气。“对。”

“可现在全没了。”

“对。”

“我们损失了多少?”

中士在明亮的金属反光中眯起眼睛,看向储液罐上的标签。“大约两万五千品脱,长官。”

“我重复一遍,”隆尚说,“我缺乏脑力工作所需要的心智能力,跟你和你受过教育的同僚不同,博士,所以我会把事情简化。我承认我没什么学问,说真的,这不怪圣施洗约翰孤儿院的那些好修女没能把基本知识塞进我那顽固的蠢脑袋,不过为了接下来的对话考虑,我会假设这两万五千品脱足有他妈的一吨重。”那位化学家绷紧了身体。她无精打采的表情消失了。“因为这听起来就有他妈的一吨重。对吧,中士?”

“是的,长官。至少一吨,长官。也许更多。”

“好伙计。现在闭上你的嘴巴,让这位博士来指点我们。关于这他妈足有一吨重的黏液是从多久以前擅离职守的,她正准备给出专业意见呢。”

她交叠双臂。裹住她脑袋的围巾松开了。“这根本没法判断。我们不——”

“那我换种说法,”隆尚说,“从上次你的某位同事真正检查这个容器算起,已经过去多久了?”

她闭上双眼。“可能有几个月了。”

克雷蒂安吹了声口哨。他摇摇头,伸展肢体,仿佛正准备见证暴力场面。

隆尚等待了片刻,让这句显然不够充分的答案逐渐消失在寂静里。然后他说:“在我看来——虽然我已经说过,我只是个没受过教育的莽夫——这有点不太理想。因为,也许你们还没收到这方面的消息,但我们正在为下一场守城战做准备。在准备守城的时候,我们会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中士?”

“我们盘点库存,长官。了解手头的资源,这是守城的首要法则。”

隆尚对那位化学家说:“这小子总有一天会当上队长。这么说很抱歉,不过你们的基本知识也同样不足。也许有人会表示,让我们这些头脑简单的莽夫来保护你们这些软弱又没用的废物,简直是种他妈的侮辱。因为我似乎记得大元帅前一阵子才说过,他希望我们全面统计手头的资源。”

“我们的进度有点落后了。”她说。

“是吗?你说真的?”

化学家说:“听着!我们同时还在城堡内部建造了新的储存设施,然后又根据新设施的容量尽快排空外部容器。但盘点化学制品储备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是吗?因为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打开顶上那个阀门,把量油尺插进去,然后记下刻度。但我只是个士兵,不是研究那些鬼玩意儿的博士。所以专家是怎么做的?”

“我们,呃,会用量油尺。”隆尚翻了个白眼。她匆忙补充道:“但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以免造成污染!共聚作用会产生极高的热量,就算只是微量杂质也会影响这种化学反应,拖慢甚至阻止它的发生。”

“也就是说,是这种令人痛苦又非常严格的程序标准让你们没能及时清点。不是因为没人想在寒冷的冬天走到屋外,再跪在冰冷的钢铁上。”

“这可能也是一部分原因。”她承认说。

在野牛们的叫声与曳步声中,依稀传来了大教堂的钟鸣。那是呼唤晨祷的钟声。基督啊,今天会是漫长的一天。

等钟声消失以后,隆尚开口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将提灯对准储液罐下方的地面。那里的积雪比别处薄得多,但他看不出其中的意义。

“不是泄露。容器完好无损,”她指了指围栏里的野牛,“否则这些野兽就该病入膏肓了。”

“那里面的东西去了哪儿?”

“我猜是被抽走了。故意的。”

“这是在用体面的方式表示‘被偷走了’吗?”

“我想是的。”

隆尚想起了贝蕾妮斯的那封信。事实证明,她的警告是正确的。在黎明前的灰白光线里,她对蒙特默伦西的怀疑显得越来越可信:那位公爵曾经站在新法兰西化学产业的中心。

“你和你的同僚能造出这些黏液的替代品吗?”

“如果我们接下来几周日夜赶工,就能补充其中一部分。前提是有必要的前体化学品、催化剂和试剂。”

“我不能命令你,博士,但我可以给你建议。我的建议是,如果你和你那些书呆子同事不想被人栓住拇指吊起来,就应该照你自己说的去做。”

“我说了,‘前提是’。我们没有补充缺失的化学品所需的资源。”

听到这句话,中士的眉毛几乎都要爬进帽子里面了。反应还挺快。隆尚闭上眼睛,掐了掐鼻梁,然后默数到五。

“为什么会他妈没有?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这些家伙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自从来自西北方的补给车队变少以后,我们能做的事就少得可怜了。我们收到的前驱体货品也都质量低劣,光是去除杂质就要花费大量精力。”

“骑在得了梅毒的发情骆驼上的耶稣、玛利亚和约瑟夫 (2)啊。这种情况是从多久以前开始的?”

化学家耸耸肩。“也许有几个月了吧?我们提交过报告的。”

“是啊。这法子肯定管用。大家简直爱死读报告了。”隆尚朝中士招招手,说道:“来吧,伙计。我们去给大元帅的这一天带去美好的开始吧。”

就算枢密院的所有成员那样,大元帅在内堡里也有自己的住所。隆尚和克雷蒂安在新法兰西的核心大步前行,途中越过本该又宽又深、能够拖慢喀拉客脚步的壕沟,经过堞口下方,然后进入后门。由于城堡内的路灯吝于使用人造灯油,这段路显得有些危险。国王颁布了法令,要求每晚只点燃三分之一的灯,以便节省能够转化为防御手段的宝贵化学制品。但现在天色尚早,除了粪车以外,街道几乎空无一人。

城堡的星形边缘与外部防御工事是伟大的沃班亲自设计的:他作为最初的流亡宫廷成员来到了新世界。这位传奇军事工程师也曾将他敏锐的头脑转向内部的守城战斗,以针对那个并非不可思议的命题:大群的机械杀手也许会翻过——或者说突破——城墙。在和平时期,那些螯状的凹角堡可以为流动货摊和开花植物遮风挡雨。但现在,会在冬日枯萎的茴芹与薰衣草已被剪去,那些角落曾经充斥着野牛油煎鱼的噼啪声,如今却堆满了鱼叉、流星锤和环氧树脂大炮。

显然中士经常光顾那些同样销声匿迹的货摊,因为当他们绕过某个转角以后,他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中士?”

“花儿和熏猪肉。对我来说,这一向是家的气味。但我很想知道,在下一次的开花季节,这座城市会是怎样的气味。”

隆尚说:“别多想。等你只靠冷掉的干肉饼过上两个月,你就再也不会怀念动物脂肪的气味了。”

“是的,长官。我记住了,长官。”

队长选择了一条稍显迂回的路线,以便去大教堂的前厅点燃蜡烛。中士摘下帽子,跪在地上,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尽管天色尚早,街上空荡荡的,几十名虔诚的信徒却回应了钟声,前来参加祷告。自从魁北克的噩耗传来以后,情况就是如此;隆尚在为新法兰西的祷告中提到了遇刺的教皇。

在元帅的住处,隆尚背靠着没有水的喷泉,挠着胡须,而克雷蒂安中士小心翼翼地拉下铃绳。清晰的铃声传来,却听不到脚步声。中士用一只手再次拉动铃绳,用另一只手敲了敲门。他学得很快:这次他用上了手腕的力气。

元帅的仆从打开了门。他穿着一件长袍,比大多数人身着节日盛装的时候都显得高贵。他没认出中士,随即沉下脸来,摆出一副驱赶下等人的表情。

“先生!”他用介于叫喊和舞台式耳语之间的音量说,“蒂雷纳伯爵和伯爵夫人在这种时候从不见客。”

“我为这么早来造访道歉。我想跟元帅谈谈,如果可以的话。”

“很多人都想。但伯爵多半不会青睐那些不肯遵守基本礼节的人。”

隆尚袖手旁观了一分钟左右,最后决定帮中士一把。他清了清嗓子,朝满是积雪和落叶的喷泉池里吐了口唾沫。

“噢,别闹了,理查。你和我都知道,你会放我们进去,因为你和我都知道,如果没发生天崩地裂、死人复活之类的事,我是不会来打扰元帅的。”

“上尉。我立刻就去叫醒元帅。”那仆从将两人领进门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克雷蒂安压低声音说:“感谢您,长官。”

隆尚低声回答:“下次你要对得起那套该死的制服。因为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悲的表现。”他哼了一声,又说:“你想跟元帅谈谈?如果可以的话?耶稣啊。我真想瞧瞧你跟圣艾格尼丝的卖渔妇讨价还价的样子。你会被扒得精光,多个老婆,再欠上一屁股债。”

理查把他们带到客厅,然后开始拨动炉膛里尚未熄灭的灰烬。隆尚皱起眉头。“这种事交给中士就行。”

克雷蒂安听懂了他的暗示,于是着手拨起火来。

“好的,队长。要我让萨宾给您热点什么吗?有现成的咖啡。”

“不了,谢谢。但如果你能在今晚日落前把你主人的军事智慧带来这儿,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很快照办了。隆尚和克雷蒂安向元帅敬了礼,后者走进客厅,看起来面容苍老、头发蓬乱又睡眼惺忪。但他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精神。而且他没带那支仪式用元帅杖;在隆尚的想象里,这个人睡觉时都会把元帅杖放到枕头下。

“隆尚上尉。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今早会看到你,”他对中士眨了眨眼,“我没见过你。”

“抱歉这么早来打扰。这位是克雷蒂安中士。”

“噢,”元帅坐了下来,“你就是继他之后被提拔的人。”他说着,用拇指比了比队长。

“是的,长官。”

“压力不小啊。”

“是的,长官。”

“我听说他作为上司很难伺候。”

中士清了清嗓子。他涨红了脸,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长官。”

元帅转头看着隆尚。“他得再学学撒谎的技巧。”

“我正在教他呢。”

“好了,”元帅拍了拍膝盖,“你们来了。我起床了。外面天还黑着。你们带来了什么坏消息?”他歪过脑袋,仿佛在聆听城市的声音,然后说:“我没听到尖叫声。看来郁金香们还没有兵临城下?”

“还没有,感谢圣母玛利亚。”隆尚说。三人各自在身前画了个十字。“但这件事跟守城准备有关。”隆尚解释了化学品库存的状况。他特意没提到贝蕾妮斯的信。

“用来重新生产的原料储备肯定还有吧。”

克雷蒂安瞥了眼旁边的隆尚。年轻中士的双眼带上了落入陷阱的兔子那样的恐慌。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他转述了化学品货运方面的问题,“正如您指出的,我们恐怕不久后就会遭到金属人的围困。给所有环氧树脂大炮配备弹药并保证弹药供应,这是非常重要的事。”

元帅闭上双眼。他略微垂下了头,呼吸却急促起来。他揉捏着椅子的扶手。等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无力地瘫在椅子里。隆尚提醒自己,蒂雷纳伯爵并非职业军人。他是通过政治手段当上大元帅的。

“我们该怎么做?”

在那个瞬间,年轻的中士发现他的领袖只是些拥有弱点的老人。男孩脸上的表情伤了隆尚的心。但这是必要的一课。

“我想,”隆尚努力换上温和的语气,却感到与它格格不入,“应该告诉国王这件事。再然后,我想我们应该祈祷。”

“是啊。没错,”元帅又拍了拍膝盖,“毕竟守军由你指挥,上尉,他会希望由你直接汇报。他也许会为此集结枢密院。”他站起身,又说:“理查!把我的衣服拿出来,我要去尖塔那边。萨宾!咖啡!”

等隆尚和他的影子步行抵达尖塔时,元帅已经下了马。有个卫兵正在照料元帅的马匹,而在他们头顶,两辆缆车交错而过。向上的缆车里坐着元帅;它空无一人的双胞兄弟在轨道底部缓缓停下。

尽管天色尚早,一小群请愿者已经集结在了缆车站旁。光是战争的谣言就会让民众不安,但当他们发现守城准备开始进行——无论怎样避人耳目,都会有那么一天——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失去理智。在过去几周里,他们成了尖塔周围的日常风景。数十人排队等候,有时一等就是一整天,只为向国王陈情。通常来说,那些都是希望免于征兵抽签的平民,或者想利用与新尼德兰不可避免的战争谋取利益的商人。即便在和平时期,也会有那种食古不化的请愿者,他们相信国王只要用手碰触就能治愈疾病。

以这个时间来说,今早的人群有些吵闹,但两名卫兵维持着队伍的秩序。他们靠近那群人的同时,隆尚的手下之一正指着上升的缆车,说:“因为他是大元帅,这就是理由。如果你们有紧要的国家大事要跟国王陛下讨论,你们也可以乘那辆缆车。但既然你没有,神父,你能做的就是等到缆车正常通行的时间。你们其他人也一样。”

隆尚经过时,卫兵们敬了个礼。克雷蒂安皱起眉头。

缆车的窗璃反射着灯光与日出的最初迹象,比性感女子的媚眼更诱人。它们也许就像古老故事里的塞壬:隆尚的决心会在某天动摇,他会不愿再忍受攀爬楼梯的漫长过程,而是向那条捷径屈服。在过去,他会不假思索地选择楼梯。现如今,光是想到要用困难的方式攀爬尖塔,他都会在内心露出苦涩的表情。他得用不牢靠的膝盖爬完长得要命的楼梯。

如果是独自一人,他也许真会选择缆车。但假以时日,抄近道就会成为给自己找的借口,甚至可能成为习惯。他无法承受力量与耐力减退的风险。所以隆尚才会抓住克雷蒂安的衣领,阻止那位中士走向缆车。

“想都别想。我们用老法子上去。你太过年轻,不能就这么变懒,而我年纪太大,改不了习惯。另外,”他补充道,“这样不但能让大元帅更有面子,在我们到达之前,他也会有时间跟国王私下谈话。得先让他们紧张起来才行。”

至少中士这次保持了自律,没有发出呻吟。“好的,长官。”

他们踏上楼梯,身后再次响起负责维持秩序的那些卫兵的声音。“看到没?就算是卫兵队长也走楼梯。”有人高声回了句什么,而西蒙对他说:“因为他们有公事。国王在天刚亮的时候不会接见请愿者的。”

这句话引发了又一阵吵嚷,但这时候,尖塔的弧面挡住了争吵声传来的方向,让隆尚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克雷蒂安一副出神的表情,仿佛还在聆听:隆尚很想知道,他们要绕着尖塔爬上多高,那双年轻的耳朵才会听不到人们的争吵。

也许正因如此,隆尚才鞭策自己,继续着这场漫长而寒冷的攀爬。在爬到一半之前,他们就看到两只鸽子飞来,十分钟后又有一只飞走。那些鸟儿在逐渐明亮的天空中只是摇摆着的轮廓,却在隆尚的心头留下了阴影。他在鸽舍那边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因为他需要休息,也不是因为布丽吉特友善的面孔会让他心情愉快,而是要了解最新的消息。

布丽吉特这个时间还没起床。但天主作证,鸽子都已经醒了。它们忙碌了整晚,将新法兰西偏僻角落的消息带到这里。

边境遭受了更多敌人的入侵。在以缆绳固定在三河上空一千英尺处的热气球里,观测员发现有反射阳光的物体正在穿过附近的湿地。在此期间,在一千里格远处的南方,喀拉客们突袭了尼亚加拉大瀑布附近的桥梁;荷兰人如今控制了那里的过河路线。

每过一个钟头,金属浪潮都会升高少许。

而这座城堡的化学防御措施却库存不足。寒风让隆尚双眼含泪。两人都在风中流出了汗。每在螺旋楼梯上转过一圈,中士从塔底就皱起的眉头就会再次加深。

“长官。”他说。

隆尚咕哝了一声,尽可能避免显得呼吸沉重。“唔。”

“您听到西蒙说的话了吗?对请愿者们说的那些。”

“我听到他明确表示,尽管有很多人这么说,但国王陛下并不是躲在尖塔里,”隆尚喘着气说,“而且国王没法只靠碰触就治好病患,还有……”队长又爬上几级楼梯,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还有,带山羊去向国王情愿是绝对不允许的,无论那头可怜的牲畜瘸得多厉害。”

“我说的不是那些。靠近队尾那儿有个家伙。西蒙对他的称呼是‘神父’。”

“好耳力,中士。”

“你告诉过我们,要留神最近来到马赛的教士。”

隆尚停下脚步。 我是说过。该死的。

“好记性,中士。他在惹事吗?”

“我不清楚。我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克雷蒂安的目光越过楼梯外侧的栏杆,“该死。”

等气喘吁吁、汗水淋漓的队长和中士来到尖塔顶部的球形区域时,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地平线探出了头。枢密院的会议室就在这里,而上方则是国王的住处。

隆尚等自己喘过气来,这才开口道:“到下面去弄清细节。如果他已经不在队伍里,就让西蒙画张速写。然后把副本分发到其他人的手上。不要张扬。”

(1)指从夜晚到黎明的这段时间。

(2)在圣经中,约瑟夫是耶稣的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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