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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很好。去办吧。”

“立刻就去,女主人。”

史帕克斯转身离去。锦缎窗帘随风摆动,遮蔽了午后的阳光,也让贝蕾妮斯再次被阴影笼罩。

等他们越过布朗克河,重新进入新阿姆斯特丹地区以后,她让机械仆从在日出前弄来了一辆马车。要不了多久,御林管理办公室就会下达命令,让城市里的每一个嘀嗒人留意符合她外貌特征的女子。如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骑马游荡,那就太鲁莽了。

因此她让史帕克斯驾着马车前往那座教堂,后者大约位于北河码头与豪华的罗斯福公园街区的中间。她在那座教堂的街对面沮丧地发现,有六名抬棺人正将一只涂漆棺材搬往地下室。尽管在葬礼的准备期间,他们也许不会发现她那些违反和约的笔记与化学武器,但她没有确认的时间了。潜入墓穴意味着首先要等到天黑后,但她不敢在新阿姆斯特丹逗留那么久。她必须尽快离开这块大陆。

失去塔列朗的笔记,感觉就像肚子被人打了一拳。她成为塔列朗的时候,他们把笔记托付给了她。多年以后,在被剥夺头衔的时候,她却打破传统,偷走了笔记,认定它们在自己手里会比继任者更能派上用场。在尝试进入大熔炉之前,她把笔记藏了起来。

她失去了笔记,却得到了一名仆从。

贝蕾妮斯轻轻拉开窗帘。她躲在阴影里,看着史帕克斯——看着它?他?——以诡异的精准动作避开来往的车流。

噢,机械人,真是一群危险的造物。贝蕾妮斯多年来致力于研究机械人,可他们的危险之处却是她未曾预料的。用“危险”这个词来描述也不太充分。

他们简直充满了吸引力。

当然,她也有过仆从。人类仆从。最近的那位是莫德,她的……她和路易斯在西方马赛的女仆。在路易斯遇害,而贝蕾妮斯遭到流放以前,她曾是贝蕾妮斯的最后一名仆从。贝蕾妮斯记得自己在马赛度过的最后几天里,她曾严厉地责备莫德,因为写字台下积了厚厚的灰尘,镜子也沾满污点。莫德很走运。在阿姆斯特丹,就算是在最卑微的渔妇家中,如果仆从将哪怕一粒鱼卵留在了柜台上,并且频率高于每十年一次,她就可以找人拆掉那台仆从,然后从隐藏的人格开始重新制造。

女人是会习惯这种程度的服侍的。她想到了卓越这个词。还有典范。无与伦比。

这也让郁金香们柔弱得好比蒲公英的绒毛。没有了那些机器,他们会像瞎眼的小猫那样无助。在公平的战斗中,法国人可以把他们生吞活剥,再把他们的骨头削成横笛。但贝蕾妮斯追求的并非公平战斗。她追寻的是有史以来对“公平竞赛”这个词最离谱的嘲讽。她追求的是让机械人反抗制造者,然后看着她的敌人们尖叫、哀号和咬牙切齿。正如几个世纪以来,荷兰人对世界的其余部分所做的那样。

“女主人。”一只金属手敲了敲车厢的门。

贝蕾妮斯再次拉开窗帘。新阿姆斯特丹海港那混合了盐、柏油与海草气味的海风拂过她的指间。风带来的还有役畜的微弱臭味。这是喀拉客仆从另一个令人羡慕的优点:他们不会在街上排泄。在别的地方也不会。

史帕克斯说:“他们准备好迎接您了。”

“你解释过情况了?”

“是的,女主人。巴伦德雷特船长这个钟头之内就会出航。按照您的指示,他会绕道前往利物浦,随后不在戈尔韦 (1)停泊,就这么继续前往鹿特丹。他明白您作为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代表身负紧要事务,而他也会尽快赶路。”

“那我的客舱呢?”

“除非情况紧急,否则所有船员都禁止进入您的客舱。他们已经明白,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不能来打扰您。女主人,需要我带您上船吗?”

“不。卖掉马车,然后把我的箱子搬上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别让它脱离你的直接控制。”

“遵命,女主人。立刻就去。”

史帕克斯并不知道,那其实不是她的箱子。等她的指示扎下根来,并启动他记忆的部分重构以后,那个可怜虫就相信她从以前就是他的主人,而他的工作也一直是保护她和她贵重的箱子。

安娜斯塔西亚·贝尔的链坠简直太奇妙了。如果说贝蕾妮斯光是偷了一台仆从就有被宠坏的风险,那么那些天杀的御林管理官——他们只要亮出那件黄金与石英制造的小玩意儿,就能让上锁的房门为他们打开,比童话故事里的窃贼还要神奇——又该软弱到什么地步?

天啊,你这狂妄的婊子。你还没离开新尼德兰呢。直到离开之前,你都只是个逃亡的密探,因为袭击至少一名公会成员而受到通缉,现在还得加上冒充御林管理办公室成员的罪名。就算只有其中一条,他们也会把你大卸八块。

在车厢外,金属的脚掌敲打在鹅卵石上。片刻过后,金属手指与皮带扣碰撞的叮当声传来,史帕克斯拿起了箱子,马车的悬挂装置随即发出释然的呻吟。

噢,没错。别忘了你还是个小偷。

就算在新法兰西的贵族那里,贝蕾妮斯也很少见到这么多放在一起的现金。在法语世界和荷兰语世界,财富的标准天差地别,就连信仰的差异都相形见绌。虽然那些发条匠会惋惜的并不是这些钱财。(其中没有新铸的货币,也没有连号的纸钞,上面全都爬有霉斑,或是带着折痕和皱褶:这是非法转移的金钱,而非法转移向来意味着肮脏的双手与肮脏的行为。你究竟有何企图,贝尔?)不。他们会惋惜的是特意藏在纸币与硬币——那些只是让机械仆从护送的借口——下面的隔底匣。史帕克斯要保护的并非金钱。

不。他们派他来,是为了保护那些钥匙。

车厢的门开了。机械仆从——她的仆从——将箱子扛在一边肩头,同时展开与车厢门相连的阶梯。它(他?)伸出胳膊来搀扶贝蕾妮斯下车。

她深吸一口气。

慢点儿。稳点儿。只是穿过街道,再登上一条船而已。你抛头露面的时间最多几分钟。没人会认出你的。他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她眨了两次眼睛,调整好玻璃假眼的位置。

尽管只有三级,马车阶梯却陡得像是梯子。她对史帕克斯的搀扶心怀感激;如果她在过街时摔碎脚踝,就不可能不引人注目了。等她平安下车,站在铺有鹅卵石、却因为沾满的泥浆和积雪而无法辨别的那条大道上以后,她便遣走了史帕克斯。

新阿姆斯特丹海滨的喧嚣声让她想起了西方马赛的码头。她与路易斯邂逅的地方和这儿很像,只是占地与贸易规模都更小。但开阔水域的湿气,拍打船壳的波浪,低沉杂乱的人声,还有绳索与木头的嘎吱声:这一切让她仿佛回到了圣劳伦斯河。要是没有不时出现并装卸货物的喀拉客,以及北河河口的石制防波堤外那广袤的灰色海洋,她会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家乡。她又吸了口气。圣劳伦斯河的空气没那么咸。但还是很像。

贝蕾妮斯踏上路面的时候,仍旧在回想着过去的时光。然后她发现周围的世界旋转起来,有一双金属手掌架在她的腋窝下,将她迅速放在人行道上。她尖叫起来。一秒钟过后,一辆四轮马车沿着道路疾驰而来,穿过她刚才所在的位置。迅速远去的车夫朝贝蕾妮斯比了个手势,其中的含意甚至能让天真的女子气得蜷起脚趾。

有个并非史帕克斯的机械仆从说:“女士,您受伤了吗?对于未经首肯就碰触您本人这件事,我致以最谦卑也最诚挚的歉意。我感到您面临危险,因此被迫做出行动。如果我的计算出了差错,我会立刻请求检修。”

那台机器站在她面前,伸出双手,低垂着头,做出恳求的姿势。几个过路人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在等待她回答的时候,机械人身体发出的噪音也逐渐响亮。贾克斯向她解释过这回事。在阶层式超禁制的要求下,它正动弹不得。她知道,在禁制得到满足前的每个瞬间,它中空的灵魂都在忍受可怕的超自然火焰的焚烧。

“你的判断很出色。我要称赞你的租赁者,因为他拥有这么一台维护良好的机器。”

自动机器挺直身体。“您还需要我的协助吗?”它停顿了不足半次心跳的时间,那双宝石眼球的遮光板发出咔嚓响声,然后补充道:“您的视力受了损。需要我将您护送到目的地吗?”

噢,你这该死的东西。你能不能闭上嘴?

“不必了。去忙你的事吧。”

“遵命,女士。日安,女士。”

贝蕾妮斯第二次尝试穿过这条水边的道路,这次谨慎了些。她来到了在史帕克斯的商议下(好吧,是命令下)同意将她送到英格兰的那条船的坡道前。这条坡道位于从船壳伸出的两支巨大船桨之间。就像荷兰语世界的大部分船只那样,德·佩里坎号 (2)的动力是由划桨喀拉客补足的。但这条船的外形相当奇特——它看起来正如它的名字“鹈鹕”那样,配有奇怪的外倾式船首。此外,桨叶上也竖立着锯齿状钩子。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这究竟是用来削柴火还是划水的?

贝蕾妮斯在船上走来走去,仿佛她才是这条船的主人。她的手指触摸着脖子上的项链。甲板上站着几个人类:她对那个戴着最大的帽子,服装也最华而不实的男人说:“你就是船长。”

“而你就是自以为能指挥我的船的那个婊子。”

正如她在法兰西流亡国王的枢密院的许多场冗长的会议上做过的那样,贝蕾妮斯选择了最简单的还击方式。她拿出贝尔的链坠,在船长面前晃了晃。令她颇为愉快的是,太阳也在此时支持了她,让链坠上的黄金与石英闪闪发亮。

“这枚印记是这么说的。”它在长长的链条上摆荡,仿佛一只钟摆。她多等了片刻才收起链坠,随后补充道:“至少是在和公会与王室有关的时候。我想你已经猜到了,这是我的使命赋予我的权限。”

在船长身后,某个高级船员翻起了白眼。人类船员们不安地对视。有个女人——多半是位副官——抿住嘴唇,若无其事地走向舰桥,仿佛突然间觉得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另一个男人摇摇头,但没有转身离开。

船长说:“你肯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我的船上当着我的面亮出那玩意儿。”

等等。这混球以为自己是谁?她都开始觉得这条链坠和魔法护身符一样了。但人类的心灵毕竟不同。

“船长,你误解了你在这桩事务中的重要性。我在英格兰有极其紧急的事务要处理。这条船符合我的需要。就算你不参与这次航程也没关系。”

“如果我们不能准时赶到鹿特丹,”他说着,拿起帽子,用一只手梳理头发,“你的同僚就会对我们处以大笔罚金,让我们再也办法出海。”

“当然不会,”贝蕾妮斯猜他们会,但她决定撒个谎,“以本人的名义担保,我会出面调解,免除德·佩里坎号的罚金。你们甚至会因为对公会的卓越服务而得到奖金。”

“胡扯。我听过发条匠们太多的谎言,不会相信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家伙说出半句话。你们的拧颈卫士先是带走了我儿子,然后又要夺走我的船。我真希望等你死的时候,魔鬼会带走你的灵魂,作为你们的黑暗行径和邪恶魔法的代价。”

噢,这下可尴尬了。巴伦德雷特的儿子是被卷入了战时的反天主教大清洗吗?还是说他和公会以别的方式发生过冲突?如果说贝蕾妮斯的伪装导致她与船长势不两立,那就太荒谬了。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朝她脚边的甲板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走开。他在舰桥的门前停下脚步。他转头说道:“如果你的仆从必须同行,它就需要在我们出发前添加航海超禁制。就算是你也不能逃避这条法律。”

通常来说,在这种大小的船上,船员中会包含一名发条学者。航运公司租借的喀拉客当然都会在超禁制中永久嵌入航海安全的规则,让它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控制之下。在陆上活动的喀拉客如果没被灌输相似的规则,就有可能会对船只造成威胁。

“我并不打算逃避。我的仆从带着一口装有我的私人物品的箱子。如果我要求它首先把箱子送去我的客舱,然后再向你们的公会成员汇报,你会反对吗?”

船长说:“除了绝对必要的情况以外,拿走你的私人财物——哪怕只有一瞬间——都是天理不容的事。”

她点点头。“你能同意真是太好了。等他把我的物品送到以后,我就会命令史帕克斯去向你们的发条学者报到。”

听到这句话,船长转头看向她。困惑让他皱起眉头。那些高级船员也或多或少浮现出了反感或警惕的神色。

“你说的史帕克斯,”他说着,挠了挠鬓角,“又他妈是谁?”

该死,贾克斯。你改变了我对你们种族的看法,又毁了我对你们身份的漠视。真该死。

贝蕾妮斯违反了一项微妙却深入人心的社会传统。尤其是以发条匠的身份。荷兰语世界的儿童在称呼喀拉客时通常会区分性别,但在长大的过程中,他们会向父母学习,进而改掉这个习惯。某些租赁人的确会称呼他们的机械人的名字,但另一些人——比方说,那些阔绰到足以拥有多名机械仆从的人——有时根本懒得了解仆从的名字。对个体身份的漠视程度会随着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增长而增加。发条匠公会的成员——那些维持帝国运转的发条学者和炼金术士——从来不会承认机械人的真名以外的任何称呼。因为归根结底,喀拉客只是不会思考的机器而已。机器不可能拥有个体身份和内心生活。

所以听到来自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女子说出这种话……难怪他们会糊涂了。贝蕾妮斯拱手交出了让他们看穿伪装的机会。

“史帕克斯是我的仆从。”她说。这倒是事实。

“我也猜到了。但我敢发誓,你说的是‘他’这个词。”船长看着那些副官,或许是希望有人能够证明,她的确说出了如此不得体的话语。

贝蕾妮斯说:“我相信用女性来指代船舶是很常见的习惯。比如‘她’或者‘她的’。对吧?”

某个面露反感的副官插话道:“但那个传统已经很古老了。”

“在我这一行里,有时候需要给机械人灌输称呼以外的身份认同感。如果你能轻易接受没有生命的船舶是‘她’,你肯定也能理解,出于和我使命有关的理由,我没有生命的仆从暂时是‘他’。”

船长摇摇头,仿佛听到了令人不快的话。“我完全没法想象这么做的意义。”

“你想打探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事务吗?”

船长走进舰桥,重重关上了门。

有位副官叫来了一名机械船员,让它把贝蕾妮斯带去客舱。那间特等客舱有一张可以从舱壁翻下的双人床,其上方有几只嵌入式的抽屉,一面剃须镜,还有个代夫特产的白色陶制洗手池,里面仍旧散落着铜色的胡茬。剩下的空间只够容纳她以非法手段得来的那口箱子,以及保护它的史帕克斯,前提是他——不:它!——折叠身体,然后缩进洗手池那边的角落里。透过那两扇交错排列的舷窗,上方能看到冬日那灰色的天空,而下方则是可伸缩船桨那勉强高过吃水线的尖端。洗手池附近还留着少许剃须膏。她这才意识到,这儿原本是某位高级船员的房间。所以眼下正有个无家可归又满腹牢骚的副官在这艘船的某处踱步。她本打算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悄悄上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所有人类船员都怨恨她。真棒。

锁上舱门以后,她翻下床铺,躺倒在床上,然后叹了口气。

至少她说漏嘴的对象不是史帕克斯,而是人类船员。她与贾克斯的短暂来往让她养成了与喀拉客相关的坏习惯。但贾克斯已经摆脱了禁制,不会被迫留意可疑的举动。另一方面,面对史帕克斯的时候,如果她给了他—— 它,它,它,该死的!——怀疑她身份的理由,它就别无选择,只能采取行动。

她随即想到,那些目光敏锐的船员或许会好奇,她的仆从把那么一口又大又重的箱子拖上了船,她为何还每天穿着同样的衣服。她已经换上了科特兰的衣服:尺码很不合适,还散发着烟草味,但至少上面没有凝结的血迹。或许她应该命令史帕克斯去添置新衣服才对。但在他们离开新阿姆斯特丹之前,抓紧时间似乎才是明智的做法。

她必须保持低调。好吧,这也符合她御林管理官的伪装身份。

就算停泊在防波堤后方,又紧贴着系船柱,船身仍在上下起伏。幅度很小,但当她躺在床上不动的时候足以察觉。贝蕾妮斯闭上了眼睛。等史帕克斯敲门时才吃惊地张开。那台机器送来了箱子,外加卖掉马车和马匹换来的现金。

“女主人,在这条船出发之前,我必须从船上的发条学者那里接受新的禁制,”那台机器躬身行礼,“我谦卑地请求您允许。”

“好的,好的,”她又躺了下去,闭上双眼,挥手示意史帕克斯离开,“船长和我已经愉快地谈过这件事了。”

史帕克斯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没听到关门声:箱子里的内容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她该如何了解那些钥匙的用途?它们有何作用,又为何有这么多把?开始实验的冲动仿佛某种饥饿感。那些是需要锁匠来加工的钥匙坯吗?还是说那是万能钥匙?

史帕克斯额头的孔洞是个诱人的实验目标。但有些做法只是危险,另一些就是有勇无谋了。有人也许会反驳说,她还没领会其中的分别。(她的脑海里掠过了西方马赛的某位头发斑白的中士。)她无法预料打开史帕克斯头上的锁会给它带来怎样的改变。她需要它毫不动摇的忠诚,所以不敢做出可能破坏这份忠诚的行为。

事实在于,她对公会的做法知之甚少。在发条匠们高墙围绕的园林之外,有机会目睹他们工作的人寥寥无几——

她坐直身体。跳下床铺。猛地推开门。上了锁。匆忙前去追赶史帕克斯。

那位发条学者的实验室位于船的内部,在一条清晰地写着“闲人免入”字样的通道里。发条学者本人是个脸颊红润的矮壮男人,名叫凡·布罗霍。看到那条链坠,他缩了缩身子,仿佛她手里正抓着一只得了狂犬病还直流口水的蝙蝠。他舔了舔嘴唇。

“御林管理办公室。我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错吗?”

“天啊,没这回事,”她一手按在他的肩头,而他后退了半步,“我只是想看看。就当作我不在吧。”

凡·布罗霍瞥了史帕克斯一眼。他耸耸肩。“除了,呃,细节部分以外,这基本上只是个标准的移植流程。每个步骤你都见过一千遍了。”他看着贝蕾妮斯,但没敢对上她的双眼。“如果您有什么特殊要求,”他咕哝着,显然不希望这样,“写入的内容就必须进行调整。”

贝蕾妮斯换上尽可能和蔼的语气。“我懂了。我没有这种需要。”

贝蕾妮斯对他要做的事毫无概念,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这一点。

他打开一只橱柜。翻腾了一会儿之后,他拿出一口皮箱和一串钥匙。

“你喜欢这个岗位吗?看起来时不时会有点无趣。”

他毫不犹豫地说:“虽然我只是帝国这个机械装置里的齿轮之一,我的工作却至关重要。我很荣幸能为铜铸王座服务,并将公会的作品带到海洋上。”

贝蕾妮斯摇摇头。“我不是在审查你,”她说,“我只是想跟你聊聊。真的。”

“噢。”凡·布罗霍迟疑了片刻,仿佛这才听懂她的问题。她不禁好奇,上次有人对他的工作感兴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是啊,经常会很无聊。但也给了我读书的时间。”

他打开那只皮箱的同时,一团团灰尘随之飘下。蜡烛灰的辛辣气味让她鼻子发痒。其中带着些馊味,仿佛凡·布罗霍并非每次航行都会打开这口箱子。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支蜡烛,一块凹面镜,还有用布裹着的某样东西。他把蜡烛和镜子放到书桌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布包,仿佛那是复活节早晨刚孵化的小鸡。

她看到的景象让她脉搏加快:他的手掌里放着一块不透明的透镜,就像用劣质玻璃打造的那样浑浊不清。它或许是她在安全屋解放拧颈卫士时所用的玻璃珠的一部分。在看过贾克斯的那颗玻璃珠以后,她开始将它看作松果体玻璃,因为她在另一位被她欺骗、制服和拆开的叛逆的脑袋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凡·布罗霍对史帕克斯说:“机器。向我背诵你的真名。”

“先生,我名叫史帕西库罗西斯特洛丹图斯。”

发条学者指了指地板上的某个标记。“站在那儿,面对着我。”

史帕克斯穿过这间船舱。凡·布罗霍转起了舱壁上那根带铰链的杆子。他调整高度,直到它大致与那台机器的双眼齐平。那根杆子上有三只夹钳。他用一只固定住蜡烛,另一只固定住镜子,再将那块浑浊的透镜放到两者之间。

贝蕾妮斯不由自主地看入了神。她试图记下过程里的每个细节。凡·布罗霍偷偷瞥了她好几眼。或许她脸上的认真神情太明显了些,因为他皱起了眉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怀疑她为何对例行程序兴致盎然,她开口问道:“告诉我吧。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就好像我是启示录里那只七个脑袋的怪物似的?我不是,你明白的。”

“但您没法让巴伦德雷特船长也相信这点。”

贝蕾妮斯说:“他儿子。”发条学者谨慎地点点头。她又问:“发生了什么?”

凡·布罗霍耸耸肩。“没人知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船长那时还是个副官。他当时也在海上,走的是从新世界中部到南部那条漫长的环形航线。”

“巧克力和鹦鹉。”

“就是那条。听说他从鹿特丹出发之后不久,他儿子跟拧颈卫士发生了冲突。他当时大约二十四五。我是说他儿子。等他父亲回来以后,他们释放了他,但他已经变了一个人。”

“变成了什么样?”

“我还没找到机会问。”

“他儿子做了什么?”

凡·布罗霍碰巧对上了她的视线,而他的眼里有某种光芒闪过。仅仅一次心跳过后,它便消失不见,但其中蕴含的刻薄足以腐蚀白银。“某种可怕的事,这我敢肯定。你们办公室总有自己的理由。”

那位真正的发条学者拨弄着钥匙环,那些钥匙叮当作响。它们看起来跟贝蕾妮斯偷来的箱子里的钥匙没有明显的分别,但她还没找到机会仔细研究。两套钥匙的齿部都有古怪的螺旋形状,排列在圆柱形核心的周围,对应每个喀拉客额头的圆形锁孔。那些钥匙在相互碰撞的时候,并没有发出炼金合金特有的奇特鸣响。他两次看向史帕克斯,并记下那台机器在构造和设计方面的特征。根据贝蕾妮斯猜测,凡·布罗霍正在结合史帕克斯的多音节真名的含意与对其身体构造的观察数据,以推导出具体的样式。他就像个百无聊赖的地主,正在整理宅邸里每间公寓的钥匙。他的举止不像是正将关键的钥匙——它对应的那扇门后的秘密构成了现代世界的基础——握在手中的男人。

找到他要找的钥匙以后,他从同一只橱柜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皮面册子。皮革封面上嵌有精致的银丝细工,代表这本册子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财产。它配有一只小巧的搭扣与钥匙孔,就像女学生的日记,但锁的部分似乎没在使用,或者已经坏了,因为布罗霍没碰那把锁就翻开了那本登记册。这看起来与公会近乎疯狂的保密态度有些不符。

贝蕾妮斯半是出于直觉、半是寻求刺激地清了清嗓子。

他翻阅书页的那只手停下了。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啊,”他说,“我,呃,正打算把锁修好呢。”

她说:“我完全相信是这么回事。”

贝蕾妮斯不能站到他身后偷看,因为他必定会察觉,从而进一步加重疑心。但她能看到堆在桌上的那些纸张。那是用样式做的分类?她没法判断。但凡·布罗霍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页,他的拇指划过那一行,随后又眯起眼睛看着那根杆子。他来回移动镜子、蜡烛和透镜的位置,直到夹钳与特定刻度对齐。

这个奇怪的步骤让贝蕾妮斯想起医生也会测定病人的视觉能力,以推导出正确的眼镜度数。那张印刷表格显然会告诉他摆放光学元件的合适位置。

焦距?这有什么重要的?

发条学者点燃了蜡烛。它散发出的只有蜂蜡的气味,烛光看起来也非常普通。那块浑浊的玻璃随即泛起微光。虽然它看起来完全不透光,镜子却将摇曳的光晕投在史帕克斯身后的舱壁上。它起先似乎只是灰尘组成的模糊图案,但在片刻的仔细审视后,她发现那是神秘的炼金术印记。

“别动。”发条学者说。

他把钥匙径直插进史帕克斯的脑袋里,然后猛地一转。尽管头颅深处回荡着尖鸣和棘轮转动声,那台机械仆从却怪异地纹丝不动。钥匙每次转动,以螺旋状蚀刻在锁孔周围的炼金术印记都会随之旋转。凡·布罗霍将钥匙转了几个整圈,直到史帕克斯的脑袋发出一声令人担忧的“铛”。发条学者回到那根杆子旁边。他把钥匙留在史帕克斯的额头上,让那台仆从看起来有点像独角兽。

凡·布罗霍转动固定镜子的那只夹子。在舱壁上,史帕克斯周围的光晕变小了。发条学者将折射和反射的烛光对准了史帕克斯的双眼。那两枚水晶似的球体闪闪发亮。他继续做着微调,直到那台机器摇晃起来。钥匙逆时针旋转起来,与机械人额头上的印记轨道截然相反。凡·布罗霍取下钥匙,掐灭了蜡烛。他似乎期待贝蕾妮斯做出某种反应,于是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他似乎把这当成了反应冷淡的表现。“我提醒过你的,这些步骤你都看过无数遍了。”

“你确实说过。”她说。

但他错了。他刚才把发条匠调整可运作机械人的超禁制时的秘密流程展示给了她。

(1)爱尔兰一城市。

(2)原文为荷兰语,意为“鹈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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