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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俯瞰帝王道的据点位于高山之上,寒意逼人。然而等待他们的景象比空气更冷。相形之下,之前科力瓦召唤出的图像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警告。
三个法师站在死亡的森林里,头顶上,扭曲的骷髅露出空洞的眼窝,俯瞰着他们。在安图哈斯逃往南边的这段时间里,食腐的鸟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如今钉在木桩上的尸体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有的还缺了肢体,想是被什么野兽拖走了。周围到处散落着碎骨,那是食腐动物咬开骨头寻找骨髓的结果。死亡的气息已经渐渐消散,但每当有风吹过这一片木桩,仍然会带来腐烂的记忆。安图哈斯闻到的气味该有多么可怕,这实在不难想象。
科力瓦凝视着这一切,他的神情让苏拉战栗。多少年来,他从未在过去的老师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也不曾在他体内察觉出如此压抑的能量,假如这能量被释放,必定会将眼前的一切悉数摧毁。他知道科力瓦曾在战争中目睹过凡人最恐怖的罪行,对法师们的凶残他也知之甚深,如果这里有什么东西竟然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黑暗,那它一定十分可怕。
三人暂时分头行动:科力瓦检查这片树桩,法迪尔去寻找补给队留下的任何痕迹,苏拉的任务涉及男巫记忆里最令人不安的部分——那种长着巨大翅膀的怪兽。不久之后,年轻的法师回到老师身旁,他感到自己所认识的科力瓦仿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色灰白的陌生人,他眼里并没有周围的杀戮,他所看见的是比这更恐怖百倍的景象。
“我找到了一只巨兽留下的痕迹,”苏拉开始报告,“就在幻象显示它升起的地方。所以至少这部分是真实的。”听到他的声音,科力瓦缓缓转过头来,黑色的眼睛那么空洞,似乎饱受折磨。“看来只有一只。”
“这是一定的。”科力瓦静静地说。
法迪尔也回来了,神色同样阴郁,“我找到了补给队。大多数人死在自己的马旁边。有几个似乎想逃进森林里,不过没跑出多远。”
“是什么东西杀了他们?”苏拉问。
“反正不是人。他们给活生生地撕碎了。”法迪尔僵硬地耸耸肩,“到底是什么我可猜不出来。”
“这么说,男巫的记忆相当准确。”
“看来是这样。”法迪尔打量着满地的尸体,不由咬紧了牙关,“我本来指望至少有一部分是他的幻觉。”他看看科力瓦,“你觉得他真看见了一只噬灵鸟?一个……叫什么名字来着……伊卡提?”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科力瓦朝满地的木桩和背后补给队被杀害的地方挥挥手,“还有什么动机能解释这一切?”
“比方说,一种姿态,好恐吓高地之王的敌人?我们说的可是单顿·奥勒留。他对科瑞亚拉努斯的憎恶从来不是秘密。还有他的残忍。这样的表演他做得出来,给想要反叛的人一个警告:反抗我,你们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科力瓦摇摇头,“这地方离大路太远,达不到你说的效果。尸体还新鲜时才最能让人恐惧,但这里太偏僻,不大可能被及时发现。单顿明白时机的重要性。”
“更不用说,”苏拉补充道,“那些可能将消息传播开的人也被猎杀了。如果想给某人一点教训,你是不会这么干的。”
科力瓦走到最近的木桩前,抬头凝视着占据这个位置的尸体,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木头上。这是个古怪的动作,那样亲昵,仿佛阴郁的爱抚。“整整一群人在这里无助地挣扎,注定要在几天之内死去。生命力同血液一起流逝,同一时刻,从每个人的身体里……对于噬灵鸟,这无疑是一次盛宴。”
“这些木桩可不是野兽竖起来的。”法迪尔指出。
“没错,”科力瓦表示同意,“的确不是。”
“或许伊卡提不止是动物。或许传说是真的。”
科力瓦没说话。
“有些人说它们是恶魔,可我从不相信。”
“它们不是恶魔。”科力瓦静静地说。
“你倒是很肯定。可早在第一个法师出生之前,最后一只伊卡提已经死了不知多久。”法迪尔语带挑衅,“凭什么你讲的传说就比别的版本更准确?”
科力瓦注视着远方,仿佛那里有些可怕的东西,虽然隔得太远没法看得太清楚,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试试。“这么说吧,曾经有段时间,传说刚刚诞生,有些事实尚未被遗忘,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那时甚至能找到伊卡提的遗骨,人们把它们作为那次大战的战利品保存着。我似乎记得在北边的什么地方,有人用伊卡提的骨头造了一张宝座,还有传闻说伊卡提的皮也被做成了盔甲。”他耸耸肩,“随着时间的流逝,事实和幻想彼此混合,直到再也无法分辨。再说了,宣称人类差点被恶魔毁灭,总比怪罪区区野兽更威风些。无论那些野兽有多么可怕。”
“它们以人类的灵魂为食。”苏拉道。
科力瓦看他一眼,眼神锐利。“它们吃的是猎物的生命力。那时有许多种族都是如此。而现在,只有我们法师才这么干。”一丝嘲讽的笑意出现在他嘴角,“真讽刺,不是吗?”
“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把我们当成猎食的对手。”法迪尔若有所思。
“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它们把谁当作盟友。”科力瓦握紧了木桩,“这场屠杀是在献祭,毫无疑问。就好像暗黑世纪的国王们,将少女锁在山顶,希望能满足噬灵鸟的食欲,让剩下的臣民逃过一死。干这事的人很清楚这里有什么,也知道它渴望什么样的食物。”
“是单顿吗,你以为?”
“这些木桩是他的人所造,”科力瓦再次抚摸木桩,让自己的法术深深地渗入核心,了解它的历史,“将它们竖在这里的人也是在执行他的命令。这是肯定的。”
“可为什么杀掉这么多人?”法迪尔质问道,“一只伊卡提肯定吃不下如此多的‘食物’吧?”
科力瓦闭上眼睛,绷紧了下巴上的肌肉。苏拉再次感受到他体内压抑的能量,一种他拼命控制的黑暗本能。“假设这里曾有一只伊卡提,”最后他说,“有人事先安排,同时喂给它这么多生命……”他看着苏拉,“如果好好找找,你觉得自己会发现些什么?你又会往哪里去找?”
年轻的法师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然后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假如还可能更加苍白的话——他明白了科力瓦在暗示什么。
“一个巢。”他低声道。
他举目四望,穿过一地的木桩,穿过那被命名为帝王道的峡谷顶端,最后把视线投向另一侧的花岗岩悬崖。很快他就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面积宽大,上边满是碎石;那地方人类很难企及,除非有谁愿意冒摔断脖子的危险。然而对于飞禽来说,它无疑是个舒适又方便的所在。哪怕这飞禽体型偌大也无妨。“那儿。”他说。
科力瓦点点头,“去吧。确认一下。”
法师极少对彼此下达命令,所以苏拉不由有些迟疑。但法迪尔的眼神告诉他,科力瓦对这一切的了解已经为他赢得了某种默认的权威,于是他终于点点头,将人类的身体变成适宜飞翔的形态。
太阳渐渐往山后滑落,风也一点点冷起来。想找到那地方并不容易,但科力瓦把他教得很好,苏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此时,落日的阴影还没有覆盖住那片岩石。
他盯着眼前的碎片呆了半晌,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科力瓦对这一切似乎都能从容应对,但他不行。噬灵鸟是传奇里的生物,上一次它们飞翔在空中时,据说人类被打回了完全的野蛮状态。列王第一世所有高傲的建筑和文明全被摧毁,淹没在那可怕的袭击下。或许噬灵鸟只是野兽——甚至只是某种自然形成的野兽——但它们传奇般的身份绝无半点虚假。想到它们或许要重回世间,苏拉感到不寒而栗。
法师们会设法活下去,他想,可如果我们生活其间的世界被全部摧毁,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终于振作起精神,捡起一块蛋壳的碎片,回到两个法师身边。他变回人形,抓在爪子里的东西出现在他的掌中。他沉着脸,默默地伸出手去,让两人查看。那东西约莫人类的拳头大小,外层是暗白色,里边闪着更深的光泽,蓝黑色,就像黎明时的天空。
科力瓦绷紧了下巴上的肌肉,“有多少?”
“岩石上有一个巢。许多蛋,都碎了。可能……”他迟疑片刻,“可能还有别的巢。在别的地方。不是吗?”
“这是什么?”法迪尔问。
“必须杀掉那么多人的原因。”科力瓦从苏拉手里拿过蛋壳,仔细检查一遍,然后把它递给红发的法师。“这地方被变成了伊卡提的繁殖场。这些——”他指指无数木桩上的尸体——“都是为幼兽准备的食物。”
法迪尔浓密的眉毛皱成一堆。“这么说,无论是谁杀了这些人,都是为了喂那只噬灵鸟?为了帮它繁殖?”他猛抽一口气,“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科力瓦阴沉沉地点点头。
“谁会做这样疯狂的事?难道竟有人不知道,上一次这些生物差点让人类的文明彻底消失?”
“我听说高地之王疯了,”苏拉道,“据说他儿子的死让他精神错乱,还唤醒了他嗜血的本性,什么样的暴力都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他本就是个疯子,”科力瓦道,“只不过曾经受到一个富有理智的人指引。可那人已经离开了。”
“拉密鲁斯?”法迪尔问。科力瓦点点头。
“我怎么一直觉得你对他不大满意?”
“我只是鄙视他的主人。这不是一回事。”
“你认为单顿真这么傻吗?竟会做出这种事?把这些……这些可憎的东西带回世上?”
科力瓦眯着眼睛,阴暗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情绪。“高地之王的确愚蠢,但不是这样的傻瓜。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智力也能明白,假如暗黑世纪再次降临,它会影响到所有的国家、所有的王公……所有的法师。”他无意识地抚摸着身旁的木桩,仿佛想从浸着血污的木头里哄出更多的情报,“据我猜想,一定是有人利用了他。某个了解这些东西、而且认为它们能为自己所用的人。”
“或者某个以为自己了解它们的人,”法迪尔道,“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它们。”
“有可能。”科力瓦低声道。他的目光再次失去焦点,定格在远方某处黑暗的地平线上。
“我们可以把实情告诉他吗?”苏拉问,“告诉单顿,或者他的法师?假如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他支持这个计划并非出自本心,了解真相之后,他或许会重新考虑。”
“可又该由谁去告诉他呢?”科力瓦厉声间,“我与安沙撒是盟友,因此被视为敌人;敢对他说真话的法师大都在安铎万死时被驱逐了。你觉得谁能带着高地之王不愿听的话找上门去,并且迫他听自己说完?”
“拉密鲁斯了解他,”法迪尔轻声说,“他知道该怎么应付单顿。”
科力瓦猛地吐出一口气,“又一个喜欢听我建议的人。”
“你同他冲突的原因已经不存在了。再说,还有别的人可以替你走这一趟。”
科力瓦抬起眼睛,“你是在自告奋勇吗?”
“我会去找拉密鲁斯,没错。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然后问他该怎样对付单顿。”
“最好干脆杀了他,”科力瓦喃喃地说,“可惜我们的律法不允许。”
法迪尔点点头。这是他们的习俗,只要某个法师与一位王公订下了契约,其他法师就不能直接对此人发动攻击。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这个规矩实在不便,简直让人怒火中烧。然而在过去那段没有任何规则可言的时期,它却很有必要。“眼下谁在为他效劳?”
“一个叫科斯塔司的。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历史,至少谁也没能发现。有谣传说他的性格与单顿一样嗜血。假如真是这样,事情就更难办了。”
“有没有可能就是他在捣鬼?”
科力瓦眯起眼睛,“噬灵鸟归来对一个法师能有什么好处?如果人类的灵魂全被吞噬,这世界对法师可不会是个愉快的地方。更不必说——”
他有些迟疑。苏拉屏住了呼吸,他感到他们正站在一道门槛上,前方就是无数的秘密,只是不知自己的导师会透露多少。
“我们也可能成为它们的食物。”最后科力瓦说,“你们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对吧?它们被人类吸引,是因为人类的灵火比任何种族都要明亮炽热。而我们……我们盗用那火焰,把它集中在自己体内。一个法师的精魂火可以供它们吃上好多年,而且这猎物永远不会死亡……”
苏拉一个激灵,“这只是你的猜测。你不可能有什么证据。”
“没错,不可能。”黑色的眼睛与他对视,那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看着它,苏拉只觉脊背上蹿过一阵冰冷的寒意。“谁也没有证据。噬灵鸟和法师从未碰面。对吧?”
“对”字卡在苏拉的喉咙里,迟迟不肯现身。
科力瓦转向法迪尔。“去找拉密鲁斯,看他对此事有什么看法。虽然这人实在是个装模作样的混蛋,可他的智慧却比大多数法师加在一起还要多。而且,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单顿。”他闭起眼睛琢磨片刻,“我们得把这件事告诉其他法师。所有的法师。我们需要分享彼此的情报,分享一切可能与这个……这个活动有关的消息。另外,让巫者去搜索新的巢穴,如果不行就由我们自己动手。普通人是找不到的。我们绝不能让这些东西继续繁殖。”
“还会有其他的吗?你觉得这种可能性有多大?”法迪尔问。
“其他的已经出现了。在更北边。远离单顿影响的地方。所以,无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原因都不仅仅在于凡人的政治。”
法迪尔点点头,“希德莉亚能联系到很多我们的人,可以要她——”
“——希德莉亚就快死了。”科力瓦突然道。
法迪尔张大了嘴巴,很快又默默地把嘴闭上,“怎么回事?难道是——”
“生命的自然终结。被我们的技艺掩盖,仅此而已。”
法迪尔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知道吗?”
“不。我想还不知道。但她的生命所剩无几,每次我们要求她使用巫术,匮乏的存货就会愈发减少。等她死了,我们的网络就会失去关键的一环。也许是无法替代的一环。”他看看法迪尔,“如果你认为要她帮这个忙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可以说说你的理由,我洗耳恭听。”
“不。不。”他慢慢摇头,表情阴沉,“你说得没错。我们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她,她太重要了。”他犹豫了一下,“我猜这个消息也该传出去。”
科力瓦点点头。“传给她所有的爱人。”带着嘲讽的痛苦微笑再次浮现在他嘴角,“我们组成的这个社会多么古怪,竟然由一个凡人女子维系着。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纽带,或许只除了本能的相互猜忌。”
“假如你对这些东西的看法没错,”苏拉道,“所有的法师都必须联合起来。就像上次大战时的巫者一样。”
“我可很能想到几个法师,宁愿跟噬灵鸟同流合污也不愿彼此合作的。”科力瓦冷冷地说,“让我们祈祷他们不会受到这样的考验。至于上次的大战……只提醒你一件事,巫者所做的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作为祭献。他们全死了,直到最后一个。”
法迪尔点点头,“这回还想让他们这么干可就不大可能了,因为现在已经有了我们。”
“法师们不大可能自告奋勇接替他们的位置,因为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不愿死亡。所以必须确保事情永远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嗯?”科力瓦伸出两只胳膊环抱着自己的身体,这实在不是一个属于法师的姿势,“反正我可没兴趣看到暗黑世纪从头来过。别搞错了,这就是失败的代价。”
“我会把消息传出去。”法迪尔保证道。他从两位法师身边退开,抬起一只手,准备召唤力量离开他们,可科力瓦又突然拦住他。
“告诉他们,杀掉自己的灵伴。”他说,“他们会明白的。”
红发法师低头表示同意,然后召唤来自己的力量,夜晚的空气在他周围闪烁片刻……随即,他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股寒风,就连它也很快消散。
之后的几秒钟是一片沉寂,只有落日投下深红色的阴影。
然后——“你怎么看?”科力瓦问,“我有些·…好奇。”
“还有些事你没有告诉我们,”年轻些的法师直言不讳,“还有很多事,我怀疑。可假如你不准备说,那么我套出你话来的机会就跟这些骷髅下来跳舞的机会一样大。”
科力瓦阴沉沉地轻声笑了,“你从来都是个敏锐的学生。
“我说错了吗?”苏拉等着科力瓦回答,见对方并不开口,便追问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告诉他们,杀掉自己的灵伴?’”
“这是王室大法师在战争中的传统。在大战前夕吸干自己的灵伴,强迫魂渡发生,这样一来,就能带着新的灵伴开始战斗,不必担心自己会在不合宜的时刻进入魂渡。”
“那么,我们这是要开战了?或者这只是预防而已?”
科力瓦没有立即回答,却把视线投向无边的夜色,苏拉再次感到他的思绪飘到了远方。或许是在回忆过去的战斗,又或者是在描绘将来的杀戮。最后他说:“也许几只伊卡提逃过了上次大战结束时的狩猎,我猜这也是可能的。也许这些伊卡提和它们的后代一直蛰伏着,以至于我们现在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如果不是这样呢?”
黑眼睛盯着他,“那么我们看见的这些就来自北方。来自那些本该永远囚禁它们的屏障背后。假如真是这样,苏拉,假如屏障真的被突破了,那么战斗已经打响,而且与上一次的情形大不一样。”
他的目光转向满地的木桩;苏拉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他在颤抖。这太不像科力瓦的为人了,以至苏拉的内心也战栗不已。
“上一次它们没有盟友。”科力瓦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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