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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阴影,到处是阴影。起初,安铎万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形象,只有斑驳的明暗组成的图案,毫无规律可言。但渐渐的,它们开始分解、变化。他看见了树林,树木在夜空下露出暗淡的线条。一个女人,在树林中。她被黑暗包裹,一身黑衣,因此她的一切都无法得见。月光在冬青树参差的枝叶中流淌,却始终无法触及她。
她在看他,他知道。她总在看他。他能感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目光里有死亡的味道。他拼命尖叫,拼命抗议,但那不过是空洞的呼喊,虚弱无力。呼喊声像烟一般离开了他的身体,他闭上嘴,却无法阻止它的流动。烟越来越多,让他变得虚弱、更加虚弱。他挣扎着转过身,想从她身边逃开,但他办不到。
那女人静静地等待着,永远那么耐心,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那烟竟仿佛驯服的小狗一般向她飘去……然后,她让它飘向自己嘴边,把它吸进肚里。在冬青影子沉默的注视下,她开始吸取他的气力、他的生命……
安铎万猛然惊醒,额上冒着冷汗。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暗自庆幸摆脱了那令人痛苦的梦魇,重新回到真实的世界。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那个影子女人。事实上,自从科力瓦对他施过咒语之后,他每晚都会梦见她。那个咒语应该会将他引向自己疾病的源头,引向将要杀死他的那个人。
他每晚都看见她,却看不清她的面孔。
他每晚都对着她尖叫,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噩梦一天比一天可怕,死亡的痛苦一天比一天真实。这是不是意味着科力瓦的法术起了作用,意味着他离她越来越近?又或者这只是一个警告,警告他生命正像沙漏里的沙粒一般从他体内流逝,不久之后所有的搜寻都将画上句号?
我会找到她的。他告诉自己。这是他每日的晨祷。无论如何我都会赢回自己的生命,还要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试着移动,试着从床上起来,但突如其来的剧痛迫使他重新倒下。他大口喘气,四肢好像灌了铅,头仿佛被人砍成了两半。他只好闭眼躺着,努力压抑痛苦,努力回忆它来自何方。但记忆不肯出现。他睁开眼睛,发现头顶的天花板陌生得很。他咬着牙把头转向一侧——这个动作花了好几分钟,每动一寸,他的脑袋都热辣辣地突突抽痛——他意识到房间的其他部分也同样陌生。原木搭成的屋子,用泥巴和麦秆糊起来,做工粗糙,毫无美感。他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看在诸神的分上,我究竟在哪儿?
然后,突突的抽痛被脑袋一侧更加尖锐的疼痛取代。虽然他的手铅一般沉重,但他还是勉力抬起一只,想感受这疼痛的来源。绷带。有绷带。头上有伤口。粗糙的亚麻布,感觉有一到两层,包得很紧。他将手指压在亚麻布上,以获取更多的信息。疼痛来自左边太阳穴上的某个地方,他戳了戳,结果头骨仿佛被烈火灼穿了一般。那一块纱布里裹着厚厚的一块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是半干的血渍,可等他拿开手指,却看见手上沾着一种带酸味的白色糊糊,上面还有碾碎的草药。某种疗伤的药膏,多半是。这么说……有人为他治疗过了。可对方是谁?他又是在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坐起身来,但身体不肯服从。
于是他转而开始回忆。回忆时至少可以闭上眼睛,这算是个小小的恩典。就连从小窗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线也让他痛苦不已。
他肚里有酸啤酒,还有农民最糟糕的食物,搁了太久,根本不配给人类食用,他的胃拒绝将它消化。他走回树林,宁肯露宿野外也不愿再依赖陌生人的善意。脏乱的小屋,充满便溺的恶臭,整整一生的汗水积累在一起,向他包围过来。在这种地方多住一晚,除了神痨,他准会染上别的什么病。不,森林干净而清爽,过去狩猎时,它不止一次为他提供了栖身之所。今晚也一样,它更像家些。没准他还会呕掉那顿污秽的晚餐,然后给自己抓点儿什么新鲜的东西取而代之。阳光还没有完全消失,也就是说,夜行动物很快就会出来寻找草料或者猎物……走运的话也许能逮到头鹿什么的……打猎会重新振奋他的精神,他暗想,而他的胃也必定会欢迎食物的改变。
他朝自己拴马的藏身之地走了多久,然绘才发现有脚步声尾随而至?他绷紧了身体,就像发现猎人接近的鹿。然后他停下片刻,把手伸向背包的一根皮带子,作势要调整它在肩上的位置。他侧耳谛听,却没再听到任何脚步声。这很自然,一旦他不再前进,对方也会跟着停步。但他能察觉到身后有人,能嗅到他们散发的气味,还能听到他们浅浅的呼吸。这些傻瓜多半以为自己全没发出响动,安铎万暗想。但他早已习惯了追踪猎物,动作远比任何人类都要隐秘,而他的嗅觉也像狼一样灵敏。按照动物的标准,对方弄出的动静在三十步开外就会吓跑一头鹿,至于那股臭气,就算是患了伤风感冒的狼也不会错过。
他继续往前走,开始留意与自己频率相仿的脚步声。是的,不会有错。他的右手伸向总别在腰带上的猎刀,功作缓慢,小心翼翼。他猜想他们会等自己走到小镇边缘再动手,因为无论他们有何打算,那地方都不大可能遇到目击者。这就是懦夫和小偷的方式。他的马就藏在后边不远的林中;他是步行过来的。他们知道他有坐骑吗?会不会等他走到马那里再开始行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是不是科力瓦背叛了自己。或许法师原本就计划先把他弄出城堡再找人刺杀,如此一来他就不必承担任何后果。但这没有道理。安铎万从未冒犯过南方来的法师,再说,那晚他们安排好如何伪装安铎万之死以后,科力瓦同样可以杀死他,易如反掌。为什么等到现在?而且,法术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地解决一切,为什么还用如此粗劣的人类为工具?
再说,科力瓦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似乎同谋害安铎万的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科力瓦本人也这么讲过,但安铎万可以打赌,事情绝不止科力瓦所说的那样简单。法师从不将自己的真实意图告访凡人,每一个配得上王子称号的贵族都知道这一点。至于会不会有别的人在幕后主使……理论上讲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谁也不会派杀手来追杀他。这样笨手笨脚、臭气熏天的杀手尤其不可能。
他沿着泥泞的道路缓缓前行,所有的感官都忙着搜索蛛丝马迹。他仿计对方就在他身后大约十尺,不会更远。假如他猛一转身、再跨步上前,不等他们明白过来他就能发起攻击。被人追逐的野猪有时就会这么做,正因为这样,它们才是如此致命的对手。早些年他就曾遇到过这么一头野猪,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他开始转身,紧紧握住骨头做成的刀把——
——突然间天旋地转。就像过去发作时的感觉,却又有所不同。与这次相比,过去的发作简直微不足道。毫无征兆地,他的双腿变得绵软无力。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晃动,仿佛一个疯狂的梦境;他似乎连呼吸的力气也失去了。他膝盖一弯,双手撑地跪下来,猎刀也落进了泥里。现在不要,现在不要!怎么回事?以前最可怕的发作也无法跟这一次相比。不要在这里!他能听见脚步声向自己逼近,听见它们加快了速度;他拼命伸手去拿自己的猎刀,可他的手死气沉沉,既无感觉也无气力,它不肯服从他的命令。仿佛肉体中最关健的组织都被吸走了,留他困在一具软绵绵的壳里。我绝不屈服!过去发病时,他全靠决心赢得最后的胜利,因为他的意志力绝非等闲,但这一次虚弱的感觉如此可怕,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取得哪怕一丁点儿胜利。支撑着他的胳膊和腿开始折叠,他视线里的一切越来越暗。周围的阴影中有人影过来,但他再也看不见他们。许多、许多年来,安铎万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我要死了,他绝望地想。我本该被戳死在猎物的角上,或者死在愤怒的猛兽口中,结果却要因为疾病,无助地躺在这些胆小鬼面前,最后死在他们的剑下。
难道他曾以不可饶恕的罪过冒犯了诸神,让他们竟然这样对待自己?他想发出一声愤慨的咆哮,但他的喉咙里没有声音。他感到有东西朝自己头上挥过来,但他无力闪躲……接着,黑夜爆炸成星星的帷幕,最后一点意识也像滚烫的鲜血般涌出了他的身体,把他留给自己的猎手摆布……
一连串的回忆终于止息,他仍然纹丝不动地躺了很久,努力将它们一一消化。通常他并不是那种会向恐惧退让的人,但这种疾病绝非寻常的野兽,不像野猪,甚至不像愤怒的狮子。它对他是否勇敢毫不在乎,计划和准备也无法影响它,而且它总在他最不留心的时候从阴影里发动攻击。这一次他没死,算他走运。带着钱财的旅行者无助地躺在路边,等于邀请所有人来偷盗、来攻击。碰巧的话,他甚至可能沦为奴隶。现在呢,他显然还活着,没被锁链束缚,还有人为他处理了伤口,所以说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但下一次他很可能不会如此幸运。
如果这病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能够毫无征兆地将他彻底击垮,或许这趟旅程真的超出了他的能力。
想到这里他绷紧了嘴唇;头上包扎的地方突突抽痛。不。
朋友们有时会开玩笑,说安铎万其实并非单顿的儿子。他没有父亲的肤色,没有他粗犷的容貌、他毫不在乎的残忍,以及被大多数人视为专属单顿血统的几乎所有特质。安铎万理解这些玩笑,甚至同伙伴们一起微笑、开怀。但在有一点上,安铎万的确是他父亲的儿子,那就是他的固执。
他离开宫廷时放弃了王室的名字,放弃了家族的关系,只带了有限的给养,而且不知道自己的探索该如何开始。他所拥有的仅仅是固执的决心:一定要找出罪魁祸首。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不知其名、也从未经受过考验的咒语,据说能帮他找到应行的道路。而且,在他不断寻觅时,虚弱也不断地侵蚀着他的气力,让他时常变得如婴儿般无助。现在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改变。傻瓜也知道,离终点越近,神痨的症状会更加显著。他从未听说有人像他一样失去意识,但这也并非无法想象。很好。如果这就是最新的症状,那么他会忍受;但他是单顿的儿子,不会仅仅为了肉体的伤病就轻言放弃。无论这病会让人多么虚弱无力。
“你醒了?”
女人的声音,温柔,或许还有些迟疑。他想好好看看声音的主人,于是努力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而且几乎成功了,只差一点。他四下打量,现在看得清楚多了。这是个小房间,用劈开的原木搭建,再拿泥和麦秆敷起来,做工很不熟练。他身处熄灭的壁炉旁,躺在一张草垫上,屋里还有四张垫子,不过眼下没有其他人。太阳透过一扇小窗送进缕缕日光,捉弄着屋里飘浮的灰尘,将它们困在闪烁的射线里。借着阳光,他看见铁钩上挂了些简单的工具,还有一堆脏兮兮的毯子,壁炉旁放着老旧的陶罐,过去想必有着欢快的色彩,如今却已沦落至更加粗陋的境地。整个地方穷得让人情绪低落,但它很千净,地板上盖的灯心草也散发着新鲜的气息。
然后,他看见了那姑娘。她很年轻,还算不上是个女人;但那漂亮的容貌看起来很有前途,等她成熟之后,很可能不仅仅是漂亮而已。她的衣服缝补过很多次,但都十分整洁。她的头发也仔细梳过,闪闪发亮。这在任何农民家里都是很少见的。
蓝眼睛。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它们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真是奇怪,难道她有北方人的血统?
“你还好吗?”她问。
他设法点了点头,脑袋竟没裂成两半,这实在算是个不小的奇迹。然后他又努力稍微笑了笑——更大的奇迹。“如果与死掉相比,是的,我想我感觉还不错。”
“我的兄弟们都以为你活不了了。”
“诸神是仁慈的……而且,或许还应该感谢我的护士。”
她脸红了,这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救的是谁,或者说,是个什么。
他设法坐了起来。中途有她帮忙,所以他不大确定自己能不能独立完成这个动作,但它仍然算得上一个对虚弱和疼痛的胜利,他的精神因此大受鼓舞。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她很快垂下了眼睛,仿佛察觉到了对方与生俱来的地位。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带上了某种语气,又或者……又或者只是少女的羞涩。她还很年轻,所以还能保持贞洁。但在穷人中间,这种状态极少能够持续。年轻漂亮的处女在市场上价值太高,很难长久地躲开市场的注意。
“荻安,先生。”
“荻安。”他微微一笑,尽管这会扯痛他的脸。“请别称我先生。”对方那种恭顺的态度让他有些担心。难道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他并非普通人吗?再次上路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一点。如果他伪装农夫的技巧更熟练些,或许今后不会被人抢劫、丢掉性命。“我叫——”他迟疑了一下,努力透过疼痛的迷雾回想自己之前所选的那个名字,“忒尔辛。”
“忒尔辛。”她微笑道。老天,她长大后必定会异常美丽,前提是这个世界不抢先将她击垮,将那使她如此动人的纯真砸得粉碎。只可惜这很有可能。
他一面叹气一面努力起身。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居然成功了。看来他的身体已经接受了现实,知道自己不得不活下去,于是终于决定与他合作。“你的兄弟们在哪儿?我猜是他们救了我?”
“我找到了你。他们把你带到这儿。他们说……”
她有些迟疑,“他们说看你的样子出身很好,说不定能有什么奖赏,如果你活下来。”
是有奖赏,如果他们知道该把这消息告诉谁。他挖苦似的想着。
“手上全是老茧,”他把一辈子骑马打猎的印记给她看,“这就是出身好吗?”
“你的指甲很干净,”她也指给他看,“还修成了漂亮的新月形状,这可不是在劳作中磨出来的。”
他轻声笑了,“的确。”
这么说我还得学会啃指甲才行。只不过假如之前就这么做了,必定会被我唯利是图的恩人留在路边自生自灭。真是奇特的讽刺。
“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他说,还有,“告诉我已经过去多少时间了。”
“我是昨晚找到你的,在我离开镇上的时候。你脸朝下躺在路边,说不定会给车轮碾到。你的脸上全是血,衣服……”她微微红了脸,垂下眼睛,“你的衣服脱掉了一半,好像被人搜过。”
无疑是在寻找能偷走的财物。他暗想。还算他走运,那些人没想给自己弄身新衣裳。“继续说。”
“我去找到维克多,我兄弟,他带了其他人过去。他们把你带回这里,然后拿来治伤的用品。他们以为你会死掉,但我……我觉得你能行。”
“这么说才过了一个晚上?”
她点点头。
他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看自己带在身上的那许多东西是不是还在。全没了,这是当然的。即使小偷还剩下了什么,他的恩人们也会拿走的。
“你还好吗?”她问。
“能站,能说话,这就够好了。”事实上,关于站的那部分有一点点困难,但他不打算告诉她,“时间越长,留下的踪迹就越难辨认。”
“踪迹?”她眨巴着眼睛,“你是说,你准备去追他们?”
“看来是该这么干,不是吗?”
“可你的伤……你需要休息……”
他摇摇头。“我可以现在就追上去,一切看运气,或者花时间疗伤,并且永远失去找到他们的希望。毕竟,”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要是我的钱全没了,想要报答你和你的兄弟们可就不大容易了,不是吗?”
他再次抬手摸摸绷带,一咬牙将它们从伤口上剥落。干掉的血块在底下结了一层硬壳,但摸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伤口已经好多了,只是左眼球背后还热辣辣的抽痛。比这更糟的他也经历过。
他的目光扫过空荡漆的房间,寻找能为自己所用的工具。最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卷麻绳,于是过去把它捡起来。他走到壁炉前,把一个炖菜的罐子放到一边,取过底下那根挺长的铁条。
“这些我需要借用一下,可以吗?”
她瞪大眼睛点点头。
“来吧,”他说,“带我去你找到我的地方。”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这毫不奇怪。那是条泥路,通向方圆几里内唯一的旅店,路面上全是车轮、马蹄和靴子的印记。想从里面分辨出某一串脚印已经难于登天,想知道自己要找的究竟是哪一串脚印就更不容易了。他退而求其次,到附近的树丛里搜索一番,看对方有没有留下什么属于他的东西。他本来希望他们能漏过他的猎刀,但看来这只是一厢情愿。
接着,他让那姑娘回去了。他不想害她陷入险境。
他在路边不远处找到了自己的营地。周围的灌木很密,他原指望对方不会注意到它。可惜没这运气。他的马不见了,还有他的几个鞍袋以及里面的所有补给。幸而每次离开无人值守的营地时,他总会将最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他在附近的树丛中搜索一阵,发现自己藏东西的地方安然无恙。至少现在他有些钱了,虽然他愿意拿所有这些钱换一把好用的匕首。下次藏东西的时候一定得选把匕首,以防再有这样凄惨的经历。
你确定你要追逐他们?他问自己。他们人很多,你只有一个。他们肯定全副武装,你手里只有些家常工具。他们想必休息得很好,身体强健,而你——
他下巴上的肌肉绷紧了。那表情跟单顿惊人地相似。那一刻他像极了单顿——固执、冷酷、坚定。他父亲的意志力从他体内流过……还有他母亲的。
你是个猎人。他告诉自己。你的猎物料不到你会发起攻击。这就是力量。
从他的营地,他很容易就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容易得让人吃惊。他们是牵着他的马离开的,多半一路争执着谁最有资格骑上它,于是在潮湿的土地上留下了明显的新月形印记,完美的记号。马蹄印朝远离镇子的方向去了,安铎万由此知道攻击自己的并非镇上居民,而是四处流窜的恶棍,专挑奉公守法的旅行者下手,之后就继续前进。很好。他追踪着他们留下的痕迹,步伐轻捷、迅速,所有的感官都发动到极致。不久他就发现了一堆马粪,据他判断至少是半日之前的,说明那些人经过这里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但他遭袭时已接近夜晚,幸运的话,对方会在不远处安营,此时应该才刚刚睡醒。
他静静地前行,仿佛林中的一个鬼影,行动时像飞行的猫头魔一般无声无息。他作为猎人的所有技艺,过去曾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自己的猎物,如今它们的价值更胜往昔,因为它们要对付的变成了人类。正该如此。对方在人数、武器和健康上都占据着优势,他必须出奇制胜。
或许他的头仍然很痛,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狩猎的兴奋中,根本无暇注意。他被野猪刺穿下肋那天也是这样;母亲为此大发雷霆,可他甚至没注意到从自己身体里不断涌出的鲜血,直到他解决掉自己的猎物。
很快,他在风中嗅到了燃尽的营火,于是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猎物。他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风向对自己有利的位置,让气味指引他;同时他的目光在清晨的树林中搜索,寻找盗贼偏爱的露营地点。他们留他自生自灭,很可能没料到他会尾随而至;不过,他们仍然会采取基本的防范措施,比如扎营时尽量避开过往旅行者的注意。还有,他们睡觉时应该会有人值守,可一旦醒来,他们不大可能继续派人站岗。不管怎样,他仍旧仔细寻找哨兵的踪迹。
最后他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地点,换作他自己也会这样选择。那是树木之间的一块空隙,阳光充足,灌木丛生长得尤其茂盛,这么一来就有了大约十码的屏障,异常浓密,遮蔽了背后的动静。他蜷伏在一个树桩后观察,搜索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他似乎能听到那背后的人声,时断时续,显示对方正一面闲聊一面干活。他还嗅出了火堆快熄灭时的烟味,以及人类的气味。又过了一会儿,灌木丛里始终没有动静——照他的推想,这种人放哨时绝不可能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纹丝不动——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开始前进,小心翼翼地移动每一只脚,确保自己没有发出沙沙声,或是踩折地上的树枝,确保不会让对方有所察觉。
他终于找到一个地方,从这里可以看清那片植物背后的情况。他们的确把营地扎在了这里,没有问题。一共四个人,他的马拴在附近。眼下只有这一匹马,但如果他们拿走了安铎万的金子,到下一个镇上很可能会多买上几匹。抢劫安铎万无疑大大增加了他们的财富。他们正像他想的一样,粗鄙、肮脏,衣服全是偷来的,各种款式混在一起,衬衣和短上衣底下偶尔还有珍贵的小饰物闪闪发光,很可能全是掠夺品。
有两人在收拾东西,另外两个正将营火熄灭,估计不久前才用这火热过食物或者饮料。他仔细观察,最后得出结论,这群人更像是些野蛮的蠢货,而非职业强盗。他们发现四个人一起很有优势,无需复杂的计划就可以击败最强大的猎物,于是选择共同行动。这很好;这样的一群人不大可能为偷袭做好准备。
安铎万的头热辣辣地一阵抽痛,提醒他注意自己如今虚弱的体格,但他的精力全都集中在猎物身上,不肯让身体的不适妨碍自己。他按照刚才的计划,小心翼翼地布置好了绳索,动作尽量轻柔;每当营地里的声响不够掩盖他的行动,他都会立刻停在原地。好在那些强盗完全没想到会遇上麻烦,正互相打趣,说的是在远方某个镇子分享过的一个女人,听起来正是因为这事他们才急着离开了那一带。安铎万绷紧了下巴,伏在灌木丛里观察对方,他等着,如果他们刚刚吃过早饭,机会迟早会出现的。
的确,机会很快来了。个头最高的那一个哈哈大笑着对女人的性习惯发表了一番粗俗的见解,然后朝营地旁边的灌木丛走去,一边走,一边把手伸到衬衣底下解开裤子。安铎万知道对方不会花太长时间,因此必须迅速行动。他很幸运,那人昨晚看来吃得很不错,献给林中诸神的贡品远不止一点点小便而已。对方刚一蹲下,安铎万已经像猫一样出现在他身后,不等那人有警觉,安铎万的一只胳膊就绕上了他的脖子。这样做不如用铁条砸烂他的脑袋那么有效,但却安静得多。安铎万强壮的胳膊卡紧了对方的气管,那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他曾经用这方法扼死过一头狮子,尽管自己也被利爪伤得厉害;这一次至少他可以钳制住猎物的手腕,阻止对方够到任何武器。
他的对手还挺有格斗经验。他没有疯狂地挣扎,而是竭力向安铎万发起攻击。但安铎万的桎梏毫不放松,对方的拳打脚踢也并没什么力道,无法将王子击退。几分钟之后,反抗渐渐止息。安铎万仍然没有放手,他静静等待,直至感觉到那独特的、奇异的松驰感——这意味着生命已经离开了肉体。他缓缓地将尸体放到地上,留心尽量不要发出什么声音。
四周静悄悄的,几乎一片死寂。他冒险把叶子拨开一条缝,往空地上瞅了一眼。剩下的几个人忙着闲话,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动静。这意味着他还有片刻时间可以做些准备。安铎万很快在尸体上搜了一遍,发现那人没带武器,不禁低声咒骂。现在若有人能给他一把刀,价钱大可以随便开。安铎万拿起借来的铁条,溜回先前准备好的地方,然后竖起耳朵,静静等待、
终于有个声音喊道:“托马斯?”
四下一片寂静。
“见他妈的鬼,难道他又去了啥地方?”
“会不会野兽把他给——”
“那我们总该听到点动静不是吗?”
“你老那么喳喳说个没完,能听到啥?”
“你老不肯闭上嘴巴,连听也没听。”
“托马斯!”
安铎万发出一声呻吟,努力不带任何语调和细节,让人无从分辨。他暗自祈祷,希望对方听不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啊,该死!”
“托马斯,你受伤了?”安铎万不做声。“见鬼,伙计,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留神。多半又是条该死的蛇。”
“多半这回咬中了他的小鸡鸡。”
其中一个人低声骂了几句,然后一面呼喊自己失踪的朋友,一面朝灌木从走过来,走近安铎万等待的地方。对于亡命的王子来说,这实在是天赐的好运气。他回身躲到一个大树柱背后,待那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将铁条朝他后脑一挥。头骨碎裂的声音传遍了森林,霎时结束了营地里的讨论。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见他妈的鬼!”其中一个骂道。两个强盗都抓起武器,朝声音所在的方向飞奔。
安铎万移动起来,这一次发出很大声响。他们先听见了他的动静,然后才看清他的位置,迅速改变方向朝他冲来。正合他意。他躲过一个障碍,来到一片适于战斗的开阔地;接着他转过身,对着迎面赶来的敌人,装出害怕的样子——
而他俩谁也没往脚下看一眼。安铎万的麻绳绊在第一个人的小腿上,对方砰一声摔倒在地。第二个在最后一刻躲开了绳子,却又踩到同伴的腿,结果压到了对方身上。
说真的,这简直算不上战斗。铁条不仅带给安铎万长度上的优势,它也足够重量,只一挥就能夺走人的意识。竭尽全力、忘我地战斗,感到血液带着过去的能量在血管中冲刺,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滋味实在不错。神痨或许让他变得虚弱,但他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们躺在他面前,满脸血污,一动不动;他再次举起铁条,却迟疑起来。再狠狠地给他们一人一下,他就能帮这些家伙永远解除痛苦——假如刚才的一击还没要了他们小命的话。将这样的禽兽从人类世界清除,会有不少人为此感谢他。
不过——
杀死一个无力反抗的人和在激战中杀死对手不同。割开人的喉咙也不同于割开鹿的喉咙,因为后者可以提供食物和衣服。安铎万过去从未在杀戮前退缩,但过去也从未有人类的身体像这样血淋淋地、无助地躺在他脚边。
他们该死。理所应当。他们伤害过那么多人,他们的死应该引来欢呼。
他低下头,凝视了很长时间。
我不是法官。终于,他放下了铁条。
他从他们衣服上撕下几条布,把两人绑上;这么一来,等他在营地忙活时,假如他们醒了,挣扎的声音就足以向他示警。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会干脆将他们留给森林处置……也就是说留给诸神。当然了,假如这片树丛中的神祇与北方林中的神灵有哪怕些许相似,这些人很快就会命丧黄泉。他觉得自己已经在灌木丛底下听到了小动物的动静,鲜血对它们很有吸引力。用不了多久,其他生物也会过来,更大、更凶狠的生物。到时候,这些恶棍需要操心的就不光是他了。
他收集起他们的补给,找出他们藏在各种什物中的几样宝贝,毁掉自己无意带走的武器,然后骑马回到大路。泥泞的路面很快就会让他留下的所有痕迹变得模糊不清,再没有人可以跟踪而至。
安铎万回到小木屋,遇见了荻安和她的兄弟们。此时阳光静静地洒在小屋上,安铎万这才看出它原本造得很好,只是经历了太长的岁月,修缮又不得法,害它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据他猜想,屋子并非这家人所建,也不是他们买来的,落到他们手里不过是机缘巧合。或许为了占有它,他们甚至杀死了原来的主人。
他直视着荻安兄弟的眼睛,这些眼睛里闪着与窃贼和土匪相同的光;假如环境合适,他们也会同那些人一起,在树林中为了强暴女人举杯畅饮。有一瞬间,他握紧了猎刀的把手,下巴上的肌肉也不由绷紧。可他强迫二者都放松下来。
“我叫忒尔辛。”他说,“听说我欠你们很多。”
对方的眼睛里写满贪婪。安铎万见他们瞥了眼荻安,女孩害羞地转开了脸。不,不是因为害羞。她在隐藏什么。安铎万感到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有人打了那姑娘吗?或许是因为他借走的东西,他们以为是被他偷了,于是怪她让他们遭受了损夹?她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新添的瘀痕吗?
他觉得一阵恶心。还有愤怒。他想把他们全都杀掉。
“给。”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从小偷那里抢来的不义之财,一口袋钱币、一点点珠宝,甚至还有某位贵妇人的绣花扇子。这不会让几个兄弟变成富翁,却足够他们舒舒服服过上很长时间。“接受我的谢意。”
他递过钱袋,那人掂了掂它的分量,注意到里边金属的叮当声,然后咧嘴笑了。“为大人您服务永远都是我们的荣幸。”他说。
安铎万试着对上荻安的视线,但她不肯看他的眼睛。她的半边脸颊仍然转在一旁,让他没法看见。
不能打刚刚救了你性命的人,他告诉自己,无论他们多么该打。
他把手伸进上衣,从藏在衣服里的小钱袋中掏出一把他自己的钱。这是他随身所带的大部分财产,没了这些,他的旅程会变得十分艰难,但也只好如此。
他把钱币对准阳光,让对方看清它们金色的光泽;金币的一面刻着单顿的头像,工艺精堪,另一面是格薇洛法。不知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他与后者的相似之处。
“这姑娘的童贞属于我了。”他宣布,“现在我就为此付钱。如果她跟体面人结为夫妇,我就放弃我的权利,否则她的贞操只能属于我,随我高兴要不要来行使我的权利。”他把金币递给她的兄弟,对方似乎有些畏缩。很好。他无意中拿出了父亲所谓国王的语气,即使这些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们也能感受到他天生的威严……以及这威严背后绝对的自信。“如果你们不尊重我的权利,如果你们将她卖给其他人,或者违背她的意愿让别人占有她,我会回来猎杀你们。你们所有人。像我猎杀那些人一样。像猎杀畜生一样。”
他从背包的背带底下抽出铁条,将它插进门这边的地里;铁条像长矛一般直立在土地上,微微颤动。接下来是那条麻绳,上面还残留着血渍。
“不要忘了。”他警告说。
他很想跟那姑娘单独待一会儿,最后一分钟温柔的道别,但他意识到做兄弟的绝不肯走开半步。于是他只好最后看了眼那双蓝色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疑惑和惊喜,还有强烈到令人痛苦的感激——他朝她点点头,要她尽量利用自己的礼物,因为他是不可能再回来帮助她的。
这世界是个残忍的地方,他暗想,人就像野兽,彼此吞噬。
他的心沉甸甸的,他的头又开始剧痛不已。他骑上马背,将马头引向西方,再次踏上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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