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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埃撒鲁斯的回忆:
今晚很难集中精神翻译古老的文字。很难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情。
她烦躁不安。
有时他觉得自己能在灵魂中体会到她的存在。这是种奇异的感觉,令人惊惶。亲密,而且程度之深,令他难以习惯。因为她是个女人吗?他不知道。当等式的一头变成女人,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联系是不是会变得更加强烈?或者这只是他的借口,是他在找借口感受二人之间的亲近,是他希望能继续忽视那个事实,哪怕只有一晚:她已经成为法师,很快就会渴望理应伴随这地位而来的一切。事情无可避免,一如夏季的雨水,一如冬季的雪花。
“埃撒鲁斯老师?”
他抬起头,见她站在门边。今天她显出一种奇特的沉寂——缺乏安详与温和,充满了紧张和期待。他在猫身上见过类似的沉寂。当一只猫停下来,考虑是要吃掉老鼠还是继续捉弄对方时,它就是这样。
是今天吗?他想。
她一如既往地为他服务,这是她的习惯,既做学生,也做仆人。他卷起面前的卷轴,站起来略略舒展身体。屋外已是黄昏,月亮已经升起,夏日温暖的面具下,些许凉意暗示着秋天的临近。
“来吧,”他说,“我们去走走。”
她轻轻松松地与他并肩而行,长腿配合着他的步调。多少个夜晚,他俩曾踏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径向林木茂密的小树林走去。今晚她默默地跟着他,从几头刚开始晚餐的小鹿身边经过。卡玛拉常常给它们食物——对于一个靠杀死同类而活的人,这实在是一种奇异的慈悲——所以当她走过时,它们都抬起脑袋,仿佛在问今天可是发零嘴的日子。
不,今晚她有心事。埃撒鲁斯能觉察出她心中激荡着许多问题,它们似乎在争夺头一个被宣之于口的权利。
小径背后是一座石丘,其上有块突出的岩石;从此处看天空和周围的树林,景致极为壮观,过去他常将课堂设在这里。今晚他再次把她领来,两人并肩立在花岗岩上,周围回荡着一千种沙沙、吱吱的声响,那是阳光下的生物与夜晚的居民之间所举行的交接仪式。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分享着傍晚的美丽。
“你为什么离开乌尔兰?”最后她问。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假如你不愿意,那我就不问了。”
“不,并非如此。你有权知道。”
他又叹口气,用两根手指揉揉额头,“乌尔兰的国王——安卜力斯,他叫做,安卜力斯四世——向我要烟花。你知道,就是凡人也能用黑火药做出的那种东西。只不过他所要的更大、更……”
他摇摇头。“他想要黑火药所不能的。他希望那景象不仅溢满天空,还要通过法术使他的臣民心生畏惧。他希望那景象远远超出凡人所能,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它出自一个法师之手,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位法师遵循他的意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你拒绝了?”
“不。”他静静地说,“我没有拒绝。”
“身为御前法师,拒绝国王的要求并不那么容易。你习惯了伸手可得的奢华,习惯了靠近权力,也习惯了在这样一个位置可以进行的各种勾心斗角的游戏。但这个位置包含了一份契约,那就是你需要遵从国王的旨意。只要不违反法师的律法,你就应当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当然,律法限制着我们的行为。因为永远不能让凡人发现我们力量的来源,若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必将全力向我们开战,而大地很快就会被他们的血浸透。因此,我们必须竭尽所能,绝不以可能暴露自己秘密的方式使用力量。想象一下,如果某天突然有许多灵伴同时死去,如何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我们定下限制,规定应当如何使用力量,然后编造理由向国王们解释。真讽刺,不是吗?因为假如没有律法,我们只一挥手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如此一来哪里还需要什么国王呢?”
埃撒鲁斯慢慢地摇摇头,他回想起那个夜晚。
“我本来可以拒绝。但我没有。
“我要他准备好所有必需的物品,与这场烟花表演由他举办时一样。这个要求让国王十分恼火,因为他以为我拒绝遵从他的命令。其实我只是希望最大限度地采取自然的方式,以减轻生命的代价。于是,他从制作烟花的大师们手中买来他们的作品,一切都是最好的,它们花了国王许多金币,自始至终他都对价钱喋喋不休。
“我没法对他说,黄金有价,生命无价。我没法给他任何可以被他接受的答案,只能告诉他这是法师的习俗:我们有规定,不能为国王做他们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些天的气氛是紧张的,他恼怒,我战栗。我记得自己曾经疑惑,接受这样一个位置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国王可能提供的任何便利是不是值得这样的代价。
“那一天终于到了。那是庆祝军事胜利的仪式,首都的街道上摩肩接踵。所有的屋顶,只要看起来仿佛足够结实,全都挤满了观众,远远超过它们的承受能力。我得承认,不止一次,当我疑心它们快要坍塌时,都以自己的法术将其加固。几个从边远地区前来的法师正为贵族们表演余兴节目,而我则做着精神上的准备。我记得自己像只猎鹰一般,用眼角的余光监视着这些法师,因为我知道只要有可能,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夺走我所拥有的一切,不管是真心觊觎我的地位,还是仅仅为了消遣。”
“为了消遣?”她问。
她绝少像这样打断他,但他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渴望:她希望理解这个名叫“法师兄弟会”的奇异造物。但这个词本身就自相矛盾。他暗想;彼此之间相互猜疑,除了守护共同的秘密,永远无法分享任何东西——这样的一群人,单凭几个字又如何能变出情谊来。
很快,他想,很快她就会离开我。
“出了我们自己的圈子,我们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告诉她,“从本质上说,凡人是必死的生物,因此无法构成威胁,至多只是让我们觉得有一点……一点不大方便罢了。对那些与自己为敌的凡人,法师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只需等待即可。另选件事情去做,置身事外一个世纪,然后死神就会确保他获得胜利。这里头哪有什么挑战可言?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解决之法,放任自己参与这样的冲突还有什么意义?
“就这样,无数个世纪从我们身边流过。我们心里清楚,若不是因为那可怕的秘密,我们本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没有任何限制。结果呢,灵伴以稳定的频率死去,为我们的力量付出代价,而我们变老、变得没有人性,因为太有人性的法师会被自己的同情推向毁灭。到最后,一切都不重要了,只除了分享同一个秘密、掌握同一种力量,以及被同样的黑暗纠缠不放的那些人。
“就这样,我看着他们,我的兄弟,我的对手,我知道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会找机会打倒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其中的挑战。当然,他们都听说了国王的要求;整个王国都听说了。他们像尸体旁的秃鹫一般围绕在我身边,观察……观察……充满饥渴……”
他摇摇头,仿佛想赶走那段回忆。
“庆典开始了。太阳落山,那晚夜色浓郁,没有月亮;国王有意挑选了这么一个日子。在中央广场和它背后,醉醺醺的狂欢者多得不可思议,仅仅吸入他们呼出的空气也能让你酩酊大醉。许多人打扮成闪亮的精灵,身着五颜六色的服饰,像喝醉酒的飞蛾一般在来访的法师身边飞来飞去。我身边的国王也醉了,陶醉于他自己的权力,陶醉于将要出现的盛况以及自己将从中获取的所有荣耀。
“然后烟花升空了。首先是凡人所制的那些在暮色中绽放。多么壮观啊!可国王觉得这还远远不够,他不仅要人民庆祝他的军事胜利,还要他们因为他与法术的关系心生惧意。于是,等人群习惯了眼前的场景之后,我添上了自己的力量,让那景象更壮丽了十倍。十倍的明亮、十倍的缤纷、十倍的姿态万干……我造出一层薄雾,覆盖整个天空,将每一朵烟花的光都反射回来,好让色彩溢满苍穹,仿佛最最猛烈的雷暴。我以彩光织出图案,让它们变化、再变化……女人的微笑、士兵的战戟、国王的徽章。在我手下,夜晚化作白昼,然而即使最壮丽的日出也无法与我创造的景象媲美,就连地上那些烂醉的飞娥也不再拍打翅膀,他们望着国王提供的娱乐,惊叹不已,甚至忘记了他们的啤酒和麦芽酒。
“然后……事情发生了。一如我的预料。摆布天空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即使你的灵伴年轻而健康,这样的事情也是危险重重。而我,我从灵伴身上汲取了太多精魂火,他的死仿佛冰刃一般将我刺透,倏忽间我的力量土崩瓦解。
“这种事通常不会发作得如此突然,也不会让人如此不知所措,但当你大规模地使用力量时,它将让人极其惊恐。正因为这样,法师们通常会预先安排妥当,让自己可以在私底下吸干一个即将耗竭的灵伴,免得冒巨大的风险,施法时重新进入魂渡。但那样的谋杀从来不合我的口味,而现在我将为此付出代价。
“空中的光消失了,我的生命也几乎随之而去。绝望中我的灵魂冲向黑夜——既然我的法术已经褪去,夜晚便再次陷入了黑暗——我要寻找一个新的灵火之源。就在那一刻,在那可怕的一刻,我所有的对手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当然了。他们一直在等待,在每一个新戏法前屏住呼吸,祈祷这样的时刻出现。唯有在这一刻,法师才是毫无防范的,他可能被人杀死……甚至更糟。
“我并不清楚有哪些法术向我袭来。或许是些狡猾的伎俩,例如在我的灵魂中留下陷阱,迫使我的灵魂听命于对方的力量;或许更加直接些,比如让我伤残,远超任何凡人所见过的程度。我们是残忍的一群,而对手的无助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激发人心中的暴虐。与此同时,凡人们对我们的这出戏却毫不知情,只奇怪为什么那些漂亮的光不见了,还有它们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出现。
“我气喘吁吁,不过终于还是成功地捕获了一个新的灵伴。我大口咽下它的精魂火,正如沙漠中的旅行者灌下甘甜的清水。我击退了黑暗中围上来的所有力量。我想我赢了。但谁知道呢?或许仍然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或许我与我的对手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联系……我永远无法确定。更换灵伴时,我们害怕有别的法师在场,这很容易理解……魂渡是我们最脆弱的时刻,哪个法师都不愿放过如此上佳的机会。
“当然了,这才是他们纷纷赶来的原因。他们听说了庆典的消息,自然料到我可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最后我终于恢复神智,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我眨眨眼,发现安卜力斯王俯视着我,他眼里闪着怒气。
“‘你让我失望了吗,法师?’他压低了声音,免得这话传到底下的人群里。但我知道,我的对手们全都听见了。‘天上漆黑一片,而我不记得自己曾命它如此。’
“我拖着疲乏的身子站起来,再次把注意力转向夜晚。我低下头,看见了来访的法师们苍白的面孔,他们正观察着我的每一种情绪。底下都是些毫不知情的醉鬼,尖叫着想要更多漂亮的光线。刚才跌倒时,我的头撞上了栏杆,现在它痛得厉害;恐惧就像一条蟒蛇般盘踞在我的腹中。刚才魂渡的一瞬间,我的对手原本可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假如安卜力斯把我通上绝路,让我不得不再次魂渡,下一次他们又将带给我怎样的打击?
“‘怎么?’我的国王质问道。
“于是我从自己的新灵伴体内汲取生命,用他的精魂火点亮了夜空。多么辉煌的表演,这是纯粹的死亡,只有法师才了解它的真正含义。
“有人正为此而死,我一面施法一面暗暗思索。不是为了军事上的胜利,不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些什么,甚至不是为了我自己想要的一点点奢侈。有人正为了这人的骄傲而死。他值得吗?”
埃撒鲁斯略一停顿,“第二天早晨我离开了。至今再没有回头。”
“你在这里找到安宁了吗?”卡玛拉柔声问。
回答之前,他向夜色中眺望了好一会儿。
“树林很平静,”最后他说,“我所需不多。我的灵伴们大多死于衰老……比自然的情况下稍微早一些,但并不足以引起他人的注意。而且我周围也没有黑袍的掠食者环绕,等待我表现出一丝脆弱的迹象。是的,我猜这就是安宁吧,如果用法师的标准判断的话。”
这次轮到她陷入沉默。他不必看她的脸就能知道她的想法;那想法溢满了她周围的空气。
“对你,这还不够,是吗,卡玛拉?”
她没有回答。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也不会满足于此的。”
翠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黑夜。“近来我做了些梦。古怪的梦。”她咬住嘴唇,回忆着,“我觉得它们是关于……关于我的灵伴。”
埃撒鲁斯身体一僵,“这不可能。”
“你是这么教我的。”
“你在那些梦里看见了什么?为什么你会觉得那是他?”
“不是脸。没那么具体。我只是……察觉到一个存在。而且我感受到了我们之间的纽带。我知道他是什么,但我一直无法弄清他是谁。”她抬头看着他,“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梦变得清晰一些?我每个晚上都在尝试,但毫无成效。”
他喃喃低语道:“你不会希望那么做的。”
她没有同他争论——她从不做口舌之争——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固执的反抗,这神情他太熟悉了。
“卡玛拉,听我说。”他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自己,“那条路通向死亡,你明白吗?诸神早已规定,我们的灵伴是没有面孔的个体,他们的身份我们永远不会知晓,这是诸神的仁慈。如若不然,我们怎么能忍受自己所做的一切?”
“你从没想到过那些供给你生命的人吗?”她低声问,“对于我,这份好奇仿佛自然而然。”
“卡玛拉……”他仔细地挑选自己所用的词语,因为他知道对方的固执有如钢铁,如果不能让她理解习俗的理由和目的,她就不可能尊重它们。“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不是凡人所说的人类。我们靠偷来的能量生存。我们所维持的生命,它的内核早已冰冷。假如有一天你怀疑自己没有权力占有那些能量,假如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纽带就会断裂,你也难逃一死。
“不要问他的名字。不要试图梦见他的脸。请你相信我,你必须相信我。”
“你觉得那些梦是真的吗?”她不肯放弃,“如果我在梦里看见他的脸,那会是真实的吗?或者它只是熟睡的心灵所产生的幻想,来自我自己的好奇心?”
埃撒鲁斯摇摇头,嘴唇紧绷。“我不知道。据说过去也曾有些法师,想靠法术了解他们的灵伴,但他们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无论使用何种手段,从来没人能够发现自己同谁联结在一起……不过那些都是男人。”他的声音低得仿佛耳语,几乎不比夜风更响亮,却如闪电般充满力量,“你是全新的,过去从未有过。对于你,规则也许会有所不同。也许当一个女人杀人时,她必然会希望知道对方是谁。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明智的选择。”
“或许这就是她们死去的原因,”她轻声说,“那些接受试炼的女人。你说过,其中一些也可能通过了魂渡,却死于之后的考验。”
“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她的神色冷酷而坚定,“我不准备死。”
“那就不要追寻那知识。”
“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知道一个人的脸也杀不了我。”
“卡玛拉——”
闪闪发光的眼睛炽热地燃烧着,“你怀疑我吗,我的老师?你认为我会放弃这生命——放弃这永恒的生命——只因为害怕杀死某一个人?在你眼中我就如此软弱吗?”
他小心地遣词造句,“我认为,在吊死犯人时罩住他们的头,这是有原因的。杀死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要更容易些。”
“临阵退缩的刽子手至多损失一日的工钱。法师损失的却是生命。我明白其中的差别。”
她多么叛逆!多么自信!这是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纯粹的固执,因为年轻时她战胜过太多的苦难,胜利成了习惯,让她无法想象还有什么能打败自己。迄今为止,这是她经受试炼时的盔甲,但这盔甲带着瑕疵。不承认危险存在的人就无法为面对它们做好准备。
你还没有证明自己是真正的法师,他想,你还没有进入外面的世界,接受同类的考验。直到那时,你不过是一种练习,是一个法师的古怪试验……等其他人知晓了你的存在,只有诸神才知道你会有什么遭遇。
“我已不再是你的老师了。”这话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良心上,但他必须把它说出口,“如今我可以给你建议,但仅此而已。过去你曾信任我,现在也请相信我的话。你才刚刚踏上这全新的旅程,我们谁也不知道它通向何方。不要让你的灵魂迷失方向。沿着前人的足迹走,这才是安全的道路。要想冒险,今后有的是时间。”
她的眼睛里燃着熊熊的火焰,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埃撒鲁斯见过那表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尽管作为学徒卡玛拉规矩而服从,但内心深处她依然是第一次来到他门前的模样:一个饱受虐待的、愤怒的孩子,下定决心要把世界牢牢抓在手里,逼它满足自己的愿望。而现在,她已经有了实现这一切的力量。
当你开始向世界索取它所不愿给予的,愿诸神保佑你。愿诸神也保佑所有妨碍了你的法师。
“就只现在。”他静静地说,“向我保证。”
一阵无比漫长的沉默。在她完成魂渡之前,他还能知道事情将会如何发展。而现在……现在他再也无法预知她的反应。
“就只现在。”最后她说。她的声音很庄重,但她眼里的火焰让他明白,现在将会多么短暂。
她转过身,沿着满是石块的山坡往下走,走进了树林的阴影中。
他任她离开,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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