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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结论就是,”拉密鲁斯的声音回荡在巨大的房间里,仿佛地窖中鬼魂的哭泣,“安铎万王子奄奄一息,而始作俑者是某个法师。”他张开两只胳膊,指向整个房间、房里的人以及他们的存在所暗示的一切,“我为什么将你们召唤至此,现在你们知道了。”
名叫德尔的那位喉咙里发出声响,也许是咳嗽,也可能是嘲弄,“看得出诸神对你的国王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拉密鲁斯。但说实话,你当真感到惊奇吗?魂渡才不管民族、年龄或者地位之类的狗屁。从道理上讲,总会有哪个王室成员被选中,迟早的事。就我自己来说,我只奇怪这事没有更早发生。”
拉密鲁斯语调低沉,有如野狼咆哮的警告,“你不明白。”
科力瓦花了不少气力才忍住笑意。毫无疑问,此事不可儿戏,然而敌国的王室大法师在众目睽睽之下遭人嘲笑,这仍然教他愉快,也算是对这趟漫长乏味旅程的一点点奖赏。“如果可以的话……”他等着拉密鲁斯首肯,显示出廷臣应有的礼仪,“问题并不在于安铎万是不是快死了,对此在座诸位谁也不会在意;问题甚至不是单顿的一个儿子是不是快死了——这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放在心上——问题是,在他奄奄一息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嗯?”
“正是。”拉密鲁斯朝壁炉架上的两盏油灯点一点头,让灯芯升得高些,对失去的阳光做最低限度的补偿——窗户狭小,对太阳的角度自然有苟刻的要求,眼下阳光已经无法照进屋里。事实上,巨大的空间中净是深色的木制品和未经打磨的石头,让人感觉黑夜仿佛已然降临;至于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科力瓦根本无从判断。“我们都知道神痨的真相,也知道为了避过外人的眼目,法师们花费了多少精神。我们当中有谁从没为这一目标劳心费力?有谁从未给患者加上一点热度,好让他仿佛真的罹患某种疾病?又有谁从未让病人长出些痘子、脓疮或别的什么,好让旁人把他的虚弱归咎于某种更加自然的原因?
“这样的把戏已经持续了好多世纪,人们相信了我们,相信神痨正如我们所说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不多也不少。即使医生也不去探究旁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最强力的药剂毫无作用而感到遗憾……他们不断地浪费时间,希望造出内服外敷的药品,好让病人更舒适一些。而我们,我们知道真相,知道绝不存在任何舒适。一旦法师开始汲取人的生命之力,合约将不可中止,结果唯有死亡。”
“这个么,”科力瓦漫不经心地说,“倒也还有一种选择:他可以停止使用力量。但仅仅为了救人一命就这样做,法师不大可能同意。”
拉密鲁斯点点头,“正是。然而这一次,我们面对的不是寻常的农夫,愿意待在自己的泥巴棚屋里,懵懵懂懂地死去,任由世界把自己抛在身后。这次的人是皇家的王子。他有一大队医生保护,这些医生跟单顿本人一样狂热而坚定。世上的每一个药方他们都会尝试,所有的效果都将被编目造册,直至最微小的细节。每一个研究疾病的行家都会被人找到、带到这里,无论他是不是愿意。国王陛下已经下令,为了救这孩子,钱和风险都不必顾虑——而这很可能就是我们的末日。”
“钱买不到法师的秘密,”安噶纳的柯拉姆冷冷地说,“而没有那些秘密,他们不大可能猜到真相。”
“你确定吗?”拉密鲁斯问,“真的确定吗?几千年的传说和迷信都谈起过这种疾病——临死的巫者有时离真相不过毫厘。还有那些无知、烂醉的蠢人,一面喝酒一面信口开河,在农夫们听来,那些偏执的妄想时常显得确切无比——如今有位国王愿意为每一则荒谬的流言付钱,你真敢打赌说,这些闲谈绝不会引起半点怀疑,最后导致一场调查?”
“有些生物也以精魂火为食。”德尔道,“谁会怀疑到人类身上。”
拉密鲁斯眯起眼睛;雪白的眉毛赋予他一种异常凶猛的表情,仿佛一只领地遭受侵犯的猫头魔。“你接受的教育不够严谨,我的兄弟。确知以此为食的生物只有一种……而那个物种已经从人类世界消失了好多个世纪。其余都只是我们编造出的谎话,把它们同别的疾病、症状联系在一起,好为我们自己的罪恶习惯提供掩护。一旦出现某个单顿一样的人,将他所有的财富和力量都用来调查,这些故事能坚持多久?”
“疾病攻击身体,”拉撒勒斯喃喃道,“法师攻击灵魂。随便哪个小巫女,只要她配得上巫者的名号,都能看出其中的区别——假如她有足够的理由去探查的话。”
“所以,”一丝笑意逃脱科力瓦的钳制,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杀掉王子。问题解块了。”他瞥了一眼越来越黯淡的阳光,“完事以后正好还能赶上晚饭。”
“绝不可能。”
“为什么?”科力瓦眯起深色的眼睛,一脸不屑,“单顿需要他?国家需要他?对于一个法师来说,你的政治色彩未免太过浓烈了,拉密鲁斯。”
拉密鲁斯板起面孔,“而你的建议就不带政治色彩吗?如果带着安铎万的死讯回国,你能从自己的主子手里得到什么样的奖赏,科力瓦?假如能告诉他这是你的杰作,想必报酬还会更加可观。”
“先生们,”说话的是柯拉姆,“我无意冒犯,但我们是在讨论所有法师的存亡,对吧?说起来,谁坐在那个王位上、谁又有多少儿子,我本人是连老鼠尾巴那么一丁点儿的兴趣也没有的。”他转向拉密鲁斯,“科力瓦也许惹你生气,拉密鲁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说得不对。告诉我们为什么那男孩不能死。顺便,晚餐这主意还不坏。我们大多数人从拂晓时就上路了。”
拉密鲁斯板着脸,但仍然拉响了悬在壁炉旁的钟绳。地主之谊是必须的。沉甸甸的橡木门上响起微弱、畏缩的敲门声,受召唤的仆人进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进房间,显然对进入法师的领地心怀恐惧。
“为我的客人们准备晚餐,”拉密鲁斯告诉他,“准备好了就拉铃。”他朝科力瓦的方向扬起眉毛,仿佛想知道对方会不会信任这里的食物和这里的仆人。然而安沙撒人淡淡一笑,点头接受了主人的好意,举止优雅得体。那动作中甚至包含着一点点傲慢,就好像在挑衅拉密鲁斯,看他敢不敢做出什么不合主人身份的事,好让自己逮个正着。
别激我杀你。拉密鲁斯想。没有人经得起这么大的诱惑。
门再次锁上,男孩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外的大厅里。拉密鲁斯这才重新开口。
“问题是这样的。”他静静地说,“无论我们公开还是秘密地对他下手,被发现的可能性都太大了。单顿已经找来巫者照料他,其中几个几乎算得上称职。追踪这样的行动有多困难?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办到。他们中间很可能也有这样的人,或许还不止一个。”
科力瓦耸耸肩,“杀掉巫者。”
拉密鲁斯瞪大眼睛,“你就没有更好的建议了吗?只能把所有人都杀掉?”
“法师们,法师们。”德尔插进来,“这样争吵太不体面了。”他转向科力瓦,“你的语气实在不合客人的身份,兄弟。”
“南方人的礼貌。”拉密鲁斯喃喃道。
“而你。”德尔一眯眼,转向单顿的王室大法师,“你放任自流,等了太久。我们应当在单顿召来巫者之前讨论这个问题。那时我们不必担心后果,大可以杀掉那孩子,把死因归于意外。而现在……”他瞟一眼科力瓦,然后再次面对拉密鲁斯,“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
“完全正确。”科力瓦表示同意。他的眼睛在灯光里闪着阴暗的光芒。
“听我一言。”说活的是法迪尔,身体强壮,肌肉发达,虎背熊腰。科力瓦一直很好奇,在找到自己的力量之前,不知法迪尔是否做过战士?
“在我的国家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在我的国家,应行的道路绝不会被忘记,正确的方向永远不会偏离。如果有人威胁到法师的秘密,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这是至高的法律。”他直视着拉密鲁斯的眼睛,“我同意我的兄弟所言。你等得大久了。”接着,他把目光转向科力瓦,“但事已至此,无可更改,不是吗?如今我们必须根据现状处理这个烂摊子。然后,或许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为我们大家定下些方针,确保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同意。”科力瓦道。
“我们必须找出始作俑者。”名叫安-史的法师若有所思地说。
“说不定,”柯拉姆轻声道,“此人就在我们中间。”
“不。”拉密鲁斯果断地摇摇头,“你们难道不记得我发出的邀请吗?我问你们,过去两年中可曾更换灵伴。当然有的回答或许不尽不实……”一点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但即使考虑到这一点,也仍然没有任何哪怕稍微接近的答案。”
“再说假如真要撒谎,把魂渡的日期推后才比较合理。”科力瓦沉吟着说。
“正是。”
“就是说不是我们之一。”法迪尔粗暴地说,“接下来又怎么办?用力量追踪那纽带,找出是谁在零打碎敲地吃下这孩子?你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谁想对灵伴运用法术,总有被卷进去、把自己变成人家盘中餐的危险。要我说,这死法真他妈糟糕。我可不准备这样把命送掉。”
“再说,就算我们真的找到了他,那又如何?”德尔轻声道,“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凡人杀死我们的兄弟。”凡人是指那些没有力量延续自己生命的人,这个字眼引得在座好几位发出轻蔑的嘲笑。
“我也一样。”大家纷纷赞同,齐声否定先前的假设。“先生们。”拉密鲁斯的语调平静而坚定,“这就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不是吗?在所有掌握了精魂火奥妙的人中,你们是最伟大的。现在我们可以共商对策。比起一个法师的力量,我们或许能找出更好的答案。”
远处响起了铃声,穿过条条石头走廊传了进来。
“相信是你们的晚餐准备好了,先生们。我建议大家用些餐点,之后各自休息,明天再到这里将我们的想法相互印证,共同为这令人不快的情况找出一条解决之道。”
“仆人们的速度似乎快得不可思议,”科力瓦评说道,“你在厨房里雇了巫者么?”
拉密鲁斯瞪着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闪烁着几十种情绪,其中最显而易见的是鄙夷。“我提前命人准备了食物,这再自然不过了。”他摇摇头,啧啧两声,“你最好不要低估我,科力瓦。迟早有一天,事情或许不仅仅是一顿晚餐那么简单,不是吗?”
夜晚安静、潮湿,虽然有些热,但并非难以忍受。两轮月亮相对而立,守护在天空的两端,也照亮了市集;黎明到来之前,这里属于妓女和浪荡子。一个普通人当然无法从王宫看到如此之远,但法师可以毫不费力地调整自己的感官,让这一切成为可能。
拉密鲁斯站在护墙旁眺望黑夜。科力瓦隐在东塔的阴影里远远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上前去,故意加重脚步让对方听见。白发法师略一点头,但并未从自己注视的目标上转开眼睛。
科力瓦在礼貌的距离上停下,也将目光投向护墙外。在这个湿热的夜晚,眼前的景色令人愉悦。阴影在环绕王宫的树林中跳跃不定,林后的市集里,人们在四处游荡,随意交谈,声音传到护墙时已经变得很轻很轻。树木的气息浓烈而富于肉感,对于科力瓦的感官,它是全然陌生的。在南方,雨水是一种珍贵的商品,更常见的是石刻的古迹,而不是眼前这种潮湿、野性的奢侈。科力瓦还不大清楚自己对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感受。
时间慢慢过去,拉密鲁斯显然无意与他交谈,于是他先开了口:“知道南方人会怎么形容你吗?‘拿骆驼粪喂自己的家里人。’”
拉密鲁斯瞟了他一眼。“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穿着北方的皮毛大衣,整日诅咒冰原人的习惯。”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护墙外,“那时我对你的感觉更好些。”
“变色龙之神赐给我罕见的适应力。”
“一位反复无常的神祇,据我所知。”
“他对崇拜者要求不高,只要求我活好每一刻,不要纠缠于过去。但你,我的兄弟,从来不曾改变。”他轻声笑了,“当然,我必须承认,那把胡子在秃发瘟疫期间的确惹人注目。”
“为了保住它,某人的生命每一晚都要流逝好几分钟。”他充满爱意地捋捋胡子,仿佛那是高级娼妓身上牛奶一般嫩白的肌肤,“我总爱把这个某人想象成一个女人。”
科力瓦猛一抬头,“你能分辨出自己力量的源泉是男是女?”
拉密鲁斯耸耸肩,“我喜欢这么想。男、女的天性如此不同,理当反映在他们的精魂火上。但我们怎么可能确定呢?作为灵伴,他们无论生死都籍籍无名;即使在他们濒死的时候,我们也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哪怕尽力揣度他们的身份、性情,这些猜想也得不到证实。有时我会想,假如事情不是这样,我们是不是还能继续自己的行为。”
他望着自己的客人,那双嵌在苍老身体里的眼睛看起来如此年轻。这同样是法本造成的谎言。“你来做什么,科力瓦?”
科力瓦轻声间道:“为什么你这样看重那男孩的性命?”
“我已经说过了。在会议上。”
“骆驼粪。”
拉密鲁斯叹口气,把目光投向夜色遮蔽下的大地,“你的行为实在可憎。我不明白法拉王怎么能够忍耐。”
“你很清楚,对我们而言,最佳的解决方法就是那男孩的死。你所有的北方漂亮话都无法遮掩这一事实。那么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卖力表演,企图说服我们?”
拉密鲁斯下颌的肌肉绷紧了,但他并没有回答。
“要我猜上一猜吗?”科力瓦不肯放松。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想你是害怕了。”
拉密鲁斯的表情变得阴沉了,但他仍然没有开口。
“不过,你怕的是什么呢?这才是问题所在。我敢肯定不是身体上的伤害。上一次有人胆敢袭击法师是什么时候?不,必定是别的什么。某种更加……更加微妙的东西。政治,或许是?噢,但伟大的拉密鲁斯当然不会自贬身价,掺和进凡人的政治里……”
拉密鲁斯咬紧了牙,“你越界了,科力瓦。”
“我吗?”他弯腰鞠躬,动作过于夸张,绝非出自真心实意,“我不过是个谨慎的旅行者,经过漫长的旅程,带着满身尘土来助同行一臂之力。召我前来的是你。你叫我来,却只肯说些半真半假的遁词,有人或许会说,这样实在不合礼数。”
“有人或许应该记起自己身在何处,然后管好自己的舌头,免得它们冒犯了旁人。”
“你很清楚,我来到这里,这本身就是冒犯。不难想象,你当初提这建议时单顿必定口吐白沫。”
一丝笑意扭曲了拉密鲁斯的嘴角,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不,倒还不至于当真……口吐白沫。”
“你以为我没听见吗?他的卫兵像鬼鬼祟祟的老鼠一样潜伏在我门外,为他充当耳目。要不是我不愿让我现在的灵伴消耗得太快,我真可以为他们表演一番。”
“你以为会怎样?他是国王,你是他敌人的仆人。这样的行为自然没什么奇怪的。”
“他真以为间谍能有用?他对我们的理解当真如此之少,竟以为自己可以在我们背后捅刀子?”
“或许我的行为另有深意,变色龙。或许我对待国王的态度与你不同,我只给予他们一点点真实的影子。”
“也许吧。”
“法师很难杀死,但并非绝无可能。我自己就认识几个,当注意力集中在别处时,他们没能躲过背后的‘刀子’。”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科力瓦,“不要低估了单顿。其他人犯过这样的错误,如今他们都成了蛆虫的食物。”
“法师?”
“据我所知没有。但我见过他将一个女巫逼向毁灭。那情景令人……不安。”
“想必她的能力不怎么样。”
“正好相反,她很了不起,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他的计谋非常狡猾,他助长她的疑心,让她在每一个阴影背后都看见敌人。为了保护自己,只两周她就耗尽了精魂火,临死也不知道他才是罪魁祸首。”他略一停顿,然后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常想,如果她接受了法师的训练,不知她能不能达成魂渡。尽管她是个女人,却有与法师相似的灵魂。真要另附,单顿准会大吃一惊!”
“除非月亮失去光辉,否则这一天不大可能出现。”
“的确。”拉密鲁斯表示同意,“有一些界限,大自然绝不会允许它们受到挑战。”
他转身面向森林,明白无误地向科力瓦表示,谈话已经结束了。
“那男孩?”科力瓦锲而不舍。
拉密鲁斯发出一声叹息,“是皇家的王子。牵扯到与这地位相伴的所有复杂因素。仅此而已。”
黑发的法师向拉密鲁斯伸出力量的触手,试着分辨对方的谎言。与其说这是出于必须,毋宁说是为了满足好奇。他的力量毫无收获,直接滑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认为你在害怕,”他静静地重复道,“我认为你很担心。如果安铎万死了,事情会怪到你头上。不是怪你引起了他的病,而是因为你没能治好它。”
“谁都可能死于疾病。神痨原本极为难治。这不是我的错。”
“是的……而且我敢肯定单顿正是那种善解人意的类型,一定会接受这个答案。”
拉密鲁斯下颌的肌肉又一次抽动起来。
“假设安铎万死于别的原因呢?比方说,一块石头从他房间的天花板落下,砸到他头上?那又如何?事情仍然要怪罪于你,不是吗?怎么,难道皇家的法师不该预见到这样的意外、提前加以防范?这才是你不让我们采取行动的真正理由,对吧?所以我们才不得不走上这条险路,让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有暴露的危险。”
“就算他真的怪罪我,又如何?他伤不到我。尽管他或许以为自己能够。”
“也许,但你可能失去这个舒适的位置。”
“还会有旁的位置。哪个法师缺少过保护人?”
“在你让单顿失望之后?单顿·奥勒留是所有高地诸国之王,他的话自有威力,拉密鲁斯,寻常的君主望尘莫及。如果现在他拿出自己权势,以最大的音量宣布你是个失败者——或者更糟糕,是个叛徒——那么,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你都不会找到如此舒适的栖身之所。当然,”他若有所思地说,“沙漠里倒总有许多微不足道的部落首领,或许愿意为一个不称职的法师提供庇护。只要这人别靠近他们的儿子。还有他们的山羊。你喜欢沙漠吗,拉密鲁斯?”
“你的语气真让人无法忍受。”拉密鲁斯喃喃地说。
“当然,也还有另外一条出路。先杀掉那男孩,然后,假如做父亲的惹出麻烦,把他也杀掉。啊,可这样一来,王国就会属于他的大儿子,那个自负的蠢货鲁里克,说不定很快就会发生革命——这在你作为皇家法师的履历上可又是精彩的一笔,等你寻找下一个职位时必定能引人注目。”他咯咯地轻笑起来,声音阴沉,不带丝毫幽默,“不,拉密鲁斯,我可不愿与你易地而处,这一点毫无疑问。你的名声很快就会被撕成碎片,若想挽回,你需要说服一两打法师,说服他们为你追捕自己的一个兄弟。可然后呢?杀了他?把他锁起来,直到几十年后安铎万自然死亡?或者你已经有了什么特别新奇的好主意,竟能钻到律法的空子?”
“我希望,”拉密鲁斯说话时字斟句酌,仿佛每个词都必须完美无缺,否则无法表达自己的意图,“找到造成这次事件的人,而且我们能想出一个法子,切断他俩之间的联系。届时他只需另找一个灵伴,而安铎万则可以获得自由。”
科力瓦轻轻鼓掌,“好极了,拉密鲁斯。从你口里说出来,这话几乎像是合情合理。何必介意过去从未有过先例——”
“过去从未有人尝试。”
“但若要说服其他人,你仍然需要盟友。不是吗?”
一道雪白的眉毛向上扬起,写满怀疑,“你在自告奋勇?我没听错吗?或者是晚餐时喝了太多蜂蜜酒,让我犯了迷糊?”
“端看价钱如何。”
“啊……”拉密鲁斯赞许似的点点头,“仍然秃鹰一般的唯利是图,科力瓦。”
“我们全都唯利是图。否则早就死了。”
“这倒是实话。”
“在这件事里,敌人的话对你会特别有用。因为其他人将看到,就连科力瓦这个最该对你心怀恶意的人都支持你,这自然比朋友们不温不火的赞成有力得多,不是吗?”
听到“朋友”二字,拉密鲁斯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短暂、冰冷的微笑——就好像法师之间还会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似的。在法师们之间,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彼此尊重的竞争,最坏么……竞争会变得苦涩,对抗变得无比黑暗,个中的恐怖是凡人连做梦也不敢想的。
只要能打发掉无数个世纪的时间,有何不可?
“那么你的要价是?”拉密鲁斯问,“我猜你已经想好了?”
科力瓦摊开双臂,“我是个讲理的人。或许你能帮点微不足道的小忙:等单顿大王寻求建议的时候,在他耳边进上一言。”
“还真是微不足道。”拉密鲁斯冷冷地说,“具体说来,什么样的建议?”
科力瓦慢条斯理地捋捋自己的山羊胡子;看在更加敏感易怒的人眼里,或许会说他是在嘲弄对方的习惯动作。“我在想,或许……奥若米尔。”
拉密鲁斯猛吸一口气,“这次你真的越界了。”
“挺可爱的一个港口城市,你不这么想吗?看来单顿倒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听说他打算向它的主人们开战,把它抢到手里。”
“啊,这么说你的主人对此也有兴趣。很高兴知道这一点。”
“我的保护人与此无关。”
拉密鲁斯场起眉毛,“当真?难道你也开始参与凡人的政治了?”
“人都不免一死,连王公们也难逃劫数。明智的做法是,避免让自己的利益单单依赖某一个君主的善意……甚至不该单单依赖某一个国家。”
“千真万确。尽管并非法师的传统哲学。”
科力瓦阴沉沉地一笑,“你会发现我远非一个传统的人。”
“我已经瞧出些端倪了……那么,这个港口?你希望自己占有它?”
“哪里的话。它如今这样于我再好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中立小国,环绕在敌人中间。我只担心其中一个敌人会破坏了那一地区的力量平衡……”
“……这对凡人的政治将会非常糟糕。”
“正是。”
“而我们自然应当多为他们考虑。”
科力瓦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那么你明白我的立场了。”
“我明白你要价不低,”拉密鲁斯静静地说,“奥若米尔是自由联邦中最有价值的港口之一。假如单顿对这颗珍宝发生了兴趣——注意我说假如——想劝他改变心意绝非易事。”
科力瓦摊开双手,“挽救一位法师的名声也同样不容易,如果这么一位强大的君主决意要以王室的力量摧毁他的话。不是吗?”
长时间的沉默。最后拉密鲁斯转过身,离开护墙、离开科力瓦。他行动时,黑袍被上升的气流拍打着,仿佛蝙蝠的翅膀。“我认为,眼下攻占奥若米尔对单顿并无益处。”拉密鲁斯静静地说。他的声音中不露丝毫情绪,尽管他全身的气场都在灼烧。“我将依此判断对他提出建议。”说完,拉密鲁斯大步迈向塔楼;他预先以法力打开了沉重的大门,让自己愤怒的步伐可以不受阻挡。
至于科力瓦,他使出了足够的法力,确保拉密鲁斯不会听见自己欢畅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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