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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枪。他们需要枪。能造多少就造多少。而且越快越好。不是化学武器,而是旧式的那种。火枪和步枪。能打出铅弹的那种。

他们坐着的长船碰到狮鹫号的船身时,贝蕾妮斯向伊露蒂如此解释道。没能展开的那部分绳梯砸在划手座上。女守卫迅速爬上梯子,贝蕾妮斯紧随在后。

“他们首先会派出人类奴隶对付我们。我从骨子里清楚这一点。不是为了征服。只是为了那种残酷的讽刺感。”她吐了口唾沫,立刻后悔起来。在他们返回西方马赛之前,她的牙齿都会是她颚骨里的一颗滚烫的钉子。“为了表达它们的态度。”

在对抗嘀嗒人的时候,铅弹枪几乎毫无作用。除非运气好得离谱,否则喀拉客根本无须理会火枪手打出的任何子弹。想要用金属抛射物确实地放倒金属人,就得用上大炮。但只有贝蕾妮斯拇指甲大小的火枪弹就足以打碎人类的颅骨了。

叛逆们也很清楚。但它们不会因此罢手。见鬼,它们没准还会更有干劲。它们会因为能将从前的主人送进停尸房而欢欣鼓舞。

这原本算不上严重的威胁,但前提是城堡那边还有化学军备的库存。或者城墙。或者愿意守卫它的坚定士兵。但这些都没有。在此期间,根据但以理对那座仓库的调查,叛逆们已经生产了数以千计的松果体玻璃。而且植入等同于沃土的人类大脑的每一块玻璃,都会造出又一个哭泣的奴隶,又一个人类喀拉客。又一个费舍,又一个瓦皮努陶-卢乌。

火药就好弄多了。称职的法国化学家甚至能一边睡觉一边制造出来。但枪支还需要钢铁。西方马赛有过多少制枪匠?现在还有吗?这门手艺并未被人遗忘或者失传,但那是猎人和捕猎者的领域,与军人无关。

海风吹乱了扎在她头上的手帕。它为她的光头挡住了窥探的视线,但无法挡住自然界的侵袭。风和海盐让她的发茬处传来提神的刺痛。

贝蕾妮斯慢步跑过莱维斯克船长身边,后者正在监督对这条三桅帆船的忙乱维修。船长朝着一群拿着焦油桶和刷子的水手发号施令,他的嗓音在山崖间回荡不止。几名剩余的机械人——除了被麦布挟持的那些以外,它们的数量进一步减少了,因为其中两台选择陪同和照顾踏上漫长归途的瓦皮努陶-卢乌——正在努力竖起新桅杆。那根桅杆是三台仆从型连夜赶工制造出来的:它们跑到野外去寻找合适的树木,将其砍倒,去除大小树枝,刨去树皮,扛到停泊处,然后让它漂到狮鹫号那里。

它们将好几棵高大的黑云杉改造成了备选的桅杆。贝蕾妮斯看到,有许多木筏正在漂出停泊处那座曲折的峡谷。好几条木筏上装载着备用桅杆。新伐木并不是理想选择,但他们没有建造合适的窑炉并干燥木材的时间,其他木筏上装着化学品储液罐,还有转移内容物用的水泵,以及从港口搜刮来的化学反应设备。因为化学品的晃动,那些木筏移动得缓慢又笨拙。在航行期间,化学家们将会施展他们的魔法。

在此期间,帆工们始终在索具上爬来爬去,割断纠缠的缆绳,修复断裂的帆桁,缝补撕碎的船帆。这艘三桅帆船散发出锯末和热焦油的气味,甲板则随着锤子的敲打声、手锯的嗡嗡声、钻子和螺旋钻的摩擦声而不断颤动。

他们很快就能出发。但在那之前,她要向马赛送去警告。至少前往鸽笼之前,她是这么希望的:在那里,她发现自己的担忧应验了。鸽笼原本位于后桅杆的底部。如今被压扁的笼子躺在甲板上的羽毛和血污之间。在和荷兰船相撞的混乱中,它是许多遭到破坏的东西之一。

“该死,该死,狗屎。”

她用靴尖推开那堆残骸。鸽子没了。而那些信号塔——就算他们能找到某一座——也都被付之一炬了。她该怎么把消息送去给尖塔?该死的郁金香又给她添了乱。无论贝蕾妮斯要做的事有多么简单直接,这些狗娘养的都能让事态复杂化。

好吧,他们已经时日无多了。是真的他娘的时日无多了。

她转向伊露蒂。“我们在马赛靠岸的那一刻,就立刻派信使去召集枢密院成员。”

“我们不去马赛。”她们闻言转身。水手德尔菲娜和一台仆从型走了过来。发话者是那位人类水手。

“我们当然要回去,”贝蕾妮斯说,“否则就没人警告他们来临的危险了。”

德尔菲娜摇摇头。“不。船长的命令。”

“我会说服他的。”贝蕾妮斯正准备向前走去,伊露蒂却皱起眉头,一手按住她的胳膊。

“他这会儿看起来有点忙。”

“你不明白,”那个机械人说,“我们来这儿,不是想要你去说服船长回心转意。我们是要告诉你,我们一致决定不回马赛了。”

“随你的便吧,你这只黄铜外壳的便盆。尽管切除你该死的自由意志,然后跳下船吧。就算你想一路走到月亮上去,也和我无关。”

伊露蒂交叠双臂。她来回看着贝蕾妮斯和水手们。德尔菲娜说:“我们失去了太多人手。”助祭洛林仍旧留在岸上,正对着刚竖起不久的木制十字架祈祷。“想要让狮鹫号航行,我们就需要机械人的帮助。”

令人不快的刺痛感在贝蕾妮斯的颈背扎下根来。“那我们要去哪儿?”

机械人抬起一条胳膊。它指着东方,指着那片青灰色的海洋对面。“去旧世界。”

“旧世——”

贝蕾妮斯猛地闭上嘴巴,牙齿碰撞在一起。要说寂静笼罩了这场对话恐怕并不正确,毕竟此时此刻,这条忙碌的三桅帆船怎么也算不上安静。但就算有寂静到来,也是那种山雨欲来、仿佛即将生下三胞胎的怀孕野牛那样的寂静。她眨了眨眼。然后她倒转思绪的纺锤,将对话的丝线收起,然后再次放出,在脑海里重现最后的几个片段。但她仍旧无法理解。

她看着伊露蒂。“你也听到了刚才那句话,还是说是我发疯了?”女守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们想去欧洲。真有趣。但这引出了一个问题。”她来回看着嘀嗒人和水手,扫视的目光把伊露蒂也包罗在内。“你们他妈的都失心疯了吗?中央诸省现在多半已经是血流成河的废墟了。记得梵蒂冈吗?它们把人类钉在十字架上的地方?想象一下吧,在机械人对人类比例高出十倍——百倍——的城市里,那会是怎样的一幕。就算有幸存者存在,还记得那座该死的实验室么?你们知道的,就是他们折磨瓦皮努陶-卢乌的那地方。我的脑袋被某台疯狂的机器剃光的地方。在向东航行之前,你们应该记住这点。因为要不了多久,帝国中心所有幸存者的颅骨正中央都会多出一块漂亮的珠宝。”她暂时停口,重新系好手帕,后者因为她激动的手势松开了。“往好的一面看,”她咕哝道,“要给这件珠宝做搭配倒是很省事,毕竟它是完全藏在脑袋里的。”

她的大呼小叫引来了目光。人们喜欢看热闹。另一位女守卫——安娜伊斯——走了过来,加入了对话。她和伊露蒂互相点头致意。

德尔菲娜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又努力摆出耐心的表情,仿佛她是学校的老师,而贝蕾妮斯是个尤其迟钝的学生。“正是如此。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我们。而我们没有送出警告的手段。无论是向西方马赛,还是向中央诸省。”

“去他妈的中央诸省,”贝蕾妮斯说,“我们的职责是回去警告新法兰西。”

伊露蒂终于开了口。“这不是荷兰人或者法国人的问题。这是所有人的问题。”

(贝蕾妮斯低声说道: “你也有份吗, (1)查斯坦?”)

“我们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德尔菲娜说。

贝蕾妮斯很想让中央诸省,还有整个该死的铜铸帝国都烧成灰烬。但他们是对的。如此得来的胜利实在太得不偿失了。

因为等麦布女王和她的迷失男孩把欧洲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孩童转变成活生生的牵线木偶以后,又会做什么呢?它们会厌倦。然后它们会看向西方。新阿姆斯特丹有许多从前的奴役者可以折磨。等那些乐子结束以后呢?它们对人类的轻蔑会止步于国境线吗?

迟早有一天,那些毁灭自由意志的邪恶松果体玻璃会出现在新法兰西。

贝蕾妮斯理解所谓的“理性利己主义” (2);她为了受人称道也曾奉献了不少岁月。但她痛恨这样的切身体会,也痛恨这条路所通往之处。她转过身,看着几乎占据了狮鹫号每个角落的忙碌场面。然后又看向漂浮在附近的树干。她这才意识到,那些并非备用的桅杆。而是撑船杆。是船桨。

“你们想设法截住那条船。”

“我们肩负着更大的责任,”那位水手说,“这份责任的对象不是马赛,不是新法兰西,不是塞巴斯蒂安王,甚至不是教会。我们对天主负有责任。”她画了个十字。好几个人随即效仿。伊露蒂拨弄着缠在腰带上的玫瑰念珠。“它们对瓦皮努陶-卢乌,以及之前的费舍牧师所做的事令人憎恶。这是对他们不朽灵魂的亵渎。”

在和发条匠的冲突中,贝蕾妮斯从来没重视过宗教那部分,只将其当作政治和信仰方面的工具。尽管贝蕾妮斯耻于承认,但更高层次的目的在促使他们行动这一点并没说错。这是自我的短暂存活与人类的长久存续的对比。

可该死的,她不想去欧洲。要等到多少个夜晚以后,她闭眼时才不会感受到箍住双臂、双腿和脖颈的冰冷镣铐?要过多久以后,她渐入梦乡时才不会听到“咔嚓-咔嚓-咔嚓”的剪刀声,感受到剃刀与头皮的摩擦?而她只是落入了区区一台暴怒机械人的手中。那些操野牛的杂种想要径直踏入屠宰场。贝蕾妮斯无比希望那个令人欣慰的幻想能够成真:只要她的脚步足够小心,就能绕开这个问题。在莉莉丝手下死里逃生这件事,在她自信心原本的所在之处留下了一个空虚又透风的窟窿。

她痛恨那个事实:莉莉丝对她的短暂折磨和羞辱吓坏了她,而那份恐惧永远都不会消失。她能做到的,就只有不让自己每次谈到叛逆的计划就吓得小便失禁,蜷缩成团,辗转反侧,直到在哭泣中睡着为止。

而且最可怕的部分还不是恐惧。最可怕,最糟糕的部分,是她要被迫接受自己犯下恶行的事实。她折磨了智慧生物。

内疚比恐惧更糟糕。内疚是勾住她心脏的一根鱼钩。呼吸令她痛苦;思考也是。

但如果他们返回西方马赛,她就不必为此苦恼了。暂时不必。只要一直不照镜子——这点很容易办到,反正她也没有需要梳理和造型的头发——她就不必看到自己眼中的内疚和厌恶。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我不想去东方,”她说,“拜托。”她嘶哑的嗓音背叛了她。伊露蒂注意到了;她的姿势稍稍起了变化。她就非得这么无微不至吗?真该死。

贝蕾妮斯一手拂过头皮上的发茬。摸起来就像软毛板刷。她花了片刻去思索自己的脑袋是否很丑。上面有肿块和皱褶么?有不堪入目的痣吗?

那句脱口而出的坦白有点诚实过头了。为了掩饰,她补充说:“至少我们得把这些化学品送回马赛。得有人带着那些回去,并且警告国王。就由我来吧。”

“如果你能想办法把那些罐子里的东西沿着海岸和河道一路送回弗尔莫农岛,”德尔菲娜说,“那就请自便。但狮鹫号不会送你回去。”

“你们都是蠢货。你们简直蠢到难以置信。”

我不想去东方。但我只靠自己没法回马赛去。路上到处都有收割派。说服他们。让他们把全体人类的存在威胁抛到脑后。让他们像你那样,装作满不在乎。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她说着,转向那些仆从型,“就问问你们当成宝的那个但以理吧。他会告诉你们的。迷失男孩会毫不犹豫地袭击你们。”她对人类说:“让他告诉你们,麦布是怎么对付那个矿井监工的。然后再扪心自问,你们是不是真的想航行到一块注定会被如此残忍的造物掌控的大陆上,”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然后,等你们明白我说的没错以后,再拖着吓尿的裤子来找我吧。”

受损机械人的发声装置的尖锐颤音打破了这片寂静。“我们没法问但以理。他不在这儿。”

贝蕾妮斯停下了脚步。这可不妙。他显然不可能加入麦布的阵营。她回过身来。“他在哪儿?”

“迷失男孩带走了他。他看起来不是自愿离开的。”

噢。 又一个铺陈在她脚边的悲剧。但此时此刻,在本就长得要命的账目上多添一笔又能怎样?她靠着栏杆瘫倒下去,但伊露蒂接住了她。“活见鬼。”

“还有基洗亚和拉斐尔。以及另外几个。”另一个仆从型说。

啊哈。现在那种自杀倾向稍稍能说得通了。“这下我懂了。你们想夺回你们的救世主,”她指着那些嘀嗒人,“你们打算追赶那条船,好设法救出但以理。”

“他释放了我们!”

“他把灵魂还给了我们!”

没等贝蕾妮斯反驳,伊露蒂就插了话:“失踪的并不只有机械人。莫尔奈博士下落不明。我不认为他们杀了她。”

“让我整理一下状况。除了整整一船为中央诸省的人类所准备的自由意志切除术用具以外,那些迷失男孩手上还有个发条救世主,以及我们的顶尖化学家之一。”

德尔菲娜耸耸肩。“看起来是这样。”

“你们就没人察觉其中的不协调吗?它们已经拥有了折磨制造者所需要的一切。对它们来说,但以理或者莫尔奈能有什么用?”

但几乎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她就想到了答案。

麦布不需要靠那位化学家来袭击中央诸省。不,她是在提前考虑回到新世界以后的事。只要有重整军备和增长人口的时间,新法兰西就会是世界上唯一拥有相应技术、能够抵挡麦布的人类与机械人奴隶大军进攻的势力。可一旦麦布将松果体玻璃植入莫尔奈博士的头颅,那位化学家就会无力抵抗,只能说出她所知的一切。麦布多半打算一边强行奴役欧洲的人类居民,一边开始生产和储备反化学军械。

而另一方面,但以理……

麦布显然没法转化他,否则她早就趁着他在永无乡的时候下手了。但他并不会因此失去利用价值。老天爷啊,当然不会。特别无情而狡猾的人(比如我,贝蕾妮斯在心里承认)会发现他尤其有用。

她想起了西门——盘踞在梵蒂冈废墟收割派的那台发言机器——在遇见但以理时的反应。但以理只是身在狮鹫号上,就阻止了一场大屠杀。如果没有但以理,马赛周边的自由机械人根本不会考虑贝蕾妮斯的远征计划。他提出了一个值得考虑的简单观点,突然间,嘀嗒人们就争先恐后地前来报名了。

喀拉客们敬仰他。他的话语拥有近乎神话般的分量。可以用来对抗麦布的分量。他可以聚集那些真正高尚、拥有良知、对血腥复仇敬而远之的机器。

所以她才必须处死他。要做这种事,还有哪里会比中央诸省更合适?

(1)原文为拉丁语,后世认为是凯撒在遇刺时对其养子布鲁图说出的遗言。

(2)相信利己是理性行为,会为了长远利益而维护名誉、形象等等的利己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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