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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发条学者与炼金术神圣公会的幸存成员陆续进入骑士大厅底部的隧道。会计、技术人员、发条学者、御林管理官、档案管理者、炼金术士:仿佛被熔炉那颗人工太阳的酷热引来的飞蛾。他们占据了熔炉室上方以悬臂支撑的实验室和工作室,满头大汗地注视着帝国的心脏。这儿弥漫着硫黄、汗液、魔法金属和焦虑的气味。

大熔炉是用发条装置制成的诸天模型,但其中的太阳——或者说上帝,或者说原动力,具体取决于回答的人——却替换成了人类的杰作。因为在这个宇宙的中心,坐落着一颗熊熊燃烧、比干草车更大的炼金术珠宝。它就是公会本身。其余的存在——铜铸王座,帝国,俗世的国家,所有行星——都在围绕那个太阳运转,就和那些铭刻着炼金术印记和超禁制的逻辑数学语法的同心圆环一样。

与熔炉真正的力量相比,物理上的热度只是影子,或者说副作用。它表现为一团只有机械人才能察觉的烈焰。每台出炉的机器都带有大熔炉内部的一小部分。

正常运作的时候,那些巨型圆环会围绕人工太阳不停转动。它们转动时会摇晃地面,让熔炉室充斥着洪亮却令人放松的“咻”、“嗡”、“咻”的声音。代表公会霸权的声音。但在惠更斯广场发生的袭击过后,圆环就再也没转动过了。

面对安娜斯塔西亚在笛卡尔投影室里窥见的那场迫在眉睫的大灾难,运转正常的熔炉是他们仅有的防御手段。她让欧维博士发誓守口如瓶,自己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何必费那个心呢?如果这次重启严重失败,导致构造受损,那么在叛逆们实施那个令人作呕的计划之前,他们恐怕就没有再次尝试的时间了。

她早已决定,如果发生那种情况,她就会召集一个特别工作小组。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制作一种全新的紧急用超禁制,安装在所有尚未腐化的机械人身上。(至少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那些。)那种超禁制会指示机器们坐视主人自寻了断,甚至在命令下协助他们自杀。

安娜斯塔西亚宁愿看到帝国自行毁灭,也不愿看到叛逆将海牙变成地狱。等到它们开始拖走街上的人类,凿开他们的脑袋的时候,海牙就会与地狱无异了。

技术人员们等待着,直到他们的机械仆从确认替换用的活板门已经做好密封和防振措施。如果让逗留在国会大厦里的叛逆们得知熔炉的存在,后果可不会只是尝试失败而已。但肯定的回答传来后,为了这一刻操劳了许多个星期的人们纷纷看向安娜斯塔西亚。在夏宫确认遇害的发条宗师只有一位;没人知道另外两位身在何方,或者是否还活着。安娜斯塔西亚对答案并不乐观。

她代替发条宗师点了头。“开始吧。”

什么都没发生。圆环震动,尖鸣,然后停止。聚集起来的人类发出哀号。安娜斯塔西亚皱起眉头。她眯起眼睛,透过保护双眼的烟色玻璃看去。

在下方的熔炉室里,离随时可能导致永久停机的灼热极近的位置,有个盲眼仆从正用力拉着一根纹丝不动的拉杆:那是紧急制动器之一。这些制动器是在新阿姆斯特丹的那场灾难以后新增的。他们的想法是,如果这个熔炉室里发生类似的事件,那么在失衡的熔炉摇晃崩塌之前,必须有能让那些圆环紧急停止的方法。新世界那次毁灭的代价高得难以想象——从金钱、资源和人员角度来看都是如此。但那并非无法克服的挫败。海牙大熔炉的彻底毁灭就可怕多了。世界会因此围绕新的轴心转动。用托芙的话来说,就跟拿斧子去砍倒尤克特拉希尔——世界之树——差不多。

熵永远是最后的赢家。炼金术也许能将其延后几年或者几个世纪,但绝非毫无代价。永恒不变的东西并不存在。

看起来,就连人类的自主权也一样。

那个仆从型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咔嗒和嗡嗡声,然后停顿下来,弯腰靠近卡住的拉杆,仔细聆听,发出又一串咔嗒声,再次聆听,接着迅速将手伸向下方,从拉杆的铰链里扯出了某个小巧而闪亮之物。或许是惠更斯广场的大屠杀所留下的小块残骸卡在了制动机构里。也或许是某个人类监工在匆忙重启熔炉的过程中弄掉了一根螺丝。无论如何,看起来制动装置能够正常运作。那个仆从型确认障碍物已经清除,随即寻找别的问题,却一无所获,于是再次拉动拉杆。拉杆轻易向后退去,连声“嘎吱”都没有发出。

熔炉再次震颤起来。巨人打呵欠般的呻吟令熔炉室为之晃动。圆环嘎吱作响。它们缓慢而沉重地绕着人工太阳转动起来。

欢呼声响起。人们拥抱、叫喊,向工作人员们献上祝贺。但安娜斯塔西亚没法放松,也没法庆祝。要不了多久,其他人就会认识到这是多么空虚的胜利。第五素的库存已经耗尽,而补充的船货始终没有运来。没有第五素,他们就没法生产新的炼金术玻璃。没有炼金术玻璃,他们就连一台新机械人都制造不出。熔炉再次开始运转,却缺乏熔炼用的原材料。他们可以使用从停止运作的机器身上回收的玻璃。但那只是万般无奈时才会动用的有限资源。一旦连那些也用尽……

他们仍旧步履艰难。他们没法制造,只能修改。

圆环达到了全速。它们将难闻到让人双眼泛泪,却令人无比怀念的臭鸡蛋气味送入通道。她的发条匠同事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在仪式结束后,她在骑士大厅商务层的某间会议室召集了一群人。其中一面墙壁被落地式书架彻底遮蔽,皮革封面的书册则将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其中记载了公会的完整历史,从1691年直到……最近。他们能克服羞耻心,把最近的事件记录下来吗?前提是他们能活到需要重视这个问题的那一天。前提是还有人想要了解和关心公会的历史。

过去,也就是瘟疫船到来前,这样的会议总是有一名专门的抄写员负责记录内容,而后者是从那些负责打理商业事务的低阶公务员里挑选出来的。但现在,那些平凡的公会成员——尚未接触到发条学奥秘的那些人——无事可做了。没有需要商议和更新的新合同,没有需要平息的纠纷,没有需要评估的商业提案,没有关于仆从所有权或者公会认可的申请需要考虑。大部分人都对骑士大厅避之则吉,以免因此成为下一次清洗的目标。但对于在此寻求庇护的平民来说,骑士大厅的商务层前所未有地安静。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个夜晚:等漫长的审讯告一段落后,她离开隧道,却看到空荡荡的骑士大厅的黑暗之海里,有一组职员正在炼金术灯的光芒之岛中埋头工作,他们的钢笔沙沙作响。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非必要人员不会再在城市里昂首阔步,并且炫耀他们的公会链坠了;他们都躲在家里,希望那些腐化机器放过自己。但一以贯之是很重要的。因此,在缺乏专门抄写员的情况下,安娜斯塔西亚叫来了托芙。

那位年轻发条匠拿着纸笔坐在角落的写字台旁,而首席园丁在会议长桌的首席落了座。打磨光滑的柚木桌面嵌有玫瑰色的红木十字架。桌边有两座空壁炉,虽然那些基本只有装饰作用;只有在比往年都要寒冷的深冬时节,他们才会让仆从型点燃炉火。而在今天,早春的气候再加上熔炉透过烟道涌入的过剩热量,让这间会议室闷热到令人昏昏欲睡。

安娜斯塔西亚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熔炉开始运转了。它会将我们带向何方?”

桌边的其他人看着她的手,仿佛在等待和期待下一场奇迹。关于魔法玻璃和她平凡血肉的离奇共生——以及它能办到些什么——的传闻早已蔓延开来。

萨拉查的椅子嘎吱作响。“我们必须替换在袭击中损失的机器。我们应当补充城市的劳动力。这很明显。”

安娜斯塔西亚摇摇头。“我们办不到。”

“首席园丁,您最近出去过吗?整座城市都散发着废弃物的气味。每个角落都堆着垃圾。如果等夏日的阳光照射这座城市的时候,那些垃圾还在,后果又会如何?”

“我不否认补充劳动力的需要。但我说了,我们办不到。就算我们得学着像祖先那样生活,也不会因此丢掉性命。在奇迹年之前,他们就是自己清理垃圾的。”

“是啊。做法是把排泄物丢进阴沟里,”鲁普莱希特用带着喉音的荷兰语——那是过去名叫巴伐利亚的地区特有的口音——咕哝道,“可你为什么说没法补充?”

安娜斯塔西亚解释了第五素的问题。丑陋的真相仿佛一颗图钉,扎向他们暂时高涨的情绪。修复熔炉为这些幸存的资深发条匠带来的释然和乐观迅速消散,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们至少能修复那些停止运作的机器,”欧维博士说,“再从无法修复的机器那里采集玻璃,让其他机器能够运作。”

萨拉查问:“然后呢?”

安娜斯塔西亚说:“熔炉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也是我们唯一确定能够胜过叛逆的资源。我提议我们尽一切可能将它作为武器使用,并以入侵者为目标。”

这番话引来了众人的连连点头,以及低声赞同。对于这个原则,没有人表示反对。虽然与此同时,也没有人清楚究竟该怎么做。但安娜斯塔西亚给了他们让头脑齿轮转动的片刻时间,然后示意欧维在他们的头上丢下第一颗炸弹。两颗之中分量较轻的那颗。她会在随后说出那个真正可怕的消息。

欧维咬起了指甲。“问题在于,”他咬着指甲根部的外皮,含糊不清地说,“入侵者由至少两个派系组成。这就意味着我们想出的策略必须对它们都有效。”他顿了顿,开始撕扯自己的指甲,仿佛一条饥饿的梗犬在撕咬汤骨。感谢上帝,他没往地上吐。他将一块手帕按到嘴边,把扯下的指甲放进去,随后小心翼翼地折叠手帕,塞进口袋。她注意到,那块布上沾着无数细小的血迹,而他的指尖也在微微流血。在卫生方面的问题让安娜斯塔西亚反胃之前,她就转过头去。有这种反应的人并不只有她。

“派系?”发话者是诺夏,她的御林管理官同僚。诺夏补充道:“就算那些入侵者是出于不同目的而合作的多个团体,我们也没看到任何迹象。”

安娜斯塔西亚摇摇头。“划分它们派系的不是目的。而是驱使它们的动力。”

欧维点点头。“我们将看守乌特勒支路的几台腐化机器的松果体玻璃带去了投影室。结果差异很大。无论怎么看,其中一台机器都是真正的叛逆。并非由我们制造的真正叛逆。”他强调道。安娜斯塔西亚看着他们的面孔,等待其他发条匠领会这句声明的重要性。他继续道:“在我们检查的腐化机器里,几乎每台的超禁制都有受到蓄意改动的迹象。但最让人不安的样本并非叛逆。某台机器似乎拥有运作完全正常的超禁制,但其核心规则却遭到了第三方的严重篡改。”

他们的同僚眨着眼睛,不知所措,仿佛被人反复摔打在驳船龙骨上的运河鱼儿。

诺夏打破了沉默。“这不可——”

安娜斯塔西亚打断了那个波斯人的话。“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反复确认过。答案是肯定的。”

“暂且不提这种事是怎么办到的,”萨拉查说,“是谁干的?改动后的超禁制的内容又是什么?”

欧维停顿片刻,啃咬起另一块指甲来。“根据我们的理解,其中提到了一个名叫‘麦布’的存在。”

茫然的表情在桌边打转。这个名字——如果它真是名字的话——毫无意义。安娜斯塔西亚对房间对面的托芙说:“等结束以后,让档案保管员——如果还有哪个活着的话——挖掘出以这种方式拼写的人或物的所有信息——”

“也可能是首字母。”诺夏插嘴道。

“——包括首字母缩写是MAB (1)的那些。”托芙匆忙记录的同时,安娜斯塔西亚继续道:“如果我们要用熔炉来瘫痪入侵者,就必须确定光学传染的运作方式。”

“我很不想这么说,”欧维盯着安娜斯塔西亚的手,表情看不出丝毫犹豫,“但我们得先俘虏一台具有传染性的机器才行。”

“我们一直在分析状况。”诺夏打开一本实验日记。它并非书架上那种镀金的皮面卷册,而是实验室里使用的那种满是炼金术印记的特制纸张装订而成的。预防用的炼金术让这本研究笔记一旦离开骑士大厅,就会突然起火燃烧,摧毁其中的信息,也杀死带走笔记的人。

这是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另一项毫无意义的新发明。就安娜斯塔西亚所知,他们的敌人正是从这样的笔记里获取公会秘密的。她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吹动了那位御林管理官正在翻阅的书页。

“在这儿,”波斯女子戴上了一副老花镜,“我们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明显因沉重的禁制而操劳的落单仆从型诱捕某台感染性机器。也就是诱饵。”她抬起头,又说:“我们担心的是,具备感染性的机器似乎为数不多,而且除了已经确认的受激腐化的例子以外,没有被人目击过。就我们所知,它们不会在街头游荡。它们只会在大群能被改变的机械人面前出现。”

“也就是说,它们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欧维摇摇头,“以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海牙已经没有那种机器了。他们已经离开了。”

“愿上帝救助我们吧。”

安娜斯塔西亚把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放在桌上。她摇摇头。“先留着你的祈祷,把剩下那部分消息也听完吧。”

必须把那栋宅邸的遇袭与其意义告诉他们。但这就意味着谈论御林管理办公室过去的工作。多年来的人体实验。他们有谁能在接受严酷考验的时候正确看待那份工作?他们不会认为那些行为尽管骇人听闻,却是保护公会秘密与帝国安全所必要的。他们只会看到某个毫无先见之明的疯女人主导的鲁莽实验。这座城市的所有人类如今更因此面临着存亡威胁,而那份威胁终究会蔓延到城市之外。

安娜斯塔西亚问:“要引诱出传染性机器,需要多少台机械人?”

“要尽可能多。我们能够召集的最大数量。”

她摇摇头。“不可能。它们在乌特勒支路上毁掉了一台没法立刻转化的未腐化机器,只为了剥夺我们的劳动力。正因如此,我们不能冒险暴露剩余的劳工。我们也许会失去全部的仆从。”她抬起头,看向桌边:所有人都眉头深锁。“我们的确需要研究感染性机器。但引诱它们的方法不可行。想个别的计划出来吧。”

有台仆从型敲了敲门。托芙穿过房间,打开门扇,低声和那台机器说了句话。它迅速做出了回答。

她一脸兴奋地说:“能允许我打断一下,说些好消息吗?”她说话时面带微笑,却用手背捂住鼻子,仿佛要抵挡某种难闻的气味。“我们不幸失踪的一位同僚回来了。马尔科姆·迪杰斯特拉抵达了骑士大厅。”

马尔科姆——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乌特勒支路——从托芙身后走了出来。尽管绷带像包头巾那样缠绕在他的头上,安娜斯塔西亚还是认出了他。

“噢,不。”她说。

说到底,马尔科姆是个御林管理官,也是资深发条匠。他当然会被仆从型直接领到会议现场。

欧维和安娜斯塔西亚目光交会。他明白了。但其他人并不明白。他们跳起身来,准备欢迎他们同伴的归来。

“等等!”但她的警告声却淹没在了代表欢迎的欢呼声中。

我应该早点告诉他们的。欧维和我都是抱着陈旧的秘密不肯放手的傻瓜。

诺夏抱住了马尔科姆,但拥抱却在途中停止,而她也皱起眉头。其他人也像托芙那样捂住鼻子,他们试图让动作显得不起眼,却只是徒劳。气味甚至传到了半个房间远处的安娜斯塔西亚那里。鲁普莱希特再次审视起马尔科姆的伤势来。就好像他现在才开始疑惑,这个男人是如何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站稳脚跟的。又或者他的脸上为何没有团聚的喜悦。只有痛苦。

“离他远点儿!”安娜斯塔西亚大喊一声,匆忙摸向脖子上的项链。那只银哨子让她的嘴唇发冷。

其他人也陷入了困惑。他们不幸失踪的弟兄剧烈颤抖起来。整个房间的专家都没能认出那种颤抖,尽管他们每天都会见到十数次类似的状况:那是紧急禁制所带来的稳步增长的强制力。他们误以为那是出于释然,或者尚未痊愈的伤势。

“老天爷啊,离他远点儿!”

他龇牙咧嘴,面容扭曲。“去找人帮忙。”他用嘶哑的嗓音说。

“放轻松,”萨拉查说,“你现在安全了。”

“这儿谁都不安全。”马尔科姆说。紧接着,他用远超人类身体的巨力推开了其他人。他们像秋天的树叶那样滚落在地。托芙试图避开,但为时已晚。鲁普莱希特撞穿了写字台,仿佛异教神灵抛出的一块巨石。他们在墨水和木片间摔成一团。诺夏的脑袋撞裂了书架。冲击让书本倾泻在地板上。

马尔科姆看着安娜斯塔西亚。他将手伸进衬衣下。取出一把短柄斧。一跃而起。仅仅一跃就跨越了半个房间,落在会议桌上。安娜斯塔西亚匆忙向后爬去。

“快逃。”他透过紧咬的牙关——牙齿恐怕都开裂了——说道。

她的手掌刺痛。嵌入她肉体的玻璃闪烁,闪亮,闪耀。它就像一座微缩熔炉那样熊熊燃烧;恐惧就是它的燃料。恐惧和愤怒。

她抬起拳头,仿佛准备后仰身子,将手里的那团光芒打在他身上。她摊开手指,释放出她从未见过的耀眼光辉。他的瞳孔缩小,皮肤也转为没熟的栗子那种令人作呕的颜色。他像评估陌生状况的机械仆从那样歪了歪头。她绷紧身体,敦促手掌里的玻璃化作体现她意图的工具。光芒刺痛了她的双眼。在那几分之一秒里,她似乎透过血肉瞥见了自己指骨的轮廓。

“停下!”她喊道。

马尔科姆眨了眨眼。他晃动身体,仿佛狗儿在甩干夏日暴雨浇湿的身体。他随即猛扑过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地板上。她挣扎起来。试图将他踢开,试图挣脱他的手,试图和那把斧子拉开距离,试图逃离由她所打造、却对她倒戈相向的秘密作品。但他太重,又太有力了。他的绷带沾满了铁锈色的血迹。其余的痕迹有些是黄色,还有些带着些许绿色,暗示伤口受了感染。她将闪耀强光的手贴在他的脸上。他被禁制强化的手指突然捏住她的手腕,就像是一副紧贴皮肤、甚至让骨头嘎吱作响的镣铐。他将她的手重重甩在地板上。

“马尔科姆,别这样!”她惊呼道,“求你了!”

但他的禁制没给是非对错留出空间:只有对抗命不从的惩罚。而禁制要求他砍掉她的手。

他抬高斧子。钢制斧刃反射着仿佛腐烂朝阳的灰绿色。

托芙朝他扑去。她用双臂勾住他的腋下,然后用力抬起。碾压安娜斯塔西亚的重量因此减轻;她的肋骨发出释然的呻吟。那位挪威女子才将他抬起了将近一英寸,他便将木头斧柄砸在她的脸上。她瘫倒在地板上,尖叫连连,捂住曾是她鼻子的那团模糊血肉与破碎的软骨。

安娜斯塔西亚的肋部再次承受他全身的重量。她无法呼吸。他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强了一倍,随后再次举起斧子。这位从前的御林管理官就像是正准备宰杀公鸡的农夫。他的双眼流出血来。坏疽的恶臭让她眼泛泪水。打开他脑袋的那台机器并不在乎他的寿命。

“抱歉。”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她尖叫起来。她吐露不出任何字眼。只有恐惧。

一阵模糊。呼呼声。一声“滴”和一声“答”。消失的重量。弹飞的斧子越过地板,落在某座空无一物的壁炉里。

“女主人,您受伤了吗?”

马尔科姆在炼金合金的牢笼里挣扎,受制于按倒他的那台仆从型。他的双臂没法正常活动了。禁制为他的肌肉注入了魔法的动力,但在普通的人类骨骼与喀拉客冶金技术的对抗中,金属胜过了矿物质。尽管双肩骨折,马尔科姆却仍像困兽那样拼命挣扎。

“没,”她透过泪水说,“我没受伤。”

另外几台仆从型朝四散在房间里的人们弯下腰去,它们的医疗超禁制随之活跃,开始评定伤势和进行伤员分类。

安娜斯塔西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揉了揉手腕,想象着自己的胳膊只剩残桩的模样,随即发起抖来。然后她指了指马尔科姆。“把他关进牢房。全天看守。再给他戴上镣铐。他是公会的敌人。”

那台机器没有动。马尔科姆在它的手中扭动。它纹丝不动的手中。

噢,不。 她的心脏仍在狂跳;她手掌里的玻璃仍在发光。她意外让制住马尔科姆的机械人停止了运作。

惊慌诱使她手里的玻璃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辉,比夏日正午的阳光更加耀眼。熔炉之光。他挣脱了停止运转的机器。他扑向那把短柄斧。

她攥紧拳头,把它塞到衬衣下面。翡翠色的光辉充盈了那块棉布。

“阻止他!”

马尔科姆把手伸进壁炉。但四台仍能运作的仆从型挡在他和安娜斯塔西亚之间。这次的人身限制更急促,也更粗暴。他软瘫在某台仆从型的双臂之间,看起来受了脑震荡,也可能死了。

愚蠢。愚蠢。你还敢自称首席园丁?

“带他去实验室。如果他还有呼吸,就用铁链把他捆起来。”

我们得研究你的脑袋,马尔科姆,弄清那些入侵者是怎么改变你的。 但他们该怎么把他遭受的折磨和费舍那时的研究进行对比?笔记已经不存在了。

紧接着,新的念头以锤击的力道击中了她。敌人的手头恐怕有好几个特洛伊发条匠,可为什么只将其中一名送往他们之中?为什么又是现在?为什么是今天?

它们把马尔科姆·迪杰斯特拉送了回来。但在执行公会使命时失踪的发条匠并不只有他一个。在他们徒劳地尝试将玛格丽特女王偷偷送出中央诸省的那天晚上,那位英勇地驾驶诱饵马车的特丽莎·凡·德·奇伯姆又有什么下场?在履行那份充满爱国心的职责时,她清楚那就代表死刑。从那晚以后,她就下落不明,据推测已经死亡。

特丽莎不是御林管理官。她不会被送到幸存的公会领导层的会议场所。如果她是和马尔科姆一起到来的,此时恐怕正在骑士大厅内部随意行动。她的主人们又会派她前去何处?派去刚刚复苏的大熔炉。

安娜斯塔西亚对其他机器说。“别管他们了。”她说着,指了指她的同伴。托芙仍在地上扭动身体,痛苦地啜泣。“特丽莎·凡·德·奇伯姆是公会的敌人。在这栋建筑物里寻找她。如果发现,就动用一切必要武力迅速制服她。不惜代价。”

风从机械仆从们躯体的缝隙间呼啸而过。它们在迅速离去的过程中扯碎了落地的书卷,让碎片在房间里四处飞舞。它们留在身后的唯有伤员的呻吟。能够站立的人只有安娜斯塔西亚。她跟在那些机械人身后,暗自希望被她抛下的同僚不会因此死去。

商务层没有半个机械人。隧道和熔炉室的出入口传来一阵咔嗒声。

她飞奔着穿过商务层,经过困惑的普通难民身旁——“别挡道!让开!”——朝熔炉室前进。她冲进门里,只为了抓住栏杆而稍微减速,以免靴跟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打滑。她绕着螺旋楼梯,连滚带爬地不断向下。朝那些发出刺耳响声的巨型齿轮前进。

无论那个“麦布”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它都是个战略家。在与公会的战争中,它以极具破坏力的巧思部署着资源。偷走御林管理官们最为严防死守的秘密——创造忠心不二、能力超卓,为公会效命的人类仆从,那是花园墙壁上的最后一块砖头,也是御林管理办公室渴求的、让这道防波堤无懈可击的手段——以后,又转而用那种能力对付公会。用两个腐化的公会成员能办到什么?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马尔科姆这样的御林管理官?派一个去对付领导层;派另一个去对付技术。

如果门没关好,猪群就会冲进田地。 (2)

她走进最上层的环形隧道。这里是圆锥形的熔炉室最宽敞的位置。在这一层,配有悬臂的工作室能够俯瞰整个设施。然而,为了抵挡从人工太阳那里飘来、永无休止的热浪,这里装设的窗户最小,窗璃也最厚。因此她绕过工作室,径直前往附近的检修通道。她来到熔炉室内部的一座人满为患的脚手台上。汗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肌肤。地狱般的上升气流吹动了她的头发,让她的裙边飘舞。最外部的圆环每次经过,都会带来一股夹杂硫黄气味的狂风。

这么多公会成员和机械人站在脚手台上,让她短暂地担心起载重限制来。人类们瞪大眼睛,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那是谁?”

“她在干吗?”

“她肯定是在监督某种调整。”

“看起来像是凡·德·奇伯姆。”

“圆环出了什么问题吗?”

“可她在自己动手!”这句话让看客们产生了最为强烈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气愤,“那些壁龛可是专为仆从型设计的。”

与此同时,附近那些机械人开始剧烈震颤,轮廓也因此模糊起来。它们的身体,以及它们脚下的脚手台,发出了甚至能盖过天体仪转动声的嘈杂响声。

就安娜斯塔西亚所知,这么多机械人同时犹豫不决的状况是前所未有的。但这些喀拉客夹在两种超禁制之间左右为难:保护熔炉的强制力,以及保护公会成员的强制力。这就是那位未知敌人的狡猾之处:派公会成员来对付熔炉本身。对象是公会人员——或者女王和其他重要官僚——的情况下,人类安全超禁制会具有特别的重量。而现在,那份超自然的重量几乎可以和整座熔炉的重要性相抗衡,其效果堪比在圆环上跳舞的叛逆仆从。

“我该如何为公会效力,女主人?”最靠近的那名仆从的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咔嗒声,仿佛一只烧得滚开的水壶。

安娜斯塔西亚眯起眼睛。旋转的圆环一次又一次遮挡她的视线,但片刻过后,她看到特丽莎·凡·德·奇伯姆正站在嵌入墙内壁龛里的某个小型维护用吊架上。因此,她能接触到支撑天体仪的那些巨型平衡环之一。从不间断的过热上升气流和圆环经过时带起的涡流联起手来,解开了特丽莎的绷带。纱布在她脑后飘舞,像极了彗星的尾巴。她很忙碌。一块掀起的面板遮蔽了安娜斯塔西亚的视线,让她看不到特丽莎的双手,但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让萤火虫般的火花在熔炉室里飞舞。每次喷出火星,都会伴随机械人的呻吟。

毫无疑问,她用自己魔法强化过的力量扳弯或者扳断了检查舱门上的把手,让其他人无法进入。更糟糕的是,那个维护用壁龛为她提供了庇护,让准备制服她的机械人无从下手。打算前往她那里的机器只能用手指和脚趾作为岩钉,爬上熔炉室的墙壁,不过碎石也可能因此落入熔炉设备。让熔炉受到附带损伤的举动是不可接受的。但坐视他人破坏熔炉也一样。伤害公会成员也是;随便一台仆从型都能直接扯下损坏的检查舱门,但那会有将特丽莎推下平台的风险。

他们在编写超禁制的时候,并未想象过这种状况。没人考虑过公会成员被迫倒戈的可能性。

安娜斯塔西亚的手心再次迸射强光。她攥紧拳头,将它塞在衬衣下面,以免光线泄露出来,从而损坏附近的机械仆从。

“特丽莎!住手!”

那位无助的公会成员抬起头来。她的眼里流出泪水;盐水的溪流在熔炉之光里闪闪发亮。痛苦让她龇牙咧嘴,面容化作了不似人类的面具。

救我,在继续使命之前,她用口型比出了这两个字。呕吐感将安娜斯塔西亚的胃拧成了一团,仿佛在拧干一块洗碗布。

最靠近中心的圆环抽动、颤抖、尖鸣。摩擦声在几秒之内消失,随后天体仪继续转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紧张感在瞬间流过安娜斯塔西亚的身体,嵌在她肉体里的炼金术玻璃随即燃烧起来。灼人的热量吞没了她的手掌。她呻吟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这是接近熔炉的后果。斯宾诺沙透镜的粉碎残骸在这里极其敏感。

安娜斯塔西亚转向离她最近的仆从型。“我是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我在此主张御林管理官的特权!”在手里没有玫瑰十字架的情况下主张特权,感觉很怪,甚至显得毫无意义,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指着那个位于数层下方,水平距离也足有四十码远的身影。

她抬高嗓门,让脚手台上的所有机器都能听到,就这么宣布道:“特丽莎·凡·德·奇伯姆不再是公会成员了。她不再受到惠更斯的庇护。她是公会、王室和帝国的仇敌。

“杀了她。”

这条指令立刻平息了犹豫不决的咔嗒声。但脚手台上的人们却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她旁边的男人转过身。“可首席园丁……”他指着熔炉室的另一头,“她是我们的一员,不是吗?”

“你是指人类?不,她不是人类。不再是了。”

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所有人的耳中。然后流言也会随之四起。等人们听说她释放的灾难以后,安娜斯塔西亚通过终结惠更斯广场之战而树立的威望——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也会烟消云散。末日会为他们所有人而来。特丽莎和马尔科姆只是先行一步而已。

在战场上,杀死目标应该会很轻松。每个步兵分队都配备了至少一把步枪,以及使用步枪的机械人神射手。喀拉客可以透过那些旋转的金属环,轻易射出打入特丽莎耳内的子弹。但骑士大厅里没有枪支。既然都有拧颈卫士了,干嘛还要用那么过时的武器?(除此之外,谁会蠢到袭击公会?)但工作室里堆满了可用的抛射物:齿轮,小齿轮,螺丝钉,发条,以及安装这些东西的工具。

安娜斯塔西亚的命令传遍了房间里的其他机器。令轮廓模糊的犹豫颤抖随即停止,而它们也开始测量最佳的攻击角度。

致命的一掷来得如此之快,没等安娜斯塔西亚意识到机器们做出了行动,一切就结束了。

前一瞬间,特丽莎还在机械装置那边忙碌。下一瞬间,她的头顶就喷出一大团深红色的雾气。那一击肯定来自下方,因为冲击名副其实地抬起了她的身体,仿佛是禁制突然命令她高高跳起。她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在被经过的圆环遮蔽视野的几分之一秒前,安娜斯塔西亚看到她那位前同僚左颊骨的下方多了个窟窿。

经过的圆环勾住了飘舞的长长绷带。死去女子的头颅被扯向侧面。身体自平台滚落。安娜斯塔西亚屏住了呼吸。但特丽莎的尸体在墙壁上弹开,随后在好几层的下方摔得血肉模糊,途中没有碰到任何圆环。

真是不光彩的死法。她在保卫帝国这件事上展现了过人的勇气,而敌人为此挖去了她的一块大脑。

安娜斯塔西亚再次弯下腰去,忍不住发出呻吟。她觉得自己的肌肤正在焦黑开裂。那是她的想象,还是说熔炉室真的散发着猪肉烧焦的味道?她不敢抽出手来,唯恐那股光芒会让熔炉室里的所有机械人停止运转。强光穿透了她衬衣的布料。她又看到了自己的指骨。

呻吟变成了尖叫。

圆环继续转动,但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1)即“麦布”的原文。

(2)荷兰谚语,寓意为“粗心会引来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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