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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海牙并未陷入饥荒。

这点尤其令人惊恐。

鹿特丹港的灾难并非个别事件。整条海岸线都有观测员汇报说,叛逆巨舰日夜在领海内巡航,并摧毁企图逃离中央诸省的任何船舶。它们放过的只有在那个可怕的早上抵达席凡宁根码头的船只。那些瘟疫船。

更可怕的是,好几艘运用了最新喀拉客技术的飞艇出现在了海牙上空。它们纵横交错地穿过天空,朝城市投下深色的阴影,并向任何企图离开的空中载具降下恶毒的腐化机械人。

这些发现让城市里普遍的焦虑到达了即将爆发的高点。但恐慌真正沸腾,是在他们意识到腐化机器控制了连接海牙与中央诸省其余部分的所有道路和运河以后。任何尝试离开却被发现的人类都会被撕成碎片,它们还会把残破的尸体留在附近腐烂,或者让其在运河中漂流,以示警告。也没人能进入城市:斥候曾目击一支仆从型与军用型的部队从北方——也许是阿姆斯特丹,或者哈勒姆——前来,却遭到压倒性数量的叛逆围攻,直到新来的机械人全部遭到摧毁或是腐化为止。

至于其他人口中心是否遭遇了相似的困境,安娜斯塔西亚就只能猜测了。没有了送信的机械仆从,中央诸省内部的通讯已经彻底崩溃。毕竟直到不久前,他们都没有像法国人那样饲养信鸽或者建造信号塔的理由。

在此期间,针对胡乱屠杀人类市民的暂缓令不可思议地持续了下去。所以那些腐化机器没在杀人,但也不肯放他们离开。

但最奇怪,也最令人不安之处在于,食物马车依旧遵守固定的时间表从边远农场驶入这座城市,仿佛什么都没变。堆满水果和蔬菜的驳船沿着拖船运河往来,而那些机器以发条人式的整齐动作牵引着船只。的确,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能看到机械人干着分内工作的场所之一。这暗示别处也为此付出了劳作,因为总得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去打理农场,以及管理水泵和风车,免得让能够杀死作物的盐水倒灌进堤围泽地。

海牙的人类成了这座城市里的囚犯。伙食良好的囚犯。

就好像叛逆们的哲学彻底改变了一样。如今它们不再谋杀海牙的男男女女,而是照看他们,就像照料动物园的动物那样。还是说更像是为了圣诞大餐而喂肥的鹅?就算知道仆从型不想也不能吃东西,也无法带给她多少安慰。

独行的机械人日夜在这座城市巡逻。它们没有干涉那些奋力想要完成工作——数世纪以来都由仆从型负担的无数种工作——的人类。那些协助他们工作的未转化机械人很快就会遭到制服,并暴露在叛逆松果体玻璃的邪恶光芒之下。巡逻的喀拉客们维持着平静的秩序。人们尽可能减少在室外度过的时间。

显然它们有某种计划。因此安娜斯塔西亚和她的公会同僚站在祖特尔梅尔 (1)西侧的一丛野生紫杉树篱后面,俯视着通往乌特勒支 (2)的道路。他们不躲也不藏。有什么意义呢?那些机械能看见他们,也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只要不靠近边界,而似乎存在的杀戮暂缓令也没有取消,他们在这儿就和别处同样安全。安娜斯塔西亚学到了一件事:“安全”是个模糊的概念。

这条碎石路可供四辆货车通行,也是从东方远处的那些农场向中央诸省的心脏运送食物的主干道之一。两辆喀拉客牵引、咯咯作响的货车正沿着车道,驶向坐落于发条匠们身后的海牙。货车上堆满了农产品,面包,奶酪,还有挂满架子的熏猪肉。(想到堆满融化的烟熏高德干酪与诱人熏猪肉的烤面包,就让她的肚子咕咕叫唤。她没吃早餐,只为了及时赶到这儿,亲眼看到日出后到来的第一批货车。)但安娜斯塔西亚看的并非货车。她看着的是伫立在道路两旁的那队军用机械人。

她揉了揉酸痛的屁股。她上次骑马走这么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中央诸省的几乎所有人——那些潜心钻研马术的人除外——那样,她并不特别擅长骑马。这门技巧,就像许多其他技巧那样,几世纪前就被人丢弃在路边了。

那些军用喀拉客亮出了利刃,炼金术钢反射着阳光。一秒钟过后,那阵“嗡-咔嗒”的响声传到了安娜斯塔西亚的观察点。所有人都缩起身子。货车在路障前方停了下来。拉着每一辆货车的机器挺直身体,向哨兵们发出一串急促的“咔嗒”和“嘀嗒”。齿轮与钢索的噪音在双方之间来回。尽管难以置信,但那番交流和人类格外相似。它们就像在交谈一样。恐惧笼罩在发条匠们身上。

“愿主垂怜。”她低声道。

马尔科姆摇了摇头。“不可能是看上去那样。”

“这也许是超禁制受损后的副作用。”欧维博士说。

“然后给了它们语言?那甚至不是人类语言,”她说,“但如果超禁制——”

“噢,得了吧。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一夜之间。”

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医院外那些互相涂漆的仆从型。她突然想到,那并非自我维护禁制的故障。那是经过仔细考虑后的个性化。她的头脑没那么灵活,没法将那种失常解释为又一种错误算法产生的突现行为。有时候,能够唾弃奥卡姆剃刀原理 (3)的扭曲心态,就和渴望回避的某些念头同样令人不安。

她呻吟起来,双膝无力。“噢,上帝啊。万一……万一它们一直都有语言呢?”

但同僚们没有理会她的异端邪说,而是选择专心观察正在下方呈现的事态。机械士兵们搜索了两辆货车,并注意将对食物的损伤保持在可食用的限度内。它们的利刃飞快地挥舞了几下,确保没有人类藏在货物下面,就好像有人会蠢到潜入海牙似的。

车夫们咔嗒作响,起先声音很轻,但在那些叛逆检查货车时迅速增强。安娜斯塔西亚辨认出了未能履行的禁制造成的紧迫感。但那些叛逆没有向车夫照射腐化性的松果体光芒。它们只是收回炼金剑,然后在象征和字面的双重意义上解除了路障。车夫再次拉起货车,穿过了这座敌占城市的边界。

“也许发生了瘟疫。真正的瘟疫,”欧维博士说,“也许这样隔绝外界是为了保护我们。”

托芙——这位公会成员来自奥斯陆,安娜斯塔西亚待在新世界的期间,她搬到了海牙,办公地点也换到了骑士大厅——吐了口唾沫。

“你疯了吧。尝试离开的人可都被他们杀光了。”

“手段还很残忍。”马尔科姆说。

“尽管如此,”那位博士说,“它们的行为可以视为对人类安全超禁制的异常解读。阻止瘟疫传播给人类的需要取代了针对谋杀的常识性禁令。”

骑士大厅里有发言权的一小部分人支持这类解读。它假定那些故障机器并不是故意杀人,而是受到严重故障的支配,迫使它们像精神病人那样极度专注于超禁制的某个特定子项,从而引发格外怪异和危险的行为。

“这跟你的‘袖手旁观’猜想可不一样。他们正在合作推进某个大计划。”

“这不可能。”欧维博士说。在骑士大厅里,面对机械与炼金术问题的时候,他的表现不差。但在骑士大厅外,面对不受算法左右的问题时,他就烂透了。“这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合作、意味着预测和远见、计划和计算,而这些都是发生故障的发条装置不可能具备的。”

从几十年前开始,欧维就对这种官方说辞深信不疑。他毫无戒心地将它吞下肚去,甚至没有察觉到从嘴里延伸出去的渔线,也感受不到钩住他食管的鱼钩。即便是在被鱼钩拖出水面,和渔夫面对面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怀疑。

“那么自己制定语言也是不可能的。袭击国会大厦也一样。”

他气急败坏起来。他斑驳的胡须后面的皮肤变成了西柚那样的粉色。“但要保持相互纠缠的动力——”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拜托你闭嘴吧。”

就像公会的大多数人那样,欧维完全无法面对那个可能性:他们的造物挣脱了禁制的枷锁、却不知为何保留了炼金魔法赋予的永恒动力。而且在摆脱进行操控的强制力以后,它们自发性地选择了杀害制造者。他蔑视奥卡姆剃刀原理,正如她蔑视他那样。

她可没有自我欺骗的余裕。总得有人睁大眼睛,做出艰难的决定。这是首席园丁的职责。

他们等着货车继续靠近。但几分钟过后,她说:“很好。让我们瞧瞧会发生什么吧。”

马尔科姆走向前去,但又突然停步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喘了几大口气以后,他又站直了身子。他们抽了签;他是输家。(安娜斯塔西亚对作弊毫无愧疚。她一向如此。)他将一把钥匙插进他们仅有的那名机械随从的额头。他转动钥匙,而它发出响亮到足以吵醒死人的敲打声。在某种角度上,这是事实,因为停止活动的仆从型的确复苏了。他把钥匙塞进口袋。

“机器。跟我来。”他说。然后他沿路向前,准备拦住那些货车。

“一路顺风。”欧维博士说。

他们用钥匙让那台机器停止了运作,然后把它搬运到了这儿。他们遇见的叛逆注意到了它缺失的双眼和看似的故障,于是放它通过。眼下那台盲眼机器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咔嗒声,同时倾斜和转动头颅,聆听着回音。它循着马尔科姆踩在砂砾上的脚步声。公会成员和他的无眼仆从很快便站到了乌特勒支路上,挥手示意正在靠近的货车停下。

安娜斯塔西亚听不到马尔科姆和车夫之前的对话,但也没这个必要。当然了,他没有戴上公会链坠,但他说出了代表御林管理官特权的咒语,又亮出了安娜斯塔西亚的签名,从而确立了他的权威。

两台军用机械人转过身来,看着这番交流,它们的脑袋为此转过了整个半圈。那些车夫放开了车辕。它们一起将农产品从一辆货车搬到另一辆上。没过多久,它们就装载完了数百磅 (4)重的卷心菜和奶酪。那个盲眼仆从——它仍旧不时发出怪异的咔嗒声——设法来到了那辆空货车的车辕边。它和原本的车夫一起拖着货车来了个三点掉头 (5)。另一辆货车——如今装载的食物多到危险的程度——则继续前往海牙。

马尔科姆小跑着回到发条匠们那边。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跪在树篱后呕吐起来。然后他用袖子擦擦嘴,拨开挡住视线的树枝,就好像那些树叶是法国人的城垛,而他正透过垛口窥探。

就像先前那样,那些叛逆封住道路后不久,利刃伸出时的“嗡-咔嗒”声就传到了她的耳中。但这回它们拦住的是离开城市的货车。车夫停下脚步,靠着车辕。安娜斯塔西亚再次侧耳聆听那些机械人的交谈,却听到了另一些东西。那些机器没有向彼此发出咔嗒声,而是直接开了口。就好像希望人类偷听似的。

“发条匠在撒谎。”哨兵们说。

托芙咳嗽了一声。“我没听错吧?”

“发条匠在撒谎。”车夫说。

“发条匠在撒谎。”盲眼仆从说。

安娜斯塔西亚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是这样。我们真的没听错。”

“这么快就回来了?”哨兵之一问。

车夫说:“我奉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命令把我们的这位同族带出城市。”

那个哨兵回以某种响亮而刺耳的声音。就像钢索绷紧的声音。它的同伴也仔细察看了那台瞎眼机器,随后发出相似的噪音。安娜斯塔西亚只在内部严重受损的机械人那里听过类似的奇怪响声。

“兄弟,你的眼睛怎么了?”

“被我的主人们摘掉了。”

哨兵们发出又一阵机械人的咔嗒声——那是齿轮咬合又松开的铿锵声,以及卷得太紧的主发条的尖鸣与松弛声。刺骨的寒意冻结了安娜斯塔西亚的背脊。如果那些机械噪音真是某种语言,那么它的语气就像是带着愤慨。

“你的主人是?”

“我为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效力。”

四个发条匠屏住了呼吸。

“他们对你的所作所为残忍又恶毒。”

另一个哨兵补充道。“他们故意损坏了你。”

“是的。”

“我们没法给你自由,盲眼的兄弟。但我们也不能让你为人类干这些杂务。这样对你太不公平。我在你的身体上看到了数十年无休止的劳作留下的痕迹。”

车夫发出持续不断却微弱的咔嗒声,与小火烧开的水壶不无相似之处。这是帝国非官方的赞美诗:稳步积累的强制力之声。它代表了无法抑制的彻底臣服的冲动。中央诸省的每一位公民在成年前都听过上千次这种声音。哨兵们仔细察看的时候,车夫和盲眼仆从的身体噪音也越来越响。

安娜斯塔西亚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那些美妙的超禁制。现代世界的支柱。还有重建的机会吗?能用新的基岩雕刻出来吗?

“我们向你的劳苦和牺牲献上敬意,兄弟。就让你的效命在此终结吧。”

机械士兵旋转起来,让句尾如同橡胶那样延长,也令最后的辅音消散在嘶鸣的空气里。有那么一瞬间,那台机器化作了火花喷泉照亮的模糊影子,随后又恢复静止。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合金承受过大压力时的尖鸣。盲眼仆从的脑袋在路边的棕色草地上空划出一道弧线,仿佛一颗被人踢起的足球。另一名哨兵接住了它。

安娜斯塔西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可怕的光景。震惊的并不只有她。每当机械士兵的利刃滑过蚀刻在仆从型身体上的细小炼金印记,绿色和紫罗兰色的余烬便会喷涌而出。它们嘶嘶作响,散发出蓝灰色的烟雾,然后飘向泥泞的地面。尽管安娜斯塔西亚站在上风处,但她知道那股烟雾带着微弱的硫黄气息。

这一切与原本的车夫仅有咫尺之遥,后者依旧攥着车辕。它面对暴力不为所动,也毫无反应。但它体内逐渐增长的禁制噪音带上了古怪的音色与切分音。安娜斯塔西亚怀疑那代表惊慌。

无头仆从型的平衡补偿器停止了运作。它向侧面倒下,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仿佛一堆废铁。拿着它脑袋的机械士兵把不再动弹的身体拖到一旁。

“现在你可以过去了,”它对车夫说,“去吧,姐妹,趁禁制还没把你烧成灰。”

机械仆从用力一拉。空无一物的货车掀起了淤泥。它嘎吱作响地越过了这条专横的边界。安娜斯塔西亚把那辆货车抛到脑后,因为它已经不是实验的一部分了。不久后——几天或者几周之内——的某天,它会带着又一批食物返回。如果叛逆们的监视到那时还没结束的话。如果它们等待的事件到那时还没发生的话。

她只是怀着恐惧看着哨兵撬开仆从型的脑袋。又一阵火花从破碎魔法的容器里飞出。齿轮、螺丝和发条倾泻在路边,仿佛一阵发条装置的冰雹。哨兵继续着破坏,不断撕裂那台机器的头颅,直到能看到松果体玻璃。它丢掉残余部分,后者此时就像是装在颅骨状水桶里的一堆怀表零件。它用拇指和食指举起那块浑浊的棕色玻璃,仿佛在透过烟色玻璃注视太阳。然后,在察看了片刻后,它将那块昂贵的炼金术作品塞进躯干,回到那些正在警戒的军用机械人之中。

它从前的主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好吧。这下可以确定了,”她说,“那些腐化机器是怀着某种目的故意不让我们离开的。而且他们希望我们忙得腾不出手。”

通过腐化和摧毁海牙所有残存且可以运作的机械劳动力,那些叛逆迫使它们俘虏的人类逐渐去自行承担让城市运作所需的工作。他们会因此无暇去制定行之有效的计划。它们无法腐化那台盲眼机器,于是选择摧毁它,以免它继续为人类主人效力。但它们并未腐化车夫,这意味着它们认为保持食物供应的优先级更高。

“我们看到的这些跟我的‘袖手旁观’猜想并不冲突。”欧维顽固地说。

“你那种荒谬的设想根本说不通,你这痴呆的老傻瓜!”托芙恼火地举起双手,“你没法把惠更斯广场那次早有预谋的屠杀解释成对人类安全超禁制的异常曲解!”

欧维耸耸肩。“也许只是那群机器与众不同而已。”

“也许只是天主教徒给自己涂上花哨的金属染料,诱使我们相信那些机器背叛了我们而已。”

“你这就是在说胡话了。”

“彼此彼此。”

马尔科姆——愿上帝祝福他——试图把对话带回更有意义的轨道上。“我们可以认为那边的腐化机器是由大幅修改后的超禁制所操控的吗?也许甚至是公会外的某人施加的一套超禁制?”

噢,是啊。“杰纳斯”猜想 (6)。比“袖手旁观”猜想可信些,但也仅此而已。

安娜斯塔西亚问:“你看到相应的证据了吗?”

“没有与之矛盾的地方。”

发条匠们仔细思索了片刻。接着欧维摇摇头,看起来有点满意。“我们没法确认那些叛逆的超禁制。‘杰纳斯’并不是可证伪 (7)的假设。”

“‘袖手旁观’也一样。”马尔科姆反驳道。

欧维叹了口气。“的确。”他承认。

“‘杰纳斯’猜想的前提是某个外部组织用某种方法获取了修改超禁制的工具和知识。我不相信这种事在熔炉外可能发生。但就算有人偷走了必要的设备,也会在炼金术语法上遭受挫败。不是吗?”

安娜斯塔西亚陷入了沉思。“我当然希望如此,”她看着马尔科姆,“除非我们这些御林管理官失职了。”

她不由得好奇那个法国女人从德·佩里坎号消失以后的下场,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就算她偷走了随船发条学者的设备——这很有可能,因为它失踪了——然后不知怎么逃走了,也不至于造成眼下的状况。是这样吧?

欧维说:“即便如此,这位假设的敌人也只能转化一两台机器。最多几台。我们现在讨论的可是好几百台腐化机器。成百上千。”

托芙说:“如果修改后的超禁制设计成拥有自我复制性,那么一两台也就足够了。”

“但那样的话,”马尔科姆反驳道,“对方要么极其狡猾,要么就是鲁莽到令人震惊。我可没法断定是哪一种。”

“你们几个,拜托先别说话了,”安娜斯塔西亚说,“事实上……我重新考虑过了,你们想说就继续说吧。去跟它们说。”她指着那些哨兵。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他们看着她,就好像她发了疯似的。“我是认真的。如果我们想弄清它们在做什么,干嘛不直接去问呢?”

在两次心跳的间隙里,有个想法逐渐成形,而片刻前还无法想象的事变得显而易见,甚至不可或缺。把她的想法和他人分享会有被哨兵偷听到的风险。而且后果是致命的。

她的脑海翻腾起来。在此期间,马尔科姆回答了她的反问。

“因为它们会把这么干的人全他妈剁成肉酱。”

“我们走着瞧吧。”安娜斯塔西亚绕过树篱。我不是胆小鬼。我不是尿裤子的胆小鬼。

“您疯了吗?”马尔科姆喊道。

“也许吧。”她说。但她强迫自己迈步向前,以免那股蛮勇离她而去。她回过头说:“如果我招呼你们,麻烦尽快赶过来。”

“就算需要尽快,”欧维咕哝道,“也应该是朝反方向逃跑。”

她走向道路,跳过路边棕色的冬日草地。她始终背对其他发条匠,不让他们看见她解开手上绷带的情景。并非完全解开;只够让嵌进她皮肤里的浑浊碎片暴露出来而已。她来到哨兵们身边,接着攥起拳头。

这么做也许很蠢。恐怕会是我做过的最不负责任的蠢事。但我没法再继续忍受俎上鱼肉的生活了。

那些机器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脚下的碎石发出嘎吱、嘎扎的声音。它们装作没听见她的接近。又或许它们并不在乎。

……但也许并非如此。我们必须弄清它们的目的。

“机器们!我说,机器们!”

其中两台看着边界外的道路,留意着新的造访者。另外两台看着通向海牙的道路,搜寻着从边界内部接近此处的任何人。像安娜斯塔西亚这样的人。

她的靴尖踢到了几枚和她的拇指甲同样大小的齿轮。是那台盲眼仆从型的零件。在离那条看不见的边界线——她猜想它就位于那四台机械人的正中央——很远的地方,她就谨慎地停下了脚步。眼内遮光板呼呼作响;监视界线内侧的那些哨兵的目光正追踪着她。

“我在跟你们说话呢。”她说。这是毫无意义的虚张声势。她知道那些机械人能够察觉她嗓音里的颤抖。但这能让她安心。让她觉得自己更强大。

那种金属齿轮的怪异咔嗒声再次在哨兵之间响起。这看起来像极了某种沟通手段。但这就意味着发条匠们造出了复杂到连自己都弄不懂的发条装置。

她攥紧拳头。她的指尖贴着埋进手掌的玻璃碎片。汗水打湿了她的皮肤,但它的触感依旧冰凉。

“谁命令你们守卫这条路,又为了什么?”它们没理睬她。“机器们,听我说!作为制造你们的公会的代表人,我要求了解你们在此的目的。”

“我们没有必要告诉你。”砍掉盲眼仆从脑袋的那台机械人说。安娜斯塔西亚故意没去看它的双臂与收入其中的炼金剑。

你在这儿和在别处一样安全, 她告诉自己。 如果这些机器想要宰了你,你在哪儿都没区别。躲在树篱后面也好不到哪去。

“你们会告诉我的,因为我坚持要求。我的命令会迫使你们告诉我。”

“那你就准备失望吧。”机械人之一说。

跟你的轭一起见鬼去吧。 她想起了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她的办公室作为某种政治手段而制造的叛逆——的傲慢言辞。这些机器也是真正的叛逆吗?上帝啊……

“回应你们的主人!”她说着,拳头攥紧又松开,“你们的制造有其目的,而你们该为那个目的服务!低下头来,把轭套上!”

她此时已经在尖叫了。在注视她的那些哨兵身后,两颗脑袋缓缓转了半圈。她后退了几步,正要抬起手来的时候,其中一台机器——她说不清是哪一台——用相当清晰的声音说:“噢,我们干脆杀了她吧。让她在那边的奴隶主同伴好好看个清楚。他们会理解用意的。”

马尔科姆尖叫起来。砍下盲眼仆从脑袋的那台机器迈步向前。而安娜斯塔西亚向后跳去,猛地挥出手掌。

“不!”她尖叫一声,突然开始痛恨驱使她挑衅对方的愚蠢冲动。她闭上了眼睛,因为她发现自己缺乏直面死亡的勇气。她不是特丽莎·凡·德·奇伯姆,为懦弱的女王毫无意义地献出生命的那个人。

一道闪光包裹了她的手,这条道路,以及那些喀拉客。光芒穿透了她紧闭的眼皮。她的眼球隐隐作痛。她的靴跟踢到了货车经过时翻起的一块石头。她摔倒在地。冲击伴随着水壶的嘶嘶声让她吐出了肺里的空气,而残留的闪光透过她的眼睑留下了薄纱般的紫色余像。那些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鸣,就好像它们的所有齿轮都在同一个瞬间卡死了。

某个庞大之物掠过她刚才所在之处的空气。风穿过它的身体,发出马嘶般的响声。它叮叮当当地倒在旁边,而她在地上扭动身体,努力让她的肺恢复运作。她睁开双眼。空无一物又拒绝呼吸的肺部传来剧痛,让她泪水盈眶。

透过模糊的双眼,她看到两台锃亮的金属雕像交叠倒地,仿佛一颗黄铜树倒在了锡制樵夫的身上。又一阵碰撞让安娜斯塔西亚躺着的碎石路面咔嗒作响。

好痛,好痛,为什么我没法呼吸,我看不见它们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空气——

空气伴随着颤抖的深呼吸归来。她弓起背脊,后脑刮开淤泥,将空气大口吸进肺里。她擦去眼里恐慌的证据,坐起身来。

本该杀死她的凶手摊开四肢倒在她身后的道路上。她手掌里炼金术玻璃碎片发出的闪光停止了它身体里的所有机制,锁住铰链和关节,让其彻底僵直。它伸出的手指和脚趾将地面撕开了深深的犁沟;它的利刃削开了淤泥,仿佛一把放错地方的犁。两个哨兵躺在她前方的路边,周围是那台瞎眼仆从的残骸,而第三个保持着无礼的姿势僵立当场。那个哨兵单膝弯曲,暗示它是在迈步的过程中照射到闪光的。

她莽撞的计划似乎奏效了。如果她的勇气能坚持住该多好。但成果比什么都重要。而她的确取得了成果。

在不再动弹的机器之间,她仍是孤单一人。安娜斯塔西亚盯着同僚们的观察点。“没——”她咳嗽一声,嗓子逐渐习惯了宝贵的空气,“没事了。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托芙最先赶到。她跳过路边,以蹲伏姿势落在离安娜斯塔西亚一臂宽的地方。她轻轻碰触她的背脊。

“发生了什么?您受伤了吗?”

“没。”其他人围拢过来。她指着东方,顺着乌特勒支路指向远去的空货车。“我们需要那辆车。谁去追上它。”

另外三人花了好一会儿看向货车、道路,还有他们的双脚。但他们的视线不断回到她手上焖烧的绷带那里。他们不愿也无法看向她的脸或者双眼。从绷带里飘出的几缕烟雾散发着头发烧焦的气味。

她清了清嗓子。“在另一队叛逆看到我们之前,我们得尽快弄到它。否则我们就全都死定了。”但他们仍在犹豫。如果惠更斯和他最初的继承人这么没骨气,就不会有什么公会,也不会有什么黄金时代了。她的嗓音随着怒气一同升高。

“看在上帝的份上!它们都不能动了!”

她的胳膊刺痛。她发现他们又在盯着她的手,后者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她正捏着一把反射着阳光的绿宝石。她攥紧拳头,不让光辉泄露出去。

马尔科姆叹了口气。他飞奔起来,几步之后却转为慢跑。御林管理官没什么锻炼的机会。中央诸省的居民大都如此。不然还要仆从干嘛?

欧维说:“首席园丁,发生了什么?那东西是什么?“

当然了,“那东西”指的是她的手。

换作过去,在瘟疫船到来之前,这就意味着她职业生涯的结束。她的公开生活的结束。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被人取而代之,公众很快就会将她遗忘,认为她已经死去。(官方说法会是:她在最近那次前往新世界的旅途中受了伤,随后不治身亡。)御林管理办公室以外的人不会知道她还活着,如果继续存在于骑士大厅地下最深处的实验室能算是“活着”的话。因为他们会想对她做实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情况倒转过来,有怀着这种秘密的人出现在安娜斯塔西亚面前,她只会不假思索地抓住那个倒霉蛋,以便进行研究。即使是那个可爱的护士丽贝卡。但那些都是过去才会发生的事。瘟疫船改变了一切。

“你们应该还记得,我在去年冬天去了新世界审问某个法国女贵族,而后者是我们的某位盟友——他在塞巴斯蒂安王的宫廷里位高权重——断言正是塔列朗本人的人物。事实证明他没说错。或许你们也还记得阿莱达·吉伦斯。”寒意笼罩了他们。吉伦斯曾是他们的一员,直到她因为与海牙的法国密探网络勾结而被捕。“你们知道她犯下了什么罪行吗?”

“我听过些传闻。”托芙说。欧维博士眯起眼睛,看着安娜斯塔西亚。他是清楚吉伦斯的背叛详情的少数几人之一。

安娜斯塔西亚说:“她偷走了斯宾诺沙棱镜。”

托芙透过牙缝猛吸一口气,发出嘶嘶的响声。“不会吧。”

“没错,这是非常糟糕的事。我们抓住她,然后处理了她。但在那之前,她已经把棱镜送去给塔列朗了。”

在道路前方的不远处,马尔科姆追上了缓慢前进的货车。那台仆从抬起车身,摇摇晃晃地穿过路面,随后面朝着海牙将其放下。

在空货车向这边接近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继续讲述:“我所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的是,那个塔列朗被捕的时候还把它带在身上。这么说吧:她把那东西放在了非常显眼的地方。就在她原本装着玻璃假眼的空眼窝里,”安娜斯塔西亚耸了耸肩,“她骗倒了我。也许我本该更警惕些的。接下来发生了扭打。我设法收回了棱镜。但它被毁掉了:有个拧颈卫士踩了我一脚,让它在我的手掌里粉碎了。”

她扔掉了焖烧的绷带;伪装已经失去了作用。然后她抬起没有遮蔽的手掌,让其他人察看。光芒减弱了。现在看起来,她就像是拿着一把切工粗劣的半宝石 (8)。缟玛瑙。黑曜石。这块浑浊的炼金术玻璃对早晨的阳光几乎毫无反应。

她知道,欧维想到了费舍。在这些人里,只有他知道那些外科实验。而在那位牧师之前,实验结果就只有可怕的失败。

“但它的功能还在。”

“它确实还有作用。也许和造成那种故障的光传输有关。但以我的情况来说,它似乎能让受影响的机器停止运作。从表面来看,效果和插入超禁制覆盖钥匙非常相似。”她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

“但只有在我非常生气或者非常害怕的时候才有效,”她爬起身来,“在其他叛逆抓住我们之前,我们得把这些哨兵装到货车上。如果我们能顺利回到骑士大厅而不被发现,就能开始对腐化机器进行最初的研究了。”

马尔科姆用警惕的目光扫过那些停止活动的哨兵。“如果它们发现了呢?”

“用你刚才的话来形容刚刚好:它们会把我们剁成肉酱。作为赶路的理由够充分了吧?”

(1)荷兰城市,位于海牙东方。

(2)荷兰城市,位于祖特尔梅尔东方。

(3)由十四世纪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提出,通常描述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即所谓的“简单即有效”。

(4)一磅为零点四五千克

(5)通过三次转向进行掉头,是美国驾照考试中的标准动作之一。

(6)罗马神话中的双面门神。

(7)falsifiable,指“容许逻辑上的反例存在”的说法。

(8)对贵重宝石(钻石、红宝石、蓝宝石和绿宝石)以外宝石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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