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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座岛上的所有玻璃工匠似乎都在圣施洗约翰大教堂里开张营业了。

建造这座大教堂是为了取回旧法兰西一部分失落的荣光。它本该是波尔多大教堂、沙特尔大教堂、巴黎圣母院和兰斯大教堂自豪且够格的后继者。但实际上,圣施洗约翰大教堂要比它在欧洲大陆的那些亲戚更矮小,也更简陋。但在石头和恐惧组成的高墙限制下,它又有什么选择呢?在这件事上,贝蕾妮斯和常人不同,她对差异的认知并非来自古老的书本,而是因为她亲眼见过那些原型。即使在遭受加尔文教徒的亵渎以后,旧法兰西的伟大仍旧在那些古老的教堂中闪耀。新世界的石匠们试图重现在流亡的混乱中失落的艺术,不过与那些教堂相比,他们最优秀的作品也会黯然失色。但在一个世纪以前,一小群法国化学家和玻璃工匠也选择投身于此。他们的努力为新法兰西的灵性之心带来了宝石色调的虹彩玻璃窗,那是欧洲的大教堂也从未拥有过的。

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发条匠的秘密警察机构实际上的首脑——曾对贝蕾妮斯说过,荷兰的玻璃工艺是无与伦比的。她狡猾地提到了她们的炼金术玻璃。但在荷兰语世界旅行的时候,贝蕾妮斯从未见过圣施洗约翰大教堂这样的窗户。一百年的世间里,这幕景色曾振奋所有人的心灵,减轻他们的负担。而且总有一天,它会重现于人们眼前。

除了一扇空窗以外,所有窗户都钉着木板。这让教堂前厅和中殿的空气与光线堪比牢房。一群工人站在教堂内外高高的脚手架上,将无色透明的新窗璃装进临时代用的窗框。那些玻璃很廉价,留有不少气泡,在阳光照耀下还会浮现出掺水尿液般的微弱色彩。但它确实能让阳光照射进来。前来参加晨祷——也就是黎明时的祷告——的信徒至少能透过后殿看到东方亮起的天空。

贝蕾妮斯在前厅停下了脚步。她信守对隆尚部下的承诺,为垂死的队长点亮了一支蜡烛。她甚至在身前画了个十字,虽然动作有点犹豫,毕竟她有很长时间没这么干了。

当她以半吊子的态度低头站在那儿祈祷的时候,有个担任信使的男孩找到了她。他走进教堂的西门,四处张望,在昏暗的光线里眯起眼睛,最后锁定了贝蕾妮斯。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不敢打扰她的平静时刻,却又笨拙到只会在她的视野边缘盯着她的眼罩,坐立不安。

“好吧,你找到我了。干得好。现在你该去藏起来,由我来找你了。”

“我是奉命来找您的。”男孩说。就好像她不懂什么叫送信似的。

“是谁?”

他耸耸肩。“某个守卫。”

她等着他解释详情。见他没有说下去,她开口问道:“然——后呢,为什么来找我?你是来送信的,还是要我跟你走?”

男孩假装没听见,同时以夸张的动作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她以夸张的动作翻了个白眼,但也从钱包里摸出了一枚硬币。

“这是一枚真正的荷兰夸杰,”她低声说着,把钱币放进他的掌心,“是从某个恶魔心肠的死发条匠手里抢来的。”

这话几乎是事实。从贝尔手中逃脱后,贝蕾妮斯截下了一口送往安全屋的箱子。里面装满了现金和其他东西。这枚夸杰是名副其实的最后一枚。

他眯眼看着它,显然印象深刻。“你是怎么弄到它的?”

“讲这故事要花的时间比你活过的年数还久。我猜你的差事应该等不到那时候吧?”

他收回了审视那枚硬币的目光。“什么?”

“有人派你来找我,对吧?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噢。对。”

他匆忙跑开,甚至没去确认她有没有跟上。等他们到了室外,也不需要再为了保持昏暗教堂里的压抑气氛而轻声细语的时候,她说:“带路吧,德卢阁下 (1)。”

她本该问他要去哪儿,但她差不多已经猜到了。不是“为什么”,而是“去哪儿”。不出所料,那男孩带着她从无数工作人员身边经过,后者正试图将内堡重建成毗连尖塔底层的缆车站的四边形院落。此时的回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正在前往教堂的一名牧师与一名祭台助手。

这座喷泉是梵蒂冈送给新法兰西的——是为了感谢法国帮助教廷逃离罗马并跨越大洋的礼物。但如今,就像大半个西方马赛那样,它也化作了废墟。尽管昨晚大雨滂沱,喷泉池里却没有任何积水。水池上有长长的裂缝,而喷泉顶端的小天使也缺了一条胳膊和一只翅膀。贝蕾妮斯猜它是在制服费舍神父的那场搏斗中损坏的。

准备觐见国王的请愿者队伍很短。贝蕾妮斯将这件事归功于损坏的缆车索道;它没法直接前往尖塔顶端了。即使在夏天,看门人祷文之塔有时也寒冷而多风。

她打算甩掉那个男孩。“好了。我想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我猜我应该上去,是吗?”

守卫中断了与缆车操作员的交谈,打量起他们来。他看看贝蕾妮斯,又看看那个男孩,然后用拇指朝低声抱怨的请愿者队伍比画了一下。

“排队去那边。”他说。

信使把手伸进裤子(贝蕾妮斯撇过头去,只希望那里面有个口袋之类的),然后抽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条。守卫读了纸条,然后耸耸肩,将它交给缆车操作员,后者也耸了耸肩。守卫将信号灯上的遮板翻动了几次。 咔嗒,喀拉,喀拉-喀拉-咔嗒。

在等待的时候,她再次向男孩开了口:“我得承认,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点我可以给你满分。但你有推销过度的嫌疑。这事最好配得上这么大的阵仗,否则我会觉得自己上当了。”

他看着她,仿佛正百无聊赖地思考能再从她那儿弄到多少钱币。她不觉得他有更好的事可做。不是待在这儿,就是去码头边挖鼻子。就算是后者也很快就没意思了。

片刻过后,尖塔顶上的一盏灯发出回应的闪光,然后他们让贝蕾妮斯和那个男孩坐上了缆车。缆车的爬升要比上次和缓得多——当时内堡已被嘀嗒大军攻陷,缆车之旅也短暂又惊险。她本以为下降的缆车里会挤满闷闷不乐的请愿者。不过看起来,没有任何人的觐见因此中断:另一辆缆车是空的。

上升的过程为他们展现了城堡周边与更远处的壮观景色。手持铁锤和铁镐的工人们砸碎仍旧散落在田野间的石块;牛车队则将碎石拖走。远处是弗尔莫农岛树叶尽落的森林,以及森林与河道交界处的清晰线条。更远处则是曾被称作新尼德兰的土地。而在周围的乡间地带,游荡的叛逆喀拉客随处可见……

他们抵达了缆车所能到达的最高点。然后他们穿过临时缆车站,进入看门人祷文之塔。外部的回廊式楼梯缠绕着尖塔,仿佛一根垂落的流苏。爬上最后几圈楼梯的这段路就像先前那样安静,能听到的唯有贝蕾妮斯的喘息。守卫们能够背着全套装备跑上这段楼梯,正是西方马赛人坚强心灵的有力证据。最后,他们来到了枢密院会议室的底部入口。

在路易斯死去,而她也遭受流放后,她从未料想过——或者希望过——能再次站在这个房间里。她在这儿忍受过无数场冗长的会议,还有两倍于此的无用争论。她就是在这里让国王相信,她可以永远改变王国与帝国的命运的。

她是正确的。噢,一直都是。

塔列朗的职位附带了枢密院的席位。但这并非会议。塞巴斯蒂安王独自坐在会议桌边。

男孩鞠了一躬。她行了个屈膝礼,说:“陛下。”

贝蕾妮斯发现自己不禁思索——而且怀着近乎病态的好奇心——国王打算如何处理马赛主教这个职位。它已经闲置了相当一段时间,而如今也没有能够任命新主教的教皇。

国王问男孩:“你没告诉别人吧?你是直接到这儿来的?”

“没有,陛下。是的,陛下。”

国王赏给那男孩一枚闪烁金光的钱币。“干得好。”

贝蕾妮斯说:“天啊,你这小子。要是我早知道你会有大笔进账,就不会给你小费了,你这小贼。”信使又鞠了一躬,向楼梯那边走去。她冲着他的背影喊道:“这事最好能值回票价!”

等门关上以后,她说:“陛下,我猜您想见我?”

“不。我希望让你第一个看到。”国王说。然后他喊道:“带他进来!”

一扇门开了。三个人随之现身。两个守卫,以及一位像贝蕾妮斯那样的前贵族。

好吧,跟她不完全一样。她倒吸一口凉气。

“用十字架真品的木片从侧面操我吧。”

伊露蒂·查斯坦中士押着前任蒙特默伦西公爵穿过了枢密院会议室。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阴沉的脸又青又肿。他走得很慢,仿佛在忍受痛苦。他和贝蕾妮斯一样戴着眼罩。但她愉快地发现,她的眼罩要漂亮多了。

“噢,陛下,”贝蕾妮斯说,“我是在做梦吗?圣诞节到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蒙特默伦西僵住了。他眯起剩下那只眼睛,扫视房间,直到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缩起身体。

国王注意到了他的反应。“老天爷啊。你对他做过什么?”

“该死的,她挖出了我的眼睛!”

这说法不太对。她只是用刀子顺着他的眼窝刮了一圈,就像个打定主意要把狭窄甜品杯里的最后一点冰激凌舀出来的孩子。

贝蕾妮斯耸了耸肩。“我是个信仰天主教的虔诚姑娘,陛下。我熟悉圣经。”

“该死的婊子,这就是你的借口?”蒙特默伦西向前迈出一步,“你——”

伊露蒂将铁镐的柄头重重砸在他的腹部。蒙特默伦西的长篇大论以沉重的喘息和朝自己鞋子呕吐时的潮湿拍打声收了尾。他没能收住势头,就这样向前倒下。

女守卫看起来有点尴尬。她皱眉看着这个烂摊子,开口道:“请原谅,陛下。他看起来正准备做蠢事。”

贝蕾妮斯说:“我明白雨果为什么欣赏你了。”

“够了,”国王说,“我们从不虐待敌人。”他盯着贝蕾妮斯的眼罩,又说:“要我说的话,你对《旧约》的了解比《新约》更深 (2)。”

他摇响了铃铛。铃声招来了一名身穿王家制服的女佣。她从侧面的房间走进来,审视状况,皱起鼻子,然后去拿了拖把和木桶过来。国王穿过房间,而贝蕾妮斯和其他人只好跟在他后面,以便在不影响打扫的情况下继续对话。

女佣指了指蒙特默伦西的鞋子。“脱掉,”她说着,仿佛他只是个平民身份的普通请愿者,“别把脏东西踩得到处都是。这儿是新法兰西的心脏,你不能再继续弄脏它了。”

蒙特默伦西可不习惯被身份低微之人如此对待,他张开嘴想要抗议。但伊露蒂漫不经心地再次举起铁镐。他闭上了嘴巴。另一名守卫抓稳公爵,让他从鞋子里抽出脚来。贝蕾妮斯注意到,那双鞋的做工不怎么好。

贝蕾妮斯摇摇头,试图理清思绪。她盯着那个给她带来了众多悲伤回忆的男人。她的死敌 (3)。“他在这儿做什么?你这杂种来这儿干嘛?”

“他不是自愿来此的。”国王说。

“是啊,我猜到了。可是谁俘虏了他?我都不知道我们派了人去搜捕他。”

是侯爵设法抓住了他吗?虽然她不想承认,但逮住叛徒的确提高了她对他作为塔列朗的短暂任期的评价。作为密探首领足够称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让人印象深刻。”她承认说。

“他是作为和解的礼物送来的,”国王说,“新阿姆斯特丹想要我们帮忙。”

她早该想到的。对侯爵能力的欣赏消失无踪。就像掐灭一支最廉价的猪油做成的蜡烛,留下的惟有发臭的黑烟。

贝蕾妮斯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然后一个新的念头涌现脑海,笑声也戛然而止。她冲上前去,挡在蒙特默伦西与国王之间。“让他离国王远点儿!老天爷啊,把他弄出去,快!”

他们谁也没动。伊露蒂说:“没事的。相信我,他们把他移交过来的时候,我们就检查过他的头皮了。没有伤疤。他们没割开过他的脑袋。”

另一个守卫补充道:“他的护卫也一样。他们的脑袋瓜里没有邪恶的小玩意儿。”

贝蕾妮斯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释然感让她双膝无力。作为友好表示而转交的逃亡叛徒,正是理想的特洛伊木马。如果想让改造过的人类密探与国王共处一室,还会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郁金香们通过费舍差点就达成了目的。在隆尚于内堡的数百英尺高处经由一番死斗阻止那位牧师之前,他为了履行弑君的禁制,几乎只用空手就爬到了尖塔顶端。

在贝蕾妮斯遭受流放期间,雨果·隆尚的传说也飞速增长。以她听闻的内容来说,理由再充分不过了。

塞巴斯蒂安王似乎很愉快。“女士,你的警惕性值得称赞。没人能质疑你对新法兰西的忠诚。”

“郁金香们想要什么样的帮助?”

他从花边袖口的皱褶里取出一副眼镜。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以后,他从外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将信纸展开。“新阿姆斯特丹的状况有些糟糕。一群公会工人请求我们帮忙抵挡喀拉客的袭击。化学武器,训练,诸如此类。”

“这肯定是我听过的最不经大脑的计谋了,”贝蕾妮斯摇摇头,“要知道,他们过去在计划上是会下点真功夫的。”

“这,”国王指了指蒙特默伦西,“就是诚意的有力证据。”

“是吗?他们放弃他又能损失什么?在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焚毁的那一晚,他出卖给他们的秘密就毫无意义了。”

“他们证实了他和新法兰西敌人的勾结。他的背叛如今有据可查了。”

“我早就证明这一点了,陛下。”

“事情很简单。他在这儿。他会接受审判。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决定该如何回应送他过来的那些人。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枢密院的其他人呢?”

“会轮到他们的。”

贝蕾妮斯看着蒙特默伦西。这个男人已经失去了原先由财富带来的遥不可及的光环。他过去的身份让他凌驾于荒谬的宫廷政治惯例,远离假发,甚至从不屈尊给脸颊扑粉。贝蕾妮斯曾以为这是出于强硬而敏感的个性,因为他不必参与宫廷游戏也能保住地位。她现在明白,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在以狡猾的方式展示轻蔑罢了。

他们能从他那儿打听出什么样的重要机密?通过但以理,他们已经知道了秘密矿井的事。贝蕾妮斯本人已经发现了第五素的存在,包括荷兰人用来运送第五素的破冰船在内。他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发条匠又为何如此重视它吗?他也许知道那座矿井落成了多久,秘密开采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当然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从前)的土地,也了解对法国化学技术来说如此关键的石油。他可以向化学家和工程师提出建议,告诉他们最适合这场远征的用具,将会遭遇的事物,以及他们抵达后该做的第一件事。或许他甚至能确定那座发条匠的秘密港口在地图上的位置……

她意识到国王正盯着她。也意识到自己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她将思绪转回自己记忆中的前一件事。

狗娘养的。

“请原谅,陛下。您刚才说他们就在这儿?”

她看得出来,塞巴斯蒂安开始不耐烦了。“难道我没说过,我们这位前同僚是被人护送来马赛的吗?”

她行了个屈膝礼,以此致歉。“您确实说过,陛下。荷兰人。他们在哪儿?”

伊露蒂说:“守城战的时候,这座城市的牢房被烧毁了,所以他们被带去了地下墓室。我派了守卫去看管他们。”

“他们的这段旅途肯定危机四伏。如果他们遭遇收割派,就会被大卸八块。他们多半一路上都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这能证明新阿姆斯特丹的状况有多危急。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多半带着医疗用品。荷兰的医疗用品。”

国王反应过来了。“炼金术绷带。”他说。她点点头。看到她的动作,他大喊道:“查斯坦中士!立刻到新阿姆斯特丹的使者那边去。搜查他们的行装。把所有和医疗相关的东西交给医生。但要让照料隆尚队长的那些先挑。”

中士飞奔而去。在前往楼梯的途中,她才刚冲过转角,他们便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哎哟”,以及硬化聚合物彼此撞击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两副铠甲碰撞的声音。

片刻过后,另一名守卫一瘸一拐地走进会议室。他鼻血直流,还捂着脚踝。他一手掐着鼻子,对国王躬身行礼。

“天啊,小伙子,”塞巴斯蒂安说,“是中士把你撞倒了吗?你应该领到风险工资才对。”

那守卫用滑稽的鼻音说:“出事了。”

是收割派吗? 贝蕾妮斯问:“不是又发生袭击了吧?”

守卫摇了摇流血的脑袋,让鲜红的液滴点缀在地毯上,却没注意到女佣皱起的眉头。“是孤儿院那边出事了,陛下。”

换作贝蕾妮斯,恐怕不会用“出事”这个词来形容。她会称之为“自该死的基督受难以后群众暴动最残忍的范例”。

孤儿院陷入了沉寂。尽管孩子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感受到周围那些大人的焦虑。无言的恐惧煎熬着他们。修女们用无声的祈祷包裹自己。就连孤儿院铁门外那些捣乱分子也沉默了。等贝蕾妮斯赶到的时候,四名守卫已经把他们堵在了围墙边。守卫们穿着全副铠甲,装备齐全:流星锤,大锤,铁镐。而且他们举着武器。

不是好兆头。

其中一位修女——叫作玛丽什么的——领着贝蕾妮斯走进大门,在孤儿院中穿行。她们经过一间教室,那里有个修女弹着吉他,唱着一首关于诺亚方舟的愚蠢小曲,显然是想转移那些年幼孩童的注意力。

“我们派了人去报信,”玛丽修女低声说,“我们觉得这种事不适合用到信号灯。”因为任何人都可能看到信号的闪光,从而得出那个不言而喻的结论。又是个坏兆头。

她带着贝蕾妮斯走上楼梯,前往一间位于角落的阁楼。贝蕾妮斯沿着走廊前进到一半的时候,屠宰场般的恶臭扑面而来。她真的很想要一块侯爵的香水手帕。

玛丽修女握住门把,停下脚步。“我得警告你……”看到贝蕾妮斯耸了耸肩,修女便打开了费舍房间的门。

在坐倒之前,贝蕾妮斯抓住门框稳住了身子。片刻过后,等她恢复说话的能力时,她说:“真他妈该死。”修女发出一声愤慨的尖叫。接着,贝蕾妮斯又补充了一句:“生天花长跳蚤的狗娘养的啊。”

即使在守城战结束的时候,内堡的城垛也没有洒上过这么多鲜血。她很难相信这些血来自仅仅一个人。但事实如此。恐怕就来自那堆损毁的血肉,破碎的骨头,以及曾是他脖子的软骨。

那些畜生。他们砍掉了费舍的脑袋。不——他们扯掉了他的头。这是一场骇人却业余的处决。那些冷血的混球把可怜牧师的身体剁碎成了软骨,然后才砍断脊椎。在天窗下方的墙壁那里,袭击者用费舍的血写下了“叛徒(Traitor)”这个词。在刚刚写下的时候,新鲜的血液顺着墙壁流下,将那些字母“T”拖长成了没有受难基督的十字架,但如今,凝结的血液在阴影中仿佛是黑色的。另一句话写在其下方,笔迹并不相同,但同样潦草。“原克雷芒十四世安系”。这些袭击者足够狡猾,所以才能悄然潜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谋杀,但他们的拉丁文学得不够好。

上帝啊。可怜人。你不该有这种下场。 她再次想到,自己只是勉强躲过了安娜斯塔西亚施加在费舍身上的骇人实验。 我差点就和他一样了。 贝蕾妮斯的下一个想法是: 该由谁去告诉但以理? 紧接着是, 该死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屠杀的场面太过骇人,以至于贝蕾妮斯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少了些什么。但在开口前,她又费了些工夫去平复呼吸,忍住干呕的冲动。“头在哪儿?”

惊慌的表情让修女皱起面孔,仿佛这个问题动摇了她的决心。“我们……我们觉得最好保持原样。我向你保证,没有人碰过或者动过这里的东西。”

对那个可怜虫的脑袋,贝蕾妮斯只能想到两种用途。所以如果它没有在之后一两天里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某根尖桩上,西方马赛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了。没几个人知道费舍颅骨里藏着不寻常的东西。凶手要么是想要研究它的人,要么就是想要阻止别人研究的人。

这件事散发着御林管理办公室的臭味。这就意味着郁金香密探。她早就知道柴堆里至少还藏着几只耗子。但像这样……

凶手们的身上肯定沾满了血迹,多半还把牧师破碎的脑袋带在身边。贝蕾妮斯看向走廊,却没看到离开的脚印。

她说:“凶手肯定不止一个。他们不可能是从正门进来的。如果他们跟我一样走正门,肯定会有人看见他们,或者听见他们的动静。”

“这儿的晚上非常安静,”玛丽修女说,“晚祷以后,孩子们都会吹熄蜡烛,上床睡觉。我们之中需要继续工作到晨祷前的那些人一向轻手轻脚。”

贝蕾妮斯在脑海里把这些礼拜仪式 从修女标准时间转换成秘密无神论前贵族标准时间。晚祷:晚上的祈祷。晨祷:半夜的祈祷。

“那他们肯定是从屋顶上过来的。”贝蕾妮斯说。她更仔细地打量那扇天窗。果然,钉在窗上的木板破破烂烂,似乎曾经被人踢断,又匆忙修补过。

外面那群人恐怕只是幌子,他们看似无害又胆小,却为那些潜入内部处决牧师的残忍凶手充当着烟雾弹。他们一直等到昨晚,让适时的整夜雨水提供掩护和洗去足迹。

“修女,铁门外那些抗议者昨天或者昨晚有什么变化吗?或许比平时更吵?”

修女皱起眉头,耸了耸肩。“我说不好。我想没有吧。”

她忍不住盯着那具残破的躯体,它被砍得四分五裂,仿佛那只是一堆碎羊肉块。没人该有这样的下场。尤其是可怜的费舍,他真正的罪恶就只有被发条匠抓住,并被改造成他们不情愿的工具而已。许多年来,他都是新法兰西的忠仆。他应该得到的是尊敬,并非残杀。

做出这种事的野蛮人,多半自以为是代表法国向铜铸王座的走狗行使正义的爱国义警。他们不知道费舍曾为新法兰西服务数十年,在中央诸省的核心作为秘密天主教徒——而且就贝蕾妮斯看来,还是非常虔诚的那种——每天冒着生命危险过活。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谋杀的那个人即使在全无希望的时候也坚守职责。如果他们知道,即使在等待拧颈卫士破门而入的时候,这位秘密牧师依旧竭尽全力,确保某件得来不易的公会技术杰作能够送往新世界,他们还会杀死他吗?如果他们知道那个充满勇气的行为引发了一系列事件,最终突破了几乎终结新法兰西的围攻呢?如果他们知道他对他们的幸存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还会处决他吗?

公众对此一无所知。但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费舍是贝蕾妮斯在海牙的谍报网络的唯一幸存者。(如果作为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无力抵抗的傀儡能称之为“幸存”的话。毫无疑问,贝蕾妮斯对此心情复杂。)揭露他在塔列朗对抗发条匠的秘密长期战争中扮演的角色,并不会危害任何人。此外,一旦那些叛逆开始渡海,她猜郁金香们就有更紧迫的问题要处理了。

贝蕾妮斯决心说出费舍的故事。至少是他们了解的部分:但以理认识在遭遇可怕的失败前担任新教堂牧师的他,而贝蕾妮斯从费舍的胡言乱语中得知了一些零散信息。在费舍摆脱禁制以后,好几位神父听过费舍的忏悔。也许他们听说了费舍早年的生活。 (梵蒂冈陷落的时候,那些记录都被毁掉了吗?)他们只有区区数人,但只要联起手来,就能拼凑出某人毕生的故事。而且在那些屠夫上绞架之前,她会确保他们弄清每一个令人痛苦的细节。

她对那位修女说:“他是新法兰西的英雄。如今成了殉教者。希望你明白这点。”

她仍旧无法将视线从屠杀的场面上移开。鲜红泼洒在墙壁上,断裂的脊椎骨从剁碎的汉堡般的脖子里伸出。

玛丽修女发起抖来。

“答应我一件事,修女。”这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结束了对死亡的沉思,看向贝蕾妮斯,后者说:“我希望圣施洗约翰的修女们将费舍牧师的故事广为传播。所以答应我,等你为他祈祷完毕后,就代表他去申请追授荣誉军团勋章 (4)吧。”

她计算过了。推断牧师的岁数相当困难:内疚,自我憎恨与苦恼严重伤害了他的身体。但如果费舍真的在获得圣职后不久就前往中央诸省——就像贝蕾妮斯从胡言乱语中拼凑出的结论那样——那么他为新法兰西秘密效命的时间就远超三十年,甚至达到四十年。他在重要岗位上服务了这么多年,完全有资格成为荣誉军团的骑士,正如她向修女指出的那样。

“我猜我们可以去向国王陛下请愿。”

“你们可以,也应该这么做。等马赛的新主教上任以后,你应该尽快去觐见那位大人,亲自为费舍辩护,并要求让他的殉教成为恢复正常后的主教辖区的首要议题。”

“你代表谋杀教皇的人提出的要求可真不少。”

“就把这当作对你信仰的考验吧。记得心怀感激,因为你这辈子都不需要接受和那个可怜虫同样的考验了。”

(1)Sieur du Lhut,法国军人与探险家,美国明尼苏达州东北部的德卢斯城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2)与《新约圣经》相比,《旧约圣经》中复仇的内容更多,《出埃及记》中就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样的句子。

(3)原文为法语。

(4)法国政府颁发的最高级别的荣誉勋章,用于表彰对法国做出特殊贡献的军人和各界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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