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炼金术战争:解放> 第七章

第七章

在骑士大厅的另一头,安娜斯塔西亚高喊:“仆从。过来。”

失明的机械人撞上了欧维博士放在它路线上的那张脚凳。意外的碰撞让那件障碍物飞过房间;安娜斯塔西亚和其他人俯下身去,躲开砸在她的办公室旁的螺旋楼梯上的木片。那台无眼机器的平衡补偿器并未受损,因此它设法站稳了身体。但在此过程中,无法观察周围的它撞凹了一张书桌。墨水池里蓝黑色的墨水飞溅在它身上,而它迈步穿过飞舞的纸张和文件,看起来就像一块贴满传单的留言板。

它突然倾斜身体,颤抖起来。安娜斯塔西亚辨认出了埋藏已久的超禁制骤然浮现的征兆——那是意外的财产损伤所触发的。驱使这台机器的魔法正默默计算眼下的状况能否称得上紧急,如果不能,那么损伤又是否在允许范围内。

这台机器停下脚步,颤抖不止,它想要履行这个似易实难的禁制,却又害怕在尝试过程中造成更大的破坏。它身体噪音的音色——钢缆绷紧的哀鸣声与棘轮转动的咔嗒声——提高了好几个八度。这个关于强制力计算的难题非常令人着迷。她从没听说过类似的测试用例;严格来说,这并非她的职权范围,但她由衷地希望有人能对此进行正式研究。基础仆从型超禁制的下次升级预计会在这个十年结束前发布。意料之外的极端例子往往更能让人看清问题所在。

如果真有意义的话。如果今年——别提这个十年了——结束的时候,还有人会在乎这种事的话。

这次偶然的破坏引发的回音渐渐消散。那台仆从型继续寻找着安娜斯塔西亚,同时毫无意义地聚焦它缺失的眼睛。空旷的骑士大厅——这里曾经满是忙碌的文员——回荡着仅仅一台喀拉客眼内遮光板的棘轮转动声。

只将一层颜料洒在晶体眼球上要容易得多,但安娜斯塔西亚反对这种半吊子手段。他们无从测量那种腐化之光的穿透力。所以他们才会撬开这台仆从型的脑袋,然后拧下它的眼球。

它开始震颤。禁制的紧迫性正以指数方式增长。它每将那个几乎最为简单的命令——过来——拖延一秒,强迫服从的力量都会增强。轻推变成了猛推;烛火变成了噼啪作响的火堆、森林大火、然后是可怕的熔炉之火。痛苦的机械人身上散发出金属加热的气味。

“女主人?”它嗓音发颤,仿佛因禁制的灼热而扭曲变形。安娜斯塔西亚一言不发。

她始终能闻到烧焦纱布的气味,仿佛她手上的包扎物仍在闷燃。但那只是脆弱无益的心理现象;她在和骑士大厅的同僚会合前就自己换掉了焦黑的绷带。她选择藏起自己的手,是因为她还没准备好讨论在夏宫发生的一切。她需要思考的时间。她真正需要的是拿上一瓶酒,洗个长长的热水澡。但那种未来可望而不可即。

她在觐见女王后带回的消息够让人不安的了:女王卫队受到渗透,女王陛下险遭暗杀(安娜斯塔西亚模糊了细节部分),教长和一名发条宗师遇害……安娜斯塔西亚不希望同僚们分神去揣摩嵌在她手掌里的炼金术玻璃。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安娜斯塔西亚不再觉得玛格丽特逃跑的决定有多么懦弱了。既然他们的敌人想要女王的命,安娜斯塔西亚就加倍希望她活下去了。但在海牙,她是办不到的。

在受禁制驱使,却不清楚前进路线的情况下,瞎眼的仆从型跌跌撞撞地经过一排书桌。它试图放轻手脚,但未能履行的禁制却让它像癫痫患者那样全身颤抖,也因此咔嗒直响。它的脚趾刺穿了踢脚板 (1),摸索的手指推倒了文件架。等到它毫无规律的脚步终于朝安娜斯塔西亚的方向前进时,她踮起脚尖来到大厅的另一边。她的裙子沙沙作响。

那台机器停下脚步,歪过脑袋。“女主人?您在哪儿?”

欧维翕动嘴唇,厌恶地呼出一口气。“这毫无意义。瞎眼的机器不可能抵挡袭击。”

“也没这个必要。如果这法子行得通,受感染的机器也不会在这些失明的家伙身上浪费时间,”安娜斯塔西亚说。那台机器转动身体,循声而来。“仆从型不需要眼睛也能操作水泵。它不需要看到曲柄也能转动。大部分防洪隧道也没有照明,许多个世代以来却都能正常运作。”

无眼机器走近了些。它踩过一只衣帽架。

“噢,停下吧,”她喊道,“站在那儿别动。”

“遵命,女主人。”它身体高亢的咔嗒声瞬间减弱为平时的嘀嗒声。金属加热的气味徘徊不去。

欧维说:“也许是吧。可军用型该怎么办?我们可没法挖出它们的眼睛,还指望它们正常运作。可我们又需要不会倒戈的守卫。”

在大厅外,拧颈卫士们正以两个同心圆为路线进行巡逻:内圈围绕骑士大厅,而外圈环绕整个惠更斯广场。公会需要忠心不二的守卫。毕竟他们未知的敌人险些引发了庞大的灾难。

失明的仆从发出一声尖锐的“咔嗒”。它歪过脑袋,仿佛在聆听回音。

安娜斯塔西亚皱起眉头,朝无眼机器的方向点点头。

欧维也看到了。“这可真怪。”他说。他暗示了——但并未明确说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疑问。 这是我们对自己的造物所不了解的另一件事吗?

自从那次袭击以后,她的公会同伴之间的交谈就一直是这样——讨论的时候只有推论,没有断言。没有人想品尝苦涩的真相。她也一样。她对最骇人的可能性避而远之:这番暴力并非出于故障或腐化,而是他们从前的奴仆深思后的决定。这个可能性公然挑战了所有常识,也吓得她六神无主。她没法鼓起勇气把这个念头宣之于口。光是思考都会让她反胃。她还没准备好面对它所引发的争论。

安娜斯塔西亚换了个话题。“维修的进展如何?”

“旷日持久。”无眼机器再次发出咔嗒声。

“我不想给你压力,但我们的某种资源就快耗尽了。”面对她皱起的眉头,他低声说:“第五素。”

她靠向书桌,努力站稳身体。一滴汗珠从她的双乳间滑落。

“告诉我详情。”

“从德·佩里坎号以后,我们一次也没收到过货物。”

噢。安娜斯塔西亚知道那条船。在尝试逮捕留下安娜斯塔西亚等死的那名女子的过程中,它受了点损伤。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在大海中央那条船上的消失仍是个未解之谜。她下落不明,据推测是坠海淹死了。但在企图逃亡的过程中,她似乎用某种方法拉拢了至少一台仆从,甚至重写了人类安全超禁制,让它谋杀了两名公会成员。幸好当那条破冰船最后在鹿特丹艰难靠岸的时候,船上的第五素货物似乎安然无恙。总量和清单一致;那个法国女人甚至没有取走样本。那个时候,公会还觉得这是在大难不死后撞上的大运:那个法国女人完全可以用第五素引发一场浩劫。

这一切都是安娜斯塔西亚事后才知道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正在新世界的乡下养伤。但她能够想象,当她的御林管理官同僚得知那位头号人类通缉犯不仅逃出了新阿姆斯特丹,还登上了专门运送公会重要补给品的特殊船只的时候,脸上血色尽褪的模样。有些人主张那只是巧合,只是偶然时机一致,外加那个法国人急于逃离新尼德兰。安娜斯塔西亚不相信什么幸运的巧合。

欧维的注意力在她和无眼仆从的古怪噪音之间不断切换。她摇摇头,赶走混乱的思绪,专注于眼前的对话。

“有多少批货物迟到了?”

拜托告诉我只有一批, 她心想, 拜托,请说:“只有一批,首席园丁。”一批的原因可能是风暴,意外,大浪,或者船身破损。但如果不止一批……噢,那就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

“我得问过才能确定,”欧维说,“但目前来看至少有好几批。”

听到这里,安娜斯塔西亚断定自己也不相信所谓“不幸的巧合”。

她问:“你们觉得是法国人干的吗?”

“也许吧。但在德·佩里坎号上的事件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能证明他们知道采矿作业的事。”

“而且那个时候,他们应该正忙着准备对抗入侵,根本没有余力派出武装远征队前往荒野。”

欧维并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那就是梵蒂冈干的了。”

“这就更荒谬了,”安娜斯塔西亚厉声道,“下次你就该说罪魁祸首是一群新世界野蛮人了。你会说他们只穿着海豹皮袭击了我们的矿井,只靠骨刀和牙齿就阻止了开采。”

“当然不会,”欧维的语气同样暴躁,“但如果这件事既不是法兰西,也不是梵蒂冈干的,另一种可能性就是……”

另一种可能性是咆哮,是咬合,是出血的颈动脉。安娜斯塔西亚用包裹着隐痛手掌的柔软纱布摩挲喉咙,仿佛想赶走想象中的尖牙触感。

他们需要那座新世界矿井。在过去的四十年里,随着欧洲和欧亚大陆的矿藏逐渐耗尽,开采出的第五素矿石也失去了纯度。那个法国人——蒙特默伦西——最初与公会接触的时候,曾经被当成笑柄。然而到头来,他的提议却成了天赐的吗哪 (2)。

用木板封死、尚未修复的玫瑰花窗遮蔽了落日的余晖。最后的阳光逐渐褪去;骑士大厅每个角落的阴影变得更加深沉。以此为信号,另一台仆从型开始点亮四处的炼金术灯。

安娜斯塔西亚用拇指指向瞎眼的仆从。“只要避免走动,它的运作就没问题。给所有不看重机动性的基础市政服务列一张清单。然后安排人员卸下所有无需视力的机械人的眼睛。我今晚会跟你们会合。”

在挫败了杀害女王的初次企图后,安娜斯塔西亚劝说女王和她的配偶躲进了洗手间。他们起先犹豫不决,而且不只是因为女王宽大的礼裙不适合那种狭窄又不体面的地方。然后安娜斯塔西亚找来了一群身穿王家制服的仆从型。女王卫队遭到渗透,也就意味着不能再将君王的安全交托给帝国最精锐的那些喀拉客了。她并没有特别信任那些王室管家的理由,但她的选择相当有限。

她动用了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特权——并且以女王的人身安全为由——以保护王室的名义下令那些身穿制服的仆从型拆开地板,找到管道。它们的拳头和脚掌化作模糊的影子,粉碎意大利产大理石,砸裂橡木横梁,又碾碎混凝土。它们以这种方式掘出了一条通向夏宫下水道的路。说服王室成员放低身段——字面和比喻意义上都是如此——所花的时间反而更久些。

到头来,解决问题的并非安娜斯塔西亚的坚持不懈。而是那台冲进走廊,砍杀王家仆从型的女王卫士。亲王名副其实地把女王陛下推进了地板上的开口。安娜斯塔西亚下令剩余的仆从型组成后卫,以掩护这次撤退。

那些机械管家根本不是精英士兵的对手。徒劳的抵抗仅仅拖慢了那个凶残叛逆的脚步。但它们争取到的时间让安娜斯塔西亚能够跳进地板上的窟窿,匆忙爬起身来,然后抬起她受伤的手。

杀手跳进了隧道。冲击让隧道摇晃起来,历史悠久的砖块上多出了一条之字形的长长裂缝。余波将安娜斯塔西亚震倒在地。

她挥舞着手,在冰冷的臭气里匆忙后退。什么都没发生。那台叛逆喀拉客继续前进。除了从裂口涌入的光线以外,隧道里漆黑一片。它为那台叛逆的装甲外壳增添了油亮的光泽。

“陛下,快跑!”她喊道。后方传来缓缓远去的脚步声与水花飞溅声。

咔嚓。炼金剑自它的前臂伸出,在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安娜斯塔西亚清空了膀胱。又一次。

那台机器跳了起来。她发出尖叫。仿佛燃烧的绿宝石那样的炽热闪光驱散了阴影。停止活动的女王机械卫士倒向了她,差点将她刺穿在烂泥里。

那块斯宾诺沙透镜里的炼金术玻璃并不只是嵌进了她的皮肤。它不知为何移植在了她的身上,并保持了原有功能的片段且不稳定的版本。将正常运作的炼金术玻璃移植到肉体上是可能的,这点在费舍牧师的松果体更换手术中已经得到了证明。但那需要格外细致的手法,以及无数失败的实验才能办到。斯宾诺沙那件作品的碎片则是在混乱、痛苦和惊恐的几分之一秒内碾进她血肉里的。

看起来,只有同样紧张的情绪才能运用它遭到扭曲的功能。比如面临屠杀时的恐惧。

这似乎不怎么理想。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追上了亲王和女王,后者在黑暗里没能跑出多远。

他们一起穿过了三英里长的黑暗、老鼠和及膝深的粪便,最后从一段坡道来到了一条更加寒冷,但稍微干净些的雨水排水道。然后他们继续前进。

夜幕彻底降临这座城市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冲出骑士大厅,朝一辆由大群拧颈卫士牵引、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跑去。她给那些半人马的地址属于阿姆斯特丹渡船码头 (3)周边的一座古老的水泵站。它们不要命似地飞奔起来,毕竟在今晚漫长的旅途中,这会是最危险的一段路。这一幕勾起了她关于上次乘坐飞驰的马车时的鲜明回忆。她告诉自己,胃里的翻江倒海只是因为消化不良,并非出于恐惧。

街道空空荡荡,人行道上洒满垃圾。那些垃圾堆原本出现在窗下,但风很快将污物散播出去。当她经过的时候,窗帘就会随之抽动。她不时能瞥见粉碎的窗户和破碎的门。飞溅的血迹,嵌入花岗岩护柱的机械人手印。躲在屋子和店铺里的居民甚至没有指派机械人负责护卫。当然了,他们没那个胆子,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机器回来时已然叛变。

机械仆从一次又一次地钻出小巷和昏暗的店面,或者从屋顶跳下,试图跟在后面。每到这种时候,她的护卫之一都会留下来肢解袭击者。既要撑过开阔地带的袭击,同时又要避免引人注目,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但今晚的计划能否成功就取决于此。

安娜斯塔西亚抓起一盏提灯,跳下马车。拧颈卫士们拆下捆在车厢底部的波纹金属带,又从安娜斯塔西亚座位下的隔间里取出一袋钉子。它们多关节的手指向后折起,将拳头变形为锤头。几乎在安娜斯塔西亚跑完从马车到水泵站的这一小段路之前,发条半人马们就为马车的木轮装上了钢制轮辋。

在她带上水泵站门的同时,发条半人马们就继续狂奔起来,拖着空无一人的交通工具,穿过海牙安静得诡异的街道,原路返回。马车轮的金属轮辋与铺路石擦出火花,令隆隆的巨响在大道上回荡。那声音甚至透过水泵站闩上的铁门也清晰可闻,直到马车离开以后都没有消失。它逗留不去,仿佛烧灼的痛楚。

这阵噪音会渗入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拧颈卫士们蜿蜒穿过海牙的路线会确保城市里的每个叛逆都能听到。而她希望它们会跟随在后。

在此期间,安娜斯塔西亚启动了提灯,走向水泵站深处。这座建筑很老旧,石块和灰泥用木制框架做了加固。她朝流水的声音走去。在楼梯底部,她和欧维博士与技术员特丽莎碰了头,后者的敏捷思维在惠更斯广场救了安娜斯塔西亚的命。他拿着一把斧头;她拿着一张地图。有台军用机械人陪同在旁。看到那台机器带有沟槽的前臂,安娜斯塔西亚的脊椎便因恐惧而颤抖,仿佛被人拨动的吉他弦;她的手传来刺痛。棉纱烧焦的微弱气味让她鼻子发痒。但她的提灯随即照亮了它空洞的眼窝,而她放松下来。这个机械士兵无法视物,因此不会被腐化。

她没法继续对自己撒谎了: 我害怕。我害怕不熟悉的机械人。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无人的街道。颤动的窗帘。笼罩的恐惧会让这座城市窒息而死。

她的绷带闷燃起来。或许斯宾诺沙透镜的碎片并不只会以恐惧为食粮。或许任何强烈的情绪——比如失望——都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她紧闭双眼,专心呼吸。

“首席园丁?您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随后睁开眼睛。“我们走吧。”

楼梯顶端传来金属拳头敲打钢制门板那铜锣般的响声。另一群叛逆循着她的马车来到了水泵站。充当诱饵的拧颈卫士没能让它们上当。

特丽莎打开某个舱口。一股霉味飘进房间,流水的声音也更响了。安娜斯塔西亚跟着那两人走进一条狭窄的服务隧道 (4)。他们打开了阻挡海洋的闸门,因此含盐的水涌入了海牙下方的防洪通道。另外两个发条匠爬上了一条上下起伏的木筏。

安娜斯塔西亚对那台机械士兵大喊:“就是现在!动手!”

然后她猛地关上舱口盖,转动与防水密封相关的操纵轮。舱口另一侧传来一阵新的噪音,与叛逆机械人们将水泵站的门从铰链扯下的“哐啷-砰-咚”的响声掺杂在一起。那是利刃出鞘时的两声“嗡”,以及炼金术钢劈开木头、石头和灰泥的响声。她跳上木筏。轰鸣声和碰撞让水溅出了水道边缘。欧维博士砍断了固定木筏的缆绳。

他们越漂越远,仿佛脸盆里的一只软木塞。

经过了六英里和人造水道的几处岔路以后(“右!”“左!”“左!”),在另一座水泵站的下方,他们四处摸索,寻找能够抓稳的东西。他们没有锚,也没有只靠人力就停住木筏的方法。

“机器!”特丽莎喊道,“抓住我们。”

一台仆从型跳进通道,伸出的双臂仿佛一张渔网。水流试图将他们卷走的时候,欧维博士攥紧了它的手臂。它的手找到了欧维的手,然后是木筏。趁它抓稳木筏的时候,三人上了岸。他们爬上楼梯。

这座水泵站里的喀拉客,就像他们刚才毁掉那座里面的一样,都是直接从骑士大厅的地下隧道带来的无眼机器。通道里回荡着“咔嗒”和“砰”的响声。每一阵噪音都尖锐而清晰,又一再回响,直到微弱到无法听见为止。那并非身体噪音,而是某种别的声音。这里的阴影让安娜斯塔西亚想到了蝙蝠。这座水泵站相对拥挤不少。除了三台军用机械人以外,这里还藏着马尔科姆、鲁伯特亲王与玛格丽特女王。安娜斯塔西亚行了个屈膝礼。

王室成员们换掉了脏衣服。从袖套、围裙和粗棉布裤子来判断,鲁伯特说不定是个菜贩子。女王陛下打扮得像个女家庭教师,穿着羊毛长裙,戴着浆硬的白色软帽。

马尔科姆打开一口箱子。污水的恶臭——以及更可怕的臭味——飘过房间。王室成员们已经报废的衣服。第二个诱饵。这座水泵站外会有另一辆马车,等着载上女王的替身,然后离开码头。特丽莎脱掉了衣服。毫无羞怯,毫无羞耻,毫无恐惧。她只是做了必要的事,尽管这可能会导致她的死亡。

“陛下,您准备好了吗?”

安娜斯塔西亚领着女王和亲王走下了楼梯。她停留了片刻,以祝愿勇敢的特丽莎好运,后者已经戴上了假发,此时正将彩色隐形眼镜戴在她可爱的眼睛上。就算特丽莎听到了她的声音,也没有丝毫反应。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别处。从没有人试过用伪装来欺骗机械人。这种骗术维持不了多久。

安娜斯塔西亚关紧舱口,来到木筏上的王室成员们身边。

前往第三座水泵站的旅程是一条七英里长的直线。另一台无眼仆从型运用它惊人的力量对抗涌入的洪水,在他们身后封死了水闸。这么一来,这条隧道就与地下网络的其余部分隔绝了。之后要做的就只是等待月亮升起,让潮汐将木筏拖向大海和鹿特丹港了。

鹿特丹水泵站毗邻码头沿岸的数十间仓库之一。安娜斯塔西亚带领女王和亲王经过装有进口货物的成堆板条箱——那是掌控全球的帝国才会有的财富——前往港口前部的窗边。他们在黑暗中缓缓前行,以免因灯光而暴露位置。港口前部同样一片漆黑,因为没人点亮这里的瓦斯灯:这是社会正迅速崩溃的又一个征兆。在扫视这片滨海区域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不得不眯起眼睛。好几个码头空无一物,但其余那些都有大船停靠。她的双眼适应了黑暗,而她终于找到了拼命寻找的那个轮廓。她松了口气。她指向正漂浮在附近某个码头末端处的一条小帆船。

满月照耀在帆船的索具上,让苍白的帆布仿佛幽灵。

安娜斯塔西亚只希望那并非鬼火 (5)。

“就是它了,陛下。”

铜铸王座的象征撅起了嘴。“这船又小又粗糙,不是吗?”

“希望如此。”

发条匠们走遍了鹿特丹和登海尔德之间的整条海岸线,这才找到这么一条不依靠船桨和机械人劳力的娱乐用船。

“它会引人注目。我们的旅行应该保持低调。”

“我们考虑过许多选项,陛下。但如果要把您送出中央诸省,就必须尽可能避免使用机械人劳力。我们无法信任骑士大厅外部的任何机器。一台也不信。只需要一个藏在船员之中的叛逆,就能造成可怕的灾难。”

“你是说我得坐着那个……澡盆玩具出海?而且不带船员?”

“不带机械人船员,陛下。但您会得到妥善照顾的,”安娜斯塔西亚看望鲁伯特亲王,“我听说您有过航海的经验,殿下。希望那不只是个谣言。”

自从夏宫的溃逃以后,他第一次露出了接近微笑的表情。“不是谣言。年轻的时候,我曾驾驶比它更小的船从里斯本去了哥本哈根,然后再原路返回。”他对女王说:“别担心。这种事不需要嘀嗒人。”

“可我们该去哪儿呢?”女王说,“我们可没法坐着它渡海。”

“这点我可说不准,陛下。这是真正的水手才能判断的事,取决于风向、潮汐和运气。而且老实说,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重要的是,我们要把您送到尽可能远离海牙和中央诸省的地方。或许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或者地中海的南方。只要是那些叛逆幕后的主人不会去寻找您的地方就好。”安娜斯塔西亚再次看向鲁伯特,续道:“船上有足够两个人使用数周的食物和水。我们建议您让潮水把船送到防波堤外。如果两位趴在船上,看起来就会像是一条意外漂走的游艇。您可以等船漂到看不到陆地的远处,然后再真正扬帆航行。否则会有被机器发现的危险。”

他皱起眉头。“那样的话,辨认航向就是个挑战了。”

“船上有六分仪。有必要的话,可以不时用它测量。但请不要露出岸边能看到的轮廓,”她看了看表,“如果您打算乘着潮水离开的话,我们就得抓紧时间了。”

旅程的最后一段路是亡命的狂奔:从仓库跑向特意摆放的货箱堆,防水帆布,盘绕的绳索,然后是那艘单桅帆船。每迈出一步,安娜斯塔西亚都以为自己会听到金属脚掌踩在卵石上的可怕叮当声。但他们顺利抵达了目标。

“我会回来的。”玛格丽特女王说。

那要等你百分之百确信已经安全以后了, 安娜斯塔西亚心想。她说出口的却是:“我们会为此日夜努力的,陛下。”

她帮助亲王砍断了系泊缆。然后她瑟缩在系船柱后面,看着帆船漂向远处。过程慢得令人焦心。起初她担心他们会算错时机,从而错过退潮结束的时刻。如果潮水把帆船送回海边……但等曙光将东方的天空染成粉红的时候——感觉就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那条帆船终于漂过了防波堤。

趁着还有黑暗做掩护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必须迅速赶回水泵站。她刚准备用麻木的双腿撑起身体,有个庞大得多的轮廓便出现在水面上,从远洋朝内陆驶来。它的速度很快。非常快。而且莫名地模糊,仿佛月光正照在某种不断变化形状的东西上。她这才意识到,它驶向的并非内陆,而是对准了女王的帆船。在碰撞的前一刻,安娜斯塔西亚的双眼终于理解了状况。

一艘叛逆巨舰正迎面驶向女王的帆船,仿佛一条十层楼高的鲨鱼。

“老天爷啊。”她低声道。

山峦般高大的船首浪将女王的帆船抛到了空中。小船在空中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才再次接触水面。桅杆折断了。底部朝天的帆船落到海面上,仿佛某个跳水时肚子先着水的笨拙潜水员。巨舰继续航行,碾碎了那艘帆船,以及困在里面的任何人。

那头巨兽在漂浮的残骸间稳稳地停了下来。它触手般的船桨搅动海面,令白沫泛起。黎明时分的大海散发着盐、海草和臭氧的气味。没过多久,那条帆船就连火柴那么大的碎片都不剩了。

这些巨舰是公会工程技术的顶点,是最尖端的喀拉客科技,也是劳动效率的一次飞跃。将整艘船舰改造成一台庞大无匹的喀拉客以后,也就不再需要那数百名负责划桨的喀拉客了。巨舰的船桨也并非固定形状,而是由几百块重叠的刚性板块组成,而且每一块都由那台机器本身操控。这给了船桨近乎章鱼触手那样的灵活性。巨舰的大小甚至能让蓝星公司堪称传奇的远洋客轮相形见绌。这种船舶的现存数量还不到十二艘。

如今其中一艘遭到了腐化。

它环绕着那条帆船下沉的位置,鞭子似的船桨在海面搅出致命的漩涡。它做得很彻底。直到防波堤外的整个海面都仿佛成为毁伤范围以后,它才重新朝陆地的方向驶来。

那艘叛逆巨舰撞沉了鹿特丹港里的每一条船,用龙骨碾碎了所有的船身。然后它破坏了码头,压在临海的建筑上,直到它们弯曲凹陷。触手般的船桨拉倒了起重机。

等到日出时,中央诸省最大的港口只剩下数英里方圆的毁灭景象。而玛格丽特女王陛下——铜铸王座活生生的象征——也消失在了汪洋之中。

(1)指房屋中墙面与地面相交处的构造。

(2)指《圣经》中由上帝所赐,从天而降的食物。

(3)这里是海牙某座渡船码头的名字,并非阿姆斯特丹的码头。

(4)指与另一条隧道平行,用作维护、维修等工作的隧道。

(5)will-o’-the-wisp,在欧洲的民间传说中,鬼火会引诱旅行者离开安全的道路,前往危险之处。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