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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平民区上空是全然的黑夜。洁净而冰冷的空气如同黑水晶包裹了人们。风很大。德克庆幸自己乘着这辆装甲厚重的布莱斯飞车,坐在它密不透风的温暖舱室里。

  他在平原和低矮山丘上方几百米处飞行,将速度提到了极限。在挑战城消失在身后之前,德克曾转头回望,看看是否有人追赶。他没看见追兵,却被伊莫瑞尔人的城市俘获了目光。那是一根高大的黑矛,即将融入更为深沉的苍穹,不知为何,它让他想起了一棵曾被卷入森林大火的巨树,它的分枝和树叶全被烧毁,唯有灼烤后的煤黑树干彰显出残存的辉煌,他想起了当初他要求观看一座有生命的城市,而格温带他参观挑战城时的情景——当时它与夜色相映生辉是何等的壮丽高大,它闪烁着银光,最出彩的便是那不断攀升的道道光芒。如今它只是死去的空壳,一同死去的还有建城者的梦想。

  布莱斯猎手们杀死的不仅是人和动物。

  “他们很快就会追来,提拉里恩。”加恩·维卡瑞说,“不用特意去找他们。”

  德克把注意力转回仪表盘,“我们该去哪儿?我们总不能在平民区上空这么没头没脑地飞上整晚吧。去拉特恩城吗?”

  “我们现在可不敢去拉特恩。”维卡瑞回答。他的激光枪已经插回枪套,可他的脸色仍像先前在挑战城射击麦里克时那样可怖。“你真的蠢到不明白我做了什么?我违背了法典,提拉里恩。我现在成了背誓者、罪犯和决斗破坏者。毫无疑问,他们会追捕并杀死我,就像对待伪人那样。”他沉思着,交扣的双手撑住下巴,“我们最大的希望……我不知道。也许我们没有希望了。”

  “那只是你的看法。比起几分钟以前,我现在觉得有希望多了!”

  维卡瑞看着他,露出全无喜悦的微笑,“尽管这是相当自私的观点,但我得说,我所做的不是为了你。”

  “为了格温?”

  维卡瑞点点头,“他——他甚至不屑拒绝和她决斗,就好像她是头野兽。可……可根据法典,他做得对。那是我过去视为生命的法典。我本可以依靠法典杀死他。如你所见,盖瑟本来打算这么做的。他很生气,因为麦里克……损害了他的财产,败坏了他的荣誉。如果我不加阻止,他会为这份无礼而复仇。”他叹口气,“你明白我为什么阻止他吗,提拉里恩?你明白吗?我曾住在阿瓦隆,我曾爱过格温·迪瓦诺。她躺在那里,全凭叵测的运气才活下来。麦里克·布莱斯才不在乎她的性命,其他人也一样。可盖瑟却允许做出这些事的人清白而体面地死去,会在夺走他们的渺小生命前留给他们荣耀的亲吻。我……我在乎格温。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理,提拉里恩,不能看着格温……一动不动,受人漠视地躺在一旁。我不能。”

  维卡瑞缄口不言,陷入沉思。在这寂静的时刻,德克听得清车外沃罗恩星哀恸的高亢风声。

  “加恩,”片刻之后,德克说,“我们还是需要决定目的地。我们得为格温找个避难所,让她舒服地躺着,不被打扰。或许再找个医生来照料她。”

  “我没听说沃罗恩星上有医生,”维卡瑞说,“但我们还是把格温带去城里吧。”他考虑着,“最近的是伊斯沃克城,可那座城市已成废墟。所以我想,克莱尼·拉米娅城是我们的最佳选择,它是离挑战城第二近的城市。转向南边吧。”

  德克让飞车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升入高空,朝远方排列成行的山墙飞去。他依稀记得那段由格温驾驶,从后伊莫瑞尔人的闪亮高塔飞往黑暗黎明星的荒凉都市(还有它的阴郁乐曲)的航程。

  当他们飞向群山时,维卡瑞又陷入了思虑中,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沃罗恩黑沉的夜幕。对卡瓦娜人的痛苦有所了解的德克,不忍去打扰悲伤的加恩,便退回自己沉默的空间里。他非常虚弱,头部的剧痛再度归来,口腔和咽喉也感到突如其来的灼痛。他试图回想上次进食或喝水的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知为何,他彻底失去了时间感。

  沃罗恩星的炭色山巅于前方隐现,德克驾驶布莱斯飞车攀向高空,他和加恩·维卡瑞依旧一言不发。直到群山被抛在身后,荒野在下方出现,卡瓦娜人才再度开口,而这也只是简要地告知德克正确的飞行路线。随后,他回归沉默,两人在默然中飞过了最后这段孤独的航程,最终抵达目的地。

  这一次德克早有准备,于是侧耳聆听。拉米娅·拜里斯的乐曲随即传人耳中——那是风中的微弱哀号,早在这座城市被那些森林吞没之前就已存在。在飞车装甲厚重的庇护之外,唯有夜色中的纷乱森林、稀疏的星辰和空旷的天空。黑暗中,绝望的音符来到他身边。连绵倾诉,叮当作响,碰触着他的身体。

  维卡瑞也听到了乐声。他瞥了德克一眼,“这是如今最适合我们的城市,提拉里恩。”

  “不。”德克说。他的声音太大了些。他不想相信。

  “这就是最适合我的城市吧。我的努力全白费了,被我拯救的

  人已经不再安全。布莱斯们现下可以随心所欲地狩猎他们,无论他们是不是铁玉的科拉瑞尔。我无法阻止他们。盖瑟也许可以,可就凭他自己能有什么作为?或许他连试都不会去试。一意孤行的向来是我,不是他。何况盖瑟受到了严重打击,我想,他会独自返回卡瓦娜高原,独自前往地下的铁玉邦国。到时候,高阶议会会将我除名,而他必须找把匕首,切下镶座里的耀石,佩戴空空的铁臂环。他的特恩死了。”

  “卡瓦娜人也许会这样,”德克说,“可你在阿瓦隆待过,记得吗?”

  “是啊,”维卡瑞说,“不幸。真不幸。”

  身旁的乐声抑扬顿挫,隆隆作响,下方的塞壬之城展露真容——外围的高塔仿佛凝固在痛苦之中的消瘦手掌,苍白的桥梁跨过黑色的运河,还有微光闪烁的地衣草坪,直刺风中的呼啸尖塔。这是一座白城,一座死城,一座锐利白骨之森林。

  德克在空中盘旋,直到发现上次到访时来过的那栋大楼,方才靠近降落。起降台上,那两辆废弃飞车仍旧在尘灰中静静沉眠,在德克看来,它们就像某些忘却已久的梦境片段。曾经,出于某些理由,它们似乎很重要,可他、格温还有整个世界都已改变,再要想起这些金属幽灵和眼前事态有何关联显得更加困难了?

  “你来过这儿?”维卡瑞说,德克望向他,点点头:“那就带路吧。”卡瓦娜人命令道。

  “我不……”

  可维卡瑞已站了起来。他伸出双臂,将躺卧的格温温柔地抱起,等待着。“带路。”他又说了一遍。

  于是德克带他离开起降场,步入长廊(两旁的灰白色壁画随着黑暗黎明星的交响曲起舞),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最后找到了一个仍有家具的房间。事实上,这是个套间,有四个相连的房问,陈设单调,天花板很高,而且远远算不上干净。里面的几张床,实际是沉入地板中的床般大小的凹坑,床垫上盖着散发出些微异味(就像酸奶)的无缝油革床单。然而,它们毕竟是柔软的安歇之所,维卡瑞小心翼翼地把格温无力的躯体安置在上面。等她躺舒服之后——她几乎显得有些安详——加恩便让德克陪伴在她身边,自己走出门去找他们抢来的那辆飞车。他很快回来,手里拿了个水壶,还为格温带了张毛毯。

  “喝一口吧。”他说着,把水递给德克。

  德克拿过帆布包裹的金属水壶,拧下瓶盖,喝了一小口,然后递了回去。液体温热,依稀有些苦涩,可它淌过他干涸喉咙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维卡瑞蘸湿一块灰布,开始清洗格温脑后的血迹。他轻轻擦拭褐色的血痂,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纤细的黑发洁净如常,在床垫上披散开来,仿如绚丽的罗扇,在壁画的间歇光芒中闪烁微光。做完这些,他为她包扎好伤口,望向德克.“我来照看,”他说,“你到别的房间去睡吧。”

  “我们得谈谈。”德克犹豫不决地说。

  “回头再谈。现在不行。去睡吧。”

  德克连争辩的力气都没了——他疲惫不堪,头部仍在隐隐作痛。他去了另一个房间,毫无风度地倒进那散发酸味的床垫上。

  可睡梦不顾他的努力,迟迟不肯到来。或许是因为头痛,又或是因为墙面涌动的光芒不安的律动,那光甚至穿透了他紧闭的眼皮,萦绕不去。

  主因其实是乐声。它从未离开过他。似乎每次闭上双眼,回声就会愈加响亮,眼皮落下,乐声就会困在颅骨里——无力的笛鸣、哀号和哨声,还有那永远隆隆作响的孤单鼓声。

  狂热的梦境最终大步闯入无尽的黑夜——那是多么紧张离奇的幻景,充斥着火热的焦虑。德克三次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坐起身——他战栗着,身体潮湿冰冷——面对拉米娅·拜里斯的乐曲,却总也记不起惊扰他的梦境的内容。某次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另一次他相当肯定自己看到加恩·维卡瑞正坐在远端的墙壁旁,注视着他。两人都没说话,而德克又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才重新人睡。可当他再次醒来,只看到回音缭绕的空旷房间和舞动的光芒。他突然怀疑他们抛下他了,他越是思考,就越是恐惧,颤抖也愈加剧烈。可不知怎么,他就是无法起身,走到毗邻的卧室去亲眼确证。他转而闭上双眼,努力将各种想法与记忆驱离脑海。

  再次醒来时,已是黎明。胖撒旦已升上半空,病态的阳光如同德克的噩梦般鲜红而冰冷,透过高大的彩色窗璃奔涌而入(玻璃正中清晰透明,周围却是阴郁的红棕色和烟灰色的复杂花纹),落在他脸上。他翻身躲开,挣扎着坐起,加恩·维卡瑞继而出现,把水壶递给他。

  德克喝了几大口,几乎被冰冷的水呛着,几滴水从他干裂的唇间溅出,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加恩把满满的水壶递给他,而他交还时只剩下一半。“你找到水了。”他说。

  维卡瑞拧紧壶盖,点点头,“水泵站已经关闭了好几年,克莱尼·拉米娅城的塔楼里没有新鲜食水。不过运河还在、昨晚你和格温都在睡觉的时候,我下去过。”

  德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维卡瑞伸出手,帮他从这下沉式床铺里爬出来。“格温她……?”

  “她昨晚早些时候恢复了意识,提拉里恩。我们交谈了一会儿,我把自己所做的都告诉了她。我想她很快就会康复的。”

  “我能跟她谈谈吗?”

  “她正在休息,现在是正常睡眠。我相信她回头会跟你谈的,不过眼下你不该去吵醒她。她昨晚想坐起来,结果觉得很不舒服,还呕吐了。”

  德克点点头。“我明白了,那你呢?睡过了没?”说话时,他开始张望这间屋子。黑暗黎明星的乐声不知怎的小了下去。但它依然在回响,依旧在哀号和呜咽,依然弥漫在克莱尼·拉米娅城的空气里,可在他耳中,它似乎变得模糊遥远,或许是他终于开始习惯了,开始学会从主观上将它排除在听力之外。那些发光壁画,就像拉特恩城的耀石那样,在自然的光照中暗淡熄灭,如今墙壁灰暗而空洞。屋里的家具——几张看上去就很不舒服的椅子——出现在墙壁旁、地板上——这些扭曲的压制品与房间的色彩和格调如此相衬,以至于肉眼几乎难以分辨。

  “我睡够了,”维卡瑞说,“这不重要。我先前考量了我们的处境。”他打个手势,“过来。”

  他们穿过另一个房间——一件空荡荡的就餐室——走上俯瞰这座黑暗黎明星都市的众多阳台之一。白天的克莱尼·拉米娅城不太一样,没有那么令人绝望,即使是沃罗恩星的贫瘠阳光,也足以让湍急的运河水焕发光彩。在这整日的暮光中,连苍白的高塔也不再墓气沉沉。

  德克觉得身体无力,饥肠辘辘,可他的头疼已经停止,徐风拂面,感觉惬意极了。他把头发——纠缠纷乱,脏得无可救药的头发——从眼前拂开,等待加恩开口。

  “我昨晚在这里警戒。”维卡瑞说着,手肘撑在冰冷的栏杆上,双眼在地平线上搜寻,“他们在找我们,提拉里恩。我两次看见飞车从城市上空飞过。第一次只是一道光,远在高空,所以或许我看错了:可第二次我不可能弄错。凯尔的狼头飞车在运河那里低飞,还加装了某种探照灯。它从离我们很近的地方经过,里面还有条猎狗。我听到它在狂吠,大概是被黑民的音乐弄疯了。”

  “他们没找到我们。”德克说。

  “的确,”维卡瑞回答,“我想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暂时很安全。除非——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你们在挑战城的,这让我有点担心。要是他们追踪我到了克莱尼·拉米娅城,打算用布莱斯猎犬把城市翻个底朝天,我们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我们已经没有除味剂了。”他看着德克,“他们怎么知道你逃到了那里?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没有,”德克说,“没人知道,也肯定没人跟踪我们。或许他们是猜到的。毕竟这最合乎逻辑。在挑战城生活要比在其他城市更舒适、更轻松。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可我不能接受你的策略。记住,提拉里恩,当你把我们遗弃在死斗场里蒙羞的时候,盖瑟和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挑战城是最显而易见的选择,因此我们觉得是最不合逻辑的。你们更可能去穆斯奎城,捕鱼为生,或者去格温熟悉的野外,让她负责寻找食物。盖瑟甚至说,你们或许只是把琶车藏了起来,然后躲在拉特恩城里的什么地方,这么一来,当我们搜索整颗星球的时候,你们就可以放声大笑了。”

  德克坐不住了,“是啊,好吧,我想我们的选择确实很蠢。”

  “不,提拉里恩,我可没这么说。我想,唯一的愚蠢选择,就是逃去无星池中城,那里遍地都是布莱斯。挑战城是个狡猾的选择,无论你们是否刻意而为。表面错误的选择往往是正确的。你明白吗?我不认为布莱斯们是通过排除法找到你们的。”

  “也许吧,”德克想了一会儿,“我记得当初是布瑞坦对我们说话,我们才明白自己被发现了。他——好吧,他不像是在猜测。他知道我们在城里,在某个角落。”

  “可你一点头绪都没有?”

  “对,一点都没有。”

  “那我们就得活在随时可能被找到的恐惧里了,等待布莱斯们重演奇迹。

  “此外,我们的处境并不轻松一我们拥有庇护所和取之不尽的饮水,却没有半点食物,我们最后的退路——我已得出了结论——我们必须尽快前往太空港,然后离开沃罗恩星——将会非常艰难。布莱斯们会赶在我们前头。我们有我的激光手枪,我在飞车里还找到了两把狩猎用激光枪,外加全副武装的飞车本身,后者大概是罗瑟夫·高阶布莱斯·凯尔塞克的——”

  “这座起降台上有两辆废弃飞车,其中一辆还能勉强开动。”德克插嘴道。

  “那么,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就有两辆飞车。”维卡瑞说,“相对的,至少有八个布莱斯猎手还活着,或许是九个。我不清楚洛瑞玛尔·阿凯洛被我伤得有多重。或许他被我干掉了,虽然我本人倾向相反的情况。布莱斯们能同时调动八辆飞车,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尽管更传统的做法是特恩搭档结伴飞行。他们的每辆车都有装甲保护,他们还有补给、动力和食物j他们的人数远胜过我们。而且,由于我是个背誓的决斗破坏者,他们没准儿还能说服奇拉克·赤钢·凯维斯和另外两个夏恩埃吉的猎手加入追捕我的行动。最后,还有盖瑟·加纳塞克。”

  “盖瑟?”

  “我希望——我祈祷他会切下臂环上的耀石,返回卡瓦娜星。他会蒙受羞耻,孤单一人,戴着冰冷的铁臂环。这命运可不轻松,提拉里恩,我玷污了他和铁玉的名誉。我同情他,可这些都只是我一厢情愿。你得明白,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

  “他会来狩猎我们。反正在飞船到来前,他都不能离开沃罗恩星。这得等上好些时间。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不,他不会加入布莱斯们。他们是他的敌人,而你是他的特恩,格温是他的克罗–贝瑟恩。他或许想杀我,这点我毫不怀疑,可——”

  “盖瑟是个比我地道得多的卡瓦娜人,提拉里恩,一向如此。现在更不用说,因为做过这些事以后,我已经不算是卡瓦娜人了。古老的风俗要求,如果破坏决斗的是自己的特恩,那也必须一视同仁地亲手杀掉。这个风俗只有强有力者方能遵守。铁与火的誓约太过亲密,因此人们往往只会选择独自离开,独自悲恸。可盖瑟·加纳塞克正是个强有力的人,他在许多方面都强过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要是他追过来呢?”

  维卡瑞语气冷静:“我不会对盖瑟动武。他是我的特恩,无论我还是不是他的。我伤他伤得那么重,让他失望,让他蒙羞。因为我,他成年后的大半时光都伴随着一条痛苦的伤疤。那是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有个年长的男人被他的某个笑话冒犯,发起了挑战。模式是单发制和搭档决斗,我被自己可怜的智慧驱使,说服盖瑟,符合荣誉的方式是朝空气开枪=我们真这么做了,遗憾的是,他们决定在幽默方面给盖瑟上一课。我羞愧万分。我毫发无伤,他却因为我的愚蠢被毁了容。

  “可他从未责备我:那场决斗以后,我跟他初次碰头时——他还在养伤——他对我说:‘你说得对,加恩托尼,他们确实瞄准了空气。可惜他们打偏了。’”维卡瑞笑了起来。德克看着他,发现他的眼里满盈泪水,双唇阴郁地紧抿。但他没有哭,借助于极强的意志力,他成功地阻止了泪水滑落。

  加恩突然转身,走回房内,留下德克独自待在阳台上,唯有轻风、白色的暮色之城和拉米娅·拜里斯的乐声相伴。远方,那些奇形怪状的白色手掌高高耸立,阻挡着不断蚕食而来的荒野。德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它们,心中回想着维卡瑞的话。

  卡瓦娜人在几分钟后归来。他双眼干燥,面无表情。“抱歉。”他开口。

  “不必——”

  “我们必须直面症结,提拉里恩。无论盖瑟是否参与狩猎,我们的机会都极为渺茫。我们有武器,可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来运用武器。格温是个神枪手,而且足够勇敢,可惜她受了伤,站都站不稳,至于你——我能相信你吗?我坦白说吧。我相信过你一次,可你背叛了我的信任。”

  “我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德克说,“我承诺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可布莱斯们也想干掉我,记得吗?还有格温。你觉得我也会背叛她吗,就像我……”他吃惊于自己的话语,因而住了口。

  “就像你背叛我那样。”维卡瑞冷笑着帮他说完,“你还真是直言不讳。不,提拉里恩,我觉得你不会背叛格温。可我也曾经觉得,在我们称你为克西,而你接受了这个称呼之后,你不会丢下我们,一走了之。要知道,若不是为你,我们根本用不着决斗。”

  德克点点头,“我明白。或许我犯了错?可要是我对你们保持忠诚,恐怕已经死了。”

  “作为铁玉的克西而死,荣耀加身:”

  德克笑了,“对我来说,格温比死亡更有吸引力。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明白。说到底,她仍旧在你我之间摇摆不定。直面真相吧,她迟早会做出选择。”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加恩,就在她跟我离开的时候。你才该直面真相。”德克飞快而顽固地说。他很想知道,自己对这番话又相信多少。

  “她没有脱下银玉臂环。”维卡瑞回答,并且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这些现在都不重要。我会相信你的,暂时相信你。”

  “很好。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得有人飞去拉特恩城。”

  德克皱起眉头,“你为什么总想说服我去自杀,加恩?”

  “我可没说非得由你去,提拉里恩,”维卡瑞说,“我自己去。的确,这么做很危险,却势在必行。”

  “为什么?”

  “因为奇姆迪斯人。”

  “鲁阿克?”德克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前房东和同谋者。

  维卡瑞点点头,“从我们在阿瓦隆那时起,他就是格温的朋友。尽管他从没喜欢过我,我也不喜欢他,可我不能就这么彻底抛弃他。布莱斯们……”

  “我明白。可你要怎么找到他?”

  “只要能安全抵达拉特恩城,我就可通过可视屏呼叫他。至少,在理想情况下是这样。”他耸肩的动作带着听天由命的意味。

  “那我呢?”

  “陪格温留在这儿。看护她,保护她。我会留一把罗瑟夫的激光步枪给你。如果格温恢复了健康,就让她来用。她或许比你更擅长使用武器。同意?”

  “同意。这听起来不太难。”

  “不要大意。”维卡瑞说,“在我带着奇姆迪斯人回来,并找到你们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好好躲着。如果有逃跑的必要,你们手边也有另一辆飞车。这附近有个山洞,格温是知道的。她可以为你带路。如果必须离开克莱尼·拉米娅城,就从那个山洞走吧。”

  “可要是你回不来呢?要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这样的话,你们又得靠自己了,就像你们当初从拉特恩城逃跑时那样。你们肯定制订过计划,可以的话,照计划来吧。”他露出毫无笑意的微笑,“我觉得自己能回来。记住这点,提拉里恩,记住这点。”

  维卡瑞的话音中有某种锐利如刀的暗示,令人想起两人在寒风中的同样一番对话。加恩的话语以惊人的清晰度回归德克的脑海:可我的确存在。记住这点……这儿不是阿瓦隆,提拉里恩,而且这儿今不如昔。这是颗濒死的节庆星球,一个毫无法则可依的世界,所以每个人都必须谨守自己的法则。

  可加恩·维卡瑞这个人,德克疯狂地想,当他来到沃罗恩时,带着两种不同的法则。

  德克自己则什么法则都没带来,除了对格温·迪瓦诺的爱,他什么都没带来。

  两人离开阳台,进入房间时,格温仍在酣睡。他们没去打扰她,而是一同走向起降台。维卡瑞已把那辆布莱斯飞车翻了个遍。在追捕进展不顺利的情况下,罗瑟夫和他的特恩显然没有做好在荒野里长途狩猎的准备。德克觉得,要是上次他和格温计划的旅行能走得再远点就好了。

  事实上,维卡瑞只找到了四根硬蛋白质条,外加两把狩猎用激光枪和一些挂在座椅上的衣物。德克立刻吃掉了其中一根——他都快饿死了——把另外三根丢进他挑选的那件厚重夹克衫的口袋里。他将它披在身上,松垮垮的,可还不算太不合身,因为罗瑟夫的特恩跟德克的块头差不多。而且它穿着很暖和:厚实的皮革,染成深紫色,有衣领、袖口和脏兮兮的白色皮毛衬里,夹克衫的两只袖子上都画有复杂的旋涡图案:右边是红色和黑色,左边是银色和绿色。他还找到了另一件较小的夹克(毫无疑问,是罗瑟夫的),德克把它分配给格温。

  维卡瑞取出那两把激光步枪,它们有长长的墨黑色塑料枪管,白色枪托上还有咆哮的狼形浮雕。他把第一把挂在自己肩头,另一把交给了德克,顺便简单说明了使用方法。这把武器非常轻巧,触感略有些油腻.德克笨拙地单手拿着它。

  告别异常简短,而且正式得过了头。维卡瑞把自己关进大个儿布莱斯飞车里,从地面浮起,直冲云霄而去。当他起飞时,烟尘弥漫,德克从憋闷的喷射气流中抽身退后,一只手捂在嘴上,另一只手拿着步枪。

  等他回到套房时,格温正好醒了。“加恩?”她说着,从皮革床垫上抬起头,想看看进来的是谁。随后她呻吟着迅速躺下,开始用双手摩挲太阳穴。“我的头。”她低声抱怨。

  德克竖起激光枪,靠在门边的墙上,自己坐在这下沉式床铺的边上。“加恩刚走,”他说,“他飞回拉特恩城去接鲁阿克了。”

  格温唯一的答复是另一声呻吟。

  “要我帮你弄点什么吗?”德克问道,“水?食物?我们有些这玩意儿。”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蛋白质条,拿给她看。

  格温略微瞥了一眼,便厌恶地做了个鬼脸。“不,”她说,“拿走吧。我还没怎么饿。”

  “你总得吃点东西啊。”

  “吃过了,”她说,“昨晚加恩把几根这玩意儿碾碎,泡在水里,做了摊面糊。”她的双手从鬓角处放回身侧,转身面向他。“我吃不下,”她说,“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想也是,”德克说,“发生了这种事,你不可能舒服。你也许有些脑震荡,没死已经很幸运了。”

  “加恩告诉我了。”她语气有些尖锐,“还有后来发生的事,他对麦里克做的那些。”她皱起眉头,“我想,我们倒地的时候,我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下。你瞧见了,对不对?我觉得我打断了他的下颚骨,要不就是我的手指骨折了。可他连感觉都没有。”

  “我没有瞧见。”德克说。

  “跟我说说——后来的事。加恩只是大略描述了一下。我想知道真相。”她的语气疲惫,充满痛苦,却不容拒绝。

  于是德克告诉了她。

  “他拿枪指着盖瑟?”讲到一半时,她追问道。德克点点头,然后她再次平躺下去。

  等他讲完,格温已彻底陷入沉默。她的双眼短暂地合拢,重新睁开,然后闭紧,不再睁开。她静静地侧身躺卧,像胎儿那样蜷曲起来,双手攥成小小的拳头,放在下巴底下。德克凝视着她,发现自己的目光被她的左前臂,被她依然佩戴着的、冰冷而引人遐思的银玉臂环吸引了过去。

  “格温。”他柔声唤道。她的双眼再度睁开——在极短的时间内——她剧烈地摇着头,无声地高喊着“不”。“嗨!”,他说,可这时她的眼皮已再次紧闭,而她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扔下孤零零的德克,与她的银玉饰物和他自己的恐惧为伴。

  房间沉浸在阳光里,准确地说沉浸在被称作沃罗恩星的阳光的那种东西里。正午的日暮气息透过窗玻璃斜射而人,微尘在这道宽大的光柱中懒散地飘游。阳光垂落,床垫的一侧暴露在光芒中;格温的躺卧处半是光辉,半是阴影。

  德克——他没有再跟格温说话,或是再去看她——发现自己正凝视着光芒在地板上编织的图案。

  在房问中央,一切都鲜红而温暖,尘灰于此处飞舞,从黑暗中飘飞而来,变幻着色彩,片刻深红,片刻金黄,投下渺小的影子,直到再次飘离阳光,消失不见。他抬起手,伸人光芒中,等了——几分钟?几小时?——总之是好一会儿。手变得越来越温暖,灰尘在周遭盘旋;而当他扭转手指时,阴影便如流水般滑落。阳光是那么友好而熟悉,可突然问,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手的动作:就像灰尘永无止境的旋转,全无目的,全无规律,全无意义。让他这么做的是乐声,是拉米娅·拜里斯的乐声。

  他抽回手掌,眉头紧蹙。

  环绕着这光辉与生命中心的,是一条曲折的纤细边界,在那里,阳光透过黑色和血色的玻璃边缘照射进来。或者说努力照射进来。它只是一条小小的边界,却从四面八方封闭了尘埃之国的翻搅扩张。

  边界彼端是黑色的角落,是这房问里轴心与特洛伊诸阳从未触及之处,肥胖的恶魔与德克恐惧的化身们弯腰躲藏在那里,从未有过被人发觉的危机。

  他一边微笑着揉搓下颚——胡茬盖满了双颊和下巴,正开始发痒——一边打量那些墙角,让黑暗黎明星的乐声回归他的灵魂之中。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把它赶走的,可此时它已再度归来,并在他身周萦绕。

  他们所在的塔楼——他们的家——奏出悠长低沉的音符。在几年,或是几世纪远处,某个合唱团以响亮的寡妇哀号作为应答。他听到战栗的律动,听到弃婴的哭叫,听到利刃划开温热血肉的声响。还有鼓声。风是怎么敲响鼓的?他思索着。他不知道。或许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可它听起来像是鼓声。尽管它遥远得可怕,而且如此孤独。

  如此无休无止的可怕的孤独。

  迷雾与阴影在屋中最远、也最为模糊的角落聚集,随后视线逐渐清晰。德克看到一张桌子和一张低矮的椅子,它们从墙面生长而出,犹如古怪的塑料蔬菜。他忽然好奇自己是怎么看到的;如今太阳又移动了少许,只有一道细细的光束自窗问滴落,最后连它也突然不见,世界彻底成了灰色。

  他注意到,等到世界变成灰色,尘埃便不再舞动。不了,完全不。他感受着空气,以坚定自己的看法。此刻屋里没有尘埃,没有温暖,也没有阳光。他庄严地点点头,就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伟大的真理一样。

  模糊的光彩在墙中流转,幽灵们于夜晚再度醒来。那些幻影和过往梦境的空壳,全都是灰色和白色的,色彩只属于生者,而这里没有他们的地位。

  幽灵开始移动。它们一个个被困在墙中,时不时的,德克觉得自己看到某个幽灵停止了狂怒的舞蹈,无助而无望地地敲打着将它和房间阻隔开来的玻璃墙壁。幽灵的双手不断捶打,房间却没有丝毫震颤。因为沉寂是它们的本质,这些幻影不具实体,无论如何去捶打墙壁,最终的命运仍旧是重新起舞。

  那舞蹈——那起舞的无形的骇人阴影——哦,它们是如此美丽!跃动,沉沦,翻腾,犹如一道灰色的火焰之墙。这些舞者远远胜过那些微尘,它们的舞步有迹可循,而配乐便是塞壬之城的歌声。

  凄凉。空虚。腐朽。孤单的鼓声,节奏缓慢。孤独。孤独。孤独。一切全无意义。

  “德克!”

  是格温。他摇摇头,目光从墙壁转开,落向黑暗中她躺卧之处。夜晚已临。夜晚。不知怎么,白昼已然逝去。

  格温——她没有入睡——正仰视着他。“抱歉。”她说。她想告诉他什么。可他已然知晓,从她的沉默中知晓,从——或许是从鼓声中知晓,或许是从克莱尼·拉米娅城的氛围中知晓。

  他笑了,“你根本没有忘怀,对吧?这不单是忘没忘的问题。你肯定有什么理由,才没有取下……”他指了指。

  “对。”她从床上坐起来,任被单落在腰际。之前被加恩解开的衣服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胸部的柔软曲线清晰可见。在摇曳的光芒中,她的肌肤苍白而灰暗。德克没有反应。她的手伸向银玉臂环,碰触它,抚摸它,接着叹了口气,“我根本没忘记——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德克。布瑞坦·布莱斯原本会杀死伤的。”

  “或许那样更好些。”他答道。语气并不苦涩,只是带着困惑,而且略显烦乱,“所以你没有离开他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我想试一试,德克,真的。可我从没真正相信过这些举动。我是跟你说过的,我没说谎。这儿不是阿瓦隆,而且我们都变了。我不是你的简妮,从来不是,更别提现下了。”

  “是啊,”他说着,点点头,“我记得你驾驶的样子。你握住操纵杆的方式。你的脸,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像碧玉,格温。碧玉的双眼和白银的微笑。你吓着我了。”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回到墙壁上。光的壁画以无序的图案移动,伴随着空洞而狂野的乐声。不知怎的,幽灵们消失了。他的双眼不过移开片刻,它们却已全数消融离去。就像他过往的梦,他心想。

  “碧玉眼睛?”格温还在问。

  “就像盖瑟。”

  “盖瑟的眼睛是蓝色的。”她提醒。

  “可还是像他。”

  她吃吃轻笑,然后呻吟起来。“我笑的时候会痛,”她说,“不过这很好笑。我像盖瑟。不用说,加恩——”

  “你会回到他身边?”

  “也许吧。我不确定。现在要离开他非常困难。你明白吗?他最终做出了选择,就在他拿枪指着盖瑟的时候。在这之后,在他转而对抗他的特恩、邦国和整个世界之后,我不能就这么——你知道。可我不会回去当他的贝瑟恩,永远不会。银玉誓约远远不够。”

  德克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耸耸肩,“那我呢?”

  “不会有结果的,你很清楚。当然。你肯定感觉到了。你从没有停止过叫我简妮。”

  他笑了,“没有吗?也许没有。”

  “从没有,”她揉着脑袋,“我现在感觉好些了,”她说,“那蛋白质条还有吗?”

  德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丢给她。她用左手在空中接住,对他笑笑,剥开包装,吃了起来。

  他突然起身,双手塞进夹克的口袋里,朝那扇高大的窗户走去。这些骨白色塔楼的顶端染有逐渐衰落的微红色彩——或许地狱之眼和它的伴星仍未在西方天际彻底消失。可在下方的街道间,黑暗黎明之城正贪婪地吸吮着夜色。运河成了黑色的肋骨,而这幕景色有磷光苔的昏暗紫光作为点缀。透过闪动柔光的黑暗,德克瞥见了那位孤单的船夫,正如先前在这黑色河水上瞥见他那样。船夫依旧依竿而立,任水流带着他不断前行,显得如此轻松,如此地无动于衷。德克笑了。“欢迎,”他咕哝道,“欢迎。”

  “德克?”格温刚刚吃完。她借助昏暗的灯光,重新系紧连身服。她身后的墙壁里,充斥着灰白的舞者。德克听到了鼓声,耳语以及诺言。而他明白,最后那些全是谎话。

  “我有个问题,格温。”他语气沉重。

  她盯着他。

  “你为什么召唤我?”他说,“为什么?如果你觉得我们——你我之间——已经毫无希望,为什么?”

  她的面孑L苍白而茫然,“召唤你?”

  “你知道的,”他说,“呢哺宝石。”

  “是啊,”她迟疑着,“它留在拉特恩城了。”

  “当然了,”他说,“它还在我的行李箱里。你把它送到了我那里。”

  “没有,”她说,“没有。”

  “你来见了我!”

  “你在飞船上联络了我们。我绝对没——相信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要来。我不知道原因。可我觉得你早晚会告诉我的,所以一直没深究。”

  德克说了些什么,可塔楼呜咽出低沉的音符,掩盖了他的话。他摇摇头,“你没有召唤我?”

  “没有。”

  “可我拿到了呢喃宝石。在布拉克星上。是同一颗,有灵能蚀刻,不可能伪造。”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而且阿尔金说——”

  “是了,”她咬住嘴唇,“我不明白。肯定是他把宝石寄给了你,可他是我的朋友,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我不明白。”她抽泣起来。

  “你的头?”德克飞快地问道。

  “没事,”她保证道,“没事。”

  他审视着她的脸,“是阿尔金寄出去的?”

  “是啊。只有他了,肯定是他。我们在阿瓦隆相遇,就在你和我……你知道的……后来阿尔金帮助了我。那段时间很难熬。你把你的宝石寄给简妮的时候,他也在场。我哭了好久,我跟他说了我们的事,然后聊起来。就算到后来,在我遇见加恩之后,阿尔金和我也走得很近。他就像一位兄长!”

  “一位兄长,”德克重复道,“可为什么——”

  “我不知道!”

  德克思考起来,“当你和我在太空港碰面时,阿尔金在你身边。是你叫他一起来的吗?我本以为你会一个人来。”

  “那是他的主意。”她说,“好吧,我告诉他我很紧张。对于再次见到你很紧张。他便……他便建议陪我一起来,给我些精神上的支持。而且他说,他也想见见你。你知道,在阿瓦隆时我跟他说过你。”

  “还有,你和他到野外去的那天——我先是跟盖瑟闹得很不愉快,然后碰上了布瑞坦——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尔金说……有一场装甲虫的迁徙。事实上并没有,不过我们总得去确证一下。我们走得很匆忙。”

  “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我还以为加恩和盖瑟狠狠地打了你一顿,而且不让你见我。前一天晚上,你才说过——”

  “我知道,可阿尔金说他会告诉你的。”

  “而他让我相信自己必须逃跑,”德克说,“至于你,我想他对你说过,要说服我,你应该……”

  她点点头。

  他将脸转向窗户。最后一缕光芒已从塔顶消失。稀疏的星辰在天空中闪烁。德克数了数。十二颗。恰好一打。他猜想着,也许其中一些实际上是星系,远在黑色大洋彼端的星系。“格温,”他说,“加恩是今早离开的。乘坐飞车,从这里往返拉特恩城——要花多久时间?”

  见她没有答话,他转过脸,再次望向她。

  墙壁里挤满幻影,格温却在光辉中颤抖。

  “他现在就该回来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躺回苍白的床垫上。塞壬之城吟唱着它的催眠曲,那是献给最终沉眠的赞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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