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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斯滕·莫格雷死了。”卡纳迪说。

  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就像他当众脱了衣服一样。“抱歉,你说什么?”其中一个人问。

  “斯滕·莫格雷,”卡纳迪重复道,“他死了。他的军队也被歼灭了。事实上,我们一共损失了四千多人,却什么也没做到。当然了,阿维德·索福还活着。”

  米希尔·波瓦特的妻子端着一盘熏肉油浸鸽子走了进来。“大家趁热吃。”她说,“哎呀,怎么一个个都拉长了脸。没出什么事吧?”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比蒙德·法伊姆说:“据我们这位神秘主义朋友所言,我们的军队在外面被打得落花流水。”

  “噢,”米希尔·波瓦特的妻子说,“哪支军队?你是说和那些讨厌的造反者打仗的大军吗?”

  “没错,”米希尔·波瓦特嘟囔,“就是我们儿子参加的那支。卡纳迪博士,你自己说说,你是疯了,还是得到了神灵启发……还是单纯的不会说话?”

  “对不起。”卡纳迪说,“我——好像突然被控制了一样。”

  “是啊,”比蒙德·法伊姆从盘子里拿起一只鸽子,“又是圣灵感召那一套。除了你内心那个神秘的声音,你还有什么证据可以支持这番耸人听闻的言论?”

  “没有,”卡纳迪说,“请原谅,真的很对不起,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真的——”

  晚宴的客人中,有个高大的灰胡子男人摇了摇头。“要忘记可没那么容易。”他说,“很简单的道理,你不能雇来一个货真价实的佩里美狄亚法师,然后又忽视他的神秘发言。和我们说实话吧,博士,我们到底该不该重视你的话?我想你以前应该也经历过这种事。”

  卡纳迪点点头。“恐怕是的,”他说,“至少经历过类似的事。”

  “那么,以前出现这种情况时,你脑子里的小天使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呢?还是说都有可能?”

  “很难说,”卡纳迪充满戒备地回答。米希尔·波瓦特的妻子离开了房间,片刻之后又带着一只装酱汁的银制船型碗回来了。“是这样的,我只是在把别人告诉我的事转告给你们。”

  “不过这个别人是在思科纳岛上吧,”桌子另一端的一个矮小的胖女人说,“你的灵魂导师之类的——还是说有其他什么叫法?。”

  卡纳迪没有纠正她的用词。他已经开始头疼了,所以愈发难以集中精神。“这个人确实在思科纳。实际上,他就是亚历克修斯教长。他不会对我说谎,所以我知道亚历克修斯确实相信斯滕·莫格雷已经死了,他的军队也被击溃了。不过,我能确定的只有这一点。”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发福的光头中年男人皱起了眉头。“其实这一点你也不能确定。”他说,“我们从科学的角度看看行吗?毕竟我们都是相信科学的人。以前,当你有这些——”他犹豫了一下。

  “失神发作。”比蒙德·法伊姆建议道。“——有这些体验的时候,”光头男人说,“你能用哲学家的身份担保,你充分验证了这些意见的真实性,并证实你确实在和身在远方的人交流吗?”

  卡纳迪点了点头。“我和那些人交谈过——我是说,以正常面对面的方式——他们也有相同的或类似的体验,并且复述出了我听到的话。尤其是亚历克修斯。来到沙斯特后,我和他交流过好几次,仿佛我们之间有某种联系一样。当然,这也不一定解释得通。”他补充,“两个背景高度相似、彼此非常熟悉的人在同一时间思考同一个问题,完全有可能产生相同的见解,以至于看起来就像他们交流过一样。”

  “确实有可能。”比蒙德·法伊姆边嚼黑麦面包边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卡纳迪说,“事实上,我认为这种个体之间的联系有一定的运行规律,会让思想相似的头脑产生交集。不过这只是个理论。我知道亚历克修斯也认同我刚才说的这些。”

  接下来是一阵让人相当不自在的沉默。

  “好吧,”米希尔·波瓦特皱起两条粗眉毛,“作为科学家和哲学家,我们暂且相信你以适当的方法验证了你的发现。那么显然,接下来就该谈谈采取什么对策了。”

  埋头进餐的法伊姆抬起了头。“噢,看在老天的份上,米希尔,你该不会真的让我们根据这种神秘兮兮的疯话来制定策略吧?”

  波瓦特摇了摇头。“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他说,“决策权在于众议会。如果你问,我们该不该告诉众议会这件事,那我的意见是,应该的。”

  “别把我扯进去,拜托。”另一个人急忙说,“如果我们尊敬的分离派同僚得知,我们因为某个——原谅我,博士——某个自命不凡的异邦法师出现幻听就重新考虑战争决策,我都能想象他们会怎么挖苦了。”

  “那样的话,我们的信誉会炸得粉碎,碎片多得能从这儿一直洒落到托诺斯。”比蒙德·法伊姆恼怒地说,“到时候,我们中间还有哪怕一个评得上中级职称的,都是奇迹。”

  波瓦特微笑起来。“做事要讲究手段。”他说着转向坐在他右边的年轻人,“乔福雷,你平常会和阿纳奥特·莫格雷的儿子下棋,对吧?”

  “偶尔会。”

  “棒极了。你现在就过去,编个由头,就说你和你叔叔或者和我彻底闹翻了,想狠狠报复我们。然后你告诉小莫格雷,我们得到了关于战争的重要情报,但由于派系争端所以守口如瓶。就说你不了解具体情况,只知道它极度重要,我们已经开了几个小时的秘密会议了。如果你动作快的话,再过一个半小时的样子,我们就会接到前往参议会的传唤。趁现在吃完晚餐吧,还能消化一会儿。”

  波瓦特的预测比较准确。两个小时后,他在人满为患、气氛恶劣的参议会大厅里站起身来。

  “阿纳奥特·莫格雷说的没错,”他说,“我确实得到了可能很重要的战争情报,没有及时公之于众。但原因是,我压根不相信。”

  分离派座席上的阿纳奥特·莫格雷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离陷阱入口有多近。“也许该由在座诸位来判断可不可信。”他说,“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消息吧。”

  米希尔·波瓦特愉快地照办了。

  “说到底,”他在结束报告之后说,“这就是一个基于魔法和神秘主义的荒唐故事,我真的觉得没有必要打扰大家,尤其连法师本人都拿不准。”回赎派成员大笑起来,分离派座席的区域却只有尴尬的沉默。现在他们必须公开支持卡纳迪博士的预言——总好过承认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并要求采取相应的行动。如果这次危机到头来只是一场虚惊,他们就会因为相信魔法而遭到嘲笑奚落。即便危机是真的,回赎派也能轻易把派出增援部队的功劳夺走,毕竟是他们的人在他们的晚餐会上获取了关键信息。

  “我是个科学家,”阿纳奥特·莫格雷说,“而最重要的科学素养之一,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的确,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魔法故事。它既可能是胡话,也可能是货真价实的预言,或者处于两者之间。我个人喜欢以开放的眼光看待应用哲学问题,去年毕业典礼上听过我致辞的各位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我想让大家考虑的是,如果危机并不存在,加派军队最坏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我们会被人当成白痴——特别是我,坐在会议厅这一侧的同僚也一样——军队则会毫发无伤地返回。但是,假设我们忽视这个预言,岛上的军队却真的遇到问题了呢?最坏结果:我们会输掉战争。同僚们,我宁愿被羞辱,也不愿预言属实。我真心希望这一切只是个骗局或者误会,而我的表哥斯滕能带着军队完成任务,平安回家。但哪怕这预言有一丝成真的可能,我都主张加派军队,不管别人怎么想。”

  会议结束后,天井中的闲聊者达成了共识:让阿纳奥特·莫格雷带三千士兵去思科纳。这个惩罚对他来说非常合适,谁让他没察觉到这么明显的陷阱呢。如果他真是分离派最强力的成员,那么派系之间的权力图景很快就会剧变。但对于战争本身,不管阿纳奥特·莫格雷蠢不蠢,再派一支军队都不是坏事。毕竟,兵力多点总是好的。凑巧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波瓦特和他的同僚们回到家后,对卡纳迪的态度友善多了,一个劲给他倒他不想喝的酒。之所以这么热情,是因为他们已经确信,预言是个巨大的骗局,是他胡乱编造的。他们向他解释,他们不介意先知,只要预言一定是错的就行。

  激烈的战斗中,高戈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中士问他,在不利地形中被压倒性兵力三面夹击有什么好笑?他只摇摇头说那是他的私事。

  他们不幸在阿维德·索福的军队刚刚走出保德尔沼泽的时候碰上了。索福的士兵精疲力竭,队形散乱,裹满烂泥的靴子沉重得几乎抬不起脚,因此他们原地不前,拒绝进攻。对于高戈斯来说,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即便已经和拜斯中士的连队汇合,他手下仍然只有不到四百人,而索福有两千人。所以,他没有主动进攻的底气,但又非常不想待在原地,因为这里地势开阔,前方是保德尔沼泽,后方是保德尔河。如果再出现一支两千多人的军队,就会切断他的退路。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尝试之前在山里的骚扰战术,看能不能引诱索福追着他进入西边或北边危险的湿地。问题是,要想成功,他自己的士兵也必须涉险,而沼泽里的烂泥会让他们不再灵活机动,而这是他们最厉害的优势。在保德尔平原,他们至少比斧枪兵跑得快,可以一直跑到河边。他决定引诱对方主动进攻。

  然而索福对他的挑衅没有兴趣。第一排稀稀拉拉、脚步悠闲的弓箭手刚开始靠近,他就下令全体撤退,一直退到一条叫绵羊岭的乱石嶙峋的山脊后面,利用这天然的掩体隐蔽起来。高戈斯的弓箭手要想射中他们,必须走到二十码之内。在这个距离下,即使是用轻装弓箭手对付疲惫不堪的斧枪兵也太冒险了。

  计划受挫的高戈斯带领部队撤回先前的位置,下令挖战壕,并制作木桩钉进地里。他认为到了这一步,胜负完全取决于胆量和耐心。索福是侵略者,任务是寻找并消灭敌人。因此他早晚得发起进攻,不管他愿不愿意。斧枪兵的食物迟早会耗尽,局势会演变成一场没有城墙的围城战。至于害怕突然出现另一支沙斯特军队,这是毫无道理的。之前没意识到这一支军队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有无穷无尽的敌军在岛上游荡。他打算耐心等待。而且,由于索福撤退到了山脊那边,最终进攻时,就必须迎着高戈斯的弓箭手多冲刺一百一十码。他不介意等下去。

  他不确定自己是高估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敌人。他们在半夜突然出现在他的军营右侧四十码的地方。冲进高戈斯的营地之前,除了几声叫喊之外没有引起任何警觉。而且夜色漆黑,无法射箭。不管这些人是夜袭勇士,还是找食物时迷了路,把他的哨兵当成了自己人的征粮队,这都够可怕的。高戈斯从一个记不起来的梦里突然惊醒,脖子痉挛,脑袋生疼,已经发现了事态不对。他把脚塞进靴子(不知道是他的脚变大了,还是靴子缩小了,总之他从未在做这么简单的事情时遇到过这么多困难),抓起外衣、箭囊和那张崭新的美妙的弓,撞开帐篷门帘冲了出去。

  他和一个斧枪兵撞了个满怀。幸运的是,那人和他贴得太紧,斧枪横在胸口动弹不得。斧枪兵用尽全力推开了他,这让高戈斯得以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握在身前,让冲上来的斧枪兵自己撞在箭上。那人在震惊中扑通倒地,没料到这一招的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营火像一座座发光的小岛,在它们照不到的地方,除了嘈杂声和影影绰绰的人影之外什么都没有。高戈斯搭箭上弦,紧张地走出火光照亮的范围,犹豫着该干什么。四周有许多人在一对一肉搏,场面混乱。任何声响、人影和动静都会引得士兵又推又踢又砍。有人从距离他五码远的位置冲了过来,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举起了弓,左手前推,松弦。他完全不知道那一箭是否射中,或者目标到底是谁,全凭本能反应——熟悉可靠、比脑子更快、总能帮助他从麻烦中脱身、陪伴了他一生的本能。他正准备再搭一支箭,有个人从后面撞倒了他,踩住他的膝窝。所幸弓没有被身子压坏,但却脱手了。他翻滚一圈,猛地跳起来。撞他的人来不及站直。眼前似乎是一个四肢着地的人影,高戈斯估摸了一下脑袋的位置,大力踢上去。尽管鞋头厚实,他的脚趾还是被坚硬的盔甲震得生疼,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拉得他失去平衡。他左肩着地,摔在地上。挣扎乱踢的左腿踢中了一个软不拉几的东西,可能是一张人脸。紧箍他脚踝的手松开了,他摸索着地面,用双手撑起身体,然后意识到左手摸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弓的弓把,也可能是斧枪柄。人影正试图爬起来,于是他翻身仰躺,双脚朝上蹬了一脚。这一招似乎有用,人影向后瘫倒,让他有了匆匆爬起来的时间(斧枪意味着他是敌人,真叫人宽慰)。他拿着斧枪朝那人的方向猛冲过去,却发现前方空无一物。

  他呆立了片刻,然后意识到自己是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坏主意,坏主意。他还意识到,刚才混乱狼狈、不分高下的战斗把他吓得够呛,远胜于他这一生其他的经历。这可不好,他想。得赶快做点什么,不然会变成一场灾难,一场大屠杀。

  做点什么,要快。做什么呢?

  远处有灯火在靠近——那是绵羊岭的方向吗?他已经失去方位感了——一排一排的,像是拿着火把或者风灯的军队。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阿维德和他剩下的士兵来收割他们了。那样的话,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扭头就跑,祈祷不要有人故意或者不小心把他杀掉。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些灯火绝对不是好兆头。最好趁自己还有手臂、腿和眼睛这些从中邦带出来的打拼资本,快些逃走。尼莎的判断是对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待在这里。

  军号响了起来。我们平时用军号传信吗?我记不得了。不,我们不用。那是阿维德·索福在下达命令。

  他周围一片混乱,但也能看出整体规律。士兵们正在撤离军营,向灯火和嘈杂的地方涌去。阿维德·索福在召回他的士兵。“坚守阵地!”他听见自己喊道——应该是对自己这边喊的,而不是对敌人吧?见鬼,反正他们也不听我指令了。阿维德·索福明明马上就要打赢这一仗,甚至有希望赢下整个战争,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撤军?也许他不知道自己要赢了。也许他以为他的士兵正在遭到屠杀,而带着灯火行军和吹号是他束手无策之下救出他们的唯一方式。这个想法太有创意,他不禁笑出了声。

  “前往营地中心,”他喊道,“排好队列,不要动!”他觉得这至少值得一试,但完全不知道手下还剩多少人,可能有四百,也可能是二十人。该死,没有光线的环境把我们从半神变成了一帮小丑。黑暗变成了交战双方共同的敌人。

  幸好,有人在营地中间生了火,借着火光可以看清楚几码之外。他命令中士清点人数,有三十个士兵下落不明,应该已经死了,还有十六个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远处的灯火没有消失。阿维德·索福正在四处部署士兵,不知道打算干什么。他可以听见号角声、喊叫声和发号施令声,但听不清具体内容。灯火缓慢地绕着营地打圈,高戈斯坐在地上,握着他夺来的斧枪一言不发,几乎无法思考。

  这一夜漫长而难熬。第一缕昏暗的曙光出现时,他就让大家回收散落的弓、箭、武器和头盔。中士负责了大部分组织工作,他第一次不想掌管全局。对于索福在黑暗中的行动,他有个推测——也只是推测而已——他是在布置包围圈,将兵力转移到优势位置,布置一个和前夜一样致命、一样胜券在握的陷阱。高戈斯下令士兵们组成方阵。然后有人拿来了他的弓。

  他在距离几码远的时候就认出来了,白色的弓臂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再次将它拿到手里时,他感到了愚蠢而毫无逻辑的强烈的宽慰,像是兄弟、父亲或者儿子站到了他的身边,对他快活地笑着,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说,没事的,我来了。他担心地意识到,这可怜的东西一整晚都上着弦,还躺在露水里。他极度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弓似乎没有受到损伤,可以放心了。

  阿维德·索福在日出半小时后发动了进攻。斧枪兵们脚步轻快,仿佛睡过一觉,吃过早餐赶去上工。高戈斯这边则不同,他们仍然没走出昨夜的噩梦,被困惑和恐惧牢牢攥住,像被拉开了一半的弓。

  从战术上来讲,他们的位置并不理想。不知怎么的,索福没有围住军营的东侧,而是从其他三个方向匀速向前推进,也就意味着他的两千个士兵——昨夜只阵亡了不到十个人——分成的三支队伍,每一支都只面对着大约一百个排成两道五十人横列的弓箭手,而方阵东侧的弓箭手则无事可做。高戈斯快速心算了一下。要射杀两千人的话,每个弓箭手需要在敌人近身前成功地射出七箭。如果要迫使敌人停止前进,将他们赶回去,也需要四到五箭。在射箭场上训练时,从一百码到十五码的距离范围,面对持续前进的目标,可接受的命中率是五分之三。高戈斯皱着眉头,烦躁地计算着——大概八到九轮齐射。理论上讲时间足够,但前提是敌人会在箭雨中慢吞吞地前进。

  不用想了,拉弓吧。巴达斯给你这把弓,是知道你准能赢。

  他搭上第一支箭,开弓时听见了嘎吱声。对于新的复合弓来说,这是常有的事,筋丝和弓腹部的材料还不太习惯受力。他的箭对于这把弓来说太长了,因为拉开二十五寸之后磅数剧增,无法拉得更满,挠度也不对劲,第一支箭摆着箭尾飞向左侧,并且飞得太远了。所幸阿维德·索福把士兵排得够紧,他射中了队伍末尾。高戈斯看不见具体是哪一个,只看见阵型乱了,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摩肩接踵的斧枪兵之中,出现了一个勉强可以辨识出的小空缺。他忽视了手指的疼痛,搭上第二支箭时全力将弓多拉开了一寸,留出误差量。这一箭正中目标:另一个队列末端的士兵。他看见那人跪了下去,他身后的人想从他身上跳过去,结果被他的肩膀绊住,挥舞着四肢摔倒在地。高戈斯再次开弓,拉满二十五寸,对着敌军中部的褐色人潮瞄低了半寸。他还没准备好,弓弦就擦过破皮的手指滑开了,箭被高高射向空中,接着如同俯冲捕鱼的鹗鸟一样落入队伍中的某处。那里倒下了一片士兵,但他不确定有没有人中箭。射出第四箭之后,他才抓住时机观察了一下敌情。他们仍然在前进,但速度极慢,需要艰难地越过死尸和伤员,如同穿过黑莓灌木时,不断停步摘下勾住衣物和皮肤的尖刺。现在他们本该跑步前进,但脚下的死尸和抽搐的伤员就像粘稠的沼泽。他们已经逼得很近,可以发起冲锋,一鼓作气赢得战争,死去的战友却像大块烂泥一样黏在靴子上,拖慢了他们的脚步,慢慢消耗着他们的体力。

  一张弓,七支箭,六支命中,一支无法确定。

  这时,高戈斯看见了阿维德·索福。

  那个人,他想,那个人看上去像高戈斯·洛雷登。

  索福家族流传着一则老故事,讲的是米罕·索福在战争出现关键转折点时发起冲锋,亲手杀死敌军将领,为基金会带来一场著名的胜利。据索福家族史记载,在那之前,战况不容乐观——当时的将领是个敌对派系的废物,所以肯定快要输了。故事里说,米罕·索福逆转了战局,后来当上了军事几何学院院长,成了家族第一个分院主管——这倒不是真的。只要去沙斯特礼堂,看看那块石头上的铭文就知道了。米罕·索福的名字上方还刻着十几个索福家族成员,四周布满积灰的蜘蛛网——但没人在乎,因为那是索福家族自己的历史,和外人没有关系,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篡改。

  当然,故事里米罕·索福的做法太荒诞了。谁要是敢在他手下干这种事,不管最后赢没赢,肯定都会上军事法庭。

  真希望搞懂现在是什么状况,阿维德·索福一边跨过一个死人一边想,距离不远了。但我们几乎完全停了下来,感觉好像一切都静止了,只能一动不动地等待战局突变。

  一支箭朝他右侧肋骨飞了过来。他知道这不要紧,因为胸甲能防箭,至少也能阻止它扎进肉里。他松开一只握着斧枪柄的手,试图拔箭,但完全拔不动。而且,他突然觉得疼得要命,无法集中精神看路了。脚下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草地扑面而来。额头狠撞在地上。箭在体内猛地移位,剧痛难当。有人从他的背上踩过,把胸腔里的空气挤了出来。呼吸带着哨音,他立刻明白肺部被射穿了。很快——但也不是特别快——那一侧肺叶就会被血灌满(基础军事医学,第二学年的荣誉学位考试题目),然后就是死亡。一只靴子猛地踢中了他脑袋侧面,接着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了背上。他眼前全是别人的脚,视野越来越暗,就像快速落山的太阳。等一会儿就好了,他想。

  中了,高戈斯想,然后选好了下一个目标。

  他还剩六支箭,如果运气好的话,还来得及再射出其中两支。他觉得自己像个考试时把简单的题目留到最后,却突然发现已经没有答题时间的小孩。四支被浪费的箭,四个擦肩而过的机会。骨片在巨大的压力之后反弹,筋腱如同挥拳的手臂一样猛然伸缩,肠线刮过他血淋淋的手指,再次擦伤裂开的血肉。他没有去看离弦的箭(没有看的必要,距离只有三十码,连敌人的脸和眼睛都能看清,射中是必然的),而是集中精神,再次干净利落地搭箭,迅速开弓。敌军几乎停止了推进,待在原地等着箭雨来临。他必须尽力拉得开一些,才能让筋腱与骨骼发挥出可怕的力量。肌肉酸痛不堪,骨头被震得发麻。这怪物一般的百磅反曲复合弓正在折磨他的身体,剥去他手指上的皮肤。

  他把手伸进箭囊。它已经空了。

  高戈斯缓缓放低了弓,让筋骨松弛下来,站在原地等着敌人冲到面前。

  离弓箭手阵线还有十五码的时候,敌人的阵型溃散了,斧枪兵开始逃命。在十七到十五码这段距离内,二百七十四名斧枪兵死在箭下,耗时只有短短三秒。

  “我觉得我们赢了,”中士低声说,“又赢了。”

  高戈斯睁开双眼。“好。”他说。

  弓箭手们一动不动。他们都注视着那一小队敌人,大概有一百来个,正在小心翼翼地后退,渐渐退远。“妈的,”有人说,“我们的人比这群混蛋多了,我们居然有了人数优势。”

  “就当换换口味吧。”另一个人回答,“我们能回家了吗?”

  有人大笑起来。“怎么可能。高戈斯会让我们先把那些家伙埋了。”

  “见鬼,让其他可怜虫去埋吧。我受够了打完一仗就得掩埋这些该死的斧枪兵。”

  除了说话声以外,四周相当安静。厚实的尸堆里没传出多少声音——偶尔有几声哼唧,一阵抽泣,但比他们预想中的少得多。“可惜拿他们没用。”有人说,“如果这些死掉的斧枪兵能派上什么用场,我们就发大财了。”

  另一个人紧张地笑出了声。“你知道吗,”他说,“我现在的感觉还是不像打了一场仗。我是说,正经打仗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高戈斯意识到自己正跪在地上,于是站了起来。这并不容易,背上扭伤的肌肉拧成了紧紧的一团,让他疼得难以呼吸。用一百磅的弓快速射出三十箭,当然把身体弄得一团糟。还能感到疼痛,这说明他应该还活着。疼痛是测试生命迹象最有用的方法。

  “好了,”他说,“扎营,组成埋尸小队。清理完战场之后我们就回家。”

  他想着自己做下的事。

  他曾对自己的家人使用暴力,夺走生命,留下创伤。他曾为了保全自身和解决难题,不惜让亲人流血。他爱自己的家人,因为这份爱而干了坏事。他也曾怀着邪恶的目的,利用过他们。但是,最初的他并不想作恶。

  作为士兵,他杀死过——有多少呢,几百人?作为军官,他的筹划导致了几千人的死亡。他挑起战争,让嗜血的敌人屠戮他的同胞,同时也参与其中,背负数千条性命。他为了满足个人目的而做出背叛,丝毫不顾自己的行为会给一整个城市带去灾难。

  总体来说,他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

  他曾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除了对家人犯下的暴行之外(那也是事出有因),他只在履行职责时使用过暴力,为的是帮助和保护他的同胞。

  他耗费了大半个人生帮助自己的血亲,而最终,所有努力都被扔在一旁,付之东流。他曾试图做一个善良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因为善意,他总是会干坏事。

  每到一个关键时刻、支点、转折点——或者说箭支离弦的瞬间——恶行和恶果都会接踵而至。用熟悉的比喻来说,这就像拉开一张弓。由于受力,他表面上伸展开来,逆来顺受,内里则饱受压迫,巨力加身。有句格言说,一张拉满的弓已经折断了十分之九。而弓注定要到达自我毁灭的临界点,才能最出色地行使它的本职。

  他曾信任过他的家人,之后离开故乡,来到一座陌生的小岛,自愿担起护卫的责任。他将自己的信任交给了这座岛。因为这份信任,他杀人无数。

  到目前为止,他没有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过。总体来说,他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

  他就是弓之腹。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他浑身疼痛不堪,盼望着回家见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还有失散多年的外甥女。但他首先要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他得去道谢。

  自从小屋里的那晚过后,他再也没有和巴达斯单独见过面。他感到紧张,如同在心上人的门前踌躇的小伙子。但巴达斯给他做了那张弓,就算不是表示原谅,也至少意味着愿意与他和平相处。他准备拜访这个弟弟,向他道谢,说几句话,然后离开。他要告诉巴达斯,尼莎已经走了,再没有人约束他的行动。只要他开口,无论什么事情都会为他做,无论什么东西都会给他,不求回报。说完这些就可以回家了。

  “请进。”巴达斯说。

  房间里臭气熏天。巴达斯注意到了高戈斯反胃的表情,笑了起来。“那是胶水的味道。制弓是件恶心活儿,但我们都习惯了。”

  “也是,”高戈斯说,“听着,我只是想来向你道谢。我——”

  “没关系,”巴达斯回答,“和你为我做的事情相比,我做的这些算不了什么。”

  高戈斯不知道怎么回应。“坐吧,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巴达斯说,“你不急着走吧?”

  “不,”高戈斯说,“顺带一提,我们打赢了那一仗,应该也赢了战争。”

  “真好。”巴达斯说,“我以前也打赢过一场战争,敌方是草原人。只不过赢得太彻底了,所以他们回来烧掉了我的城市。当然,是有人在帮他们。”

  高戈斯等着他说下去,但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那张弓好极了,”高戈斯说,“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弓。你是用什么做的?”

  “等一下告诉你。”巴达斯回答,“我本来还担心它有点僵硬,你能用上它真好。”

  高戈斯苦笑起来。“可不只是有点,”他说,“我的后背、手和胳膊都可作证。不过,当时我并不觉得有问题。”

  巴达斯点点头。“力量大吗?”他问,“穿透力强吗?”

  “当然,射穿盔甲轻而易举。”

  “那就好,”巴达斯说,“算是为战争做出的小贡献吧。弓是我做的,但用它射箭的人是你。你用我做给你的弓一向都射得很准。”

  “确实。”

  巴达斯耸耸肩。“而且,我的箭术总是配不上我做的弓,真讽刺。比如你用来射死爸爸的那张弓。”高戈斯绷直了身体,腹部的肌肉缩在了一起。但巴达斯神色如常地说了下去。“那张弓本来是想我自己用的,但我拿它连谷仓门都射不中。至于新的这把——我拉开它都有点勉强。”

  “这是个本事。”高戈斯低声说。

  “不过,真讽刺啊。如果我是你的话,当时肯定没法用那张旧弓射中那么远的移动目标。”

  “你当然不是我。”

  “但我可能是。见鬼,我们当时那么年轻,和现在完全不同。我完全有可能遇到变故,陷入和你那天一样的境地,做下你做的那些事。只是,”他微笑着补充,“我会射偏。”

  高戈斯沉默了片刻。“不过,后来你的剑术远比我的箭术高明了。”

  “谢谢你这么说,”巴达斯郑重地说,“这话由你说出来很荣幸。我能问你件事吗?”

  他的语调让高戈斯感到异样,但他还是说:“行,随便问。”

  巴达斯点点头,略微放松坐姿。“你打开佩里美狄亚城门的时候,”他说,“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伊苏斯说是因为尼莎的命令,但我有些怀疑。”

  “我是被尼莎派过去的。”他说,“但她的动机对我也有好处,记得吗。”

  巴达斯做了个手势表示了解。“但我敢说我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他说,“你有两个目的:第一,你一直憎恨佩里美狄亚,因为赫丁和另外那个小伙子就是从那里来的。那两个地主的儿子有钱有势,高人一等,如果没有他们,你就不会做下那件事。这么看,佩里美狄亚毁了你的人生,就和它毁了特姆莱的人生是一个道理。你觉得呢?”

  “你说对了一部分。”

  “我就知道。但还有另一个目的,”他继续说道,“就是你的私心。当然,你应该不会单单为了这个就去打开城门。但尼莎给你下了命令,你就顺势同意了她,让她分担一半的责任。你帮助草原人攻陷佩里美狄亚,是因为我住在那里,而你想让我出来,再次满世界流浪,那样你就可以关心我,照顾我,为了以前的事情补偿我。你送了我古朗剑,差不多等于预先告诉我之后会发生什么。混战的时候你冒险来找我,还准备了一艘船想带我走。你这么费心费力,为的只是和弟弟和好。你知道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做得很贴心。”

  高戈斯看着他,但是他毫无表情。

  “那是真正的手足之情。”巴达斯继续道,“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做那样的事,会深情到那个地步。说真的,给你做一张弓根本算不上像样的回报。”

  “但你的弓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高戈斯说。

  “请别客气。不过,我觉得我该说明一下。单凭你当年对爸爸和我们做下的事,我是绝不会给你做弓的。但是,当我得知打开城门的人是你,我就开始思考了——就在你来之前的几分钟,我依然在想。高戈斯,你知道吗?我的每一次行动,起因都在你。可以说,是你制造了我,就像我制造那张弓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我做弓用的是已经死了的材料,但你利用我的时候我还活着。”

  巴达斯站了起来,走到较小的卧室的门口。“你之前问我那张弓是什么做的。”他说。

  “这个待会儿再说。”高戈斯打断道,“巴达斯,你说你每次行动都因我而起,这是什么意思?”

  巴达斯倚在门框上。“我前不久见到了你的儿子,”他说,“他叫什么来着?卢哈?我觉得他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他。”

  “他还凑合。”高戈斯说。

  “我说我准备给你做一张弓,他就想帮忙。他也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你最近回过家吗?”

  高戈斯站了起来。“巴达斯,”他说,“你说这些干什么?”

  巴达斯站在门口,做手势示意他过来。“你问我那张弓是用什么做的,”他说,“你自己来看吧。”

  卧室里放着一张低矮的木床,床上有一具残缺的尸体,已经严重腐败。约有一半的皮肤都从肌肉上剥了下来,胸腔暴露在外,正面所有的肋骨都被整整齐齐地锯掉,肠子也不见了。双臂和双腿、胸口和颈侧布满了整齐狭长的伤口,所有肌腱都被仔细地取走,头发也被剃掉了一半。除了地上一只黄铜小碟子里有一些褐色残余物之外,房间里看不到半点血迹。

  “真是奇妙。”巴达斯说,“除了一根细细的木条,一张完美的弓所需的一切材料都在那里面。我许多年前就听说了用肋骨做弓的方法,甚至还尝试了一次,但没有成功。那次我用的是水牛肋骨,可能它们没有人的肋骨那么柔韧吧。人类的肌腱也妙极了,远远胜过鹿筋和牛筋。皮肤可以做成生皮和胶水,血液也是胶水的原料之一。肠子用来做弓弦——浪费了一些,但也不太多。甚至脂肪也可以用来打蜡防水,头发则编成护弦绳。书里说人的头发可以做成很好的弓弦,但还是肠线稳妥些。”他把手搭在高戈斯的肩膀上,“我敢说,你肯定时不时嫌弃卢哈,觉得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但是,你瞧,他帮你赢得了这场战争。”

  高戈斯安静地站在原地。巴达斯在床脚处坐了下来,等着他开口。“我的计划很成功,对吧?”高戈斯一言不发,所以他继续说道,“你的妻子以为卢哈在我这儿,跟着巴达斯叔叔学制弓。当然,他确实在这儿。但他也和他的父亲一起上了战场。这样真不错,他从你那里学会了行军打仗,又从我这里学会了制弓。这是我们俩最擅长的事。”

  “没关系。”高戈斯说。

  巴达斯看着他。“你说什么?”

  “没关系。”高戈斯缓慢地重复道,“不要紧。”

  巴达斯跳起来一把抓住他,他没有反抗。“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什么叫没关系,不要紧?高戈斯,我杀了你的儿子!不仅杀了,还把他做成了一张弓,你还告诉我没关系。你这人到底是什么毛病?”

  高戈斯紧闭着双眼。“木已成舟,”他坚决地说,“卢哈已经死了,我们没法让他活过来。我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我可以再生一个。儿子可以再有,弟弟却不行。如果我——如果你出事的话,你就会永远消失。那样毫无意义,纯粹是浪费生命。”

  巴达斯松手放开他,顺着墙滑到地上。“我不信,”他说,“你竟然要原谅我。高戈斯,我一直知道你很坏,但我从来没想到你这人这么糟糕。”

  高戈斯摇了摇头。“不是坏,”他说,“是不走运。邪恶根本不存在,巴达斯,那是个误解,一种懒惰又毫无意义的思考方式。人都努力想做最好的事,迫使我们作恶的仅仅是坏运气而已。你没法反抗坏运气,只能接受它,就像我——”

  “就像你杀死我们的父亲时那样。”

  高戈斯点点头。“那就是坏运气的结果。但我很实际,我知道自己做了件坏事,但也知道只要努力就可以弥补它。所以我们两个做了什么都不要紧,巴达斯。我仍然是你的哥哥。”

  巴达斯走了出去,回到主屋坐下。“好吧,”他说,“难以置信。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管我,高戈斯?肯定有办法的,比如把你杀掉。但我不能杀你,高戈斯,那样你就赢了,逃脱了,反而免受惩罚。”

  高戈斯走出卧室,坐到他的对面。“你现在准备干什么?”他问。

  “我?天知道,我根本没想过。我以为给你看了屋里那东西之后,我会在两分钟内死掉。”

  “那你还是太不了解我,是吧?”

  “显然是的,”巴达斯回答,“我错就错在以为你会做出正常人的反应,忘了你是洛雷登家的人。”

  高戈斯对他咧嘴笑了,他的脸和另一个房间里的那张脸很像。“我们家真不得了,”他说,“总的来说,洛雷登家人丁单薄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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