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弓之力:法庭斗剑三部曲> 十

  “好像断了,”文纳德一边用一块血迹斑斑、从袖子上扯下来的布料轻轻擦拭鼻子,一边悲哀地说,“事实上,我很确定。”

  “别这么娇气,”维特里丝鄙视道,“真正断了才不是这样。再说这都是你的错。”

  意识到没法从妹妹那里得到同情,文纳德只好转头打量他们身处的房间。这并不是地牢囚室之类的地方,而是位于思科纳银行的总部之中、极长的走廊末端的一间候见室。但这种没窗的房间,四面光秃秃的石墙,加上沉重紧闭的大门,不管它叫什么,只要你被困在其中,那就是一间牢房。

  “你真是个白痴,文。”维特里丝继续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和那个人那样说话?”

  “我怎么知道会搞成这样?”文纳德苦涩地反驳,“自从到了这倒霉的岛上,所有人都告诉我,‘别管那些兵痞,他们只是想吓唬你骗钱。’所以我当然——”

  维特里丝叹了口气。“如果你连海关人员和官方警卫都分不清楚的话,做商人活到现在还真是个奇迹。他明显不是普通——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我看都一样,”文纳德怨怼地说,“都是穿着制服的大块头废物。他根本没理由打我,我只不过说我不会跟他走而已。”

  “不是吧。”维特里丝指出,“你的语气相当无礼。他想抓你的胳膊时,你还推了一把——”

  “我没推他,是他撞到我胳膊上了。”

  维特里丝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双臂紧紧交叉抱在胸前。“你以前在这种地方待过吗?”她问,“我是说,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文纳德耸耸肩。“不知道,”他说,“他们大概会把我们带去法官那儿受审,然后敲诈一大笔罚款。我猜,他们就是想分点我们的钱。”

  维特里丝打了个冷颤。“但愿你是对的。”她说,“但你攻击了一个执行公务的军官……他们不会把我们吊死吧?或者让我们蹲很多年监狱?”

  文纳德皱起眉头。“可这是家银行呀。”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自信一点,“如果每次和异邦商人发生误会,就把人扔进监狱,他们还有什么生意可做?想继续和外地人打交道,就不会做这种事。”

  “虽然有道理,”维特里丝根本没被他说服,“但是,现在都不知道我们是以什么罪名被捕的。可能是很严重的罪。”

  “为什么这么说?你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当然没有。但有可能是某种他们这里的人特别忌讳的事。”维特里丝沮丧地盯着房门。“这样太蠢了,”她说,“被困在这里,对情况一无所知。我们待了多久了?”

  文纳德耸耸肩。“三个小时?我不知道,反正挺久了。我还需要看医生呢。”

  “哦,别提你那愚蠢的鼻子了。你这人怎么老是只想着自己?”

  “好吧,都是因为我之前给仓库管理员交了钱,你一直念叨我太好骗了——”

  维特里丝叹了口气。“妙极了,那我们就来大吵一架,互相指责吧。好歹能消磨时间。待在这儿我很害怕。”

  “我也不舒服。”文纳德承认,“要是有能够帮忙的熟人就好了。”

  维特里丝张开嘴想说什么,然后又闭上了。片刻之后,门开了,一个士兵出现在门口。

  “跟我来。”他说。

  他们照做了,穿过一条无穷无尽的走廊,登上几级阶梯,走下几级阶梯,踏上一段楼梯,又走过一段同样漫长的走廊……一路上什么人都没看见,只有士兵的靴子踩出响亮的脚步声,回荡在石墙和天花板之间。文纳德开始怀疑他们是在绕圈子的时候,士兵突然停了下来,拉开一扇门。“进去。”他说。

  这是另一个空荡荡的无窗小房间,摆放着两把几乎一模一样的椅子和一张桌子。文纳德和维特里丝被推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好极了,”文纳德叹了口气,“也许这是一种特殊的刑罚,专门用来对付犯了重罪的人。我们可能余生都要——”“闭嘴,文。”

  十分钟后,门再次打开,另一个士兵把他们带了出来,领着他们穿过另一条无穷无尽的走廊,走上几级阶梯,进入另一个空旷凄凉的房间。但这一间又宽敞又高大,有着悬臂托梁式的屋顶和粗壮的花岗岩立柱。除了一张石制长凳之外,屋内空无一物。他们坐了下来,还没来得及习惯这稍有改善的环境,门又开了,一个文员走了进来。

  “董事可以见你们了。”他说,“这边来。”

  文纳德看了看妹妹,她耸了耸肩。文员把他们领到邻近的房间,和刚才待过的那间几乎完全一样,只是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女人。她身材偏矮胖,有一张宽脸,眼睛很大,发灰的褐色头发紧紧扎成一个发髻,身上穿着一件和平民罩袍样式差不多的暗绿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没有装饰的绳子当腰带。她坐在一张没有扶手、又大又旧的木头椅子里。房间里没有其他坐的地方。

  女人打量了一下他们。“文纳德和维特里丝·奥泽尔。”她说,用的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对,”文纳德回答。女人的嗓音很低,佩里美狄亚通用语唱歌一般的语调中,带着一丝陌生的口音。“恕我冒昧,”他继续说道,“但是,为什么把我们带来这里?”

  女人看着他。

  “我是说,”文纳德接着说,“那个士兵拉我的时候,我确实推了他一把,但那只是本能反应,而且是他先动手的。再说,他揍我就根本没道理了,所以……”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女人仍然看着他。

  “你还攻击了军官啊,”她说,“这我先前不知道。”文纳德刚想开口说话,又闭上了。她不再看他,注意力转向维特里丝。

  “从佩里美狄亚营救亚历克修斯教长的事是你安排的。”她说。维特里丝点点头。“在他来到这里之前,还和你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她的语气仍然平静,讲的依然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没错,”她说完之后停了下来。为了打破沉默,维特里丝回答:“我们在城市陷落之前认识了他,成了朋友。他是个和善的老人。我们很喜欢他。”

  “我是尼莎·洛雷登,”女人说。“你认识我的两个弟弟,高戈斯和巴达斯。”

  维特里丝点了点头。

  “你也听说过我。”

  “是的。”维特里丝真正想说的是,我们是不是还见过一面?不是在这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我确实怕你,但不如你想的那么怕。

  尼莎·洛雷登的一侧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你知道亚历克修斯现在哪儿吗?”她问,“你到思科纳岛后,有没有和他见过面?”

  “没有,”文纳德说,“他离岛之后就没见过他了。你是不是邀请他——”

  “我想不是,”尼莎·洛雷登说,“我觉得他是来找你的,想请你把他带回岛上。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文纳德开始激动地反驳,两个女人对他毫不理会。事实上,在她们眼中,他已经不存在了——空洞的房间里只有尼莎和维特里丝两个人,隔着一张粗糙简单的桌子面对面站着。

  “你知道我们来这儿之后没见过他。”维特里丝说。

  “我知道,”尼莎回答,“至少,我现在知道了。真是可惜,要解决现在的混乱局面,我还得用上他。你知道现在的局面吗?”

  “不太清楚,”维特里丝回答,“只是听过传言,关于突袭部队——”

  尼莎耸耸肩,示意她不用说了。“不过,我想见你不是因为他。你爱上了我的弟弟。”

  “没有!”维特里丝气冲冲地回答,“只是有过那么一次而已,第二天早上我就觉得糟糕极了——”

  尼莎微笑了起来。“我说的不是高戈斯,”她说,“是巴达斯。对不对?”

  维特里丝皱起眉。“我一点也没感觉到。如果有那种事情的话,我觉得自己还是会注意到的,不是吗?”

  “不一定。好,那这么说吧,他把你迷住了。你第一次见到他,就被吸引了——那是看见他在法庭上和人斗剑的时候,是吧?接着,出于纯粹的巧合,庭审结束之后,你立刻在一家酒馆里见到了他,和他说上了话,你觉得——很感兴趣,是不是?”

  维特里丝想了想。撒谎明显没有必要。

  “可能吧,”她说。“但我经常看见长得讨我喜欢的男人,又由于各种原因没了下文。和他们发展下去……不妥当。”

  尼莎又露出微笑,这种笑和大多数人笑起来的意思不同。“但你救了他的命,不是吗?你用了自己作为天赋者的能力,使用了元理,改变了结局,对不对?”

  维特里丝摊开手。“说实话,”她说,“我不知道。高戈斯……他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但即便真是我做的,我也没有意识到。天赋者不就是这样吗?这一点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才对。”

  “不一定,”尼莎把手指交织在一起,“我的天赋和你不太一样。我发现了一种有意识使用元理的方法。在我之前,应该没有人做到过。这意味着我的能力虽然有限,但能随心所欲地使用它。我本身不是个天赋者,但我能——该怎么说呢?就像水蛭,或者在别的鸟巢里下蛋的布谷鸟。”

  “我觉得叫‘寄生虫’比较合适,”维特里丝说,“你是个附在天赋者身上的寄生虫。”

  “说得很好,”尼莎微笑着说,“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亚历克修斯和卡纳迪的事情。他们应该学会了——或者摸索出来了怎么做我所做的事。而我没有用任何与生俱来的能力,只凭借后天习得的技术和知识就做到了。对他们来说,那只是纯粹的巧合而已,是他们在学术研究的过程中无意发现的。”听她的语气,好像学术研究完全没有意义。“不用说,我想知道他们所知的一切,因此我把亚历克修斯带到了这里。卡纳迪此刻正在基金会当导师,这实在可惜,但是等我有时间就会处理好那边的事。不管怎样,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对我弟弟的兴趣,你似乎能——唔,控制他。”

  “噢,这不是真的。”维特里丝抗议,“你说得好像我能够操纵他做事一样。我很确定我不能。我从来没试过,但我知道——”

  “你帮他避开了死亡,”尼莎打断了她,“或者说,有人借助你达到了那样的结果。我该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好吧,为什么不呢?你不算太蠢,总会自己明白的。你的朋友亚历克修斯也是个天赋者,可笑的是,他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苦读不倦,喋喋不休地和那些愚蠢的学术界老头交流,却不知道自己有能力操纵元理。我觉得他应该想都没想过。也许是不感兴趣吧。这也有可能,不是吗?他告诉我元理——我当时为了气他,管它叫‘魔法’——的实用效果纯粹是哲学研究过程中产生的不相干的副作用。你能想象他这种态度吗?举个例子吧,想象一下一个古代烧炭工,毕生的追求就是提升自己烧炭的技术。有一天,他发现火堆的灰烬里有一些小小的闪亮碎屑。他把它们捡了起来,但是对它们没兴趣,就随手扔掉了,下一次再看见的时候也毫不理会。这个人无意中发明了提炼铁矿的方法,但他只对木炭有兴趣,所以将提炼技术彻底忽视了。好了,说得够多了。亚历克修斯是个天赋者,这一点千真万确。”

  维特里丝看着她,感觉就像看向城墙上的弓箭射击口。“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她问,“你是个生意人,我也是。你要做什么交易?”

  “啊,”尼莎赞同地说,“你终于学会和我说话了。事实上,你有不错的生意头脑,比你那蠢货哥哥好多了。像我们这样有着商业嗅觉的女人,似乎都会被没用的兄弟拖累。你只有一个,也算运气好了。我就知道如果仔细找的话,肯定能找到我们的共同点。和你实话实说吧,有时候我能看见一个未来,看见我的一切努力和成就都被毁掉,所有事情都大错特错。而在这个时刻,我总能看见我弟弟巴达斯。我知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他只要愿意,就能阻止灾难。但他偏不那么做。”她皱着眉头停顿了片刻,像是在为账本里怎么也做不平的账目烦心。“我当然尝试扭转那个未来,但我做不到,因为那个时刻的世界里没有我——那也是一股我怎么努力都解不开的丝线。我觉得那个局面跟巴达斯和亚历克修斯都有关系,或许还有你。”她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已经成了我的执念,连我真正该做的工作都会被它影响。我不喜欢这样,太烦人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我能想象。”维特里丝面无表情地说。

  “你能吗?真有趣。按逻辑来讲,我有两个选择。我可以让亚历克修斯干涉那个未来,就像我那讨厌的女儿让他诅咒巴达斯时那样。但我对他没什么信心。我怀疑他的诅咒能够成功,很大程度上是运气使然,破解起来也不太难。另一个选择就是你。毕竟你也是个天赋者,大概能力还很强。你也被那股线缠住了。而且,”尼莎平静地补充,“你比那个看起来已经活腻了的老人更容易操控。毕竟,你年轻漂亮,有个感情很深的哥哥,也关心亚历克修斯和巴达斯。让你乖乖听话的方法实在太多了。唯一的小问题就是,我该先用什么手段,”她抱起手臂,“我说清楚了吗?”

  维特里丝想要开口,但文纳德还在说话,说的是她和尼莎开始这场奇怪的对话之前,他没说完的那句。尼莎·洛雷登等着他说下去,然后弹了弹舌头。“如果你的撒谎技术真的这么差,”她尖锐地说,“我建议你别做生意了,找个其他营生吧。无论如何,”她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情况很不错。文纳德·奥泽尔先生,对你来说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在——我想想,不能让你太难办——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开这座岛。你妹妹会留在这里,和我一起。我们有事情要谈。”

  有那么一会儿,维特里丝唯恐文纳德做出蠢事,比如拉上她往外逃,或者出手揍尼莎。她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甩开了她的手。”

  “我不接受,”他的语气英勇而坚定,“如果你试图拘留一位岛屿居民——”

  “没事,”维特里丝说,“我会没事的。你走吧。别担心我。”

  文纳德看着她,好像有把椅子活过来咬了他一口似的。“不,怎么就没事了。”他急躁地说,困惑极了,“你肯定不想待在这里,和她一起——”

  “我想。”维特里丝说。

  “不,你不想——”

  “你可以走了,”尼莎打断了他,“不然我就把你们两个都留下来。但是,如果你留下来,奥泽尔先生,你会经历很不愉快的事。别和你妹妹吵嘴了,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文纳德看向她,然后看向维特里丝。他觉得眼前好像是两个伪装成人类的怪物。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拜托了,”维特里丝说,“真的,我肯定会没事的。如果你闹起来,才会出事。”

  文纳德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他真心实意地说。

  “真是让人惊奇啊。”尼莎说,“军官会带你出去的。”

  高戈斯其实想回家。但是,他只能脚步沉重地穿过走廊,沿着台阶上上下下,最终来到那间有着悬臂托梁式的屋顶和毫无品味的粉色立柱的大厅。他拦住一个文员,对方告诉他董事正在忙。

  “不,她没有。”高戈斯回答,“如果她在接待其他人的话,让她把他们赶走。我有重要的事。”

  文员恨恨地看了他很久,这才走进董事办公室。片刻后,他走了出来,几乎藏不住脸上得意的笑容。

  “恐怕董事不在这里.”他说。

  “别犯蠢了,”高戈斯说,“董事住在这儿。如果不在办公室,那肯定在卧房。去告诉她……算了,见鬼去吧,我自己去。”看到文员惊恐地试图阻止他,他补充道,“没事,我知道怎么走。”

  他从文员身边走过,用肩膀把他撞到一边,走进办公室用力关上门,然后穿过房间,来到一面嵌在墙上、几乎看不见的门前,用拳头在门上砸了一下,猛地一把推开,大步走了进去。

  “你他妈的这是干什么?”

  “你好啊,尼莎。”高戈斯回答。

  房间很小,比关押她女儿的牢房还要小,也更加干净,但家具更少。远端角落里有一张当作床铺的石制搁架,另一个角落放着一只简朴的橡木箱子,上着锁。床铺上方的墙壁里有一处凹槽,一盏油灯的火苗在短短的灯芯上摇曳。房间里没有壁炉,也没有窗户,低矮的天花板下只有一个被铁栅覆盖的通风口。尼莎·洛雷登躺在石架上,全身赤裸,正在织补一条已经布满补丁的长袜的后跟。

  “出去。”

  “好吧,”高戈斯说,“五分钟后办公室里见。”

  不到五分钟后,尼莎就冲出了房间。她穿着一条紫色的丝质长袍,赤着脚。“你再敢那么做——”她说,但高戈斯打断了她的话。

  “出问题了。”他说。

  “是什么?”

  他在给来访者用的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人质都死了。”他说,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先前我在这儿和你闲聊的时候,我手下的人想用烟把他们熏出来。结果他们烧掉了整座村子。”他苦笑着补充,“还有阿比亚克种植园。真是太可惜了。我觉得你需要尽快知道这个消息,所以立刻赶过来了。”

  尼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开始骂起了脏话。她说起脏话来像男人一样流利。骂完之后,她拿起装苹果酒的杯子,把里面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又往嘴里填了一块小蛋糕。

  “怎么办?”高戈斯问。

  “我还想问你呢。”尼莎边嚼边回答,“一开始想杀他们的不是你吗?”

  高戈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没错,确实是,”他说,“然后你和我解释了,那么做非常愚蠢。拜托,你冷静点,我真的得去补补觉了。”他说着,用一个长长的哈欠佐证自己的观点。

  尼莎用两个掌心搓了搓脸。“好吧,”她说,“我们先用理智想一想。首先,你觉得有没有可能瞒住这件事?毕竟,又没有规定我们必须告诉他们人质死了。可以说他们投降了,然后被我们转移到了安全的地点,以防有人来营救。甚至可以说我们用船把他们无声无息地转移走了,离开了思科纳。这样短期内不会有麻烦。”

  高戈斯摇了摇头。“第一,我们迟早得承认。”他说,“第二,我觉得不走漏风声是不可能的。天知道我们的人里有多少基金会间谍,我连笔记都不用查就能点出三十个。一个暴露了的间谍背后肯定有至少三个隐藏身份的。我觉得还是别想了。”

  “那好,”尼莎说,“还是再考虑一下你最初的主意吧。在我看来,我们有两个选择。其一,我们可以大肆宣扬一番,比如侵略者格杀勿论,然后等着基金会的派系内斗替我们做收尾工作。但我觉得这样行不通。原先反对远征袭击的派系这下会呼吁发动报复,而原先支持远征的派系也不敢表示异议。我猜,这些派系最后会像开竞价会一样,把行动权交给愿意派出最大的征讨部队的那一派。”高戈斯点点头。“有道理。”他说,“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那个嘛,”尼莎说着,拧着鼻尖,“就是你之前的主意了。一开始支持派出突袭部队的派系现在会进退两难。如果他们提议对我们发动报复,就等于支持敌对派系。如果反对他们,就会被视作懦弱无能。问题就在于,他们的意志是否足够坚定,能够挺过这阵风波,还是说我们能给他们制造恐慌,迫使他们与我们做一场交易。你怎么想?”

  高戈斯思考了一会儿。“听了你昨天说的那些话——神啊,感觉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的直觉是别走这条路。他们的派系中确实有几个足够疯狂,宁愿打开城门放敌人进来也不愿意让敌对方占上风。但这还不够。我们需要做长远打算。那些反对派肯定没有选择,只能同意发动报复,是吧?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这次征讨比以前还要失败。而这一点我们可以帮他们实现,与他们谈条件。”

  尼莎点点头。“这对他们来说同样是一步险棋。”她说,“暗中通敌确实比公开叛国好得多。但如果计划失败或者暴露的话,他们仍然会被处死。”

  “没错,”高戈斯承认。“但是你再想想,按照我原先的主意,至少需要两个派系完全加入我们的计划,现在只需要几个人——几个派系中的疯子,可以这么说——向我们提供有用的信息,并且在物资供给和战略部署两方面进行破坏工作,以此帮助我们。合适的人选我大概知道十几个。”

  尼莎摇了摇头。“这个计划默认了一点,就是我们只能凭借派系内斗击败基金会。我不喜欢这种没有定数的事。我认为,就算能得到内部情报,合作方也尽力妨碍了袭击行动,我们本身的实力仍然不够与倾巢而出的沙斯特军队抗衡。到最后,获胜的仍然会是人数占优的一方。就算击溃了一次进攻,甚至把他们的士兵屠杀殆尽,他们下次难道不会派一支更大、更精良的军队来吗?”

  高戈斯又打了个哈欠。“好吧,”他说,“那换个角度试试呢?设想一下,六分者们突然意识到基金会并非坚不可摧,久负盛名的沙斯特斧枪手被思科纳的弓箭手狠狠羞辱了一番——”

  尼莎刺耳地笑了起来。“纯属幻想。”她轻蔑地说,“他们是农夫,不会骤然聚众造反。就算那么干了,成功也得靠运气。需要一系列凑巧的事像滚雪球一样让他们越来越兴奋,直到所有人都疯狂起来,不论什么事都有胆子去做。这种事情确实有,但你不能指望它发生,也无法预先筹划。我的想法是做一场交易。”

  高戈斯挑起眉毛。“我想不出怎么做。”他说,“记得吗,我们面对的不是理智的人,而是结党成派的恶棍。和他们在明面上交流等于自杀。”

  “也许吧,”尼莎说,“除非我们能够提出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要不这样,首先,我们宣称人质的死亡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比如森林火灾——并对此表示真诚深切的惋惜。显然,”高戈斯试图插话,但她继续说了下去,“如果这场交易不是对他们足够有利,他们是不会同意的。我们还是正视事实吧——如果找不出避免全面战争的方法,我们会被彻底消灭。”

  “我同意。”高戈斯说,“那我们怎么出价呢?”

  尼莎拿起一支笔摆弄起来。高戈斯注意到,这玩意是典型的尼莎的东西——一根修剪过的普通鹅羽,安装着小巧的金制笔尖。“不能太低。”她说,“不用说,也不能多过必要的好处。”

  “仅仅是金钱是没用的。”高戈斯说,“他们的资本已经足够庞大,钱对他们毫无意义。得给他们土地,很可能还要加上别的东西。”

  “好吧。我提议,把我们在内陆持有的所有抵押债券转交给基金会。一项不剩。毕竟,那才是他们一直想要的,不妨给他们。如果能毫不费力地从我们手中得到那些土地,他们就不会再想要其他东西了。”

  “那好。”高戈斯冷静地回答,“问题是,之后我们靠什么吃饭呢?”

  “噢,到时候总有办法的。而且,这么和你说吧,我们要是死了的话,就连吃饭都不用担心了。”

  高戈斯点点头。“好吧,”他说,“你说的有道理。长远来看,这些围绕六分者的争端并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说我们应该注重商业和制造业,而不是一味守旧。当然,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但——”

  尼莎笑了起来。“这就是你那个把思科纳打造成新的佩里美狄亚的计划,对吧?相信我,我不打算泼你冷水,这确实是我们努力了很久的目标,所以,这样也好。”

  “没错,”高戈斯说,“而且,到时候我们仍然有船。”

  尼莎摇摇头。“别这么想。”她说,“你别忘了,除了土地之外,很可能还要搭上别的东西。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如果把我们彻底消灭了,土地自然也归他们,还能洗清之前败仗的耻辱——要让他们把这件事置之脑后,非得给他们一些特别的利益才行。要记住,在他们的文化中,打仗是件好事。要让他们放弃一场上好的战争,以及肯定属于他们的最终胜利,我们必须给他们足够的好处。”

  “所以?”高戈斯耸耸肩,“你的主意是?”

  “把舰队送给他们。”尼莎回答。“这是他们极其渴求、又无法用武力夺走的东西。我们把船交给他们,提供人手帮忙训练,在训练完成之前帮他们驾驶船只。从他们的角度看,这样很合理。当然,我们得表现得像是不得已才做出这个让步。”

  高戈斯皱起了眉头。“这就等于放弃了在这个地方谋生的所有希望。”他恼火地说,“好吧,也许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些船和一些人手,但为什么要全部给他们?”

  “你没抓住重点。”尼莎说,“成就佩里美狄亚繁荣商业的不是他们的船只,而是物美价廉的货品。我觉得未来发展的关键是你那些生产军队物资的作坊。让做箭尾的工人去做纽扣,做军械的工匠也一样转行。他们既然能生产头盔和剑,那肯定能生产铜罐和铁铲之类的东西。速度要快,造价要低。想想吧,到了世界上所有的纽扣都由思科纳生产的那一天,我们就该感谢现在放弃做抵押放款这一行的决定了。照我说,我们连军队都可以放弃,因不再需要打仗了,沙斯特会为我们代劳的。”

  高戈斯看着她。“抱歉,”他说,“我没听明白。”

  “你想想,”他姐姐回答,“到时候沙斯特有了船队,却没有货物可卖。他们会开始用船装运我们的货物,开始依赖我们,因为这是个轻易赚钱的办法。”她展颜一笑,“最后,我们也许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掌控沙斯特。”

  高戈斯思考了片刻。“这也太他妈冒险了。”他说。

  “我们当初来这里也是冒险之举。”尼莎心平气和地说,“和已经做成的事情相比,这个计划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你一直说我们该往这个方向发展。这么做可以避免一场战争,也不会被杀掉,这才是最重要的。世上没有比战争更消耗金钱的东西了。就算我们和死神签下契约,确保获胜,我也绝不愿意打仗。你打几场小规模的战役作为兴趣爱好我不介意,但要是你觉得我会任由一场大战发生,你就错了。”

  高戈斯一动不动坐了很长时间,安静地沉思着。“好,”他最后说,“如果他们不配合呢?如果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接受交易——”

  “这个很可能。”尼莎打断了他的话,“毕竟他们就是那种人。”

  “是吧,没错。那样我们该怎么办?”

  尼莎做了个怪相。“很简单,”她说,“我们在几艘好船上装满财物,前往岛屿地区,把这儿扔给大举进攻的沙斯特人。”“毕竟,”她露出悲哀的微笑,“我们当年抛下一切离开了家,再来一次也经受得住。而且这次我们可比上次有钱多了。”

  高戈斯站了起来。“我要回家睡觉了。”他说,“你仔细考虑一下,早晨再告诉我你的决定。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

  “巴达斯。我们拿他怎么办?”

  尼莎耸耸肩。“当然要把他一起带走。说起来,我交给你的那个任务怎么样了?根本没开始吧?”

  “尼莎,”高戈斯皱起眉头,“我最近很忙。”“我注意到了。”尼莎回答,“好吧,别忘了就行,不然就只能我来做了。记住,”她补充,“我可不会和你一样。”

  卡纳迪?

  没有回答,什么都没有。这感觉像是他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站在一扇被别人的母亲挡住的门前:不行,卡纳迪今天不能出来玩了,他得帮他父亲照顾鸡群。他叹了口气,睁开双眼。理论上说,头疼意味着他和元理产生了接触。但实际上,亚历克修斯头疼的原因更可能是头部保持着别扭的角度,紧闭着双眼坐了太长时间。天赋者?这样也能管自己叫天赋者?说什么呢。

  这一天格外漫长,因为尼莎给他上了第一堂“魔法课”。他试着运用新学到的技巧,结果彻底失败了。据董事所言,闭眼盘腿坐在地上,任由脑袋像绞刑架上的死人似的垂向肩膀,集中精神,让心灵变成一块沸腾的镜面,不断汇集蒲公英种子一样四处漂浮的丝丝缕缕的元理。不过目前为止,他一点迹象都没——

  ——他坐在一个木桶上,这里是一艘船的甲板。大海风平浪静,从太阳的位置和光线强度来看,此刻正值清晨。天空布满一道道红色朝霞,空气清新宜人,但他觉得累极了,好像为了等待黎明一夜没睡似的。甲板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意味着船员们仍然身在梦乡。

  他抬起头,向陆地远眺。看到的景色和他初次被带到思科纳时从船上看到的一样。从这个角度看,思科纳和佩里美狄亚略微有些相似,只是没有上城,也没有引人瞩目的背景相衬。陆地像匆匆抹在天际线上的灰绿色污点,还没有彻底干透。但是,眼前的画面有些异样。不难看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思科纳镇成了一片废墟。一股股青烟从曾经伫立着建筑物的位置升起。港口空空荡荡,码头周围的仓库都已经不复存在。映入眼帘的一件东西使他站了起来,向船舷外看去。几码外的海水中,他看见了一具尸体,面朝下漂浮着。事实上,尸体还不止这一具,个个被海水泡得肿胀,看不清民族身份,甚至无法辨识性别。浮尸毫无生气,除了血、骨头和肉之外的一切都已被夺走。将同类看作物品、看作单纯的肢体器官的机会并不多。就算失去了生命,总的来说,人仍然保留着曾经作为独立个体的特质。但如果隐藏了面孔、性别和可供分类、辨别的衣物和财产,剩下的不过是些血、骨头和肉,剩下的只是原材料。

  看来那里发生过战斗。亚历克修斯推测。海里的尸体意味着海战,或者猛烈的风暴。港口没有船,说明船只都被派去跟敌人作战了,或者用于撤离镇中居民。要么是大风暴之后发生了一场灾难性的火灾——但风雨肯定会扑灭火焰——要么是海战之后敌人成功登陆,攻击了城镇。如果是那样,那敌人肯定是沙斯特。可沙斯特人并没有舰队呀。

  “亚历克修斯,”有个声音在他后面问,“发生了什么?”

  卡纳迪。我一直在找你。

  “是吗?我都不知道……”

  噢,真是太谢谢你了。别人说你是世界上最了解元理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你指的是玛基拉的话?仅仅因为她年龄太小了,特别喜欢搞英雄崇拜。”

  这倒没错。眼下又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卡纳迪在木桶上坐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其实,”他说,“我经常来这里。我觉得这儿能让人心情平静。”

  平静?看着被烧毁的城镇和这些尸体?你疯了?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卡纳迪不耐烦地回答。“而且,和我最近遇到的事相比,这算好的了。这儿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当你被迫目睹肉搏恶战,看着手无寸铁的平民被屠杀之后,看看平静的大海和阳光挺舒服的。”

  你目睹了战争?

  卡纳迪悲伤地笑了。“目睹?我一直在编写它,就像平时在脑中想象出不同的未来一样。在你质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之前,我得告诉你,罪魁祸首不是我。噢,我确实进行了粉饰和编排,但那只是职业使然。是我那该死的学生把未经雕琢原坯构想了出来。”

  那个女孩?她把整座岛都诅咒了?

  “郁闷的是,好像确实如此。”卡纳迪回答,“是她独立完成的,没有凭借我的帮助。事实上,我一直在尽力破解,至少让最糟糕的部分变得温和一点。我觉得她没注意到,至少现在还没有。”他皱起眉头,“你要是看到这里之前是什么样的,那才难受。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人,乱劈乱砍,血喷得到处都是。我猜,她那个年纪的人没见过真正的战争,只在书上读过、在歌里听过,所以才会想象成刀剑相击,人们乱跑,人头在水沟里乱滚,或者像我们小时候做的皮球似的在街上蹦来蹦去。实在可怕极了。”

  你也想让这一切发生?

  卡纳迪用力摇了摇头,接着又说,“但我能做什么呢?”他说,“我一个人没办法,所以我才一直在找你。”

  抱歉,别把我卷进来。以前破解一个人身上的诅咒就差点把我害死,这你没忘吧。给一整座岛解除诅咒肯定会让我没命的。不过,众神啊,这个玛基拉真是个残酷的小东西,有点像之前那个可恨的女孩。

  “一点都不像。”卡纳迪叹了口气,“她腼腆、温和、礼貌又胆小,课后想问个问题都会紧张得要命。但她这样反而更吓人,你不觉得吗?”

  亚历克修斯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他说,然后我们可以从头开始研究,看有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办法。

  “很简单,”卡纳迪说,“沙斯特舰队从思科纳岛防守薄弱的那一面绕了过来——”

  等等,说慢点。什么沙斯特舰队?

  “我也不明白啊。可是,他们显然搞到了舰队,正把军队运过海峡。这时,思科纳的船出现了,好戏开场。他们击沉了十五艘沙斯特的船,上面载满了士兵,全都淹死了。接着又点燃了另外六艘。这以后,思科纳的船全部被击沉。”

  都沉了,原来如此。你继续说。

  “毕竟数量差距太大了。不管思科纳的船多么精良,也只有二十二艘,差得太远了。总之,沙斯特舰队在生人码头强行登陆。情况非常糟糕,他们损失惨重,但仍然凭借人数优势冲破了阻挡。接下来就是大规模的屠杀了,你可以看到结局。”

  卡纳迪,这太可怕了。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个未来。

  卡纳迪疲倦地看着他。“好吧,”他说,“请问到底怎么做?你来制定一个简明易懂的计划,我尽力帮助,如何?”

  那好,阻止那个女孩。让她知道这是错的。告诉她别这么做了。你是她的导师,不是吗?你应该能控制一个年轻腼腆的学生才对。

  “噢,对极了。”卡纳迪气冲冲地回答,“说得真轻巧。那样的话,她就会去院长那儿说,卡纳迪博士发现我可以帮我们在战争中获胜,却告诉我不要那么做。他们会把我吊在柠檬树上当标枪靶子的。这不行。我觉得唯一可能行得通的方法——注意,这只是猜测——就是杀了她,而我不能那么做。抱歉。”

  思科纳被毁,双方死伤数千人,思科纳被烧成平地……难道说,被大火摧毁是镇子和城市不可避免的命运?还是有什么更精确的原因?比如说,只有和我扯上关系的城镇才会……

  “而且,”卡纳迪继续说道,“我不觉得杀死她能解决问题。要阻止这一切,该找的不是她,而是另外的人。”

  “比如说?”

  “比如那个将要主导这场进攻、率领舰队的人。我想,这就需要你的帮助了。”我?为什么?

  一个热切的笑容在卡纳迪脸上蔓延开来。“就是你。”他说,“因为那个将军名叫巴达斯·洛雷登。”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