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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陶德的男孩

  “我们该怎么办?”一个男孩的声音慢慢爬上我的肩膀。

  我踉踉跄跄地从陡坡上下来,挥动双臂,从对我狂喊“懦夫”的“人群”中挤过去,爬上河岸。我把脑袋直直地扎进水里,然后从冰冷的河水中抬起头,水花溅了一后背。顺着后脊梁蔓延的刺骨冰冷让我狂抖不停,但也让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我就知道刚才的情形不会持续太久,我知道发烧和斯帕克人的血最终会让我发狂,但现在我需要尽可能地保持清醒。

  “我们现在拿他们怎么办?”男孩问,他的声音转移到了我的另一侧,“他会听到我们的声流的。”

  身体的颤抖让我开始咳嗽,一切都让我咳嗽。我从肺里咳出一摊绿色的黏液,然后屏住呼吸,再次把头扎进河里。

  冰冷的水像钳子一样夹住我的脑袋,但我继续浸在里面,只听见气泡往上冒的隆隆声,麦奇焦虑地在我脚边跳来跳去、汪汪大叫。创可贴从我脑门上脱落下来,被水流卷跑了。我想到了麦奇在另一河段甩掉尾巴上的创可贴的事,一时忘了自己的脑袋正浸在水里,竟然大笑起来。

  我赶紧抬起头,因为呛水咳了好半天。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闪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尽管太阳高高挂在天空上,我还是能看到密密匝匝的星辰。不过,至少现在我脚下的大地不再浮动,成千上万的阿隆、薇奥拉和斯帕克人也消失了。

  我们真能独自办成这件事吗?声流中,男孩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有其他选择。”我对自己说。

  然后我扭头向他望去。

  他和我一样穿着棕色的衬衫,头上没有疤痕,手中拿着一个本子,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猎刀。因为冷,我不住地颤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起来看着他,气喘吁吁、咳嗽不止、浑身发抖地看着他。

  “走吧,麦奇。”我说着,穿过付之一炬的聚居区,往陡坡走去。此时,我就连走路都困难,好像脚下的大地随时可能塌陷一样。我觉得自己比山还沉重,举步维艰,又像一根羽毛,双腿轻飘飘、软绵绵的。可我还是在走,不停地走,始终盯着那处陡坡,向它不断靠近。我终于踏上了陡坡,迈出一步,一步接着一步。我拉扯着身旁的树枝,借力向前。终于,我到了坡顶,倚在一棵树上,向远处眺望。

  “真的是他?”男孩的声音从我耳朵后面传来。

  我隔着树林望去,视线停在河边。

  那里确实有一片营地,营地确实在河畔,因为离得太远,看起来像是一团盖一团的斑点。薇奥拉的包还在我肩上。于是,我掏出双筒望远镜,放到眼前,但是我的手抖得厉害,抖得眼前一片模糊。我们离他很远,风可以掩盖住阿隆的声流,但是我的的确确感觉到了薇奥拉的安静。

  这一点我很肯定。

  “阿隆。”麦奇说,“薇奥拉。”

  听它这么说,我更加确定这不是幻觉了。颤抖着的我依稀能看出来阿隆正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正在祷告;薇奥拉则躺在他面前的地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但的的确确是他们。

  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一路跌跌撞撞,咳嗽不止,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这下子终于……终于找到他们了。感谢上苍,真的是他们。

  一切都还来得及。只是我赶路赶得气喘吁吁、喉咙发紧,我这才意识到,一路上自己始终担心来不及救薇奥拉。

  但一切都还不迟。

  我再次俯下身子(别说了),我哭了,我竟然哭了,但这激烈的情绪终归要过去,因为我必须想出个法子来,必须想出个法子。只能靠自己了,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必须想个法子把她救出来。我必须去救……

  “我们该怎么办?”男孩再次发问,他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依然一只手拿着本子,另一只手攥着猎刀。

  我把手掌按在眼上使劲揉了揉,想借此理清思路,集中注意力,屏蔽掉那个声音……

  “如果这就是牺牲仪式怎么办?”男孩说。

  我猛地抬起头:“什么牺牲?”

  “你在他的声流中看到的牺牲,”他说,“牺牲了……”

  “可他为什么要在这儿做呢?”我说,“他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然后在这片该死的林子里停下来做呢?”

  男孩面无表情地说:“也许他是迫不得已,因为她马上要死了。”

  我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向前跨了一步才稳住。“她怎么会要死了呢?”我急吼吼地问,再次感到头疼欲裂,嗡嗡作响。

  “因为恐惧。”男孩说着后退了一步,“还有失望。”

  我转过身:“我不想听。”

  “陶德,听,”麦奇吠道,“薇奥拉,陶德,这边。”

  我靠着一棵树,再次俯下身。我得想想。我得他妈的好好想想。

  “我们没法靠近,”我哑着嗓子说,“他会发现我们。”

  “要是听见我们来了,他会立刻把她杀掉。”男孩说。

  “我没跟你说话。”我咳出几口黏痰,一阵头晕目眩,又接着剧烈咳嗽起来。“我在和我的狗说话。”最后我被呛着了。

  “麦奇。”麦奇舔舔我的手说。

  “我杀不了他。”我说。

  “你杀不了他。”男孩说。

  “就算我想杀他也不行。”

  “就算他该死你也不能这么做。”

  “所以必须得想个别的办法。”

  “如果她不会太害怕你的话。”

  我又向他看去。他依然在原地,手里拿着本子、猎刀,肩上背着包。

  “你走开。”我说,“我要你离我远点,永远别再回来。”

  “一切都太晚了,你救不了她了。”

  “你说这些话对我毫无帮助。”我说着,抬高了嗓门。

  “但我下得去手杀人。”他说着,给我看他猎刀上的血迹。

  我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别动,你留在原地。”

  “麦奇?”麦奇大叫。

  我睁开眼睛。男孩不在了。“没说你,麦奇。”我说完,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

  然后我看着麦奇,又说了一遍:“我刚才说的不是你。”

  我开始思考,伴随着腾云驾雾般的眩晕、眼前的金星和刺眼的光芒,伴随着头部的疼痛和嗡嗡耳鸣,还有发抖的身体和不断的咳嗽,我开始思考。

  我想啊,想啊。

  我边想边揉麦奇的耳朵——这条傻狗帮了我大忙。以前我并不想养它,可它还是留在了我身边,跟我进了沼泽地,在阿隆想掐死我的时候咬了他一口,还在薇奥拉失踪的时候带我找到了她。这条傻狗正用它那条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它的眼睛依然因为小普伦提斯先生踢的那一脚而难以睁开,它的尾巴被马修·莱尔砍了一刀比以前短了一大截——这都是因为我的狗——我的狗——为了追咬那个手握大砍刀的男人。麦奇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它总是在我逃离黑暗的时候给我帮助,还在我遗忘自己是谁的时候一遍遍地告诉我我是谁。

  “陶德。”它喃喃地叫我的名字,用脸蹭着我的手心,同时使劲蹬了蹬后腿。

  “我有主意了。”我说。

  “要是你的主意不管用怎么办?”那男孩躲在树后面说。

  我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捡起望远镜。我的身体依然在发抖。我再次打量阿隆的营地,观察营地周围的环境。它们靠近河流边缘,与河流之间隔着一棵分叉的树,这树颜色发白,而且没有叶子,很有可能曾经被雷劈过。

  这个法子一定可行。

  我放下望远镜,双手捧起麦奇的脑袋。“我们要把她救出来,”我对着我的狗说,“我俩一起做这件事。”

  “救她,陶德。”它边叫边摇晃残余的尾巴根。

  “你们不会成功的。”那男孩说。他此时不知躲在何处。

  “那你就留在原地别跟过来。”我对着空气说完这句话,强忍着咳嗽的冲动,给我的狗展示声流中的画面,教它一会儿该怎么做,“很简单,麦奇。到时候你跑就行了。”

  “跑!跑!”它大声重复。

  “乖狗狗。”我又揉了一下它的耳朵,“乖狗狗。”

  我强撑着站直身子,跌跌撞撞地走下陡坡,回到被烧得一干二净的聚居区。此时,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几乎能听到毒血在自己体内涌动的声音,身边的万事万物也随之一起跳动。如果我眯起眼睛,那令人眩晕的光就没那么刺眼了,视野中的事物似乎也不再跳动了。

  我首先需要一根棍子。于是麦奇和我开始拆火烧后的建筑残骸,想从中找一根大小合适的棍子。这儿的一切几乎都被烧成了焦炭,一触即碎。

  “腾德,着个?”麦奇咬着一根有半个它那么长的棍子往外拽,口齿不清地说道。那东西似乎被一摞椅子压住了。这地方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个正好。”我接过它口中的棍子。

  “你们不会成功的。”那男孩说,他此时正藏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我能瞧见他一只手里猎刀的反光。“你救不了她。”

  “我会成功的。”我将那木棍上冒出来的几块木刺劈掉。木棍一端烧成了黑炭,不过这正是我需要的。“你可以叼着这个吗?”我说着,把它递给麦奇。

  它用嘴接过去,为了叼得更舒服,又仰脖将其抛起,换了个角度咬着。“阔以!”它叫道。

  “很好。”我试着站直身子,又差点摔倒,“现在我们需要火。”

  “你生不起火的。”男孩说,他已经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等着我们了,“她的火盒已经摔坏了。”

  “你知道个屁。”我看也不看他,说,“本教过我怎么生火。”

  “本死了。”男孩说。

  “每当早晨,”我唱起歌来,歌声清晰而响亮,眼前不断旋转的世界转得更加疯狂古怪,但我毫不理会,继续唱歌,“太阳升起。”

  “你太虚弱了,无法生火。”

  “山谷低处,少女轻吟。”我找到一块扁平且狭长的木头,迅速用猎刀在上面剜出一个小洞,“哦,不要欺骗我。”然后我拿起一截小点的木棍,将它的一端削圆,“哦,永远不要离开我。”

  “你怎么能这么使唤一个可怜的少女?”男孩调侃道。

  我没理他,把小木棍圆圆的一头插进我刚才剜出的小洞里,然后开始用双手搓弄木棍,使劲让它往小洞里钻。钻木的节奏和我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竟然还挺相配。我仿佛看见了我和本曾经在林子里的画面——我们两个比赛,看谁能先把木头搓得生烟。最后赢的总是他,而且大多数时候我到最后也没能生起火来。但也有一些例外。

  有例外。

  “快啊。”我催促自己。此时我汗流浃背,伴随着咳嗽和眩晕,但双手始终没停下,一直搓弄着木棍。麦奇也冲着木棍直叫,用它的方式给我助威。

  过了一会儿,一缕手指粗细的烟从小洞中升起。

  “哈!”我大叫一声,用单手护住烟雾,为它挡风,同时向那里吹气。我拿了一些干苔藓用来引燃,终于迎来了第一朵小火苗。我在火上添了些小树枝,等它们也被点燃后,再架上更粗的树枝。很快,我面前就出现了一堆真正的篝火。没错,真正的篝火。

  我先看着火烧了一分钟。事情的成败之关键在于,我们能否瞒天过海,让黑烟不被阿隆察觉。

  我对风向的期待也有别的原因。

  我迂回着靠近河岸,扶着沿路树桩保持直立,这样才走到码头上。“稳一点,千万别出岔子。”我边走边在心中默默祈祷。我走上码头,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还有一次差点摔进河里。无论如何,最后我终于走到了依然系在码头尽头的船旁边。

  “船会沉的。”男孩站在齐膝深的河里说。

  我咳嗽着、哆嗦着、犹豫着,最后还是跳进了小船。我站在船上,随着狭窄船体一同前后左右地摇晃。

  但船没有沉。

  “你不会划船。”

  我下了船,沿着来时的路走回聚居地,找了一块足以充当船桨的扁平木板。

  这样就行了。

  我们准备好了。

  那男孩站在我面前,两手都拿着我的东西。他背着背包,毫无表情,也没发出任何声流。

  我盯着他,他没说话。

  “麦奇?”我招呼我的狗,但它早就在我脚边了。

  “在,陶德!”

  “乖狗狗。”我们走到火边。我拿起它找的那根木棍,把已经燃烧过的一端放进火里。也就一分钟的时间,那端就变得红彤彤的,冒出烟来,也烧着了。“你确定你能叼着这个吗?”我说。

  它用嘴接住棍子没烧着的一端,准备带上这火把向敌人冲去了。真是世间少有的乖狗狗。

  “朋友,准备好了?”我说。

  “嗷了,腾德!”它嘴巴塞得满满的,但还是回答了我。麦奇尾巴摇得飞快,在我眼里一片模糊。

  “他会杀了麦奇。”男孩说。

  我站在原地,感到天旋地转,阳光刺眼,就好像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了,每咳嗽一下,我的一小片身体就随之化为无形。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双腿直打哆嗦,浑身的血翻涌沸腾,但我站住了。

  我还能好好站着。

  “我是陶德·休伊特。”我对那男孩说,“我要把你留在这儿,单独行动。”

  “那你可永远都办不到。”他说。但是我已经转身去跟麦奇说话了:“快去吧,乖狗狗。”它闻声立即叼着火把跑上那处陡坡,又从另一侧跑了下去。我大声地数数,因为我此时不想听任何人说话。数到一百之后,我又重新数了一遍。这下时间应该够了。我转身向码头和那条小船飞快跑去。上了船之后,我拿起桨放在我的大腿上,然后挥舞猎刀,砍断最后一根系着船的绳子。

  “你永远别想抛下我。”那男孩站在码头上说,他依然一只手拿着本子,另一只手握着猎刀。

  “走着瞧。”说完我便划船驶离码头,向河流下游远去。他变得越来越小,消失在闪亮的光晕中。

  向阿隆驶去。

  向薇奥拉驶去。

  向河流下游驶去,不管那里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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