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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不在的阿隆

  过了一小会儿,让人极度担心的一小会儿,麦奇终于再次找到了他们的气味。可它刚带着我走进树林就叫起来:“不对,这边走。”它又带着我出了树林。

  麦奇真棒,太他妈棒了,夸它多少遍都不够。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我汗流浃背地赶路,还咳个不停,要是有咳嗽比赛我都能当冠军了。我的脚磨出了水泡,脑袋还因为发烧晕乎乎的,声流更是乱哄哄的,但是我好歹填饱了肚子,包里也装满了食物,够我吃上好多天了。前面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们干呢。

  “麦奇,你能闻见她的气味吗?”我们左摇右晃地踩着一截圆木跨过溪流时,我问它,“她还活着?”

  “闻闻薇奥拉,”它跳到另一边叫道,“薇奥拉害怕。”

  听了这话,我加快了步伐。又是一个午夜,(22天还是21天?)我的手电筒没电了。于是,我取出薇奥拉的手电筒,这是我们仅剩的物品了。前面还有更多的山要爬,坡度也更加陡峭,何况夜间行路登山更难,下山更险。可我们还是不停地赶路,麦奇也不停地嗅着。一路上,我们磕磕绊绊,时不时吃几口威尔夫给的肉干,我则不停地咳嗽。我们都尽量缩短休息时间,常常只是靠着树干歇一会儿。太阳渐渐爬上山,就好像我们逐渐走进日出。

  此时,万丈金光笼罩着我们,眼前的世界开始闪闪发亮。

  我停下来,为了在陡峭的山坡上保持平衡,我抓住了一株蕨类植物。有那么一秒钟,我感到十分眩晕,赶紧闭上眼睛。但是没什么用,因为闭上眼我还是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色块和斯帕克人。山坡上吹下的微风中,我的身体仿佛一团果冻,开始不能自已地抖动。一阵风过去,又一阵风刮来,眼前的世界始终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明亮,就好像我从梦中醒来一样。

  “陶德?”麦奇忧心忡忡地叫我,显然是看到了我声流中出现的情形。

  “发烧。”我咳嗽着说,“我不该把那块臭烘烘的破布扔掉。”

  现在没什么退烧药了。

  我从医疗包里取出最后一点止疼药。没办法,我们得继续赶路。

  我们来到一座小山的山顶,一座座小山、河流和道路都在我们脚下铺开,像是一张被什么人抖动的盖毯,高高低低,起伏不定。我眨眨眼,等这幻觉消失,才再次迈步向前,麦奇在我脚边呜呜直叫。我弯腰去够它,想给它挠痒痒,但差点绊了个跟头。于是,我只好集中注意力走路,避免摔跤。

  我又想到了背后的猎刀,想到它插进我身体中时沾上的血,想到我和斯帕克人的血混到了一起。也不知道阿隆捅伤我之后,斯帕克人的血进入我的体内会发生什么。

  “也不知道他对那件事是否知情。”下山的时候,我对麦奇说,也对我自己说。或许我没有在跟任何人说话。我靠在一棵树上,好让眼前的世界不再旋转,“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让我慢慢地痛苦死去。”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阿隆从树后探出身子,说道。

  我大叫一声,急退几步,在身前挥舞着胳膊,想把他打到一边去。结果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又爬起来,头都不抬就要往远处跑……

  这时,他又突然不见了。

  麦奇仰着头问我:“陶德?”

  “阿隆。”我说,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咳嗽一声比一声沉重。

  麦奇转着圈闻了闻空中,闻了闻地上。“这边。”它叫着从一棵树下跑到另一棵树下。

  我环顾四周,咳嗽了两声。眼中的世界此时已是斑斑点点、歪歪扭扭,不成形状了。

  可是我没发现阿隆的踪迹,只有我自己的声流,也没有薇奥拉的安静。我又闭上眼睛。

  我是陶德·休伊特。我强忍着眩晕,心中默念,我是陶德·休伊特。

  我紧闭双眼,摸索着拿出水瓶喝了一口,又从威尔夫给的面包上撕下一块来,嚼了几口就咽进肚里。做完这一切,我才再次睁开眼。

  什么都没有。

  只有树林和另一座要爬的小山,还有耀眼的阳光。

  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了,我们来到一座小山的山脚,这里也有一条小溪。我将水瓶装满,用双手捧起清凉的溪水喝了几口。

  我感觉很糟糕,这不是幻觉,因为我的皮肤痒得要命,我有时候会哆嗦,有时候直冒汗,有时脑袋甚至沉得像有100万磅重。我俯身贴近水面,用清凉的溪水给自己洗了把脸。

  我坐起来的时候,竟然在水中看到了阿隆的倒影。

  “杀人犯。”他说,那张被撕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往后跳了一步,手忙脚乱地找我的猎刀(疼痛感再次击穿了我的肩膀),当我抬头看时,他已经不在了,麦奇也毫无反应,还在溪中捉鱼。

  “我会找到你的。”我对着空气说,然而空气开始急速流动,形成了一阵旋风。

  麦奇将脑袋从水下抽出来:“陶德?”

  “如果我死之前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你。”

  杀人犯。我又听见了这句话,那是随风而来的一句低语。

  我僵住了片刻,呼吸沉重,依然咳个不停,但我始终大睁着眼睛。我回到小溪边,将更多凉水拍在脸上,折腾得胸口直疼。

  然后我才站起身,和麦奇继续赶路。

  凉水让我清醒了一会儿,我们趁这一会儿又翻过了几座小山。然后就到了正午,天空中的阳光不那么刺眼了。但我又开始感到眩晕了,只好停下来吃点东西。

  杀人犯。我听见我们周围的灌木丛里冒出来那个声音,后来那声音又从另一片森林中冒了出来。杀人犯。声音又换了个位置。杀人犯。

  我没有抬头,继续吃东西。

  不过是斯帕克人的血在我体内作祟而已,我对自己说。只不过是发烧头晕而已,没有别的可能。

  “真是这样?”阿隆的声音从空地对面传来,“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你干吗还对我的声音穷追不舍?”

  他穿着礼拜日的那身袍子,脸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和以前在普伦提斯镇时一样,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就像他正准备领着大家祈祷一样。他在阳光中散发着光芒,微笑着俯视我。

  这微笑我记得太清楚了。

  “小陶德,声流把我们捆绑在一起。”他说,声音湿黏滑腻,闪着森然寒光,就像一条蛇爬进我的耳朵,“一人沉沦,万人俱灭。”

  “你是幻觉。”我咬牙切齿地说。

  “幻觉,陶德。”麦奇也叫。

  “真的吗?”阿隆说完又消失在阳光中。

  我知道这个阿隆不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我并不在意这点,我的心像在冲刺一样咚咚跳着。我很难喘上气来,最后花了好长时间才站起来,继续下午的路程。

  那些吃的很有用。上帝保佑威尔夫和他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可是有时候我们磕磕绊绊的,速度根本提不上去。阿隆又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而且越来越频繁,他不是躲在树后,就是靠在石头上、站在树桩上,但是我只能转过头,继续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然后,在一个山顶上,我又看到了下面过河的路。眼前景物翻滚着,让我越发想吐,但是我的的确确看到下面有座桥,过了桥就是河对岸。所以说,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将我和河水阻隔开来了。

  我想到了在法布兰奇的时候我们没选的那条岔路,也不知道这片荒野中还能否找到那条路。我望向左边的山下,视野所及都是森林,还有一座座小山——它们在我眼中起伏不定,完全没有山的样子。我只得又闭了一会儿眼。

  我们找路下了山,速度特别慢,特别慢。气味领着我们来到了大路上,然后又往桥的方向折去。那是一座在高空中摇摇晃晃、围着铁栏杆的桥。道路与桥的衔接处积了一塘水,里面都是小水坑和淤泥。

  “麦奇,他们过桥了吗?”我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调整呼吸,咳嗽了几声。

  麦奇像个小疯子似的贴着地面东闻西闻,一会儿在路那边,一会儿又绕回来,走到桥上,又回到我面前。“威尔夫的味儿,”它叫道,“车的味儿。”

  “我能看到他们的车辙印。”我一边搓着脸一边说,“薇奥拉的味儿呢?”

  “薇奥拉!”麦奇大叫,“这边。”

  它离开路面,但没有过河。麦奇循着气味儿继续走。我气喘吁吁地夸它:“真棒,你太棒了!”

  我跟着它穿过树枝和灌木,右边的河流离我越来越近,是这几天里离我最近的一次。

  我向右迈了一步,走进一片聚居区。

  我站直身子,惊讶地咳嗽起来。

  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这儿有八到十座建筑物,都化为了焦炭和灰烬,一丝声流的动静都没有。

  我有一瞬间以为这里曾是军队的营地,紧接着我就看见了被烧毁的房屋、攀爬在外墙上的植物、周围没有冒烟的篝火。风儿穿过这片土地,没有掀起一丝人气,仿佛这里是死亡之境。我环顾四周,河上还有几处破旧的船坞;就在桥下,一条孤零零的旧船随着流水晃悠,还有几条半沉的船堆靠在河岸边;沿着河岸望去,那儿有一堆被烧焦的木头,看样子它原来是一座磨坊。

  这些木头早就冷却,很久以前火就烧尽了。原来新世界里还有地方没被分割成一块块农田。

  我转过身,发现阿隆站在空地中央。

  他的脸又变成了被鳄鱼撕裂后的样子,半边脸耷拉下来,舌头从他一边腮帮子的缝隙中探出来。

  可他还在微笑。

  “加入我们吧,小陶德。”他说,“教堂永远为你敞开。”

  “我要杀了你。”我说。风把我的声音卷走了,但是我知道他听到了,因为我也听到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你才不会呢。”他边说边向我靠近,握紧了双拳,“因为我敢说你不是杀人的料,陶德·休伊特。”

  “那你就试试看。”我说话的声音变得古怪而刺耳。

  他又笑了,牙齿从一侧的脸颊凸了出来。他就在我面前的一片光晕中。他伸手将袍子拉开,露出胸膛。

  “眼下就是机会,陶德·休伊特,来领受你的那份智慧吧。”他的声音根植于我的脑海中,“杀了我。”

  风吹得我一哆嗦,我这才感觉天气闷热,自己已大汗淋漓。与此同时,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头疼欲裂,就连肚子里的吃食都帮不上忙了。只要我快速看向什么地方,那个地方的景物就会快速滑向两边。

  我咬紧牙关。

  我疑心自己要死了。

  但是我死之前,一定要先把他杀死。

  我不顾背后的疼痛,伸手从刀鞘中抽出猎刀,把它拿在身前。尽管我站在阴影中,上面的鲜血还是反射出阳光,一闪一闪的。

  阿隆笑得更加灿烂了,嘴咧得比脸都宽,他挺起胸膛,迎着我靠过来。

  我举起猎刀。

  “陶德?”麦奇叫道,“猎刀,陶德?”

  “来吧,陶德。”阿隆说。我发誓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潮气。“可以的话,抛下无辜,走进罪孽吧。”

  “我杀过人。”我说,“我已经做过这种事了。”

  “杀死一个斯帕克人不叫杀人。”他开始嘲讽我的愚蠢,“斯帕克人是上帝派来考验我们的魔鬼。杀死他们就像杀死一只乌龟。”然后,他瞪圆了眼睛,“可惜你现在就连斯帕克人都不敢杀了,是吧?”

  我握紧刀把,大喝一声,眼前世界开始翻滚。

  但是猎刀没有掉落。

  阿隆的脸上发出水泡碎裂的声音,同时喷出黏糊糊的污血。我意识到他大笑起来。

  “她要死得等上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时间。”他轻声说。

  我痛苦地喊出声来——

  然后我把猎刀举得更高了——

  我对准了他的心——

  他还在笑——

  我将猎刀用力插下去——

  猎刀正中薇奥拉的胸膛。

  “不!”我大喊,但一切已经晚了。

  她看看插在胸口的猎刀,又抬头看看我,满脸都是痛苦,困惑的声流从她身上迸射出来,就像那个斯帕克人,我……

  (我曾杀死的那个斯帕克人。)

  她看着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张开嘴,说道:“杀人犯。”

  就在我伸手去扶她的时候,她消失在一片光芒中。

  猎刀上面则一滴血都没有,干干净净地待在我手心里。

  我跪倒在地,身子前倾,最后干脆躺倒在这片几乎化为灰烬的聚居区里,气喘吁吁,咳嗽连连,不住地哭泣和呜咽;我身旁的事物都化成一摊污水,我甚至都感觉不到有什么是固体的了。

  我杀不了他。

  我想杀他,非常想,但我就是不能。

  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那样做会失去她。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我屈服在那片光芒之下,也消失在其中。

  是麦奇,我的老朋友,我那经过考验的真正的朋友,舔了几下我的脸,才把我叫醒。它呜呜直叫,声流中传来焦灼的低语。

  “阿隆。”它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叫道,“阿隆。”

  “走开,麦奇。”

  “阿隆。”它低声呜咽,又舔了我一下。

  “他不在这儿。”我边说边尝试着坐起来,“那是我的幻——”

  按说麦奇是看不到的。

  “他在哪儿?”我说着立即站起来,四周一切都开始旋转,化为一片明亮的粉色和橘色。头晕目眩的我连连后退。

  成百上千个地方冒出来成百上千个阿隆,他们在我身边围成一圈。我还看到了薇奥拉,她惊恐地看着我,想让我救她,还有斯帕克人,他的胸膛上插着我的猎刀。他们同时开始说话,都开始向我咆哮。

  “懦夫。”他们说,他们所有人都这么说。“懦夫”这个词回荡在空中。

  如果我连屏蔽声流的本事都没有,那我就不是在普伦提斯镇出生的男孩了。

  “在哪里,麦奇?”我问。这时我已经站稳了,努力不去管眼前跳跃滑动的事物。

  我跟着它穿过这片废墟。

  它带着我经过一座被烧毁的教堂,我走过的时候并没有仔细看。它蹿上一个小小的陡坡。风更大了,把树吹得弯了腰,这应该不是我的幻觉了,因为麦奇叫得更大声了。

  “阿隆!”它边闻边叫,“上风。”

  站在那个小小的陡坡上,我能看见树林后面的河流,还看见一千个惊恐地望着我的薇奥拉。

  我看见一千个胸口插着我的猎刀的斯帕克人。

  我看见一千个盯着我叫我“懦夫”的阿隆,他们脸上都挂着世上最恐怖的微笑。

  除了他们,我还看到河畔有个营地,阿隆就在那儿,他并没有回头看向我这边。

  我看到阿隆正跪在那儿祷告。

  我还看见薇奥拉就在他前面的地上。

  “阿隆。”麦奇叫。

  “阿隆。”我说。

  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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