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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薇奥拉

  面对此情此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她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火光熊熊,浓烟滚滚,麦奇晕头转向,气喘吁吁,舌头耷拉在外面。最后,我终于开口了:“薇奥拉。”

  她点点头。

  “薇奥拉。”我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没点头。

  “我叫陶德。”我说。

  “我知道。”她说。

  她目光闪躲,不愿直视我,把目光移开了。我转身去看燃烧中的桥,透过厚重的黑烟,我眺望烟雾缭绕的河岸,眺望对面。我没有看到镇长一行人,但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就比看到他们更好,更能让我感觉安全。“其实……”我刚开口,就看到她站起身,要去拿包。

  我这才意识到,她的包还在我手上。于是我把包递给她,她接了过去。

  “我们应该继续,”她说,“远离这里。”

  她的口音有点奇怪,和我不一样,和普伦提斯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吐字时双唇都会呈现出不同的轮廓,就好像是字词俯冲下来,把她的嘴唇压成各种形状,使她说出话来。而在普伦提斯镇,人人说话时都像躲在字句背后搞偷袭,似乎是将一个个音从嘴里敲出来一样。

  麦奇有些敬畏地看着她。“远离。”它缓缓说,像盯着食物一样抬头盯着她。

  我感觉是时候对她提些问题了。既然她开始讲话了,我可以把脑海中的每个问题都拿出来,比如她从哪儿来,之前经历了什么。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声流,宛如射向她的一颗颗子弹。我想说的话太多,反倒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的嘴唇纹丝不动,她则把包搭在一边肩膀上,看着地面,然后走过我身边,走过麦奇身边,径自沿着小径往上走。

  “嘿!”我说。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等等我。”我说。

  我拾起我的背包,耸耸肩膀,将包背得更舒服些。接着我说:“走吧,麦奇。”说完,我们就跟在女孩身后,踏上了那条小径。

  在河流的这一侧,小径缓缓地往远离悬崖边的方向拐去,向一片看上去长满了灌木的地带延伸,之后迂回地攀上了我们左前方的山地,将那座更高些的大山抛在了身后。

  在小径转弯的地方,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张望。那座桥还在以让人难以置信的势头燃烧,活像挂在悬崖那头的一道火瀑布。愤怒的黄绿色火焰席卷了整座桥,浓烟滚滚,根本看不清镇长和他的手下的动态,也判断不出他们是否已经离开。原本我可以通过些微的声流来辨别,但是眼下烈火熊熊,木桥烧得噼啪作响,下面湍急的河水翻着白浪,即便声流存在,也很难传到这边。在我们的注视下,河对面的木桩子被火烧断了,发出巨大的断裂声,随后燃烧的桥就落了下去,它落啊落啊,在崖壁上磕碰了数次,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河中,底下腾起更多烟尘和蒸汽,本就不甚清楚的视野变得更加模糊。

  “那盒子里是什么?”我问女孩。

  她看着我,张开嘴,但是又马上闭上嘴巴,转过身去。

  “没关系的,”我说,“我又不会伤害你。”

  她又看了我一眼,就在几分钟之前,我的声流中还充斥着伤害她的意图,那时我正想……

  算了,不想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她转过身,继续沿小径往上爬,我和麦奇跟在她身后走进灌木丛。

  她能说话,但是没有声流。她脑子里在想事情,如果只有张嘴说话才能表达想法,那我还是无法得知她真正的想法。她走在前面,我看着她的后脑勺,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被她的安静给拽过去了,还有种遗失了重要东西的感觉,悲伤的感觉。我想哭。

  “哭。”麦奇叫道。

  她的后脑勺继续在我眼前晃悠。

  说是小径,其实很宽,足够几匹马并排奔跑,但是我们身边的地形越来越坎坷,尽是乱糟糟的石块,而且前方的路七拐八弯。我们能听见右下方河流的水声,但是感觉那声音越来越远了,就好像我们在往一个盒子的深处走去。每个石头缝中都有长着小刺的冷杉冒出来,冷杉的树干上密密匝匝地缠绕着带尖刺的黄色藤蔓,经过的时候,偶尔能看到黄色的剃刀蜥蜴向我们发出咝咝声。咬你!它们像是在威胁我,咬你!咬你!

  这地方,不管是谁都免不了受伤。

  过了二三十分钟,小径变得更宽敞了,两侧逐渐出现真正高大的树木,似乎马上就要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地上的草长得很低,石头也矮,坐上去很方便。于是我们真的坐了上去。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些羊肉干,用猎刀把它切成条,和麦奇分着吃,同时也给了女孩一些。女孩什么都没说就把羊肉干接了过去。我们静静地分坐在石头上,吃了一会儿东西。

  我是陶德·休伊特。我闭上眼睛,一边嚼一边想。同时为我的声流感到尴尬,因为我知道她能听见声流,也知道她能思考。

  而且,她的想法对别人来说都是秘密。

  我是陶德·休伊特。

  还有29天我就成年了。

  我发现这是真的,然后睁开了眼睛。就算你不盼着,时间也还是照样往前走。

  我又咬了一口肉干。“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薇奥拉这个名字。”过了一会儿我这样说,但是眼睛始终盯着地面,盯着手里的肉干。她什么也没说,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结果我发现她也在看我。

  “怎么了?”我说。

  “你的脸。”她说。

  我皱起眉头:“我的脸怎么了?”

  她攥紧双拳,装模作样地往自己脸上招呼了几下。

  我脸红了:“是啊,鼻青脸肿。”

  “是之前那个人干的。”她说,“那个人叫……”她停住了。

  “阿隆。”我说。

  “阿隆。”麦奇叫道。女孩儿脸上抽了一下。

  “他叫这个,”她说,“是吗?”

  我点点头,继续嚼我的羊肉干。“是,”我说,“这就是他的名字。”

  “他从来没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我知道,他就是叫这个。”

  “欢迎来到新世界。”我又咬了一口肉干,这回不得不用牙使劲撕下特别有嚼劲的一条肉,结果肉干划过我嘴里正疼的一处伤口。“哎哟。”我吐出那一小块羊肉,还吐出了一大口带血的唾沫。

  女孩看着我往外吐,倒是把她自己嘴里的那块肉咽下去了。她拿起她的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蓝盒子,这只比那个生火的绿盒子稍大一些。她按下盒子前方的一个按钮,将它打开,取出一块如同白塑料布的东西,还有一把金属制小手术刀。她从石头上站起身,拿着那些东西向我走来。

  我还坐在原地。但是当她的手伸向我的脸时,我忍不住往后躲闪。

  “创可贴。”她说。

  “我自己有。”

  “我的比你的高级。”

  我更往后缩了。“你……”我呼出一口粗气,“你真善良……”我轻轻摇摇头。

  “有点害怕?”

  “嗯。”

  “我知道。”她说,“别动。”

  她仔细看了看我肿起的那边眼睛,然后用手术刀切下一小片创可贴。就在她要把那东西盖到我眼睛上的时候,我没忍住,躲开了她的手。她什么都没说,依然抬着手,似乎在等待。我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将脸凑上去。

  创可贴碰触到了我肿胀的眼周,那里的皮肤立刻清凉起来,疼痛也有所缓解,就好像被轻轻拂过的羽毛带走了一样。她在我发际线处的伤口上贴了一块,然后又在下嘴唇上贴了一块,同时她的手指滑过我的脸。真舒服,于是我连眼都没睁开。

  “可我没有东西能治你的牙。”她说。

  “没关系。”我说,声音几不可闻,“天哪,你的创可贴确实比我的高级。”

  “创可贴也算是有生命的,”她说,“是合成人类组织做的。等你痊愈了,这些组织也就死了。”

  “嗯哼。”我装作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又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次比上次还长,长得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她退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望着我,望着我的脸。

  我们等待着,好像没有其他事可做。

  我们确实应该等待,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

  “我们失事了。”她把目光投向别处,说话声很低。然后清清嗓子,重复了一遍,“我们失事了。当时船上起火了,我们飞得很低。一开始我们以为会没事,结果安全槽出了故障,然后……”她张开手,借着手势解释后来的情况,“我们就失事了。”

  说到这儿,她就不说了。

  “那是你的妈妈和爸爸吗?”稍后我问。

  她抬头望向天空,空旷的蓝天上只有几朵骨头形状的云。“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说,“那个男人来了。”

  “阿隆。”

  “特别奇怪,他来了之后先是一通大喊大叫,然后就离开了。后来我想逃开,”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让他找到我,可我却一直在兜圈儿。不管我藏到哪儿,他都能找到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直到后来,我找到了那茅草房一样的建筑,才躲过他。”

  “斯帕克人的房子。”我说。但是她似乎没听到。

  她看着我。“然后你就来了。”她又看看麦奇,“你和你那能说话的狗就来了。”

  “麦奇!”麦奇大叫。

  她脸色苍白,和我再次四目相对。我发现她的眼眶变得湿润了。“这是什么地方?”她问,声音有点哑,“为什么动物都会说话?为什么你嘴都没动我就能听见你的声音?为什么我听到好多你的声音,一层压一层,就好像有900万个你同时说话一样?为什么我望着你的时候总能看见其他画面?为什么我能看见那个男人……”

  她的声音消失了。她蜷起腿,将双膝抱在胸前。我感觉我得赶快说点什么,不然她又要开始前后摇晃了。

  “我们是定居者。”我说。她抬头看我,但是依然抱着双膝,不过至少没有摇晃。“我们是定居者。”我继续说,“为了寻找新世界,大约20年前,我们在这里降落。但是这里有原住民,斯帕克人。他们……不喜欢我们。”我把普伦提斯镇的每个男孩都知道的事——就连最蠢的农场男孩都一清二楚的这段历史给她讲了一遍,“人们努力和斯帕克人和平相处,但是他们不愿意。于是战争开始了。”

  听到“战争”这个词,她再次低下头。我继续讲。

  “斯帕克人用病毒打仗,致人生病——这就是他们的武器。他们释放出病毒,造成巨大危害。我们觉得其中一种病毒本来是用来杀死所有牲畜的,结果却让所有动物都开口讲话了。”我看了麦奇一眼,“这听起来有趣,其实不然。”我又扭头继续看着女孩,“后来又有了声流。”

  我等待她的回应,但她什么都没说。不过我们都知道后来的故事了,因为我们都经历过,不是吗?

  我深吸一口气。“那种病毒杀死了一半男人和所有女人,包括我妈妈,它还让人们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想法。”

  现在她把下巴缩到蜷起的膝盖后面。“有时候我能清楚地听到。”她说,“有时候我能完全知道你的想法。只是有时候。大多数时候我听到的还是……”

  “噪声。”我说。

  她点点头:“后来那些原住民怎么样了?”

  “后来再也没有原住民了。”

  她再次点点头。我们静静坐了一分钟,直到我们再也无法忽视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

  “我会死吗?”她轻声问,“病毒会把我也杀死吗?”

  虽然她说话的口音和我不同,但这些字句的意思是共通的。我的声流只能用可能吧来回答她,但是我嘴上却说:“我不知道。”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这次更认真,“如果你上周问我,我会给你肯定的答案。但是今天……”我低头看看我的背包,看看里面装着的日志,“我不知道。”我再次看向她,“我希望不会。”

  但是也许会的,我的声流说,也许你会死。尽管我努力用其他声流掩盖,还是失败了,这声音非要冲在前边,实在是不公平。

  “对不起。”我说。

  她没说话。

  “如果我们去下一个定居点……”我说到一半顿住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你现在还没生病,这就能说明问题。”

  “你必须警告他们。”她说,重新把头埋在膝盖后头。我突然抬起头:“什么?”

  “之前你费劲地读那个本子上写的东西……”

  “我识字不费劲。”我突然提高了嗓门。

  “我能看见你脑子里想的那些词儿。”她说,“你必须警告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里面写的当然是他妈的你必须警告他们。当然是这句话了。我真是个笨蛋。

  女孩说:“看来你的确是个笨蛋。”

  “我认识字。”

  她举起双手:“你说认识就认识吧。”

  “我真的识字!”

  “我只是说……”

  “好了,你别说了。”我皱着眉头,声流咆哮着漫过麦奇的爪子。我站起来,从地上捡起我的背包,背在背上,“我们应该继续走了。”

  “警告谁?”女孩问,她还坐在石头上,“警告他们什么?”

  我没来得及回答(尽管我并不知道答案),因为我听见上方传来了响亮的咔嗒声。在普伦提斯镇,响亮的金属咔嗒声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有人扣动了来复枪的扳机。

  就在我们上方的一块岩石上,一个人双手端着来复枪,刚刚扣动了扳机。他俯瞰着我们,枪口也对着我们。

  “这节骨眼儿上,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枪后面一个声音传来,“你们两个小屁孩为什么烧毁我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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