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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这个夜晚算是相当平静地过去了。将近凌晨五点时,克莱瑞丝曾短暂苏醒,她呼吸声很粗,并且发着高烧。泰奥用退烧药、抗生素和泰优莱斯来处理这个状况。他明知道这样的策略会奏效,但还是急于看到克莱瑞丝醒过来,以致于他自己完全睡不着。

  他换掉血淋淋的床单,并清理另一间卧室的脏污。他把布雷诺的眼镜放回医生包,又快速冲了个澡,去掉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恶心臭味。他看到厨房流理台上摆着盛有照片灰烬的陶锅,把整个锅子都拿去丢了。

  最后他坐在扶手椅里睡着了,还梦到自己在和《人类解剖学图谱》的作者索波塔闲聊他对克莱瑞丝做的事。他们身在山区,索波塔目不斜视地观察着他,让泰奥很紧张;可是等他醒过来后,他却觉得这个梦很好玩。那时候是早上七点,克莱瑞丝还在沉睡。他检查了一下她的生命征象,她的烧退了。

  他决定给她穿衣服,可是他挑中的黑洋装—就是她和布雷诺一同出席音乐会那天晚上她穿过的衣服—很贴身,可能会弄伤她。他在另外两件衣服上举棋不定,最后终于选定一件有野花图案的。能再次握有控制权的感觉真好。

  他想做早餐,却受限于手边贫乏的食材。他煮了开水,才失望地发现自己没办法做麦片粥。他总会在麦片粥里撒一点肉桂和小豆蔻,派翠西亚爱极了,他知道克莱瑞丝也会喜欢的。

  他正在犹豫要拿饼干还是吐司来配咖啡,卧室里传出一声巨响。泰奥跑到门口,看到克莱瑞丝倒在地上,身上缠着被单,一脸惊恐。他不发一语地赶过去,两手撑住她腋下,试着把她抬回床上。这工作很难办,因为她一边狂吼一边乱挥手臂。

  「保持冷静。」他说。他替她量了脉搏,最后终于把她弄回床上。

  他从抽屉里帮她拿了几颗止痛药,她一定痛得要命,痛到他宁可不去深究的地步。他坐在床缘等着她说什么。方才克莱瑞丝悄没声息地醒过来,而且她没喊他,只是试着自己下床。现在她脸白得像死人,而且似乎因为某种私人因素深感沮丧。她的眼睛盯着窗帘,早先他为了保护她不被阳光刺目而拉上了窗帘。

  「怎么啦?」泰奥问。

  她身体颤抖地哭了起来,可是和先前那种愚蠢的哭法不同。这是深沉的、抽搐的痛哭。等她再抬起头,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种阴暗的空洞,他知道她内心有某种很原初的事物死去了。

  「泰奥,我的腿没有感觉了。」

  他展现出对着镜子练习过许多遍的惊讶表情。

  「什么意思?」

  她用手臂撑起上半身,她想在床上坐直身体,却没办法独力完成。

  「我想动我的腿,我真的很专注地做这件事,可是……它们不肯服从。」她说。

  她这样哭个不停实在太惨了。他一脸凝重地站起身,走到床尾去摸她的脚。他把她的脚捧在手里按摩,她的脚非常疲软和滚烫。

  「妳有任何感觉吗?」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也许是因为她有点昏昏沉沉的。她摇头,泰奥看到她被逼到绝境的神情。克莱瑞丝从臀部以下失去了知觉,这他早就知道了。在那一瞬间,他幻想自己又站在舞台上,预演走位和背诵台词。他摆出练得炉火纯青的担忧表情—嘴唇紧抿、眉毛上扬,然后说:

  「我要做几项测验。」

  他慢慢扳她的腿,用她的脚画圆,按压她的大腿和脚踝,并要求她看向后方,试着靠自己的力量扭转身体。她一边忍着泪水,一边吃力地做所有动作。他觉得她表现得有点太夸张了,但看她这么难过,他也笑不出来。

  「我想妳的腿真的不能动了。」他说。他知道自己嗓音的节奏和音质恰到好处,说服力十足。「我很抱歉。」

  克莱瑞丝按摩着麻痹的双腿。虽然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她又开始哭泣。这种局面实在乏味又单调,他真希望能让时间加速前进,快转到她坦然接受命运、开心地让他照顾的阶段。但时间是无法加速的,这个星期将会漫长得令人无法忍受。

  「别哭了。」他说,「抱歉,我不是故意这么冷血,只是在想该怎么办才好—」

  「救救我,泰奥,请你救救我!」她狠狠抓住他的手臂,整个人攀在他身上。「我不想变成残废。」

  「别说这种话。」

  「做点什么啊!我求求你!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把我治好,求求你!」

  「妳不顾一切地跳进海里,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

  他很紧张,在这个状态下宁可不要和她谈。他想给她打镇静剂,却苦无借口。

  「我不能走路了!」

  「妳也知道,我一直照顾着不良于行的母亲。之后妳做物理治疗也许会好转。」他说,心里很清楚物理治疗一点也帮不了她。

  「我现在就要走路!」

  克莱瑞丝眼睛睁得圆滚滚的,直盯着她的腿,好像能用目光强逼它们做什么。就在同一瞬间,她的身躯向前猛倾,头微微一偏,呕吐。她两手按着肚子发出哀号声。

  泰奥去拿干净的衣服和床单,能离开房间真让他如释重负,他刻意在晾衣绳边待了很长的时间,彷佛要拣选出最干的一条床单—这说不过去,因为总共也只有一条。在外头听不到她的哭声,也减缓了他的幽闭恐惧症。回到房间里之前,他先搬了张厨房椅放在莲蓬头下。

  「妳需要冲个冷水澡。」他对克莱瑞丝说。

  她浑身是汗,而且把她的止痛药吐掉了。她移动时显得虚弱无力,一手按着下背部。泰奥掀开被单,尽可能把她抱起来,不过他几乎使不上力,因为她像个布娃娃软绵绵的。他把她抱进淋浴间,小心翼翼地使她坐下来,同时又不会压迫到左臀的包扎处。他打开冷水,把她的额头沾湿。

  他帮忙她脱掉衣服,这是第一次她的裸体不引起他任何遐想。他觉得冷感。他喜欢她—爱她—需要时时刻刻能感觉到这种感情,即使在她生病、污秽或任何情况下。他讨厌这种冷感—和他在圣诞节那天的感觉一样。

  克莱瑞丝抖得很厉害,要他别再往她身上泼水了。泰奥要她刷牙,但她又吐了,只好重刷一遍。他仔细地替她擦干身体,在某一刻她看起来像是快要晕过去了,他只好说些蠢话来设法使她保持清醒。克莱瑞丝的虚弱状态正进入关键期,但他知道她很强韧又很幸运;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会买最上等的轮椅给她,进口的电动轮椅。他已经为派翠西亚上网研究过型号了,知道最高级的轮椅大约要价一万一千雷亚尔。那是一种色彩缤纷的四轮轮椅,很适合克莱瑞丝活泼的个性。

  她吐了第三次,他开始觉得自己永远走不出浴室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想到她那娇小的身躯里不可能还剩下多少东西可吐。他再次用湿布替她擦拭,同时思考着午餐该吃什么好。

  等克莱瑞丝总算变干净了,看起来仍然疲惫不堪。他把她留在浴室,再次换床单。他在房间四处喷古龙水来掩盖恶臭。

  「妳还好吗?」他伺候她回到床上时问道。

  克莱瑞丝湿润的眼睛看来很空洞。「我需要独处。」

  他耸耸肩,站起身。他并不想离开她身边,不过仍然朝门口走去。

  克莱瑞丝比了个含糊的手势要他回来。「拜托告诉我这是有办法治疗的。」

  她很绝望。

  「我不知道,我不打算骗妳。」

  「究竟出了什么事?」

  「妳想投海自尽,海浪一定是把妳推到岩石上去了。」他说,「妳的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屁股上也是。妳现在从臀部以下都没有知觉,表示妳伤到了脊椎。妳背上的伤证实了这个可能,但我什么都看不到。妳流了很多血,所以我就帮妳缝合了,只有这样而已。」

  克莱瑞丝点点头,像是试着想象当时的场景。

  「我猜那块岩石很利。」他补了一句。

  「你怎么脱掉手铐的?」

  「妳把我的手臂放低了,而钥匙就在床边桌上。克莱瑞丝,妳真的很幸运,我救了妳一命。」

  「救?」她的表情无动于衷到令人不安,现在她没有流一滴眼泪。「我想要死,而你不可能永远阻止我。」

  泰奥离开时把门用力甩上。他进了淋浴间,让强劲的水柱喷在脸上。他对克莱瑞丝的爱慕渐渐转变为忧虑。他很愤怒,而且知道假如他当下立刻回到那间卧室里,他会忍不住伤害她。他作出结论:他的愤怒只是不平之气,为了一切感到不值。

  他回想他对她说过的话,以及她对他说过的话。克莱瑞丝对那个死人还有感情,他还活在她心里。她的行为证明她的心智状态不正常:喂他吃坏掉的肉、烧照片、凌虐他。克莱瑞丝需要受到保护,不被她自己伤害。泰奥明白她现在在受苦,但他半点也不后悔自己做的事。

  到头来,这也是为了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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