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车子沿着高速公路疾驰。泰奥开得很快，他沉浸在热情洋溢的幸福感中。克莱瑞丝在副驾驶座沉睡着，没戴手铐或口塞。在出发之前，他把行李箱塞进后车厢，又把订婚戒戴回她手上。她这个样子更美，像是准新娘。
他揉了揉眼睛，试着摆脱酒精的影响力。他还有点晕晕的，不过他的自尊胜过了反胃感。他对于在她面前宽衣解带的羞耻感，演化成告诉他继续勇往直前的胆量。克莱瑞丝正慢慢对他敞开心房;她喜欢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也没有别的对象可喜欢啊。他呵护她，给予她爱和关注。他至少可以期待含蓄的情感作为回报，而那种情感很快就会强化—他很确定。到头来，就连嬉皮女性主义者都会向真正的男子汉屈服的。
优质的性爱是一种交换。在和克莱瑞丝做爱前(在他想象中，这对任何女人而言都是桩苦差事)，他一直很费力地想要取悦她。她那介于恐惧和极乐之间的表情，证明他已经征服成功了。克莱瑞丝现在是不同的人了：她不会喝太多酒，不抽烟，剧本写得也比较好了。他们一起进化了。他们在做的事很神奇：收拾行囊，循着剧本里的行程走。他们正在探索虚构情节，同时构筑新的现实，属于他们自己的现实。
他牵起克莱瑞丝的双手亲吻。她苍白的手指冷冷的，值得焕然一新。他决定在路上给她买点指甲油，要选择深色指甲油来向卡耶塔诺.费洛索致敬。他正在音响里唱着〈母老虎〉，这首歌彷佛专门为克莱瑞丝而作。
车潮顺畅地流向山脉和宽阔的草坪，直到刚过里约热内卢、靠近伊塔瓜伊镇时，出现一个个交通锥，把车辆收拢成缓慢移动的单一车道。是道路施工吧，他心想。他急着抵达格兰德岛，这种延迟令他着恼。再往前开一点，在十三英里里程碑的地方，情况变得明朗：一群警察正在高速公路巡逻站那里指挥交通。
泰奥瞥向克莱瑞丝：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亮黄色短上衣，她很漂亮，不过一脸倦容。他拉起她的手，粗鲁地塞到她的大腿中间，好掩藏她手腕上的手铐痕迹。她嘴边一道细微的刮痕泄露了使用口塞的情况。
他放慢速度，并入左边车道，准备由警方的路障前通过。眼前有许多交通锥、许多警察，以及许多停在路边寻找证件的紧张驾驶。不知为何，这幕景象让他安心。他很确定自己不会被拦查，他不会被穿制服的人侵扰。下一刻，一名警官挥手要他过去。
泰奥考虑加速逃离现场。不过实际上他只是摇下车窗。
「你们要去哪里?」警察问。
「格兰德岛。」
这里还停了另外五辆车，有些驾驶被叫到巡逻站里。
「出了什么事吗?」泰奥问。
「请出示驾照和行照。」
他伸手拿皮夹，试着让手不发抖，然后他面露微笑。
「你们要去度假吗?」
警察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车内，在克莱瑞丝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他的证件上。
「是的，我的未婚妻和我要去露营。」
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让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警察又瞥向克莱瑞丝。
「她吃了安眠药，」泰奥说，「她会晕车。」
「我可以看一下后车厢吗?」
「可以啊。」
泰奥下车时，身体重量压得他双腿一软。他不动声色地靠着车顶，试着数算自己是几小时前给克莱瑞丝打镇静剂的。四小时?五小时?她随时都可能苏醒，尤其是如果听到奇怪声音的话。
警察草草地看了看后车厢，让泰奥松了口气。他没有枪枝执照，也无法合理解释他从情趣商店买来的物品。他猜测这两个粉红色新秀丽行李箱应该能说服警察，相信他们只是要去格兰德岛度假的情侣而已。
「好多行李箱啊，你们打算待多久?」
「女人就是这样—总是带太多东西。我们不会待很久，因为还要回来陪家人过圣诞节呢。」
「置物箱里有什么?」
警察用坚决的口气提出这个问题，害泰奥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置物箱里放着盥洗包，包里放着几安瓿的泰优莱斯和注射器。他抢在警察前面打开副驾驶座车门，探身到车里，离克莱瑞丝只有几公分。他把盥洗包递给警察，他随便瞟了它一眼，注意力便转向放在后座的医生包。
「你可以打开那个吗?」他说。
泰奥转动号码锁，直到转成正确的组合，然后他用上衣抹了抹额上的汗。在一瞬间，他想坦承杀死布雷诺的事，想告诉警察尸体在哪里，还有他被逼得做了哪些事。
警察翻看医生包里的东西，然后拎起布雷诺的眼镜。「这是你的?」
泰奥不清楚警察之间的联系方式，但他突然想到，他们也许在布告栏上张贴了布雷诺的近照。如果真是如此，这副眼镜就是最容易唤起记忆的特征了。他当时干么不把它丢了呢?
「是我未婚妻的。」
「这又是谁?」警察问。幸好布雷诺在他皮夹的驾照照片中并没有戴眼镜。
「一个朋友。」
「『布雷诺.桑塔纳.卡瓦坎提』。」警察念道。听着这个名字由警察嘴里吐出来，让泰奥彷佛看见自己被关在监牢里。他看到克莱瑞丝在法庭上情绪激动地朝他摇着手指，重复呛道：看看现在换谁戴着手铐啦?
「他把皮夹忘在我们家了，我们准备在格兰德岛和他碰面。」泰奥解释道。他会在这一刻听到他被逮捕的宣告吗?还是要证实他涉入失踪案仍言之过早?
「请跟我来，」警察指着巡逻站说，「她可以待在车上。」
泰奥跟着警察走，感觉像个等待受刑的死囚。尽管十二月的太阳在天空中灿烂地照耀着，他却觉得天空变得又灰又暗。他试着记住这几分钟的每个细节，这是他最后一段自由之身的时光了。他的将来除了水泥和铁条之外一无所有。即使他说出实话—他是出于自卫而动的手—他也会被一群白痴组成的陪审团判定有罪。要避开挡在路上的死老鼠并非易事。
❄
泰奥在椅子上蠕动。他出汗出得厉害，正像个罪犯。警察要他等一下，泰奥知道他去做什么：就在此时此刻，那警察正在确认医生包里的眼镜是不是符合巴西警方布告栏上的资讯，并且证实了失踪男子的名字的确就是布雷诺.桑塔纳.卡瓦坎提。他逃不掉了。克莱瑞丝会从他身边被人带走。她在法庭上作证时或许会替他说好话。他对我很好，她会这么说。
警察回到房间来，拿着一样泰奥认不出来的东西。他坐在泰奥对面，意味深长地瞅着他，彷佛在思考该如何开口。
「我觉得问你接下来的问题有点尴尬，」他说，「相信我。」他叹了口气，露出笑容。「你的证件都没问题，阿维拉.吉马良斯先生，但我不禁注意到你最近喝了酒，对吧?」
「是的。」
「我拿了呼气酒测器来。」警察给他看那样物品，它看起来像心律调节器。「依照法律，我得要求你做酒测，不过说实话，现在看起来似乎没这个必要。」他的笑容加深了，咧嘴笑得露出大半牙齿。「我想你也猜得到我想说什么吧。我们在查走这条高速公路的运毒犯，而不是偶尔喝杯啤酒的守法公民。」
他把泰奥的证件交还给他。
「不过为了忘记这一切，为了规避官僚体系，我需要知道你能不能帮忙，用你能帮忙的方式。」
「我这里有点钱。」泰奥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们离开特雷索波利斯时，他在自动提款机领了钱，而现在他愿意付出任何金额。他的自信回来了，完全回来了。
「有多少?」
「大概三百块。」
「可以。」
钞票悄悄转手，就像孩子们在课堂上交换纸条。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一切都遗忘了。」警察说。
泰奥关上车门。他听到一声「小心开车」透过玻璃窗传进来，不过没有转头回应。他希望警察真的忘了一切，包括布雷诺的名字、眼镜和他在医生包里找到的照片。
❄
他把车子留在曼加拉蒂巴码头附近一座有顶棚的停车场，付了一个月的停车费。想到将把问题抛在脑后长达三十天，就迅速缓解了他和高速公路巡逻警察打交道所带来的压力。
他向停车场职员打听往格兰德岛的渡轮航班，这天已经没有渡轮了，不过再过一小时有一艘纵帆船要去那里。他利用时间到自动提款机领钱，然后买了指甲油给克莱瑞丝。他选的是最贵的牌子，因为也许一分钱一分货。他在书报摊买了好几家报纸，从最传统的报纸到八卦报都买，然后仔细浏览寻找关于布雷诺的任何资讯。
什么都没有。他询问书报摊老板有没有前一天的报纸，结果没有。他在纵帆船要出发前十分钟回到车上。
天空仍然万里无云，太阳高挂在天空，晒得人头顶发烫。
泰奥轻而易举地在后座打开行李箱，把克莱瑞丝装进去。他做这件事越来越驾轻就熟了。他付钱给一个有推车的男孩，要他把行李送到码头。
男孩聒噪又好奇。「先生，粉红色行李箱喔?是你老婆的吗?」
「她要明天才会到，但我先把东西都带过来。」他有点不悦地说。
上了纵帆船后，他找了一个不碍事的位置待着。吵闹的孩子们在玩抓鬼游戏，观光客多得要命。城市慢慢变成一排闪亮的小点，天的蓝与海的蓝融合在一起。纵帆船上下摆动，搅动人的肠胃。
泰奥深陷在思绪里，几乎没在注意周遭环境。他担心克莱瑞丝会被船给晃醒，把行李箱的拉链多拉开了一点。他把注射器放在容易拿取的地方，以防行李箱里出现动静，然后他打开克莱瑞丝的手机。电池快没电了，不过萤幕上显示新讯息。布雷诺又打了更多电话，也传了更多简讯。最后一封简讯是星期四晚上传的，他告诉她他要去特雷索波利斯找她。
有三封简讯是伊莲娜传的，要她女儿赶紧和她联络。未接来电的数量也令人忧心：打从他们上一次对话之后，伊莲娜又打了二十二通电话。另外有十一通未接来电来自另一个不知名的号码。泰奥检查了自己的手机：十二通伊莲娜的未接来电，十通同一个未知号码的未接来电。愉快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扩散。
他在一个冲动之下，打开医生包，把布雷诺的手机丢进大海。他看着它消失，感觉如释重负。然后他拿起布雷诺的驾照和信用卡，也丢进海里。他等它们都沉下去之后，再把空的皮夹丢下去。他感觉像把沉沉重担留在了身后似的。
泰奥拿起布雷诺的眼镜，正准备丢出去，又迟疑了。他严肃地盯着它瞧：它是能把他和那具肢解了的尸体连结在一起的最后一件证据，同时，它又算是他的某种战利品。
于是，他把眼镜收回医生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