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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觉得剧本怎么样?」

  他们躺在床上,准备要睡觉了。星期天泰奥读完了尚未完成的文本,却没发表任何意见,他在等克莱瑞丝主动问他。他注意到她很容易被他人的想法和看法左右心情。对于她最初展现出的自信形象而言,这一点倒是挺有趣的。

  面对讲出直白的实话还是用赞美来包装谎言,他决定委婉一点。

  「我喜欢,但我看出了一些问题。我觉得内容提纲写得不是很好,从剧本本文看得出妳文笔不错,所以我想妳应该可以把内容提纲修得更好一点。」

  她要求更详细的说明。泰奥提到连贯性和逻辑上不一致的小问题。他赞美了换轮胎那一场戏的戏剧性。

  「那你觉得结局如何?我还没写到,但是就跟内容提纲写的一样。」

  「一切都是一场梦,对吧?」

  「我不会直接这样讲,不过有这种暗示意味。卡萝没有死,而行李箱表示她要去某个地方。观众要自行推论出剩下的部分。」

  「我喜欢开放式结局,」他说,「但我不确定在这个故事里行不行得通。」

  「问题不在于开放式结局,而是大玩表现手法。戏院代表现实,却不是现实。我想探讨这其中的细微差异,你懂吗?前一场戏里,角色死去;后一场戏,我们发现一切都没有发生,它只是一种想望,一种印象—」

  「好吧,但我不认为在妳的故事里行得通。」

  「你太理性了。有一部麦可.汉内克的电影是角色真的把电影倒带,好让事情随他的意思发展。他能掌控整个故事。真是他妈的太赞了。」

  「好吧,这么说来,妳想在电影里使用后设语言。」

  「我先写了再说,到时候你就会赞同我了。」她说。她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蜷进毛毯底下。「晚安。」

  他微笑,很高兴克莱瑞丝一心一意想要说服他。剧本本身倒没那么重要了。

  ❄

  星期三,克莱瑞丝连声早安都没说,就在讨香烟。泰奥放松地坐在扶手椅里,读着索波塔的《人类解剖学图谱》。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很适合在农舍里度过慵懒的一天。他没出门进行每天的晨跑,只是等着早餐时间到来。克莱瑞丝又向他讨烟。

  「昨天那根是最后一根了。」他说。

  「我没烟抽就会很烦躁。」

  「Vogue牌薄荷烟,我进城的时候会想办法帮妳弄一点来,我的小老鼠。」

  他把注意力放回书本上,因为他不希望让她觉得自己能颐指气使。他曾经读过关于恋爱关系的研究,结果表明女人对于太好讲话或太顺从的男人较不依恋。她们偏好神秘、自信的类型。他很努力让自己不要用卑躬屈膝的语气说话。

  「你为什么叫我『小老鼠』?」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只是个昵称而已,因为妳的牙齿。」

  「我的牙齿?」

  「我喜欢妳的牙,」他说,「希望没给妳带来困扰。」

  「没有。」

  他知道她不会介意的。他想大胆地问她一个直率的问题,不过又决定还是迂回一点的好。

  「妳还有别的昵称吗?」

  克莱瑞丝闭上眼睛,彷佛又要睡回笼觉似的。他希望她能解释一下她的前男友在简讯中叫她「我的奏鸣曲」的事,他们势必迟早要谈到布雷诺的。他们已经在一起超过两周了,而他的名字还没出现过。

  前一天泰奥进城去了,与派翠西亚通电话讲了几乎半小时,她很沮丧,急着想得到参孙的验尸报告。而他与伊莲娜的通话就短得多了。她谢谢他来电,不过她说希望下次能和她女儿说上话。

  泰奥感觉到压力。因为布雷诺一再尝试要与她复合(这家伙真是不识好歹,传了超过八封简讯给她),还有萝拉的简讯……他不确定克莱瑞丝喜欢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一切都让他困惑。

  克莱瑞丝和他待在一起,似乎每天都变得更自在。她会说一些傻话,告诉他她对事物的看法,以及写剧本的点子。他特别喜欢她夸张的手势、她能在几秒钟内把头发扎起来、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以及她用舌尖抵着牙齿的招牌笑容。

  不过他还是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使他更想去挖掘某些特定的话题。他甚至在心里练习提问:「奏鸣曲」这个昵称是怎么来的啊?但他知道答案没那么容易套出来。

  「妳还有别的昵称吗?」他重复一遍。

  「有啊。」她下床去洗手台洗脸。

  「是什么?」

  「以前在幼稚园的时候,别人叫我钮扣鼻,指的是蒙太罗.罗巴托的童书角色。还有人叫我玛加莉,出自连环漫画《托玛莫妮卡》,因为我很爱吃西瓜。大概就这些了。」

  铃铃的钟声宣布早餐时间到了。泰奥没办法延续这个对话,他穿上外套,对克莱瑞丝说他很快就回来。

  他给克莱瑞丝铐上手铐,要她戴上口塞。「妳可以选择用脸部挽具那个或是有软垫的那个。」

  她争辩说没有这个必要,她不会尖叫的。她被铐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不过泰奥坚持还是要她戴口塞。他在给她戴上脸部挽具并上锁之前,先问她想吃什么。她的情绪变得很恶劣。

  「我要香烟。」

  ❄

  雨停了,因此泰奥不急着回到农舍去。由于长椅都是湿的,他就只是在园区内漫步。当克莱瑞丝心情欠佳的时候,他总是避免待在她身边。他怀疑她有躁郁症,病理学方面的。

  不过他还是感到志得意满。他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一只不自在的小动物,待在总是很容易欢笑的人群里,那些人脑袋空空,没有充满智慧的企图心,也没有崇高的思想。他很愕然地发现,所谓的正常就是会因为圣诞节气氛而感动,会在老朋友生日时联络他们,还有会向邻居炫耀你的八个月大的孩子终于学会叫「把拔」了。

  他对于晚间肥皂剧里展示的正常生活范例感到反感,他实在很难适应那种形象。现实毫不退让。就在他终于感觉有点自信时,克莱瑞丝出现了,为这一切带来了新的意义—或该说破除了他原本为自己建立起的假象。她让他在世界上重新找到定位。

  泰奥仍然从高高在上的角度睨视全人类,但至少现在他对人类的态度是一种淡然的怜悯。他终于恋爱了。

  泰奥在满怀感激之下,于周四再度开到特雷索波利斯。他买了润肤乳液准备给克莱瑞丝搽在手腕上,因为她的手腕都被手铐给刮伤了;还买了卫生棉条,因为她的月经来了。他打给派翠西亚,她只是重复着上一次对话发过的牢骚。她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完全没问起克莱瑞丝,他也没主动提起这话题,只是急着挂电话。

  当他打开克莱瑞丝的手机时,发现布雷诺又传了两封简讯。最新的一封是几小时前传的,其迫切的语气十分可笑: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好想妳,妳的冷淡太伤人了。妳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妳为什么不和我谈一谈?我们再给彼此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吧。妳永远都是我的奏鸣曲。爱妳的伍迪。

  他想删掉这封简讯,可是内容实在太过火了,他非回应不可:

忘了我吧,我不想再和你继续下去了。

  他应该追加一封「滚远点,布雷诺!」的,可是如果传第二封简讯就会展现出他不乐意展现的关注。克莱瑞丝那烦人的前男友的骚扰使他精疲力尽,这天他没再打给伊莲娜。

  他在购物中心买了支开心果冰淇淋来吃。他被一些短项链和戒指吸引,而走进一间珠宝店。他想给克莱瑞丝买一样特别的东西。橱窗里的珍珠项链吸引他的目光,但它太贵了。他请销售小姐为他介绍别的款式。

  很有趣,有时候事情的发展是出人意料的。他走进店里时一心只想买个代表心意的小东西,可是当销售小姐给他看其他比较便宜的首饰时,他却忽然浮现了另一个想法。

  「你们这里有订婚戒吗?」

  ❄

  夜幕降临,黑暗中蝉声唧唧。湿润泥土的气味从半掩的窗户飘进来,微风拨动着窗帘。克莱瑞丝一走出浴室就问他买烟了没有。

  「他们没卖烟。」他骗她。

  他在城里一间熟食店找到Vogue牌薄荷烟,买了两包,可是在他回旅馆的路上,他决定要让克莱瑞丝戒烟。他要在她不知不觉之间把香烟从她的日常生活中移除。用循序渐进的方式。一开始他得捏造一些借口,并忍耐她在戒断过程中会有的谩骂,但最终他会成功的。

  她没有抱怨,只是摇摇头。前一天的暴躁已经被忧伤的顺从给取代。

  泰奥提议他们去散散步。今晚夜色很美,尽管有点凉。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其他住客都已经就寝。她在黑色洋装外头套上一件夹克,再裹上围巾,两人手牵着手散步。他们慢步走下斜坡,顺着湖的弧度走。她走路时垂着头,不过看起来并不伤心,只是心不在焉。她似乎毫不在意他腰间佩着手枪。

  他们在一张金属长椅上坐下来。白天里孩子们在这里嬉闹,喂鹅和从坡道上滑下来。而现在在白色泛光灯的照耀下,他们的影子被投射到黑色的湖面。他们呼吸着新鲜空气,静静地待了几分钟。

  克莱瑞丝朝他露出笑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很抱歉我昨天那样对你,」她说,「我最近感觉怪怪的。」

  「怪怪的?」

  「我以为自己会有另一种感觉,结果却感觉莫名地好。」

  泰奥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知道她会有什么表情:眼睛闭着,嘴唇抿着,面露迟疑。他从她的语气就听得出来。

  「听妳这么说真好。」

  「这不合常理啊,我应该很害怕才对。」她抬起头,双手握紧他的手,「我不确定为什么……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安全,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在整个过程里,他都用合理的方式对待她。谁从没经历过不求回报的爱?谁不想让对方明白他们的爱是不一样的,而他们之间可以开创美好的未来?他只是实践了每个人都曾几何时想做的事而已。

  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接近克莱瑞丝的机会,让她能在斩钉截铁地拒绝前进一步了解他。他采取大胆而勇敢的一步棋。而现在他的努力有了收获。

  他给克莱瑞丝看戒指。纯金打造,在小盒子里闪闪发光。

  「妳愿意嫁给我吗?」

  她掩住嘴。

  「我爱妳,克莱瑞丝。」

  他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告诉女人你爱她并不是好事,会吓到她的。他一直把他对克莱瑞丝的感情控制得很好,对她讲话时的语气总是理性或嘲讽。可是现在他却真诚得令人不知所措,冲口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请妳考虑。」

  她呆住了。

  泰奥明白这是女人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刻。

  「好。」她终于说。

  她悄悄倾向前,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温柔地接吻。他抚摸她的秀发,紧紧搂住她,此时再也不需要任何言语。他们的嘴唇在静默中就能互相表白心意了。

  ❄

  一小时后他们回到农舍。泰奥走入门内时,还陶醉在刚才两人的爱抚之中。他锁上门,把钥匙放进自己口袋。克莱瑞丝直接走向浴室。

  「在那里等。」她说。她用浴帽罩住头发,在洗手台前卸妆。

  他坐在床沿,对于即将发生的事紧张不已。他脱掉鞋子,把手枪放进他那一侧的床边桌抽屉里。他觉得似乎不应该换上睡衣。他准备等克莱瑞丝先采取主动,邀请他过去她那里。

  「噢,泰奥,我的戒指!」她叫道,抬起湿漉漉的脸,表情惊惶。「水管—它掉下去了!」

  他冲进浴室,试图透过排水孔看到戒指,然后又蹲下来从底部检视水管。突然,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吓了他一跳。克莱瑞丝冲向大门,正焦急地转动门把,弄得喀啦响。他朝她走去。

  「退后!」她背靠着门大喊。她用手枪指着他。「钥匙在哪里?」

  泰奥后退一步。床边桌的抽屉被拉开了。

  「别做傻事,克莱瑞丝,把枪放下。」

  「我要杀了你,你这他妈的混蛋!如果你不给我钥匙的话,我就杀了你!」

  泰奥很失望。他从没料到这具娇小的身躯内能藏得了这么强烈的仇恨和虚伪。

  「克莱瑞丝,妳有必要这样吗?过去几周过得多么美好!我们聊了妳的剧本,看了电影……我们过得—」

  「我们过得糟透了!我才不需要你对我的剧本给意见!快把该死的钥匙给我!」

  她眼睛瞪得老大,双腿微微弯曲,手在颤抖。头上戴着浴帽让她看起来有点骇人。她脸上带着憎恨,也有恐惧。

  「我不会给妳钥匙的,克莱瑞丝。」

  「再走一步我就开枪。退回去,去那里,快。」

  「妳不可能是认真的,我们度过那么美好的时光!」

  「把这个戒指塞进你的屁眼吧!」她从外套口袋取出戒指扔向他的脸,「我要钥匙!」

  「我说过我不会给妳的,要开枪就开枪吧。」

  「我真要开枪喽,我真的会这样做,你他妈的人渣!」

  即使枪在她手里,她看起来还是快吓死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开枪吧,如果我做了这么多还是换得这个下场,妳就开枪吧。」

  「不要逼我—」

  「这只是一个过程,克莱瑞丝,会过去的。」他说,然后朝她伸出手。

  「他妈的给我闭嘴!退后。」

  「我要妳信任我。」

  「我不要!」

  「我绝对不会伤害妳的。」

  「去你的!我要钥匙!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

  他朝她微笑。「事情不是这么办的。」

  「给我钥匙—否则我轰掉你的脸。」

  「妳没这个胆子。」泰奥举着手,用谨慎的步伐慢慢挪近。

  克莱瑞丝扣下扳机。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手枪的旋转弹膛转了三百六十度,没有反应。

  泰奥快步走向前挥开她的手,他的心情混合了焦虑与愤怒。他甩了她一耳光。

  「我说过我绝不会伤害妳的!妳真的认为我会带着上了膛的枪走来走去吗?」

  他又给了她一巴掌。

  克莱瑞丝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试图躲在被单底下。她的嘴边开始浮现紫色的瘀青。泰奥考虑再给她打镇静剂,这是她罪有应得。他都已经拿出注射器来了,却又改变了心意。

  他从新秀丽行李箱取出四肢撑开器。他给她戴上口塞时,她呜咽着乞求宽恕,但他没什么话好说。他拉扯她的头发,把她的手脚都固定在四肢撑开器的末端。他把锁头、扣环和魔鬼毡一一固定好,然后把她整个人拖到冰冷的浴室地板上。他为她留了一盏灯。克莱瑞丝要挂在十字架上,在浴室里头过夜,好好反省一下今晚她犯了多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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