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黑夜降临
你不知道的事
【薇奥拉】
“放开我！”她“啪”的一声拍在我的嘴上，捂着不放，借助身体的重量箍住我，通信塔的碎石瓦砾在我们周围飞扬。“别喊了。”她嘘声。
我咬她的手。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凶狠而愤怒，可她没有放开我，只是默默承受了我咬的那一口，一动不动。
“等一会儿，你可以随便尖叫呐喊，姑娘，”她说道，“不过再有两秒，这个地方就会涌入大量士兵，你真的觉得他们会相信你只是碰巧路过吗？”
她等待着我的反应。我怒目而视，但最终点了下头。她挪开手。
“别再喊我姑娘了，”我压低声音说道，但跟她一样凶狠，“再也别这么叫我了。”
我跟着她从陡坡爬下山，沿着小路返回，鞋子在落叶和积满的露水上打滑，不过还是一直往下走，一直往下走。我跳过木头和树根，那个帆布包像压在我肩上的巨石。
我别无他法，只能跟她走。
如果回到城里，我会被抓，天晓得还会遭遇些什么。
她代我做了选择。
斜坡骤然变陡，她滑进了底部的灌木丛中，眨眼间闪到了灌木底下，冲我招手，让我跟上。我滑到她旁边，差点儿停止了呼吸，而她说道：“干什么都行，只要别尖叫。”
我还没张开嘴，她就从灌木丛中跳了出去。灌木在她身后合上，我不得不拨开树叶和树枝跟上她。我还在奋力地将树枝拨拢，这时突然结结实实地跌到了另一边。
跌到了路上。
路上，两名士兵站在一个驾着马车的男人旁边，所有人都直直望着我和柯伊尔助医。
士兵脸上的震惊多过愤怒，可他们没有声流，所以我无从判断。
但他们手里有步枪。
而且他们冲我们举起了枪。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其中一个男人吼道，这是个中年光头男人，下颌底部有道疤。
“别开枪！”柯伊尔助医举起双手说道。
“我们听到了爆炸声。”另外一名士兵说道，这人比较年轻，比我大不了多少，长着一头齐肩金发。
接着年长的那个士兵说了些别的，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你迟到了。”
“够了，马格纳斯，”柯伊尔助医说着放下双手，往马车走去，“放下枪，她跟我是一伙的。”
“什么？”我说道，依旧僵在原地。
“‘追踪者’完全失效了，”年轻的士兵对她说道，“我们连它落在哪里都不确定。”
“我跟你说过，这些炸弹年代太久远了。”马格纳斯说道。
“也算物尽其用了，”柯伊尔助医围着马车匆匆走动着说道，“不管落到了哪里。”
“嘿！”我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接着我听到：“希尔迪？”
柯伊尔助医僵在原地，另外两名士兵也是，纷纷盯着驾车的男人。
“是你吧，是不是？”他说道，“希尔迪也叫薇奥拉。”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我之前的心思全在这两个士兵身上，几乎没留意到驾车的这个男人，几乎没留意到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他的衣帽，他的声音、声流平静和缓，就像远处的地平线一样。
这个男人曾经开车载着我和陶德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威尔夫。”我气喘吁吁。
现在所有人都看向我，柯伊尔助医眉毛挑得那么高，仿佛要耸入头发里去。
“嘿。”威尔夫问候道。
“嘿。”我也向他问候，震惊到说不出别的话。
他用两根手指碰了碰帽子的边缘。“很开心看到你成功了。”
柯伊尔助医的嘴唇微启，但有那么一两秒钟并没有发出声。“稍后再谈这个，”她最终说道，“现在我们得走了。”
“能容下两个人吗？”年轻的士兵问道。
“容不下也得容，”她钻到车底下，从下面挪开了一块板子，然后向我示意，“进来。”
“进哪儿？”我弯下腰，然后发现车厢里隐藏着一个同车厢一般宽的隔间，像是个障眼法，隔间逼仄而轻薄，就像搭在后桥上的轻便小床。
“行李装不进去，”威尔夫指着我背上的包说道，“我来拿吧。”
我将包带滑了下来，交给他。“谢谢你，威尔夫。”
“快点儿，薇奥拉。”柯伊尔助医说道。
我最后冲威尔夫点了下头，矮身钻进了车厢底下，挤到那个小隔间里面，最后头堪堪碰到另一边。柯伊尔助医片刻都没有耽搁就挤了进来。年轻的那位士兵说得对，空间不够。她就压在我身上，我俩面对面，她的膝盖挤入我双腿之间的空当，我们的鼻子相距不过一厘米远。她的脚还没伸进来，那块木板就放了回去，我们俩几乎完全陷入了黑暗中。
“我们要去——”我开始说话，但她严厉地嘘了一声，命令我安静下来。
在马蹄的嗒嗒声中，我听到外面路上传来士兵行进的声音。
“报告一下！”其中一名士兵路过马车时喊道。
他的声音——
高亢洪亮，我听到他胯下坐骑的嘶鸣声——
可是他的声音——
“我们听到爆炸，长官。”我们中间那个年长的士兵回答。
“这个男人说一小时前，他看到女人沿着河边小路从他身边经过。”
我们听到那个真正的士兵吐了口唾沫：“婊子。”
我认出了他的声音——
是哈马尔中士。
“你们俩在哪个中队？”他说道。
“第一中队，长官，”我们中那个年轻的士兵稍稍顿了一顿说道，“奥黑尔上尉。”
“那个娘炮？”哈马尔中士又吐了口唾沫，“如果你想当一名真正的士兵，就转到第四中队。我来教你怎么做。”
“是，长官。”我们这位年长的士兵说道，听上去诚惶诚恐。
我听得到哈马尔中士中队里士兵的声流，他们在打量这辆马车，在思考这些爆炸。他们想射杀女人。
可哈马尔中士身上没有声流。
“逮捕这个男人。”哈马尔中士最终说道，他指的是威尔夫。
“我们刚才就逮捕了他，长官。”
“婊子。”哈马尔中士再次说道，我们听到他踢了踢马肚子（投降吧，它心想），然后他跟他的士兵迅速离开了。
我舒了口气，之前都没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他都没有受到惩罚。”我低声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柯伊尔助医说。
“稍后再惩罚他。”她也小声对我说。
我听到威尔夫拽了下缰绳，马车缓缓而沉重地往前行驶，我们也随之颠簸。
所以市长是个骗子。自始至终。
他当然是了，你这个笨蛋。
杀死玛迪的凶手又可以到处肆意杀人了，他的解药也未被没收。
我颠来倒去，靠在这个毁了我唯一希望的女人身上颤抖，我曾以为我可以联系飞船、寻求救援。
陶德还在外面，在某个地方，他被留在了那里。
我一生从未感到如此孤单。
这个隔间小得出奇。我们长久地闻着彼此的鼻息，一路驶来，我们的胳膊肘和肩膀撞得瘀青，因为闷热而汗流浃背。
我们相对无言。
时间慢慢流逝，接着又过去了很久，又过去了很久很久。我陷入了瞌睡，密闭空间里的暖意吸走了我的生机。马车的颠簸最终抚平了我所有的担忧，我合上了双眼。
年长的那位士兵敲了敲木头，这时我才醒来，以为我们终于能出去了，可是他只是说：“路有点儿难走，扶稳了。”
“扶哪里啊？”我问道，不过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我感觉马车像是要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柯伊尔助医的额头猛地撞到我的鼻子上，随即我闻到了血腥气。迷乱之中，我晃来晃去的手戳到了她的脖子，我听到了她的喘息和呛声，而马车依旧在颠簸摇晃，我等待着车子倾翻的那一刹那。
接着柯伊尔助医双臂搂着我，将我拉近，她一只手撑着隔间，一只脚抵着另一边。我很抗拒，抗拒这个动作带给我的舒适感，但它有用，因为我们几乎马上就不再互相碰撞了，尽管马车依旧颠簸不止。
于是，柯伊尔助医的双臂就是我关于这段旅程的最后记忆。而且，在柯伊尔助医的怀抱中，我来到了“答案”的营地。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木板几乎立刻就被挪开了。
“到了，”年轻的金发士兵说道，“你们还好吗？”
“可不是吗？”柯伊尔助医酸道。她放开我，留出了空间，并伸出手拉我出去。我没理她，自己钻了出去，打量着周围的情景。
我们沿着一条布满岩石的陡峭小路往下行进，这条路堪堪容下一辆马车，我们来到了森林中央一处岩石积聚之地。四周环绕着茂密的树木，前面有一排树跟我们的视线齐平。
大海一定就在这片森林的尽头。要么是我瞌睡了太久，要么就是她撒了谎，大海并不像她说的那么远。
而我根本没有感到惊讶。
金发士兵吹了个口哨，这时他看到了我们的脸，我感觉到了自己鼻子底下凝固的血块。“我给你拿东西擦一下。”他说道。
“她是个康复师，”柯伊尔助医说道，“她可以自己处理。”
“我是李。”他对我说道，脸上绽开了笑容。
片刻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我鼻子底下的血块和这身可笑的装扮一定看起来相当诡异。“我是薇奥拉。”我低头说道。
“你的包。”站在我身旁的威尔夫突然说道，他拿出那个装有药品和绷带的帆布包。我打量了他一会儿，随之简直是扑到了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他的大块头身体所带来的安全感。“我也很开心能见到你，希尔迪。”他说道。
“我也是，威尔夫。”我说道，嗓音粗哑。我松开了他，拿回了包。
“柯琳打的包？”柯伊尔助医问道。
我摸出来一条绷带，开始清理鼻子里流出的血。“你关心这个干吗？”
“很多事你都可以怪我，”她说道，“但是你不能怪我不关心你，姑娘。”
“跟你说过了，”我说着，与她对视，“别再这么叫我了。”
柯伊尔助医舔了舔牙。她快速瞥了一眼李和另外一个士兵马格纳斯，然后他们就离开了，迅速消失在我们前面的树林中。“还有你，威尔夫。”
威尔夫看向我。“你不会有事吧？”
“我想不会的，威尔夫，”我咽了下口水说道，“可你别走远。”
他点点头，再度摸了摸帽檐，然后跟随士兵走开了。我们看着他离开。
“好了，”柯伊尔助医看向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吧。”
我看着她，满脸轻蔑地看着她的脸，我感觉自己呼吸加速，怒气旋即升涌，似乎要将我一分为二。“你怎么敢——”
可她已然打断了我。“谁先联络你的飞船，谁就能获得优势。如果他先我一步，他就会告诉他们，他目前正在对付这个以我为首的恐怖主义组织，然后借助他们的导航设备，跟踪我们，将我们炸成粉末，将我们从新世界彻底抹去。”
“对，不过如果我们——”
“如果我们先他们一步，对，我们当然可以告诉他们这位暴君的行径，可那永远都不会发生。”
“我们可以试一试——”
“在你往通信塔那里跑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握紧双拳。“不，不过至少我可以——”
“可以怎么样？”她的眼神透出了挑衅，“给总统通风报信，泄露这个他一直想找到的坐标？你不知道他正期盼你这么做吗？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没被逮捕是因为什么？”
我用手指甲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不听她的话。
“我们没时间了，”她说道，“即使我无法利用那座通信塔找到帮手，我们至少要阻止他这么做。”
“等他们登陆呢？那时候你有什么妙计？”
“好，”她说道，松开交叉的双臂，往我身边迈了一步，“如果我们不推翻他，那么就要跟他们比赛，看谁先联系到外援，是不是？至少这么做，我们还算是公平竞争。”
我摇摇头。“你无权那么做。”
“这是场战争。”
“是你挑起的。”
“是他挑起的，姑娘。”
“但是你让战争升级了。”
“有些艰难的决定，必须得有人做。”
“谁允许你做出这些决定的？”
“谁又允许他囚禁这个星球一半的人口呢？”
“你炸死了那么多人！”
“是意外，”她说道，“我深感遗憾。”
现在轮到我往她身边迈了一步。“这正像是他会说的话。”
她耸了耸肩膀，如果她有声流的话，它一定正想要取下我的项上人头。“你有没有见过关押女人的监狱，姑娘？你不知道的事能填满一个弹坑——”
“柯伊尔助医！”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李回到岩石缝隙处，“我们刚收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落到我身上。我再度低头看向地面。“有三队士兵沿着河岸的小路行进，”他说道，“正全速赶往大海。”
我猛地抬起头。“他们要来这里？”
柯伊尔助医和李都看向我。“不是，”李说道，“他们要去大海。”
我来回看着他俩，眨了几下眼。“可我们不就是在——？”
“当然不是，”柯伊尔助医说道，她讥讽的声音无波无澜，“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们就在大海旁边？还有，为什么总统也觉得我们在大海旁边呢？”
尽管太阳高照，我还是愤怒地战栗起来，并发现自己的整个身体在这宽大而滑稽的袖子底下颤抖起来。
她在试探我。
仿佛是我告诉市长她们去了哪里——
“你竟敢——”我再度开口。
正当那股怒气汹涌而来时，它却骤然消失了。“陶德。”我喃喃。
他的声流中充斥着大海。
他那么斩钉截铁地向我保证，他会隐藏这个秘密。
我那么相信他，相信他会遵守承诺——
如果他会的话。
（哦，陶德，是他——？）
（你有没有——？）
哦，不。
“我必须回去，”我说道，“我必须救他。”
没等我说完，她就开始摇头：“此时此刻，我们绝不能帮他——”
“他会杀了他的。”
她看向我，眼神中一丝怜悯都没有。“他可能已经死了，姑娘。”
我感到喉头发紧，但我压了下去：“你不知道。”
“如果他没死，那他一定把大海的事主动告诉了总统。”她抬起头，“你希望哪一种可能性是真的？”
“不，”我摇了摇头道，“不——”
“我很抱歉，姑娘。”她的声音比之前平静了些，更柔和了些，但依旧坚定，“我真的很抱歉，可是眼下数千条生命危在旦夕。不管你愿意与否，你已然站到了我们这方。”她看向李站的地方，“所以，何不让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军队呢？”